嫣红的十字花(完本)
作品名称:嫣红的十字花 作者:山野樵夫 发布时间:2011-11-02 13:42:23 字数:166936
嫣红的十字花(一)
比河岸稍高一些的荒坡上的野草里,遍开着和红十字样子差不多的小小的嫣红的十字花,不知道那细窄的发青色的叶子包着的细细的花茎,是怎么把水漉漉毛绒绒的小花从横七竖八的野草荆棘里顶出来的。深秋里野花盛开的时候,十字花开得最高,最吸引人的眼球。微风里远一点看,十字花在绿浪里一漾一漾飘忽着,就像是夜空里闪动着的小星星招人注目。
牛娃的家就在这些十字花簇拥着的山沟底下的高一点的一个小平台上。
去县里的建筑工地当了几年小工,五大三粗的憨小伙子牛娃从心底里再也不想回这个深山沟底下的破院子里来了!可不回来实在没有别的选择。现在就躺在院前的斜坡上的爷爷被火红年代的饿肚子运动吓怕怕了的决定,把本来就在大原上村子里单姓寡户的一家人领到了这个能多种自留地的沟里来落了户口,就是用看不见的大铁钉子把子子孙孙都钉到这死气沉沉的沟底下了。
岁月把爷爷奶奶先后送进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以后,一辈子没有结过婚的伯父也撒手归西去了阴曹地府。按照本地的风俗习惯,有两个儿子的父亲让牛娃给伯父摔了送终的纸盆子,就算过继给伯父顶门立户了。可牛娃一丁点财产都没有继承下来,家里还是大水冲过一样穷得叮当响。
十几年来,这原先还有几十口人的远离大路的山凹里,就只剩下十来个等着见阎王爷的老汉老婆加上他这一个血气正旺着的“牛娃子”以及年龄介于老小中间的父亲了。
人家都在原上的老家有当干部的本家人掌权,陆续把下一代的户口转回祖先生活过的老村子里去分了地,留下七老八十的,守着老窑洞和包产到户时分的一人十几亩的“责任田”,两头都没有一点损失。
那时候,爷爷当年给父亲拾下的叫花子婆娘——牛娃和哥哥猪娃的亲生母亲还在世上,病秧子母亲催着木呐的父亲,跑回爷爷住过的村子里去找,想把牛娃和哥哥猪娃的户口迁回去。父亲跑回他度过童年的老村子里去,寻这个找那个,最后碰得头青面肿连村干部的门都进不了,只好灰溜溜又回到沟底下来。眼看着哥哥猪娃二十五六了说不下媳妇,去了一家和他家的这个沟差不多偏僻的地方给一个有两个孩子,已经做了计划生育手术的快四十岁的女人家上了门。想再有个自己的孩子看来肯定是没有一丁点希望了。愁得一辈子害病的母亲也带着遗憾去了阴间。哥哥带着老婆娘回来送母亲入土以后就回去了。面对着这样的穷家烂舍,哥哥想帮也自顾不暇,力不从心。
牛娃二十四五岁,和哥哥一样继承了山里人父亲的人高马大的体型,南方人母亲的细腻肤色,长得都是鼻子眼在正确位置的不难看。虽然都没有念过多少书,可都认得“一二三四、日月水火,”和人民币上的数目字。怕父亲哥哥一脉断了后的姑姑比谁都急着跑前跑后求爷告奶托人给小侄儿牛娃说媒,可就是家住在这鸟不拉屎的沟底下,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过来。
现在家里就剩下牛娃和父亲一对光棍汉,过着提不起系的烂光景,要不是嫁到不远的原边边的姑姑隔三间五来给拾掇拾掇,牛娃和他大两个男子汉就连叫花子都赶不上了!
谁知道咋弄的,年纪并不老的天天愁着给牛娃娶媳妇的五十几岁的父亲这些日子却三天两头咳嗽胸疼闹起病来,姑姑来照看了几天,她家那边儿子孙子,鸡鸭猪狗一大摊子,实在撂不下,只好捎话把牛娃叫回来照看父亲。
牛娃揣着工头给开的几百块钱的工钱跑回家的时候,姑姑已经给电壶里烧满水,笼屉里蒸好馍回去了。父亲躺在老窑里的炕上不断地咳嗽喘气“唉嗨嗨,唉嗨嗨!”痛苦地声唤着。
看见父亲难受的痛苦样子,牛娃给父亲捶着背说:“大呀,我领了几百块钱的工资,咱到医院给你看看病去。”
父亲继续咳嗽着把手伸出来说:“把钱给我!”
牛娃从里面的衣兜里掏出钱来给父亲放到手心里。父亲颤抖着手把头下枕着的小木头匣子抽开盖子,小心翼翼地把钱都放进里面的一厚沓钞票的最上边,又把匣子盖好说:“庄家汉人命贱,这些小病不用到医院去花钱。你哥哥上回给我拿的咳特灵还有,我吃了几次,强了许多。钱攒着给你娶媳妇用吧。”
牛娃心里一酸,眼睛有些湿漉漉的说:“大,你的病要紧。要是你倒下起不来了,我一个人就没有活路了!”
父亲说:“娃,大身子骨耐实,扛几天就过去了!村里县里乡上搞移民搬迁,分给咱家一套在原上盖好了的新庄子,国家有补助,只向咱家要两三万元,咱家里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了七八万元,买了房子,再借你姑姑几万元,就够给你说媳妇结婚的花销。我不能白白拿这钱去送给医院,留着给你娶媳妇吧。”
牛娃说:“咱就是不住医院,叫医生瞧瞧病,开的药也比胡乱吃药能治病呀!”不由分说把父亲背起来翻过南边的一道小山岭,去那个大村子里找个体医生挂了几瓶吊針。久不治病的人,见药就有效,父亲的病情一下子减轻了不少。那个医生又给开了十几天的药说:“拿回去,药吃完病就好了。”一算账花了不到五十块钱。父亲说:“早知道这样,我刚刚得病就自己来看了。省得我在炕上躺了好几天,还连累你姑姑把家里那一摊子事情丢下来看我,耽搁了多少挣钱的事呀!”
牛娃搀扶着父亲往回走说:“你就要省钱,啥病都硬拿身子扛。要是及时来看,可能吃几块钱的药就好了。以后可不要那么一褶子想事了!”回家的路上,父子俩慢慢歇歇走走,说着话,父亲说的不是自己的病情,嘴里念叨的都是牛娃的婚事。牛娃听得回数太多了,就不接话,任父亲唠唠叨叨不断口。
过了岭,就到自家庄子下边的河道里,父亲没有劲从用几块大料姜石支着的稀疏的过河列石上走过去,就说:“咱们好好歇歇再过河去吧,反正赶天黑迟早都回去了。”
太阳快要落山了,夕阳照着河两边的坡地土崖,漫坡的荒草野花,牛娃觉得到处土黄土黄的没有意思极了!那个爷爷辈就住着的几孔黑窑洞,引不起他一点想回去欲望。回去和不回去有啥区别?他跟着父亲瘫坐的动作,也坐在了离河岸还有一段路的坡路上的一个楞坎上,两个人的身躯都陷入了荒草丛里,屁股底下一层厚厚的茅草,软乎乎地不咯人。
父亲继续着他的唠叨:“我说,你姑姑说要给你说她村子里的一个女子,那女子她大赌钱输了几万元,被要钱的把腿都给打断了,还说要放火烧他家的房子。你姑姑想给咱问问去,看咱给他还了钱,他家的姑娘能不能嫁给你哩。”
牛娃眼睛痴痴地瞪着看在眼前晃动的红十字花,那个红十字花开始还清清楚楚是一枝平平常常的小花朵,动着动着,越来越大,从一点红幻化成了一疙瘩红,又成了一大片红,嫣红的红云把牛娃带进四周嫣红的云雾里去了!远远的,远远的,好似美丽的七仙女正向着自己飘来,牛娃正使着劲让自己的身体飘起来迎上去的时候,父亲搡了他一把,他一下子从云端里掉下来,呆呆的不高兴地望着父亲,似乎不认识面前的人是谁似的。
父亲问:“牛娃,你姑姑给你要说的女子你认识吗?”
“你说啥?”牛娃不解地问。
父亲气的想挥拳揍牛娃,可是大病未愈哪里还有力气?挥起的拳头无力地落到了他自己的大腿上说:“我说给你说媳妇的大事,你咋三心二意的不听呀?”牛娃说:“你从我哥哥那时候就天天说的这话,把我哥哥说到人家去了,我听得耳朵里满满的放不下啦!”父亲气得喘着气又咳嗽起来。吓得牛娃赶紧一手前胸一手后背给父亲摩挲顺气。
好一会儿,父亲顺过气来说:“这一回看来差不多能说成。你姑姑说那家里没有几万块钱就要出人命了,女子她大他娘为借钱把不求的人都求完了,没有借下一块钱。只剩下卖女子一条路了。”
牛娃说:“那是个大活人,不是啥东西,能用钱买吗?”
父亲说:“咋不能?前沟里的兄弟俩出钱从人贩子手里买的婆娘,现在都把娃生到炕上了。谁能说不是人家的婆娘人家的娃?”
牛娃说:“咱能和人家比吗?听人都说说他们家在老窑的拐窑子里刨出老先人埋下的银元罐子了,天天给女人吃好的穿好的,要不然那俩女人早就跑了!”
父亲气得骂:“你瞎怂胡咧咧啥哩?他家里几辈子种地,从哪里弄银元去?”牛娃说:“反正人都这么说。”
父亲缓了缓气说:“咱家里就要在原上有新房子了,给你定个媳妇一结婚,你们就都住上原去,我给你们在沟里种粮食,你们去城里打工挣钱,借的钱不难还,”
牛娃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哩,你就想到多少年以后了。谁知道人家女娃愿意不愿意?”父亲说:“我的病已经好了,你明天就去你姑姑家打听打听去。有消息就回来叫我,咱俩给把钱送去顺便把婚事订了。”
说着话间天色开始暗下来,牛娃把父亲扶起来说:“大,回吧,不早了,回去还要做晚饭呢。”
父子俩互相扶靠着踏列石过河,黄昏的夕阳把黄土坡照得更昏黄了。
嫣红的十字花(二)
原边村的姑娘兰草是个苦命的女孩子,她是在爹娘的吵闹声里长大的。自从记事起,她就没有见过家里平平静静好好过过一天日子。爹爹是周围几个村庄里有名的爱耍钱的赌棍,他长得气气堂堂浓眉大眼没灾没病,知书识字,啥活也都能干。就是疯狂地钻研上了打麻将、推牌九、掷骰子、揭碗子、飘三页等等十几种赌博行当的所有技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沉到各种大大小小的赌场不回家。地里的活问也不问都甩给了他的老婆兰草妈。本来就不富裕的一般农民家庭,被赌棍爹爹今天卖一件,明天偷一些,弄得家里连一个象样的柜子桌子也没有了,囤空炕净地一点过日子光景都不像。在这个家家有地种,不给国家交粮的年代,村子里哪一家农民会没有粮食吃?可兰草家就是吃了上顿发愁着下一顿的米面到哪里去寻,能换钱的都被那个担着家长名义的赌棍父亲送到赌场上去了。
为了使丈夫改邪归正,兰草妈把农村婆娘能使的吵架打捶、管死钱夹、跟踪盯梢、回娘家不归、寻死觅活喝农药、出走闹离婚等等不成的精都成遍了,一次次架不住并不痴傻的丈夫的花言巧语赌咒发誓,脚不由己地又乖乖跟着回了家。可染上了赌瘾的兰草爸好上三几天就忍不住心跳手痒,鬼拉着似的偷着跑到赌场上去了。一次两次,十次八次兰草妈还指望丈夫会变过来,可百次千次的记不清多少次的反反复复的经历,兰草妈对无可救药的丈夫彻底失望了!随着兰草和弟弟宝儿的一天天长大,为了孩子回家有个叫爸爸的人,离婚的话头再也提不起来了。
在吃喝没有保障的家里实在没有办法再呆下去的兰草和宝儿姐弟,都连完小也没有念就跟着村里的大孩子们跑到了城里。开始年纪太小,没有人敢雇佣,姐弟两个跪在街头讨钱,提着塑料袋捡垃圾,偷着到处贴广告,去洗车行里当小工,挨骂受过气,挨打忍过疼。好不容易,兰草到了十九岁,苦水泡大的苦草也出落成了大姑娘,虽然赶不上城里锦衣玉食的女孩白嫩细腻,风姿夭夭,也长得凸凹分明线条有致,不比人差了。两年前,兰草就成了一个纺织厂里的细纱工,厂里管吃管住,当了一年学徒工,已经转正挣上每月六七百元的工资。弟弟宝儿也正跟着一个汽车修理厂的师傅学习修车,虽然没有工资,老板也给管吃饭睡觉。姐弟俩眼看着苦尽甜来要过好日子了,算计着有一天有钱租房的话,就把受苦一辈子的母亲接出来,远离那个不是家的家,不像父亲的赌棍父亲。
兰草的爸爸并不是一出生就是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恶样子的,他父亲是一个一辈子本份的小学民办教师,快退休的时候才终于转正成了公家给发工资的正式公办教师。由于兰草爸是他快四十岁了才在四个女儿后面得的宝贝儿子,难免溺爱了一些,所以这个老疙瘩儿子从小学就不怎么好好念书。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被父母送到一个私人办的技校里去学了一学期钳工课就畏惧考试跑回家不去了。而一学期的技校没有学会多少钳工知识,却结交了天南海北许多和他一样不好好念书反而各种坏眼子都开着的狐朋狗友。老教师和老婆为了把儿子笼络到家里,天天专门一个人在家里看着儿子给好吃好喝好玩的伺候着,儿子心野了,哪里会守得住?没有多长时间,就偷着跑出去跟着狐朋狗友沾染了赌博恶习,从此在学坏的路上走了个快,先是偷家里的钱,后是骗亲友的钱。老夫妻指望儿子结婚成家会学好,就托人说媒介绍把兰草妈娶到了家里,那时候老教师的家还是村子里家境不错的人家里的一户。兰草妈和兰草爸见了一次面,在家长的刻意安排下,谈了一两个小时的话,互相也都满意,几个月就办了婚礼。那时候的兰草妈做梦也不会梦到自己会一步跳进了火坑里。不学好的兰草爸把不到七十岁的父母气得积劳成疾撒手归西以后,没有了父亲的固定工资的支持,家里就成了现在的光景。
看着丈夫躺在烂套子堆里的土炕上哼哼唧唧声唤着的既可恶又可怜的状况,兰草妈一筹莫展无法可想。过去一次次赌输欠钱,最多也就几百上千元,可这一次一下子懂下近三万元的窟窿,拿啥能堵上呀!就是把两个人的骨头都烧成灰卖了肥料也换不回几块钱!她给丈夫用热毛巾敷着青肿的骨头折了的腿部,不小心碰着了伤处的部位,兰草爸疼的杀猪一般大叫:“哎!哎!哎……,死女人!你要疼死我吗?不给我叫大夫,我知道你盼着我早死了,你好另寻一个好的去!”
兰草妈气得恨不得再使劲把那个颤着抖动的坏腿扭下来扔到院子里去,回骂:“你羞先人的把人活到这一步了,还耍啥歪哩,你要是有一点点人的志气早就死了几百回了,还能躺到炕上害人吗?”
兰草爸咳咳唠唠大声哭叫起来,嘴里数落着:“是我愿意输钱吗?要不人怎么说‘女人心,蝎子针’?我为谁来?我还不是想翻本赢钱回来叫你们娘儿仨过上好日子?这一回开头都赢了几千块了,庄家说我这一次运气好,要我堵大的,我也想借好手气多赢钱,谁想到会一下子手里的几千块我的钱都跑了呀!庄家问我愿不愿继续把输了的钱赢回去,我咋就鬼迷心窍给他打欠条借了驴打滚的印子钱呀?只揭了三四下碗子,我就欠了他们两万多块钱!这钱欠一天就有一天的利息,现在才几天呀?就快三万了!算了,就让我死了去!一死百了。”
兰草妈说:“你既然不想活了,我也不想管你了!这烂家只剩下你大你娘盖的这三间旧房和两对面六间旧厦子了,让人家要帐的连你一块来烧了算了!”说着也跟着和兰草爸一起嘶嚎起男女声抑扬顿挫的二重唱来。
这时候,牛娃的姑父来了。按照村里的班辈,牛娃姑父叫兰草爸二叔。在兰草家门外的街道里,牛娃姑父就听见了里面的吵闹哭叫,他知道原因就里,敲了敲紧闭的大门,没有应声的,就推门进去,装作不知道两口子的闹仗缘由打诨问:“哎呀二叔二姨,你们老两口喊喊叫叫做啥哩些?老夫老妻的有啥过不去的?”
兰草爸自知无颜说啥,就说:“大侄子,你来了。坐吧。也不怕你笑话,你看看,你二叔我把人活成啥了?”兰草妈哭泣着没有说话。
牛娃姑父说:“二叔,你不说了,欠了人家钱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你和我二姨这么吵吵多少天都解决不了啥问题,人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眼目下是看咋把这难关先度过去呀!”
兰草妈狠狠说:“咋度,都死了就干净了!”
牛娃姑父劝:“二姨呀,你这是说的气话,孩子们还要靠着你们给长精神哩。千万不能想不开走到岔路上去!只要想得开,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兰草妈还抽泣着说:“这个死鬼,算是把我们这一家子人都要逼到阴间地底下去了!”
牛娃姑父继续劝:“二姨,你这么想就错了,你兰草和宝儿可都是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兰草妈气着手指头指向炕上受罪的兰草爸说:“你问问这死货,看我俩娃跟着他享过一天福没有?人家那样大年纪的娃都还在大学高中上学着呢,我娃跑到城里当叫花子……”说着又忍不住叫着:“我那可怜的兰草宝儿呀!”哭嚎起来。
牛娃姑父等兰草妈一阵子哭过去了,试探地问道:“二叔二姨呀,你们就没有想给兰草寻个合适的人家嫁过去?”
兰草妈没有准备,不解地问:“大侄子,你说这是啥意思?”
牛娃姑父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想我娃他舅家的表兄年龄不小了,我两口子就看上了兰草这个好姑娘。娃她妈早就不知道多少次在我耳朵边叨咕着叫我试来向你们提提亲,我怕你们嫌他家住在沟里不愿意,就没有敢来说。现在县里移民搬迁给他家分了一院新房子,你们知道,那个新村比咱们这里条件都好,我就来你们家里说来了,不知道你们咋想的?”
兰草妈说:“我连你侄子是黑还是红的人面都没有见过,咋能说啥呀?”
牛娃姑父说:“我是先来提一提,人当然要你先看上才好说其他的,看不上人说啥都没有必要。我那个内侄子除了念书不怎么多,长相、脾性、气力都肯定没有弹嫌的啥的!在县里打了几年工了,一月也拿几百块钱。咱祖辈一个村子里生活,我敢骗你们吗?”
兰草爸问:“他们家刚刚买房,能出得起礼钱吗?”他首先想到问的就是钱。
牛娃姑父拍胸部说:“这个没有问题!我娃他舅一辈子省吃俭用过日子就单单是为了给哇娶媳妇一件事。只要俩娃合适,钱不是问题!”
兰草妈埋怨丈夫:“你就等着拿娃卖钱?还没听娃的意思呢。”
兰草爸说:“女子都快二十了,也到了给娃寻下家的时候了。你捎话把她叫回来见见面,要不同意就算了。说不定俩娃一见面都没有意见呢。这事成了,堵得死死的这一河的水就都开啦!”
兰草妈叹气责备:“你把路走得就剩下卖女子这一条了!”
兰草爸羞愧难当发誓说:“我要是这次还禁不了那个瞎瞎瘾,你不用说啥,我自己从老沟跳下去!”
牛娃姑父劝说:“不要说得那么怕人,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二叔人聪明能干,村里人都知道。你回心了,日子会噗噗噗噗发起来的!”又看着呲牙咧嘴疼着的兰草爸明知故问说:“腿上的病怎么样了?快去寻人看看去!”
兰草妈说:“一分钱都没有,拿啥给他看去?再说,是啥光彩病吗?”
牛娃姑父连忙说:“这么重的病,不看咋能成?”从兜子里掏出一千块钱递给兰草妈说:“走,咱俩送我二叔去医院先看病!”不由分说帮忙扶兰草爸起床背着出门,回头给兰草妈说:“二姨,你把炕上的铺盖拿一个,铺倒架子车上去,我来的时候给地里捎着拉粪,架子车就在你家的门口哩。”
兰草妈只好跟着牛娃姑父一块送她恨得刻骨心颤又不愿意让他疼痛受罪的这个男人去了乡医院。
路上,兰草妈想:“就叫兰草回来和那个小伙子见见面吧。”
嫣红的十字花(三)
急着等钱救命的兰草爸爸妈妈,没有多深的考虑就接了牛娃姑父给的一千元钱。在把兰草爸往架子车上放的时候,兰草妈给牛娃姑父说:“大侄儿,我想还是让我们先看看你娃他表兄以后再看给兰草咋说比较好。”在架子车上哼唧着的兰草爸说:“有啥不行的?山里娃都老实本份,靠得住的!给兰草找个实诚女婿,老老实实过日子去,比在城里有一天没一天的打工强。”兰草妈说:“他哪一天来你家,你叫我过去看看吧。”
牛娃姑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后脑勺说:“哎呀,我差点忘了,我娃他表兄牛娃来看他姑姑,现在就在我家里呢。二姨,咱就绕几步路我叫上他来给咱拉架子车辕,你们借机会问问话,看他到底是个啥娃?称不称你们的心?”兰草妈用眼睛征求了一下丈夫的意见说:“那也行,就叫娃出来我们看看。”
转过一个短衚衕,就到了牛娃姑姑家的地坑窑的崖背上,牛娃姑父没有下地坑里去,就在崖背上面大声喊:“牛娃子,叫你姑姑给你装上几个锅盔馍,咱一起把你,……二伯送到医院里去。”本来按照正常的班辈论,目下牛娃应该随着姑姑的孩子称呼兰草爸为“二爷”的。可那“二爷”两个字在姑父的喉咙里转了一个圈子又被咽回去了,喊出来的是不伦不类的“二伯”。
兰草父母都听出来话音了,心里暗笑:“这人就是头脑里面褶子多,怪不得日子过得在村子里数得上的滋润。”也不点破任牛娃姑父已经给他们降了班辈。
牛娃早已经在姑姑姑父的导演安排下等候多时了,几个雪白雪白的上头盖了模子花印的大锅盔早就装在干净的塑料袋子里,放到了方桌上。被精心打扮得上下一新的牛娃子正坐立不安地在院里窑里转着等着听这一声召唤呢!
窑顶上一叫“牛娃子”,底下的牛娃和姑姑齐声兴奋地欢快答应。牛娃姑姑连忙高声说:“你们稍微等一等,我叫牛娃就上来!”跟声一个穿着仿皮红夹克,磨砂牛仔裤,雪白运动鞋,头发黑亮,面庞白净的小伙子就站在了架子车旁边。
见牛娃张了几次嘴说不出话来,机灵的姑父马上提醒说:“这是你大伯大姨。”牛娃这才反应过来把已经在姑姑的监督下私下练习了无数遍的“二爷,二奶奶”咽回肚子里去,结结巴巴叫了一声:“二,大,大伯,大姨。”兰草爸妈混听着也就混答应了牛娃的称呼。
兰草妈一眼就对这个高大健壮,衣着合体的小伙子有三四分满意了。兰草爸也想:“这么个仪表堂堂的男娃,配兰草有啥弹嫌的?”
在姑父的示意下,牛娃从兰草妈手里抢过架子车袢绳说:“大姨,让我拉车子吧,在兰草妈从车辕里往外走的同时,牛娃熟练地一手去扶车辕,一手就把袢绳搭上了右肩。他从姑姑家里去过乡里,知道路,不用谁指引就弓腰拉着架子车疾步往乡上走。
牛娃姑父跟了几步说:“二叔二姨,就叫牛娃送你们去医院里去吧,我地里还有活呢。”兰草妈说;“也行,就一个病人,去的人太多也没有必要。”她心里还想通过给丈夫看病考察考察牛娃到底是不是“驴粪蛋,面面光”。她开始怀疑这一切巧合就是他们这个村里有名的精灵娃牛娃的姑父刻意安排的,要是这“牛娃子”要是个靠不住的说空话不干实事“空空脑瓜子”或者八板子打不出一个臭屁来的“榆木疙瘩子”,就要耽搁兰草一辈子了。
村子里的主干路都已经铺上柏油了,平平的很好走。牛娃在前面拉着架子车,心里激动着兴奋,有一种小女婿拉丈人丈母娘跟集上会的轻飘飘的感觉,村子里房前路边站着的人都看不明白这一个新的架子车组合是什么关系。都狐疑着:“哪里来的这个大小伙子要把烂杆子刚刚被人打断腿的兰草爸拉到哪里去呀?”“这小伙子是那家里的啥人呀?”有知道的就说:“这娃是‘灵醒娃’屋里人她娘家的侄子。怎么会拉着兰草爸坐的车子呀?”
牛娃低头弯腰拉车不看不听四周的眼睛和议论,兰草爸早就把自己活得不人不鬼的了,也低着头忍着痛装没有听见。兰草妈不能也装听不见,只有抬头挺胸迎着前面碰着的人。就有人喃喃搭讪:“上街去呀?”兰草妈就大声说:“是呀,到乡上给这死不了的看病去!”说着,把右手抓住架子车的帮厢用劲推。牛娃不防一边的力气猛然的增大,车子一下偏到了柏油路右沿的土边上了,牛娃轻轻一正车辕,架子车立即回到了路中间。
就要出村了,牛娃给兰草妈说:“大姨,你也坐上来吧,我一个人拉着。”兰草妈说:“娃,你拉病人就行了,我跟着车子走。”牛娃停住说:“我天天干活,有的是力气,拉这个架子车跟拉着个空车子一样。路这么平,你坐上去。我要拉着跑快了。”兰草妈就当仁不让坐到了宽宽的接出半尺多木头格子挡住两边车轮的帮厢上,腿仍然吊在外面,感觉到了村里人追上来的眼光仍然刺着自己的后脊背,她不想把腿伸进丈夫一个人就摊满了的车厢里面。
牛娃全身一鼓劲,车轮就加快速度转动起来。兰草妈随着车轮的飞转,心里热乎乎地想:“这娃看上去像个好女婿!”心里的满意度达到五六分了。
到了乡里卫生院,挂号检查,办住院手续都是牛娃跑来跑去忙活的,他打工的时候去县医院照看过出工伤的工友,知道住院看病的所有路道。兰草妈一辈子没有钱,得病也都像牛娃爸一样硬拿身子扛,根本不知道来医院看病都要干啥。他心里感激着牛娃,看着牛娃上下忙碌满头是汗,已经从心底里把牛娃这个候选女婿完全验收上了。
趁着兰草爸挂上了吊針,牛娃在一旁也闲坐着,就说:“牛娃,你把你叔看着,我出去一会儿。”出来在一个商店里的收费电话上给女儿兰草打了一个电话。
女儿兰草那边咣咣当当一片机器转动的声音,女儿好不容易听见妈妈的声音,大声压过机器的轰鸣声问:“妈妈,这时候打电话有啥事吗?我正上班呢。”兰草妈也使劲大声喊:“草儿。你请个假,赶紧回家里来一趟!”
兰草喊:“这一向厂里生产任务紧,假不好请。家里又出啥事了?”兰草妈喊:“反正是大事,你一定要赶紧回来!”
兰草迟疑了一下问:“到底啥事呀?能等十几天吗?”兰草妈心一横咬牙说:“我和你那死爸都在乡里医院呢,你回来不回来,自己看着办!”说完挂断了电话,她知道电话是按说话时间收钱的,不敢多说时间。
兰草妈打电话回到病房的时候,用了药疼止住了的丈夫已经呼呼睡着了,他难忍断腿的剧痛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牛娃仍然端坐在小方凳子上两眼紧盯着一滴一滴慢慢往下滴液的输液瓶。
在城里工厂里正上班的兰草接了妈妈无头无脑的电话,只知道了爸爸妈妈都在乡上的医院里,不清楚是一个人住了院还是两个人都住了院,她从来没有见过父母中的任何一个人住到医院里看病,这一回都去住院,肯定不是小灾小病!“非回去一趟不可了!”兰草想:“家里一定连一分钱都没有,爸爸妈妈都住院,不拿钱能行吗?”
兰草下午四点一下班,就站在厂区和生活区隔离的大门口等她的建云哥哥,他认识建云哥哥已经五六年了。建云是比他们的村子还要远离城市几百里的一个山里的没爹没娘的孤儿,是和她姐弟两个一块钻桥洞躺街道晒太阳挨风雨喝污水吃剩饭几千天长大的。好几次为了给她姐弟帮忙,被街头恶娃打得几天睡着起不来。现在建云哥哥就在她上班的这个纺织厂里当卸布工,兰草的工作也是建云哥哥给介绍的。今天他上前夜班,所以兰草就站在所有上班的人都必须经过的厂区门口等着。
瘦小的个子比兰草高不了几指的建云胳膊腕上搭着蓝色长工作服过来了,他由于要一卷一卷从织布机下面把织到一定长度的布和多出来的布剪开,连里面卷布的铁轴一起卸下来扛出去放到往成品车间推的高架子推车上,再回过头,去把剪开来的机器继续织着的下面的布在一个新轴上卷好安装稳当,既费力又不能弄脏布匹,所以厂里给他发了除过和其他人一样的夹克式亮蓝工作服外,还专门给他发了一件深蓝色的医生护士一样样式的长工作服。
正是上下班的交接时间,厂区门口人潮水一般出入流动。建云个子矮,兰草聚精会神注意着,还没有发现,建云已经走到她面前说:“兰草。下班了?”兰草这才看见了建云说:“建云哥哥,我正等你哩。”
建云停步问:“有啥事啊?”兰草说:“妈妈打电话说他和爸爸都在医院,要我赶紧回去。”
建云问:“要紧吗?你明天就快买车票回去看看去。”
兰草说:“我不敢给班长去请假,他这一向被生产任务逼得班前会班后会都发火骂人哩。”
建云和兰草的值班长是酒肉哥们,就说:“他就是那样的猴脾气,心术好着呢,我给他晚上说一下,叫把你的班找人顶几天,不然要给你算缺勤,一季度几百块钱的奖金就没有了。”
兰草说:“又要你去说给人下话了,我害怕不敢和班长说话。”
建云说:“你明天一早就回去吧。”转身往厂区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说:“兰草,家里两个老人住院,肯定要不少钱,你明天八点在宿舍楼下等着我,咱俩一块去银行取些钱去。”
兰草感动地说:“不要了建云哥哥,我攒了几百块钱了。”
建云坚决地说:“现在的医院看病,几百块钱不顶啥!我存了几千块钱,需要的话全取了吧!”不等兰草再说话,急忙上班去了。
嫣红的十字花(四)
小乡里的卫生院,平时大都是患了感冒肚子疼一类的小病的人看门诊,基本上很少有人来住院看病,可山里人经常爬沟溜渠,砍柴挖药,伤筋动骨擦伤皮肉毒蛇咬腿时常发生,摔断了胳膊腿更是常见的病,卫生院里的大夫对接骨消肿和治疗蛇咬刀伤等都学了两下子。
大夫见兰草爸是被人打断了腿的,又听了兰草妈的可怜哭诉,发了同情心。当天晚上,就在给兰草爸挂吊针消炎以后,大夫叫了街上的两个有劲的小伙子和牛娃一起,拉住兰草爸爸的三条好着的胳膊腿,把他全身紧紧压在床上不准动弹,大夫自己弯腰站在兰草爸脚下的床边,用剪刀剪开了他那个断腿的整个内裤外裤的裤子腿,让乌青暴肿的大腿完全暴露出来,用蘸上酒精的药棉擦了一遍。农村人不经常洗的部位被白药棉蘸酒精擦去了污垢,显出了皮肤的天然颜色。大夫在一个大针管子里倒进了几支麻药,转着在伤处的不同几个部位扑腾扑腾深深扎进去推进了药,喊着:“拉住压紧!”猛地一拉一推,赌徒伤员兰草爸“哎哟!我的妈呀!”一声大喊就疼晕了。
兰草妈着急说:“不是打了麻药了吗?”大夫正固定夹板,没好气说:“麻药能打到肌肉里,还能打进骨头里去吗?”又看看了看满头大汗的病人说:“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回头给牛娃说:“你是病人的儿子吗?明天再给拍一个片子看看是不是骨头接好了。好了就好了,要是还没有接好,又得再这样重接一回。”兰草妈埋怨:“哪里有这样做手术的?把人不当啥!”大夫听见了,悻悻地说:“用这土洋结合的办法,还不是为了给你们家里省钱?就这样同样的手术,到了县医院,你没有五六千块钱别想下手术台!”
牛娃一连声感谢大夫,大夫说:“不说空话了,给上人家来给你帮忙的人一人十块钱,打发他们走!要是叫你请上吃一顿饭也得一百多块钱。”牛蛙掏钱给了两个小伙子一人十块,感谢着送走了他们。又去请大夫吃晚饭,大夫说:“我是看你母亲太恓惶了,才担风险给你爸爸用这个农村的捏骨匠使用的老法子的。大医院里使这仪器哪药再大的排场,实质还是把断了的骨头对准接住叫慢慢长的。还好,伤的这段是大腿下部,要是接近臀部就不好接了。”牛娃还要叫大夫去街上的食堂吃饭,大夫说:“你不看看都啥时候了?快十二点了,我累得吃不下去啥饭了。改日去吧。”脱了白大褂回家去了。
等不得天亮,心里有事的兰草就在床上躺不住了。自从接了母亲的电话,她就一直担心着眼睛盯着集体宿舍天花板上从窗户里透进来的路灯的微黄的光,一夜都没有睡着。他不知道家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可他心里最清楚,自她记事以来,家里的所有灾难和不幸都是她的不争气的父亲带来的。
几年来在城里苦熬,兰草最羡慕一个个小姐妹们欢天喜地谈论夸赞各人的父母,最眼红的是她们隔一段就急急切切地提着大包小包跑回家去看望一次爸爸妈妈。可兰草每一次和弟弟用他们一分一文攒起来的钱买了东西,坐多半天汽车回去看望的时候,看到的不是妈妈痛苦绝望的神情,就是爸爸斗鸡一般盯住她给妈妈掏钱的衣兜和手的眼睛。在被一个赌徒闹得一白如洗的家里,得不到半点家庭的温暖和幸福。每一次满抱希望的回家,都是和弟弟流着眼泪离开的。
这时候,兰草最担心的是苦命的母亲。“肯定是家里出大事了!”兰草不由得不往自己不希望发生的坏事情上去想:“要不然,绝对不会两个人都会同时进了医院里!到底是半夜房子塌了还是着火了?不然就是爸爸赌博欠了赌债,债主找上门逼债打砸水冲笤帚扫了一样的破家烂舍,妈妈保护已经剩下不几件的生活用品也被人打了。”越想,兰草心里越急。她一遍遍摸着旧衬衣兜子里被她用旧报纸包了几层的钱。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以来衣兜里装的钱最多的时候,一小沓钱共总六百七十五块钱,这一月,兰草看的细沙车床又多了两台,老板又给她增加了五十块钱的工资,一个月九百五十块钱的工资,在车间里的工友姐妹们中间,已经是最高的了。看见工友们嫉妒羡慕的目光,兰草心里颇有成就感地暗暗高兴。她以前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给她和弟弟留一百二十块零花钱,其他的就都托人给在家里苦熬的妈妈稍回去了。这一月,她多留了二十五块钱,想给建云哥哥买一个她早就在厂门前的商店里偷偷挑选好了的听说能避邪的云石手链。建云哥哥已经给她买过几次发夹胸针挂件等可爱的小东西了。他们都是穷怕了的人,舍不得花哪怕一分一文的钱。建云每一次被哥们弟兄拉出去喝酒打牌,下了场子都会咬牙心疼白白丢出去的钱好几天。他告诉兰草:“我要拼命干,攒十年钱,在城里买一套我们自己的房子!”兰草坚信:“建云哥哥说出的话一定会办得到的!”
摸着衣兜里的钱,兰草想:“这六百七十五块钱扣了来回的车费七十块,五块钱路上的吃饭钱,六百块钱肯定不够爸爸妈妈两个人的住院费。”以前,乡里到村里搞农村医疗保险,一年就收一人十块钱,妈妈从兰草给的钱里抽出二十块钱去交,可爸爸却一把抓回去说:“几十年了,公家都是白要我们农民的钱,谁见过给返回来的?我俩一年四季从来不住院,交了还不是白交?”转身把钱都交给赌场子上了,也没有见返回来一分钱的影子。现在住上医院,后悔也不顶啥了。
建云哥哥昨晚说了,叫一早和他去银行取钱,到底要还是不要呢?兰草想起了奶奶过去常说的一句话:“钱到手,饭到口。”意思就是钱到了手里和饭到了口里一样留不住的。她心里清清楚楚建云那几千元是硬是勒克自身存下的,要是取出来带回去,自己家里那个没底子穷坑,把那几千元都扔进去,连响声都听不见,爸爸绝对会以为是自己女儿的钱,心安理得花光花净的。越想越觉得不能拿建云的钱。
兰草下定主意就只拿着这一月的工资回去看看家里到底是发生了啥事情再说。“万一非借钱不可,再给建云哥哥打电话也不迟。”兰草想好了,看见玻璃窗亮起来,知道天就要明了,一个人悄悄起床,没有惊动屋里加班乏睡的工友,轻手轻脚提了昨晚已经准备好的包去了长途车站。
兰草坐着长途汽车,摇摇晃晃走走停停,翻沟驾岭多半天,中间倒了两次车,到下午快四点钟的时候才到了老家的小县城,在县城里又等着上原去的小班车,仅仅能坐七八个人的小班车拉不满人不走。兰草被拉着在城里转了几个小时,天黑的时候才回到了山区老家的小乡里的街道上。她知道乡卫生院就在短短的街道的最西边,一下车就往乡卫生院跑。
乡卫生院平时看的多是门诊病人,住院的病人总共只有三两个,进门一问就有人直接给她指点了父亲住着的病房。兰草进病房的时候,刚好牛娃出去提水去了,妈妈坐在床前给躺着不动的爸爸用小勺子往嘴里喂啥。
兰草看见妈妈好好的,悬了一天一夜的心一下子踏实了,只要妈妈没有出事,兰草就放心了。
兰草叫了一声:“妈妈!”兰草妈猛然惊喜丢了碗和勺子站起来扑向女儿抱住哭出了声,兰草也被妈妈感染得带着哭起来。兰草爸爸见女儿不问他的病就跟着妈妈哭,有些不高兴说:“你几百里路跑回来是哭来了还是看你爸爸的病来了?”母女俩继续哭着没有人理会他。
牛娃提开水回来,见到痛哭着的母女俩,知道这个姑娘就是兰草,心跳着窘迫地痴痴站着不知道说啥好。
兰草和妈妈第一波痛哭过去,才都抬头看见了手脚无措的牛娃。兰草不认识牛娃,以为他走错了房子门,就问:“你找谁呀?”牛娃呜啦着“我,我……”结结巴巴。
兰草妈首先反应过来,接过牛娃仍然在右手里提着的热水瓶给兰草介绍说:“这是你村东头大嫂子娘家的侄子牛娃,这一回要不是他帮忙,你爸你妈就都没命了。”
兰草羞涩地不敢正视跟前的牛娃,可感觉到了一股男人无形中强大气场里的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她知道按照班辈自己要高这个叫牛娃的一辈,应该直呼其名,可这个小伙子明明比自己大得多,兰草叫不出牛娃的名字来,嘴里说着“牛,牛,牛……”就是接不上那个“娃”字。
兰草妈看出来兰草的为难,就说:“不是啥直接的亲戚,论不成班辈,就按年龄叫牛娃哥吧。”兰草试了几次,终于没有叫出“牛娃哥”三个字,最后白搭话说:“谢谢你帮了我家的大忙。”牛娃嗫喏着说不出话。
兰草妈正想着给女儿如何说,躺在一边的兰草爸不拐弯就说:“牛娃就是你爸你妈我们给你寻的对象,你看看,要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兰草妈要阻止丈夫也来不及了。
兰草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被爸爸的几句话如五雷轰顶猛击下来,一下子猝不及防肝胆俱裂,十几分钟气都出不来,好一会才慢慢回过神,“哇!……”地一声哭着冲出病房门跑出卫生院的院子扑进了乌黑的夜幕里。
兰草妈和牛娃都丢下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的兰草爸,紧跟着兰草的脚步追了出去,
嫣红的十字花(五)
兰草从爸爸的病房里跑出来,头脑炸开一般嗡嗡响着。茫无目的进了街道,下意识地就往傍晚下车的街口跑,被街两边开门市和食堂的人倒水损坏厉害的柏油路中间,几个大坑里积满着说不清是雨水还是生活污水,兰草扑腾扑腾从水坑里踏过去,齐腿弯的水坑湿透了鞋袜,溅到了裤腿上她也没有丝毫感觉。
山区小乡的街道,总共长度不过一百来米长,一盏路灯也没有。一到晚上,街上就静悄悄地没有走动的人,只是从乡政府和数得着的几个小单位的院子里隔一截透出的一缕缕电灯光照射在空无人影的窄窄的路面上,前面的人要是一步不拉,也还可以看得见不太清晰的大概身影,要是跟不紧,落下七八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兰草趔趔趄趄高一脚低一脚还没有跑出卫生院的院子的时候,牛娃就快速越过兰草妈紧紧跟上了兰草的脚步,兰草妈撵出卫生院的时候,牛娃就已经追着兰草到了街口的污水坑边。他二十几岁了,第一次一个人夜晚距离女孩这么近,在静得好像地上落一根针都可以听得见响声的山乡夜晚,站在水坑中间的满腔烦躁的兰草呼哧呼哧的急喘声,牛娃听得清清楚楚。对兰草爸猛然说出的自己是兰草对象的话,牛娃也感到实在突然。看来,这个被高利贷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的确是为了钱啥脸面都顾不得了!
提水回病房的时候,牛娃第一眼看见兰草姑娘,就心蹦蹦乱跳起来。兰草就要回来的消息,兰草妈在和她丈夫兰草爸说的时候,同在病房里的牛娃就已经听见了。牛娃从小生活在偏僻落后的穷山沟底下,根深蒂固地认为凡是大村子里的人,都是比自己高一等的另类的人群。像他家那样稀稀拉拉散住在一个个山卯上沟渠里的人,连和人家大原上的人说一句话都是高攀了。至于要那个阶层的女子下嫁自己,牛娃连想都没有想过。他的伯父和哥哥长得不如大村子里的哪一个男人?可老天爷就偏偏给他们安排了那样的下场!一个一辈子光棍,一个走了上门养人家孩子的路。就是有了他和哥哥两个儿子的父亲,要不是那个特殊的搞运动的年代,把饿得不得不流落异乡的母亲病倒在他家门前陡坡上的十字花下,被爷爷背回家,他家这一支恐怕早已是后继无人了。
眼看着一天天过去,牛娃已经对正经说媒娶媳妇不报一点希望了,他心里暗自认可了无情的命运的残酷安排,心里再也泛不起跃跃欲试的浪花。县城里打工的工余时间,牛娃被男青年难以抑制的欲望折磨得恨不得跑出去等路犯该杀头的流氓错误,可几辈子老实做人的牛娃家族里,压根就没有为非作歹的遗传基因。他不要说去做犯法的事情,就是一闪念的想法,已经把牛娃吓得冒了几身冷汗。有人说县城小拐角里巴掌大的发廊里做得就是干那个事情的生意,一次才二十块钱,他一次和哥儿们喝了几两劣质酒,被嘻哈着的哥儿们推进去,胆战心惊坐在理发椅子上被把长发理成了短刷子到结束,那个漂亮的理发妹妹收了他四元钱的理发费就打发他出门了。好好的,啥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看来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故事都是许多传说都是他们胡说浪谝的。
牛娃听从病着的父亲的叮嘱,到姑姑家打探消息,心底里对能说成媳妇不抱一点希望,可经过姑姑和精明能干的姑父再三鼓动撺掇,牛娃才一步步走进了兰草的家庭。老天爷既然给牛娃安排了这样难得的表现机会,难道反而会恨着心肠不成全吗?牛娃凭自己的实诚表现,赢得了兰草妈的第一步验收,凭着姑父许愿给兰草爸爸的几万块钱,得到了兰草爸爸的决心认可。对兰草是个什么样的人,牛娃自知自己没有挑三拣四的条件,就像他们庄子周围山沟的小伙子们都一样一个条件,“只要是个女的就行!”
牛娃虽然听了兰草和父母的说话,听见了兰草父母给女儿的介绍,也和兰草他们一块在一个病房里不短的时间,可从开始到兰草被父亲的话语说得跑到街道上来,自始至终牛娃仅仅是刚一进门看了兰草一眼,接着就一直眼神游离不敢对视兰草那水灵清亮的双眸了,忍不住眼光躲躲闪闪地想看看兰草的身姿,一直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兰草身上衣服的颜色,耳朵里清晰地听见了兰草妈给兰草介绍他这个楔进来的人的身份,还没有来得及想怎么扮演哥哥的角色,兰草爸的突如其来的不转弯子的话,把他一下子就提升到了准女婿的位置,平时见了女人都没有好好细看胆量的牛娃,也好像是谁当胸使劲拍了他一巴掌,本来就“突突”乱跳的心猛地象要击穿胸腔似的蹦跳得更厉害了。他正在高速转动自以为不十分苯的脑瓜子,想着把手脚怎么摆放才合适的时候,兰草突然暴躁着夺门而出。牛娃想也不想就脚下生了自动弹簧一样把自己也射箭一样弹射出了病房的小门。他不敢动手去拉,只有紧紧跟着疯狂奔跑的兰草。
兰草在泥水里停下来了,牛娃能看清路面,没有跟着踩进水里去,站在水坑边沿焦急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实际上,牛娃只要一伸手,就能够着兰草,他手伸出去了,可是终于不敢果断抓住,听着兰草粗喘气的声音,牛娃也慢慢喘气粗了起来。他真的想像电影电视里男女夜晚幽会那样把痛苦着的兰草裹进自己热血沸腾的胸怀里,可牛娃不是街头的流氓恶娃,他是老实本分的山里娃,他的女婿娃身份没有兰草的同意,就啥也不是!山区的夜晚,一出街口,就是荒野沟壑,牛娃不敢距离兰草稍远,就和她对面站着同喘粗气。
兰草妈听见丈夫不经考虑就直通通说给兰草的话,想阻止也没有机会,她知道兰草看似柔弱的外表包裹着的是倔强的性格,自己的姑娘年龄不大,可她经历了比常人更为艰难的人生,她见过兰草被爸爸气得把嘴唇咬出了血也没有爆发出来。这一回,她的女儿兰草可算是被气得心碎了!兰草窜出去的时候,她也丢下她半生爱恨交加头顶还挂着输液瓶的的丈夫跟着跑了出来。一出大门,兰草妈就不知道兰草和牛娃跑向东西方向的街道的那一边去了,又怕惊动他人,不敢大声呼叫,只有压低声音喊:“兰草!兰草!”牛娃听见了,连忙应声:“姨,在这边哩。”她赶紧也往东边跑去。
兰草不知道怎么回事,昏头昏脑就站到了这街口路中间的污水坑里。夜风拍打着路两边的树叶流响过来,兰草的的大脑慢慢恢复了知觉,可还是感觉在梦里一样不真实,她多么希望自己是真的在梦境里或者是幻觉中。周围的晚景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兰草看清楚了自己是站在老家里乡上的街道东口的路中间,脚下一移动,哗啦哗啦地是在水里。她把右脚往高一抬,听见了裤腿鞋帮里带起的水啪嗒啪嗒滴下来,另一只脚完全浸泡在水中。兰草曾经许多次梦见过自己在并不太深的水塘里,眼看三两步就是岸边,却怎么使劲挣扎不出去。她想像以往陷入迷梦里一样用自己的意念强行睁开眼睛回归现实里去。准备用的劲没有用一点,眼睛就轻轻松松地大睁着。耳朵的听力也没有丝毫的阻碍,夜风吹得树叶和路面上的沙尘碎屑刷拉拉刷拉拉过去了,又一阵响过来。
兰草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在狂躁中下意识就跑到这空无一人的地方来了,她是想回城里去吗?他们这个偏僻的小乡的乡政府所在地,一天也就只来三两趟班车,现在的夜晚时刻,这里连人影子都不容易看得着,哪里会有啥车?忽然,兰草听见了旁边有与风声不同的粗气喘声,她转头一看,是一个男人高大粗壮的影子!“你是谁?!”兰草惊呼,一跳就蹦到了水坑的另一边。
“兰草!兰草!”兰草妈赶到了跟前,连声呼唤自己的女儿。“妈妈,我咋站到这里来了?”兰草狐疑地问。
兰草妈见兰草还没有完全清醒,就解释说:“你从城里回来看你爸爸住院来了。”
兰草这才想起了一天来的经过,想起了病床上的爸爸说的给她介绍的对象的话。她仍然不信就问:“妈妈,我爸爸是和我说笑吗?”
兰草妈说:“兰草呀,你听妈妈给你细说。”兰草不等妈妈细说就问:“妈妈,你给我说,是你们说的玩笑话!”
兰草妈还要说,见牛娃还站在一边不言传,就给牛娃说:“牛娃,兰草现在没有事了,你回病房先看着你叔吧,他还正挂着吊针呢,跟前离不开人。我和兰草说一会儿话。”牛娃说:“那我就回去了。”还不太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兰草妈过来,掏出手绢给兰草揩抹着脸说:“兰草呀,老天爷不长眼睛,把咱母女俩一竿子打到这个黄连水缸里泡着吃苦来了!这一回你再不搭手解救,这世界上就没有你爸你妈了!你爸输得摊场大得没有边边子了!一下子借了几万元的驴打滚印子钱,一天就是几千块利息!你妈妈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几千块钱是啥模样呀!你爸爸的腿是叫要债的给打坏的,不是人家牛娃家掏钱送到医院里来,他恐怕就疼死在炕上了。”
兰草妈擦完了兰草的脸,又蹴下去给兰草扭了裤腿上的水,领着兰草向街外边的大路走了一截,母女俩一齐坐在了路边水渠岸的矮草上。兰草妈弯下腰继续给兰草一只只脱鞋袜扭水。
兰草对爸爸是爱恨交加的说不清的感情,当爸爸一次次不顾家庭,往赌场里扑的时候,兰草恨不得一棍子把他的腿打断,想:“就是爸爸的腿断了,走不动路,我和妈妈把他当闲人养着也比他腿脚利索往赌场跑好!”她也和妈妈一样,一次次听信爸爸的保证,盼望他回头是岸痛改前非。这一回,输了那么多的钱,兰草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都给了,也远远不够高利贷一天产生的利息,那样计算下去,一半年时间,可能就是几十万上百万了!一想都把人吓死了。
兰草气得发狠说:“妈妈,咱不管了!你跟我去城里,给我和弟弟做饭去,管他啥帐户不帐户?”
兰草妈说:“孩子,你经的事情少。农村里从来讲的是‘父债子还,夫债妻填。’你爸爸即就是死了,人家债主也会拿上欠条找上咱们要帐的!那些放印子钱的,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的黑社会?妈一想都心跳眼颤,怕他们向你和弟弟下毒手。你妈我就是想死也不敢死呀!”说着就哽咽着哭起来。
兰草一只臂膀从后面搂住妈妈的后腰,一只手从前面拉着妈妈的一只手,跟着妈妈一起哭着说:“妈妈,咱一家子的前面没有活路了!”没有说完就放声痛哭开了。
兰草妈等兰草哭了一阵子,才下决心给兰草说:“妈的好女儿呀,如今只有你才能救咱一家人的命了!”
兰草说:“我几辈子都挣不下那么多的钱!就是去偷去抢也不知道哪里有呀!”
兰草妈等了一会问兰草:“兰草呀,你看牛娃小伙子怎么样?他是你大嫂子的亲侄儿,家里都知根知底,人也长得气气堂堂的有模有样,他家里已经在原上的新农村买了房,牛娃在县城里打工一月也拿几百块钱。”
兰草说:“人家长得怎么样,家里怎么样和咱有啥关系?”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城里那个和自己同命相连好几年的建云哥哥。他们互相帮助照顾几年,虽然没有说到谈婚论嫁,可她知道,他们心里一直是相互惦念着的。
兰草妈以为是女儿年幼,不好意思表态,就说:“我看牛娃这孩子靠得住,你要是跟了他,一辈子即使过不上大富大贵的日子,绝对是会平平安安白头到老的。过日子还是找牛娃这样的老实娃好。那些油头粉面光滑溜嘴的没有靠得住的!就像你爸爸一样。”
兰草不知道咋么给妈妈说建云哥哥的事情,建云个头矮小,没有钱,是老山里的孤儿,连一个家都没有,她给妈妈没有办法说,而且建云哥哥从来没有亲口给她有过许诺,她也没有啥可以给妈妈说的。
兰草妈以为是女儿动心了,就说:“还有,牛娃家里答应帮你爸爸把欠的钱都给还请了的。如果人家帮咱家还了债,你再不愿意嫁过去,咱就太没有良心了!”
兰草着急说:“妈妈,你这不是硬逼我吗?是井是崖你女儿都得往下跳了吗?我还是个能出气的人吗?”又哭了起来。
兰草妈缓和口气说:“兰草,你和你弟弟跟着这个难场的烂家把不受的罪都受了,这一回妈妈的确是也看上了牛娃,要不是牛娃这孩子好,我连这话头都不会提!”想了想又问:“兰草,你实话告诉妈妈,是不是在城里谈了对象?要不是,咋连牛娃这么好的人都会看不上?”
兰草说:“没有!我不说谎。”兰草妈才放下了提起来的心。
嫣红的十字花(六)
兰草爸在病床上也躺得不安然,他认为像自己的女儿兰草这样条件的女子,找一个牛娃这样的女婿最合适不过了。家里有新房,人也长得能到人前站,还能给你爸爸还债,一举三得,有啥不满意的?他平躺着脊背四肢贴床自己翻不了身,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一直紧盯着铁架子上挂着的输液瓶,给别人带来痛苦的人都把自己的命看得最金贵,最不想落下什么后遗症,他盯紧输液瓶的原因一是怕药滴完了别人都注意不到,二是急盼着赶快输完液好早点结束一个姿势躺着不能活动身子的约束,所以给兰草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兰草的脸色变化,以为兰草是害羞不好意思才跑出去暗暗一个人激动去了。到兰草妈和牛娃紧跟着都追出去了,才决出气氛有些不对,也有一点着急了,可腿上捆着夹板,胳膊上扎着输液针,想出去也办不到。
直到牛娃回到病房里来查看输液瓶的时候,兰草爸问牛娃:“你们都跑出去做啥去了?”牛娃说:“兰草好像生大气了。”兰草爸不理解:“她刚刚回来,有啥气要生的?”牛娃说:“可能是您的话说得重了些。”兰草爸说:“我说啥了?我只给她说了你是给她介绍的对象,有啥错话呀?”牛娃没有跟着兰草爸的话头接话,就说:“现在好多了,我姨和她说话呢。”兰草爸着急说:“你出去叫她们赶紧回来!”他怕母女俩一碰头,说黄了这一门难得的合适婚事。没有牛娃家里的钱,他的命运就又悬在天半空里了。要是债主真的来他家里放一把火,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他不想走绝路他想走顺路,他不想担惊受怕度光阴,他想顺顺当当过日子。他一直不服气命运之神的不公道安排,凭他聪明过人的智力,能说会道的天分,为什么就不能得到花不完用不尽的人民币?他自以为自己就理所当然地应该位列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的行列里和他们一起发怎么把钱花出去的愁。要一夜暴富,离了做贼当劫匪,就剩下买彩票和赌博两条路了。偷人抢人他没有胆量,买彩票他没有成本农村也没有地方天天去买,他只精通了赌博这个历史悠久永不衰败的行当。他恨自己的手气咋就这么背,平时有输有赢搭赔的不过是时间和小钱,这一次猛然赔得没有老本搭赔了!
兰草爸躺着身子动弹不了,心脏和大脑都飞快地正常动弹着,他算计着这一个厄运度过了,背字总该走完了吧?人常说“三十年河南,三十年河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兰草爸思量““我难道一辈子无能无福到不会叫婆娘娃娃过好日子的倒霉鬼吗?不!绝对不会!”
等了好长时间,还不见兰草妈和兰草回来,兰草爸又督促牛娃出去找。牛娃说:“药快滴完了,我叫护士来拔针。”出去了。
村外边的大路畔,兰草和妈妈还在谈着心。现在,兰草已经完全清楚了家里无路可走的现状。除了她同意嫁给几个小时以前还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的那个牛娃,还能怎么样呢?兰草对牛娃压根就不了解,谈不上印象好不好,有可能牛娃就是个好男人,可不问青红皂白就说到谈婚论嫁上面,实在是不可思议地突然。
听着妈妈的淳淳劝导,兰草的脑海眼前不断闪动着的是建云哥哥瘦小单薄的影子,几十回话到口边,兰草都没有勇气给妈妈说出压在心里的话来。他害怕一张口说出建云那样的人来,会把妈妈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倒下去。万一有不测,她和弟弟就真的像建云哥哥一样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了。
兰草靠着妈妈的肩膀,望着天上的月亮。山区里的夜空不像城里的那样永远是白嗒嗒灰蒙蒙地看不清月亮,看不见星星。这里镜面一般洁净的夜空里的月亮金黄金黄的被一颗颗闪闪发亮的星星簇拥着,显得十分清亮明媚。兰草想:“爸爸妈妈就是星星一样的儿女们心目中的大月亮,有月亮依靠的星星就是最明亮的星星,躲躲闪闪远离月亮的星星就是暗淡无光的星星。建云哥哥就是一颗最灰暗的星星,他从小没有一个亲人,别人谈起家庭父母的时候,他都不言不语远远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去一个人想心事。为了自己和弟弟的精神依靠,她兰草不能没有父母,她不愿意失去他和弟弟的月亮!
当妈妈讨问她有没有谈对象的时候,她真想把建云哥哥说出来,可别的条件即使不强求,就这几万元的欠债,建云哥哥有能力替爸爸还吗?他好几年拼命攒钱才存了几千块。驴打滚的高利贷,过一天有一天的高得可怕的利息,今天过去天知道明天会变成多少倍的钱?妈妈着急着要自己表态就是想很快叫和那个牛娃订婚,赶紧早把高利贷给人家还上好早一天卸了头上的愁帽。
兰草恳切地对妈妈说:“妈妈,您说的,我都听清了,叫我好好想一想行吗?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我和那个牛娃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怎么给你说呀?还有,我爸爸他说的不再赌博的话咱们听的还少吗?哪一回真的改了?”
兰草妈说:“这一回他弄下这个摊场,要是还改不了,咱们就再也不要他了!把他赶出门去,哪怕冻死饿死都不要他进家门!”
兰草说:“你这么说,等于和以前说的没有啥区别。哪一回不是到时候心一软就忘了疼了?”
兰草妈咬牙切齿说:“这一回,我的心的确是冰冷冰冷的了!真想和她干脆离了算了,省得留下后遗症。”
兰草心里忽然涌上一个念头,就给问:“妈,你真的能下离婚的决心?”
兰草妈痛心地说:“我对你爸爸那样的人,跟上他二十年一天顺心日子都没有过过,有啥留恋的?可我和他离了,到哪里去呀?我这个模样,能回你舅家去还是跟着你们到城里住街道去?”
兰草说:“我挣工资了,到城里给你租个房子住。我弟弟一两年就学成出师也能领工资。”
兰草妈说:“城里喝一口水都要钱,你能挣几个钱呀?还要养活我。我不想去连累你和你弟弟!”
兰草说:“城里花钱多可来钱的门路也多呀,就是捡垃圾扫街道管厕所一月也能挣几百块钱。只要肯吃苦出力,困不死的!”
兰草妈想了又想说:“我看这一回给你爸爸的教训就够大的了。他要是收心学好了,咱家就一定会一天天好起来。”
兰草狠心说:“妈妈呀,你要是还是心慈手软,我就不白白把自己也搭进去陪葬了!我明天就回城里去,和弟弟再也不回来伤心了!”说着又哭起来。
兰草妈手忙脚乱给兰草擦泪,决心说:“好,妈妈听你的话,度过这一关就和你那个没有良心的爸爸一刀两断!”
兰草说:“好糊涂的妈妈呀!你等把你女儿换钱还了债,还能下啥决心离婚呀?到我爸病好了,万一一头又栽进赌场里去再欠一河滩帐你还有女儿卖吗?”
兰草妈无主意就问:“那你说我要咋样呀?”
兰草咬牙说:“明天你就和他一刀两断离婚!你离了我就答应和牛娃订婚。家里咱啥啥都不要,三口人净身出户。我陪你再伺候我爸几天,等他能柱拐杖下地走,就都离开家到城里去!”
兰草妈说:“你爸爸这个样子能走到县里去离婚吗?”
兰草说:“这不要你操心。我明天到街上雇个车把他拉到县里的婚姻登记处去!你记着回去拿上身份证户口本和你们那个结婚证,我听人说过,就要这几件东西就成了。”
兰草妈犹豫不决说:“这样,你爸爸会同意吗?”
兰草说:“他不同意,我就要回城里上班去了。管你们天哪怕塌下来!离了,他就是再欠了多少高利贷,和咱们就联系不上了,债主咋厉害也没有理由寻咱们要钱,那几间旧房子哪怕被拆光了算了!”
兰草妈哭了说:“毕竟是你们的亲生父亲呀!千不是万不是他心底里还是爱着你们的,是赌瘾害得他变成了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
兰草也跟着妈妈哭着说:“不是你女儿心狠,是实在没有法子想了。这一回咱要是不硬心肠逼他,他要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再钻到赌场去,咱一家子还有啥活头?寻死都没有地方去了!”
兰草妈抹着眼泪说:“好吧,妈妈这一回听你的。你爸爸要是从今往后和赌博一刀两断,咱再叫他回来。”
兰草说:“这道理我能不想吗?他要是真的改了,我是你们的亲女儿,盼着一家子能团团圆圆多好!”
兰草妈问女儿:“那咱给人家牛娃怎么说?不给人家个割切话,人家能给你爸爸还债吗?”
兰草说:“你们明天离了婚,牛娃家给还了我爸爸的欠债,就叫他家正式动媒人订婚!”兰草说着订婚的话,心里不由自主想起了身体单薄瘦小的建云来,她不知道怎么给建云哥哥张口说自己回家这么快就订婚的事。也害怕面对建云那对自己几年时间始终如一的关切眼神。
兰草妈说:“你不和牛娃交往一段时间,好互相了解了解?”
兰草哭着说:“好坏就那一个人,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既然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我们有啥互相了解的必要呀?”兰草哭声大起来,兰草妈也极为伤心地和女儿一起抱头痛哭。
夜风大起来,吹动了天空的薄云,月亮忽而隐进云背后,忽而又从云里透出来。没有杂音的山区夜晚的公路边,白霜似的路面上忽而投下巨大的树影,忽而模模糊糊伸手看不清五指。
半夜了,露水下来了,兰草妈感到了衣服开始潮湿,后心凉飕飕的,想起了女儿兰草鞋袜裤腿还是水里浸泡过的。就拉着女儿起来说:“不早了,咱进房子里去吧,天冷了。”
兰草止住哭声,继续抽泣着跟着母亲往卫生院走去。
嫣红的十字花(七)
兰草和妈妈回到卫生院的病房里的时候,兰草爸的吊针早已经挂完呼呼睡着了。牛娃坐着矮方凳子趴在兰草爸躺着的床沿也打着鼾声迷糊过去了,另外一边闲着的那一张床是留给兰草和妈妈的。一个灰白里面的医院专用薄被子折叠成单人床一样宽的下面对折平平的铺着。
牛娃的憨梦里,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笑意,半张的嘴笑得裂开着,流出了一些酣液湿了脸枕着的哪一只胳膊。这时候,牛娃正被家里土窑下河岸上坡地里的红十字花烘托到红云里飘着追逐忽隐忽现的美丽的红花兰草姑娘呢!
兰草要往醒叫牛娃,兰草妈说:“不叫啦,牛娃劳累得快两天都没有合一眼,叫他睡一会吧。”兰草就没有叫。
兰草和妈妈想办法收拾被水坑浸泡弄脏湿的鞋袜裤腿的时候,兰草爸醒来了,对这兰草埋怨:“你这女子,一回来,问都没有问你爸的病,忽然跑出去干啥去了?带害你妈也跑出去半夜不回来,忘了你爸还刚刚做了手术挂针着呢!要不是牛娃在,我吊针挂完了都没有人管。”
兰草妈没有好气说:“你害得啥光彩病?要我们天天敲锣打鼓到人面前给你宣传去吗?”
兰草爸也生气起来说:“我给你们丢人现眼了?你给我喝一瓶老鼠药把我毒死就随你们的心了!”
兰草妈说:“我毒死你干啥?我不想和你过下去了!”
兰草爸以为兰草妈还是以往那样寻死觅活的吓人,就加大声音骂:“人说‘蝎子尾巴妇人心’,你看我不好,寻你的好的去!”
牛娃的呼咙声停了一下又响起来,他是被兰草爸的吵声弄醒了,听见的夫妻吵架,怕自己醒了人家难堪,就接着继续假呼咙装睡着。
兰草妈更生气了,说:“人说不碰南墙心不死,你这人咋碰了南墙嘴还这么硬?我和兰草现在就走!你看看这医院里还要你住吗?你以为人家牛娃吃了饱饭肚子消化不了,跑到医院给你白出力来了?没有我兰草,人家连看你一眼都觉着自贱身份呢!”
兰草爸说:“兰草是我的女儿,我疼了她快二十年,她不是你,天天盼着我去死。”
兰草也听不下去了,就插进来说:“我二十年跟上你这个好爸爸把荣华富贵都享尽了!我得再用二十年时间继续给你当牛做马供给你接着去赌场耍人去?可你现在要把我一次买了呀,我想给你尽心都尽不上了!”哇的一声又哭起来。
兰草的哭声使牛娃再也装不成睡着了,就睁眼站起来用手背揉着眼角说:“叔,姨。你们有话好好说嘛。”
兰草哭声小了一点,牛娃想劝兰草,嘴皮动了动,没有出声。兰草妈说:“牛娃,你太累了,睡你的觉吧,我们说家务事。”
兰草爸说:“牛娃迟早都是这个家里的人,听见也没啥。”
兰草气急败坏喊:“你要是还厚着脸皮胡说八道,我现在就出去跳了崖寻死去了,看你拿啥换钱去!”
兰草妈对牛娃说:“牛娃,你现在还是外人,我们说家里的事情,你呆到一边就权当听不见。”牛娃就去另一个床上睡了,把被子拉得蒙住了面目耳朵,虽然是掩耳盗铃也算是眼不见为净。他终于在灯光下正面看清了兰草健康红润的脸庞和凹凸分明的身躯,心里兴奋激动地开始了又一轮美好的憧憬。
兰草妈望着到这个时候了依然架子不倒的丈夫,痛心地说:“兰草爸,你手捂着心口想一想,我们娘儿们几个几十年用过你拿回来的一分一纹钱没有?”
兰草爸辩解:“我天天想的都是咋样给你们娘儿仨弄钱呀。”
兰草插话:“你不要说你想的多大多好啦。你到底给家里拿过多少钱?到地里干过几回活?你就说你想把北京天安门搬到家里来的空话能顶啥用?你不往回拿钱也就不说了,我爷爷置办的放满几个房子的家具都哪里去了?我几年捎回来的钱也有一两万块了,都长翅膀飞了吗?”
兰草爸张口结舌没有办法说,好一会才说:“我也是想给家里一个钱变几个几百个钱。”
兰草妈说:“人老几辈子你一辈子一辈子往上算,看有没有靠赌钱发了家的一个人?”
兰草坚决说:“这一回,你和我妈干脆离婚!我和弟弟都跟妈妈去,家里那些房子,是我爷爷留给你的,我们啥都不要!你要是还有一点点良心的话,以后再欠了债不要连累我们,我们就谢天谢地烧高香了!”
兰草爸说:“你这娃,就这么狠心把你爸爸丢到一边不要了?世上哪里有女儿叫父母离婚的?我才四十来岁,啥干不了?我保证不赌了,和你们好好过日子!”
兰草说:“你说的这话谁还敢相信呀?鬼都不会信!我和妈妈听得够够的了!”
兰草妈说:“我和兰草商量好了,明天咱俩就去县里把手续办了,叫牛娃家给你把这一次的赌债清了,我们伺候你出院以前就给俩娃把婚订了,我拿几件衣服就跟兰草到城里去。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你的光景去!哪怕再输得人家来把房拆了,也与我们娘儿几个没有一点点牵连了!”
兰草爸爸忽然“哇”地大哭喊叫:“我不离!要离你一个人去离!我娃都多大了离得那一门子的婚?这么个年纪离婚,还不让人指脊背骂死!”又骂兰草说:“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就狠心不认你爸了?你就是去了天涯海角,难道能说不是你爸爸的亲血脉吗?我老得动弹不了的时候,你不管我你犯国法你懂不懂?”
兰草妈说:“你给娃都尽过啥啥父亲的责任没有?想叫娃养你老,做梦去吧!你这脸皮还怕人笑话吗?”
兰草爸泪流满面说:“这没有良心的女子,我到法院告去!”
兰草妈说:“你去,现在就把夹板解了下地去!”
牛娃听不下去了,就坐起来劝:“叔,姨,啥事小声商量,不敢大声喊。”
兰草没有好气说:“我家里的事情,现在还没有你插言的资格,你想听就听几句,不想听就到外面躲着去!”她真想牛娃听了她这么不留情面的话一气之下扬长而去,可牛娃却又悄悄躺下继续蒙头不语了。牛娃是不愿意失去这个难得的定媳妇的机会。
兰草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尽量缓和语气给爸爸说:“我知道,到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父亲,万一到你老得动弹不了的时候,我当然不袖手旁观。可你现在刚刚四十来岁,是要儿女养活的时候吗?你先想你怎么禁了赌瘾,好好把自己变成个人样子,到七老八十岁的时候再说儿女咋养活你的事!”
兰草爸胡搅蛮缠:“反正说千道万,我改赌瘾,不离婚!”
兰草说:“那不行!你说的话我们连一个字都不相信。要是我们看见你真改了,我们一起来接你到城里去过日子,要是听到你还到赌场理去一次,咱们就彻底恩断义绝没有关系了!是死是活一个不管一个!”
兰草爸祈求兰草妈说:“孩子他妈,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也不相信你丈夫能禁赌?”兰草妈说:“我被你骗得一回回给你留机会,你一回回都改不了,你晚上好好想想,是明天一早就去县里离婚还是等着医院把你赶出去,债主把你扔到沟里去?你要是再硬多抗几天,你那长翅膀的高利贷不知道又会变成几万元了,人家牛娃家还不一定愿意替你还呢!”
兰草说:“那才好,我也不想叫你们把我当东西拿上换钱呢。”
兰草爸见好歹都说不动兰草和妻子,只有叹气嘟囔:“人说‘亲故亲故’我把人都活到百亲都不顾的地步了,还有啥活头?”又自嘲地说:“临了临了还能坐姑娘给雇的一回小车。”兰草妈说:“你想得美,你只是腿有病,坐明天一早的班车尽可以了,雇小车来回一百多元,有啥必要?女儿的钱也都是血汗钱。”
兰草说:“就雇个小车吧,省得坐到班车上都是熟人,人多嘴杂,打问过来打问过去,咱咋给人解释?”兰草妈说:“你这不争气的爸爸,原上有谁不知道他的底细?用得着咱给人家说吗?”兰草说:“人们要是问咱一家子下县里去干啥,咱咋回答?能说去离婚吗?我嫌臊!”兰草妈说:“就说给你死鬼爸爸检查病去。”兰草说:“算了,就雇个小车去!这断腿病也不是啥光彩事我没脸听人议论。”
躺在一边床上的牛娃忽然插话说:“我姑姑家里有蹦蹦车,我会开,我明早就去开来,啥钱都不用出。”
兰草妈说:“牛娃,你看我家里这烂场样子,惹你笑话了。”牛娃说:“姨,谁家都有难念的经,有啥可笑话的?”
兰草说:“雇小车吧,贵贱就这一回了。”兰草妈还想说话,看见兰草的眼里有了火气,就没有再言传。
牛娃说:“明天我跟着去帮忙。”兰草气冲冲说:“你跟上干啥去?去看热闹吗?要不要买几串鞭炮挑上响?”兰草妈赶紧说:“兰草你向牛娃发的啥火?人家牛娃是好心帮忙。”兰草鼻子“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牛娃一连声说:“没有啥,没有啥……”
兰草妈给牛娃说:“牛娃,你明天早上就回去给你大和你姑父回话去,就说我们同意兰草和你订婚了。你们先想办法把兰草她爸爸给放债的写的那一张欠条拿回来,咱两家就马上商量给你和兰草订婚的事咋办。拿不回那一个条子,啥啥话都都不要说,权当我们都互相不认识!”
牛娃唯唯诺诺说:“好的,好的。我明天一大早就回去说!”
兰草心里酸楚,擦了擦泪眼,无意瞟了一眼窗户说:“还啥明天呢?外面的天都亮了。”
屋里的人都抬头看窗户,窗户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兰草妈拉灭了屋内的电灯,屋里的一切都可以清楚看得见了。
嫣红的十字花(八)
兰草回家去了,建云的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地不放心,他不知道兰草的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父母两个都会住到医院里去。晚上上班的时候和兰草在厂里生产区大门口见面以后,他就一直惦念着兰草,计划着把自己省吃俭用攒起来的几千块钱都拿给兰草回去给父母看病。要是不够,他哪怕去向哥儿们再借也心甘情愿。不要看他是个貌不惊人的小人物,可凭着诚实小心听话肯出力,厂子里、社会上也结交了不少肯帮忙的生死弟兄。只要他张口,会有帮忙的人的。
建云的家座落在老深山里的一个沟叉里,不知道是那一辈的祖先在一个土崖根底挖掘出来三只大小不一的窑洞,一个居住,一个做饭兼储藏杂物,另一个开口着没有封严的就用来堆放柴草和养牲口。一个村民小组十来户人散住在山前山后稀稀拉拉摆了十来里路长,一家家种着各自庄子前后的一二十亩一块块薄瘠的山地。年景好了,收一些小麦玉米油菜籽吃饭换钱,旱原上、川道里的地可以栽种苹果,这里山深缺水,经常旱得地里的庄稼干得拧绳,长一些山柿子山杏山桃山核桃本身品质不高,加上路不好难运出去,所以家家都过着半自给自足式的苦焦日子。条件连牛娃家都不如,牛娃家的沟底下河里还有一股细流流着水,建云家那里的沟底下的河水早就断流多年了,吃水靠的是在路边沟口打的一口口水窖积存的雨水。和牛娃家哪里差不多的是,这些年老住户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守着山庄度光阴。地多人少,粮食是够吃,可基本上是与世隔绝的生活环境,没有青年人愿意守着山头不出去。
建云自一出世,就没有见过父亲的面。父亲在一个收麦子的中午,正从沟底下往半山的麦场里挑前半天割下的麦捆,见天上起了跑山雨,心里急着想加劲把已经收割的麦子赶雨来以前挑完摞好,稍不小心,转扁担换肩的时候,一头的麦捆碰上了山路靠里面的土崖,轻轻一拨,他就一脚踏空,掉下了另一边的几十丈深的滴潲下面去了!刚刚怀了建云的山里女人跑了好几里山路,在其他几个山庄找人来把丈夫刚刚抬到半路,就咽气死了。
二十来岁的母亲,把建云抓养到三岁多,就把他丢给住在同一个山里的另外一个山咀的远房伯父,跟上一个转山头收粮食的粮贩子远走高飞再也没有了踪影。
远房伯父之所以收养建云,完全是出于遵从山区农村从古来就形成的不成文的风俗习惯,家族里无论哪一个人留下未成年的孤儿,族内离得最近的长辈都有把孤儿养大的义务。伯父不是自己没有孩子,他儿女也有四五个,自己的亲娃都管不过来,哪里顾得上经管别人的儿子?反正养多少个孩子都要吃饭,不在其多一个少一个。建云混在哥哥姐姐们的队伍里,天天山里洼里疯耍,饿了一块回去吃枪槽子饭,衣服穿哥哥姐姐穿不成了的破衣服,回不回家去也没有人过问。到了十来岁,就一个人流浪到了城里,那个远房伯父也没有下势寻过他,他跑出来十几年,差不多忘了自己是哪里的人了。这些年,听说老家也在搞移民搬迁,可哪里乡村的村民名册里,可能早就没有他建云的名字了,建云是拿着一到城里派出所就不要钱发给的流动人口暂住证当户口用的,反正他这样无牵无挂的在城里流窜的小娃,谁都没有办法,收容站遣送的次数太多了,也嫌麻烦还要管饭管路费,就不再理他们了。长大后,可以工作自食其力了,建云就在城市里立住了足。
建云也记不得自己是哪一年的什么时候和兰草姐弟接近的。只记得兰草领着弟弟宝儿到城里来的时候,都小小的完全是两个顾不住自己的碎娃娃,一户户找着祈求要给人家饭馆洗碗端盘子也没有人要,谁家愿意要一个小不点女孩带着一个更小的男孩打工,操心都操不过来,还能干啥活?没有办法,进不去大大饭店的门,兰草就和弟弟在小饭馆沿桌子讨饭,经常被老板斥骂驱赶。这时候建云已经老资格的流浪汉了,他是一条不小的街道里的那些小流浪汉里的小头目,见兰草和弟弟人地生疏,可怜见见的,就寻人给她和弟弟编写了一篇悲惨故事,写在白布上,逼着占据了有利位置几年的一个小兄弟让出十字街口,指导兰草和弟弟在那里摆摊子跪着乞讨,解决了兰草和弟弟的吃饭困难。后来为了保护兰草的不合法的权益,拼命和竞争者打过好几回架,赢得了兰草和宝儿的心悦诚服的尊敬和依靠。
建云保护着兰草姐弟度过了进城初的艰难日子,又在自己找到固定工作以后,千方百计把兰草和宝儿也安排着过上了不再流浪街头的安定生活。兰草和宝儿都亲切地叫他“建云哥哥”,无亲无故的建云也一天天和兰草姐弟建立了胜似亲兄妹姐弟的亲情关系。建云虽然已经到了二十四五岁的应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他对一天天出落得花红月圆的兰草不可能没有一点特殊的感觉,要说在兄妹关系上更进一步,的确两个人都没有那样的一点想法。只是几天不见,就想得心慌,对兰草的喜怒哀乐,建云看得比自己的还要上心。他把兰草的事情,看得比他自己的事情还要重要千倍万倍。为了兰草兄妹的事,他建云愿意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建云第二天八点,就赶紧去女工宿舍的大楼下去等兰草一块去银行取钱,可等到九点过了仍然不见兰草下楼,在楼下喊话一问,同屋告诉建云,兰草一大早就悄悄去搭长途班车了,没有那建云的钱,建云却感到了不可言状的失落感。他早就把自己的命运和兰草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他真想自己去取了钱,踏着兰草回家去的脚印去尽当哥哥的责任和义务,可没有一个人面前刚把硬正能讲的过去的身份和理由,建云不敢寻着去看兰草父母的住院情况。他知道乡里人把名声和面子看得比什么都在第一位。一个黄花闺女,猛然来一个陌生的男子看望家里人,会传得满城风雨路人皆知的。
长得廋小猥琐的建云从小就生长在比人瞧不起的底层里受尽了轻蔑的眼神,他听到过兰草诉说的家庭状况,知道兰草那个赌棍父亲造就的那个提不起系的家庭,不是三个两个钱能填满的坑,他想帮着兰草解脱出来,也实在是无能为力。凭着他一卷卷从织布机上卸成品布,一个月领的那不到一千块钱,全都扔到兰草爸爸的兜子里去,也泛不起多大的水纹来。他只有真心地、暗暗地注视着关切着他的兰草妹妹,暗暗祈祷老天爷能开眼把身处绝境的兰草妹妹渡出苦海过上正常人的顺心日子。他要是知道兰草已经被自觉不自觉地套上了婚姻许诺的枷锁,心里的难受痛苦要有多大,只有老天爷知道了。在兰草和父母在牛娃面前议论兰草的婚姻大事的时候,建云还在远远的城里的纺织厂的集体宿舍里,拿着他那仅有的几千元钱的一个唯一的存折,想着怎么去尽力帮助兰草给父母去治病呢。
天大亮了,兰草妈支使牛娃回去和父亲姑父商议筹钱款,兰草去街上租了一个跑出租的奥拓小汽车,说好去县里用半天六十块钱。从乡里往下去县里的公路就经过兰草老家的村子,兰草和妈妈掺扶着爸爸坐着小车回家去取了离婚需要的户口本身份证和结婚证,赶八点钟上班就到了县里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见是女儿领着父母来办离婚,都感到不可思议,从来是儿女拼命反对父母离婚,少见女儿陪父母离婚的。说到财产划分,女方分文不争,还主动承担家里的三万元欠款更是他们所办的离婚里面没有见过的现象。问到离婚原因,见兰草爸胆怯地望着妻子女儿不愿意干脆表态,就认真地说:“离婚是人一生的大事情,你要好好考虑以后再正式答复,是不是真心离婚?”一边站着的女儿果断地替父亲回答:“实在过不下去,不离婚没有路可走了!”工作人员生气地说:“在这里办结婚离婚手续,都是当事人自己的意愿。你要再多嘴,就出去在外面等着去!”又极认真地问兰草爸:“你是自己愿意离婚吗?”兰草爸迟疑了一大会说:“离吧,我愿意。”在面前的表格里盖了指印。
从婚姻登记处出来,兰草的爸爸妈妈就正式解除了婚姻关系。兰草让司机把车开到县里街上的一个饭店去要了几个菜一瓶酒和父母吃了一顿离别饭。兰草爸爸一直低着头情绪沮丧眼睛里泪水盈眶终于忍住没有掉下来。
吃过饭,十二点多了,兰草给爸爸妈妈说:“回吧,乡里的医院今天咱们离开的时候没有给医生打招呼,人家早上检查不见了我们,还可能以为咱不想出住院费一家子都偷偷逃跑了。”
兰草妈说:“是呀,下午牛娃和他大他姑父可能也要到医院里来找咱说婚事呢。咱家里也应该寻一个媒人好方便说合,我看回到乡里,让兰草照看你爸爸住院,我去寻你姨父当咱这边的媒人吧。”
兰草爸爸心里煎油浇了一般难受,小孩子一样不说啥话。任兰草和妈妈搀扶着他出门上车。
中午的太阳光照射得小县里近处的楼房街道、远处的绿树青山都清亮清亮的,几个人的心里没有一个轻松清亮的。都沉重地想着不可预知的以后的日子咋过。
嫣红的十字花(九)
兰草和爸爸妈妈他们坐的小车回到乡上的街道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牛娃的父亲、哥哥和姑姑姑父早就在街里的饭馆定了几桌酒菜等着了。
精明的牛娃姑父怕夜长梦多,万一中间会生变故,开着他的那个种庄稼用的三轮蹦蹦车,把牛娃家和兰草家的主要亲属都给接来了,好在一个小小的只有十来个村子的原上,人们都基本上互相认识。牛娃家里在沟底下是独庄寥舍,本家没有啥人,舅家远在几千里外,从来没有走动过,己亲就只有姑姑一个。有心的姑父安排牛娃骑着自行车去叫来了他住得更远的哥哥猪娃和老嫂子,牛娃的父亲是给稍了个话就赶来了,牛娃兄弟俩又专门去请来了已经住到移民新村里去了的村书记和村主任。
按照一般的乡俗规程,定亲的男女双方,都是各家分头请各家的客人,可牛娃姑父毕竟不是一般的老实疙瘩的农民,他发挥聪明伶俐,以兰草爸爸的名义给兰草家的亲属每一家都填写了红色请贴,一进门就递上请贴,告诉兰草家方面的亲戚:“兰草和她妈陪她爸爸到县医院检查病去了,娃只请了几天假,时间太紧,委托我专门来请你们参加兰草的订婚,你们就是再忙也得先把手头的活路放一放去一趟。”兰草爸许多年赌博借款,差不多把亲属都得罪完了,搞得亲属们都千方百计和他家离得远远的,好些年基本上互不来往。可架不住牛娃姑父三寸不烂之舌:“兰草和她妈妈再三叫我给你说,看在她们娘儿两个苦命受罪多年的可怜薄面上,请你千万要来给娃长个精神,要不然,孩子嫁到了人家也永远心里舒坦不了。”就这样说动了兰草家的大部分亲属都来了人。
牛娃爸爸哥哥都穿上了山里人的出门衣服,每人一身洗的干干净净的蓝黑调的中山服,换了牛娃老嫂子亲手做的新布鞋。许多年了,家里第一次举办正式的订婚仪式,几个人都高兴得合不拢嘴。
乡里人,无伦谁家请客,都吃早午两顿饭,牛娃一家已经招呼客人们吃过了早饭荞面饸餎。牛娃姑父正在招呼两个村的村干部和兰草的舅父姨父姑父姐夫他们在一个专设的长席上划拳劝酒。
兰草和爸爸妈妈坐的奥拓小车一开进街口,在饭馆门口的街道边一直伸长脖子等着的牛娃早就看见了,他见小车没有在饭馆前停住,就一直跟着车进了卫生院的院子。兰草和妈妈往外搀扶爸爸,牛娃挤过去叫她们退后,一手揽腰,一手楼胯,就把兰草爸抱下了车,直接抱进了病房里。
病房的护士跟进来生气地问:“干啥去了?这时候才回来!你们把医院当成啥地方了?不言不语就跑得不见一个人影子了,整得我受批评!早上还有吊针,你们到底打算挂不挂?”兰草妈赶紧赔情道歉:“女子,你不要生气了。是我们不对,不知道你们医院的规矩。家里有急事就没有来得及给你说出去了半天,是我们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护士态度好了一些,嘴里仍然嘟囔着给兰草爸挂上吊针出去了。
牛娃提着床头柜上放着的热水瓶去换了热水回来给每人倒了一杯热水,看见兰草和爸爸妈妈几个人的脸色都不好,就不敢贸然问话,嗫嚅着说:“亲戚都在饭馆哪里呢。”兰草妈说:“我路过的时候从车窗里都看见了。咱这事做得在人面前不好说,请那么多人干啥?我咋有脸见亲戚们?”
正在这时候,牛娃姑父领着牛娃爸到病房里来了,进门就放下手里提着的一大包糕点奶粉一类的东西,哈哈笑着说:“哎呀,我的叔姨,哎哎哎哎……不对,叫错了!你看我这糊涂脑瓜子,从现在起就应该改口叫亲家亲家母了。咱两家在村里的班辈要变过来按亲戚称呼了,我做梦都梦不到给我当了几十年的长辈能和我称兄道弟,这世事可就是有时候能颠来倒去地变化。”明知道兰草爸爸是去县里离婚去了,却故意问:“亲家,病检查得怎么样了?”不具体问去县里检查还是就在乡卫生院检查,只问检查得怎么样了,给了兰草爸回话的足够的回旋余地。
兰草爸望着滴答滴答着的输液管没有说啥,兰草妈接话说:“病好多了,医生说这一瓶吊针挂完,今天就可以出院自己回家养病去,反正伤筋动骨不是三两天就能好利索,回去慢慢吃药养去吧,过一段时间再来寻医生检查检查,要是没有啥的话,就可以把夹板取了,回家将养将养就好了。”
牛娃姑父说:“我找亲家借了钱的那人把借条要回来了,你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安心养你的病,不要再操那个心了。”从内衣兜子里掏出兰草爸写的欠条伸到兰草爸眼前给他看了看,兰草爸刚要伸手接了细看,牛娃姑父手离得远了一点,等他看清楚了,就又把欠条装进自己的兜子里说:“放印子钱的没有一个好东西!狗日的说又过了两三天,三万元早就不够了。我给他发火说要报警,他才松了口,拿了三万元把欠条给我了。”
兰草爸不服气说:“他们把我打成这样子,看病钱谁出?”
牛娃姑父说:“我问牛娃了,这个小卫生院的大夫心好,也没有出多少钱,总共才几百块。就叫牛娃都出了算了,那些人咱好百姓惹得起吗?”又想起来似的说:“你看你看,我只顾自己一个人说话,忘了给你介绍你正式的亲家了。”拉着站在后边的牛娃爸说:“这就是我娃他舅,牛娃的老父亲,你们的老亲家。”
兰草爸叹气说:“不用你专门介绍了,一个山里的人,谁不认识谁呀?亲家到你家里来的时候早就见过面。”
牛娃姑父说:“那不一样!那时候是我娃他舅,今日就是你两口子的亲家,身份不同了,必须郑重其事由我这个红媒隆重介绍的。”
兰草妈说:“娃他姑父,你就说事咋过场吧。”
兰草在旁边一直心慌意乱坐立不安,见妈妈和牛娃姑父已经说到了具体事情。脱口说:“你们就这样定呀?”
牛娃姑父给兰草说:“兰草,你不着急。订婚礼金是两家大人协商定,你自己想要订婚首饰衣服啥的,尽管开口,我给你叫牛娃家里买。”
兰草说:“我还不到二十岁,这么早订婚能成吗?”
牛娃姑父说:“订婚又不是结婚,你都十九了,咱这里定娃娃亲的你不是没有见过,人家一个个不都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吗?现在先订了婚,过两年你到年龄了就结婚。”
兰草小声说:“我现在还不想订婚。”她心里实在惦记着她的建云哥哥。
牛娃和他父亲听见了兰草说不想订婚,都吓得转眼失色。
牛娃姑父也生气了说:“你这女子,到啥时候了咋能说这不着调的话?两家的家门本家,亲朋好友都请到饭馆里坐着等着三媒六证给你和牛娃订婚,你要是胡生出六指出来,丢的就不是你一家人的脸面了!”
兰草妈连忙劝说:“他姑父,你不生气了,兰草这孩子是被她爸爸的病急糊涂了。你看事情该怎么咱就怎么过。”
牛娃姑父说:“有你亲家母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我们去饭馆看亲戚们去,你们商量打算要多少礼金,好叫我们准备。”又缓和语气笑着说:“牛娃家也和咱一样,是土坷垃里刨钱的下家,亲家亲家母的口也要往他家能拿得出的范围里张,要得太多了拿不出来也都是白说了。哈哈哈哈……”领着牛娃和牛娃爸出病房去饭馆了。
屋里只剩下了兰草和爸爸妈妈。
兰草妈问兰草爸:“你看怎么向亲家那边张口?”
兰草爸说:“咱这原上,订婚的礼金都重,他那边的家又在沟底下住着,应该出更多的钱!”
兰草越听越气,喊叫:“你看你女子这么个瘦身子还能榨几两油?连骨头都撂到干锅里榨去吧!”
兰草爸说:“养儿防老,养女救急。我养你一场,白白把你给人家吗?”
兰草扑到爸爸跟前喊:“你咋么养我了?供我念了高中还是大学了?你养得我到城里当叫花子就叫养?”
兰草爸也气得嘴唇发青,颤抖着手指着兰草骂:“你翅膀硬了,我不养你,空气把你吹大的?你刚到世上一寸长就能自己管自己吗?你从学校里自己跑了,怨你大我不叫你念书吗?到城里瞎瞎地方去都学了些啥名堂?一回来就撺掇这你妈闹离婚,好呀现在家破人亡了,遂了你们的心了!我一个人有啥活头?回去就上吊去!”
父女两个吵着架都痛哭起来。
兰草妈擦了自己眼眶里的泪水劝说:“路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有啥吵头?人家亲戚熟人,谁不知道咱家这烂样子?想叫人家看热闹都没有人有来看了!自己还有啥心劲喊喊叫叫,试活到街上吵去,看有人理没有人理咱?”
兰草和爸爸都不说话了。
兰草妈说:“我说,咱今天好说是给闺女订婚,实际凭良心说实话,这不是卖闺女是叫做啥呢?谁见过男方拿着女方她大的欠条顶礼金的?要是还要给人家狮子大张口,叫女子以后到了人家家里咋抬得起头来?我看礼金就不要再向人家要了,给兰草要两身衣服,一个订婚戒指就行了。”
兰草爸说:“那不行!咱村里哪一个闺女订婚不要五六万块钱的礼金?他家最少也得给够五万,一点不给钱,叫我一个人回家里饿死去?”
兰草妈说:“你这话也没有说到圈子外头去,还有牛娃他姑父和兰草她姨父要从中说话,看人家大伙都咋说再定吧。”兰草爸就没有再反对。
兰草妈看了看头顶的吊针瓶给兰草爸说:“瓶子里的药还多着哩,你自己注意看着点,我和兰草到那边去看看去,亲戚们都来了。你挂完吊针再叫孩子们来背你去。”兰草爸闭着嘴沉默。
兰草妈叫兰草跟着她过去,兰草不情愿去,说:“我就不去了吧。”兰草妈说:“你不去像啥话!”硬拽着兰草出门去街道里的饭馆。
嫣红的十字花(十)
饭馆里来的客人们除了牛娃的姑父以外,都以为兰草爸真的是去县上检查病去的,对他们在女儿订婚的当天离了婚的事实没有几个人知道。可对兰草爸的赌棍品行亲友们里无人不知晓,庄稼人祖祖辈辈都鄙视染上“吃烟耍钱”两大恶习的人,吃烟就是抽大烟,耍钱就是赌博。这次给兰草和牛娃订婚,要不是人们都怜悯兰草和兰草妈的可怜受苦,凭着兰草爸的那个早就没有了价值的烂脸面,即使逐一登门跪着去请,也不一定能请来几个人。像兰草爸这一次被债主打断了腿,也没有人到家里来看过他一眼。
牛娃姑父带着牛娃的父亲去卫生院和兰草爸爸妈妈商量事的时候,在饭馆里的两村子的干部和两个家族的亲友们聚在一起,抽着牛娃家买的硬盒纸烟,喝着茶水,凑在一起谈论得最多的话头一直都是兰草的赌棍爸爸。年纪大的说的是兰草的爷爷奶奶如何被自小就顽皮不走正路的儿子气得得病的过程;和兰草爸妈年龄相当的不住口地揭露的都是兰草爸的无赖德行;兰草牛娃的姐妹兄弟们都感叹着牛娃兰草和他们一样都是为人不易、谋生艰难,惟愿二人订婚以后能避开赌鬼的阴影,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兰草的几个舅舅正和兰草的外公私下里商议怎么教兰草妈把兰草的礼金都攥在手里千万不要叫兰草爸又拿去送给赌场子里面去。大舅父给父亲说:“大,这一回你一定要给我妹子做一回主!把钱都叫我妹子装上,要是被那个赌鬼再把钱拿到手里,就完了!”其他几个弟弟都响应支持,一个说:“他这回要是把爪子往钱跟前伸,我把他的手腕也给砸断!”兰草的外公说:“咋说咱们都是外姓人,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姐姐几十年哪一回按咱给教的路走了?不然会到今天这一步吗?一会儿她来了,你们给她说去!我说不下。”兰草的大舅建议:“按照咱这里的规矩,两边的媒人把礼金数过,就要交给女方的舅舅经手接下,离开场子才给女方的家长,我接了钱,干脆直接给我妹妹吧。”兰草外公说:“算了,不顶啥!你妹子还不是给填了那个没底子坑去了?听说这一回那个东西把烂窟窿懂得大得没有边边子了,你妹子不为堵窟窿,能这么小就给兰草订婚吗?”兰草的小舅父骂:“咱家咋给我姐姐寻下这么个瞎瞎东西!我真想把那货现在就从卫生院的病床上拽下来,扔到老沟渠里去疼死饿死去!”老大说:“说那气话顶啥用?要是能那样干,我早就干了。”
牛娃姑父领着牛娃和父亲来给兰草舅家的人敬烟倒茶介绍问安,兰草的舅舅们有认识牛娃的,有不认识牛娃的,可都知道牛娃家住在深沟下面,要不是牛娃姑父早就告知了牛娃家已经在原上买了移民新村的房子,肯定没有一个人会赞成与几辈子在沟底下打光棍的人家结亲。尽管没有人能给厚道的牛娃父子挑得出什么弹闲,仅凭家在沟底下住这一点就可以理直气壮否决这次联姻。
兰草家的亲戚到饭馆来的时候,牛娃和哥哥被姑父和父亲支使着东奔西跑请客买东西,后来又站在街道往东边张望着等兰草和爸爸妈妈从县里回来,没有顾得上正式见兰草家的亲属。订婚这天,男女双方的舅家人都是最尊贵的客人,牛娃的舅家来不了人,兰草舅家的客人就被牛娃姑父安排到了饭馆二楼的一些单间和一间客房里,摆着烟茶瓜籽和糖果招待。兰草舅家人坐着的隔壁就是有两张桌子的坐了两个村的村干部的有酒有菜的有专人招呼喝酒的“长席”,兰草的姑父姨父都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被安排和村干部一起说话喝酒。
牛娃的姑父把牛娃和牛娃爸介绍给兰草舅家人,牛娃的父亲给兰草外公在水杯里倒上茶恭敬地双手递上去口里叫着“叔”问候了,又称呼着“亲家”给兰草的舅舅们一个个敬了烟。兰草的外公和舅舅们手里接的是牛娃父亲的茶水纸烟,眼睛不约而同的都看着背后手脚无措的牛娃。牛娃姑父对着牛娃笑着喊:“过来,过来!过来牛娃。先见你外爷。”牛娃把姑父教给的一套都记不起了,站在兰草外公坐着的那个单人床前面不知道怎么动作。兰草的外公注视着牛娃只是笑着不说话,牛娃无意中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衣兜里,摸到了姑父给他专门装的一盒烟,才想起了应该先给客人们敬烟,就把烟掏出来。
兰草的外爷一见牛娃从兜子里掏出来一盒烟,脸色就不太好了,他以为牛娃抽烟,就想:“小小年纪的人,就抽纸烟,不像话!”可看见牛娃笨手笨脚不会拆烟盒的封口,就气色好了一点,拿出自己的旱烟袋说:“我抽不惯那个纸烟,我有我这老基本。”自己把铜烟锅插进绣着花的黑布烟袋里去,一手抓着烟袋杆活动着掏,一手的拇指配合着拿捏,装满了一锅子烟,拿出来噙着黑红的玛瑙烟嘴,看着牛娃笑。牛娃一手拿着那一盒烟,一手还在衣兜裤兜里乱揣摸,啥啥也没有再掏出来。牛娃姑父连忙把自己的打火机递给牛娃说:“你这娃,还不赶紧给你外公点烟?”牛娃这才打着火给兰草外公点着了烟。兰草外公一连深深吸了几口旱烟,脸上又笑眯眯的了。牛娃姑父知道老掌柜的这一关就算通过了,马上喜笑颜开给牛娃说:“把酒拿过来,给你舅舅们一人敬上三满杯!”牛娃见一边的小桌子上就有就和杯子,立即很快拿过来一个个给兰草的舅舅们敬酒。屋里还有兰草的几个舅母和表姊妹兄弟,牛娃也都给逐一敬酒,有的喝了,有的推脱不喝,总的气氛还不错。
兰草和妈妈进饭馆的时候,里面的人都纷纷站起来说着祝福的好话招呼。有人无话找话说:“县里病查得怎么样了?”兰草妈随口应付:“好多了,没有啥大问题。”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没有一个人打问兰草爸的得病原因,也没有人问兰草爸啥时候来饭馆里,都思忖,兰草爸不来更好,不然见了面不好找到合适的话头打招呼。
兰草妈见到了娘家的一个侄子,就问:“你爷爷爸爸他们在哪里?”那个侄子就把兰草和妈妈直接领到了兰草舅家人呆着的那个安着小床的有沙发凳子的小客房里。
兰草和妈妈一个个招呼问候了房子里的所有人就往兰草的外公——兰草妈的老父亲跟前去,兰草妈半个屁股挨着床沿和老父亲说话,兰草站在床前低头不语。
兰草的外公问女儿:“你给兰草娃订婚,搞这么急需干啥?以前连啥啥都没有给我们说过,就咋猛然把亲戚都叫来成事订婚哩?男方的家里和孩子怎么样,你都了解了吗?”
兰草妈眼里含泪说:“好我的老大(父亲)哩,是你不成器的女婿把我和兰草都逼得没有办法了。不给兰草寻下家,拿啥拾掇他弄的那烂摊子呀?”
兰草外公问女儿:“只听说他被要帐的打了一顿,不清楚到底怎么样了。”
兰草妈说:“一下子就欠了人家三万元,被把腿都打断了。”
兰草出小舅父插话进来骂:“把兀不要脸的瞎怂东西,叫人家打死活该!死了省得再连累其他人受罪!”大舅父说:“瞎人都命长,他要是死了,就是老天爷睁眼睛了!”
外公指责小儿子说:“你到你姐姐跟前说这气话能顶啥?人家现在在医院里平展展躺着呢,能听见吗?”又给兰草妈说:“事已至此了,咱这边你打算用谁当媒人?”兰草妈说:“我看就叫兰草她姨父当咱这一边的媒人吧。”外公说:“也行。”支使小儿子:“你到隔壁去叫你二姐夫过来。”小儿子答应着去隔壁叫来了兰草的姨父。
兰草姨父也因为兰草爸的缘故,好些年都极少和兰草家来往过,见了兰草妈,叫了一声:“姐姐。”就不好再多说啥话了。
外公给二女婿说:“人说亲不见怪,今天咱只说给兰草订婚的话,其他的是是非非就都不要张口了!你大姐想叫你当咱这一边的媒人,你就当吧!我看离了你也没有更合适的。”
兰草的姨父为难地说:“按理说,大姐想到了叫我当,是看得起我。可,可,可这要担两家事,说合钱财的事情,我怕拿做不了姐夫的这一头,他万一事情过去了再来寻我找后账要二次礼,我给人家男方咋去说呀?”
兰草妈说:“你放心,过了今天,他就和咱家这边断了割切了!”
兰草的大舅不解问:“怎么能断得了?他那个滚刀皮谁惹得起呀?”
兰草妈说:“我今天去县里就是和他离婚的!”
兰草大舅问:“真的离了?”
兰草妈说:“真离了!”掏出离婚证给大哥看。
兰草姨父从大哥手里要过离婚证翻来复去仔细看清楚了,才说:“大姐,你终于想通了!我们劝说过你多少次,你就是一根筋不听,总盼着他能学好。他那人要是能学好,黄河水就要倒着流了!你既然和他离了,我还有啥顾忌的?他要再来给我寻事,我一脚就把他踢出去!为了咱兰草,我今天当这个媒人!”
外公听说女儿离婚了,心里既释然又幽然,叹气说:“唉——离婚又不是啥光彩事,你们都有啥可高兴的?”又问女儿:“你把他往哪里安顿呀?赶到街上去吗?”小儿子说:“到街上去冻死饿死活该!”兰草妈说:“今天过了,我就收拾离开,和兰草到城里去看我两个孩子去。家里我啥啥都不要!”大儿子说:“妹子,你放心。只要没有你兰草她爸从中搅合,我们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过不下去的。”
兰草姨父问:“这一回,兰草的礼金是给她爸还赌债的吧?”
兰草妈哭着说:“不是可恶的赌债,我会这么小就给我兰草就订婚吗?”说着就要大声哭,兰草姨父赶紧劝:“大姐,千万不敢大声!今天是喜日子,来了不少客,你要是哭哭闹闹多不好看?也不吉利呀。”兰草妈立即止住了哭。
兰草姨父转头问兰草:“兰草呀,我们都知道你跟上你不学好的爸爸,和你妈妈一样没有享过一天福,也知道这一回给你订婚是为了给你那耍钱鬼爸爸还钱。可婚姻大事是一辈子的事情,你自己千万要拿定注意,钱财的事情先放到一边不想,首先仔细想想,你看得上牛娃这个人吗?”
兰草哭着说:“家里就这烂摊子,我还有啥办法?我要是能自己拿主意,有今天这一回事情吗?”
外公说:“兰草,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姨父和我们都知道,可人说‘捆绑不成夫妻’。人生大事,没有人敢硬逼你,原意不愿意,话要从你自己的口里出来。不过我看牛娃这娃也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娃,本本分分没有啥坏毛病,人长得也不错。你即使跟了他,一辈子也都能靠得住。”
大舅父说:“牛娃家虽然几辈子都住在沟底下,可就在咱这原底下的沟里的,经常来往路过,对他们家的家风人品,我们多少都了解一点,现在他家已经在原上有了房子,牛娃他哥出去上门了,家里就剩下牛娃一个儿子,他大(父亲)也还年纪不大,你跟了去,也都挺合适的。”
小舅父气呼呼说:“听你们这么一说,这倒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美满婚姻了?”
外公斥责:“你胡说八道啥呢!这么多亲属朋友都来坐到桌子上了,你出去把人都支回去?滚一边去!”
兰草姨父郑重其事问兰草:“不管你外爷舅舅和你妈妈咋说,我就要听你自己真心是啥意思!同意不同意,你要给你姨父我亲口说出来。没有意见就说同意,不满意就说不同意。”
兰草又流开了眼泪说:“我没有办法了,你们都觉得合适就定了吧!”
兰草姨父站起来说:“既然娃这么说,根本就是心里不愿意呀!这媒人我不敢当了。”说着就要转身走。兰草妈赶紧拉住压他继续坐下来,给兰草说:“你到这时候了,怎么忽然这么说话?现在这里没有一个外人,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就给我们放个割切话!省得翻来覆去折腾人!”
兰草为难了半天,终于说:“姨父,你说去吧,我对牛娃没有一点意见!”
兰草姨父松气说:“既然兰草没有意见,我就当这个媒人吧。”对兰草妈说:“叫我姐夫和牛娃家里那边的媒人和家长都来咱一起说事吧。”兰草妈说:“我和兰草她爸大体上说了,就看人家那边的意思怎么样,定了再给兰草爸说一下就行。”
嫣红的十字花(十一)
兰草的大舅父说:“妹子,给兰草订了婚你还要给娃准备结婚,得花不少钱,这一回你应该把礼金多留一点。”兰草妈说:“人家牛娃家那边给还了三万元的高利贷钱,咱还能好意思问人家再多要钱吗?”兰草姨父说:“按照咱这原上的行情,就要六七万元也不算过分。我看就要六万元,已经给兰草爸还了三万元,既然已经离婚,另外三万他就没有理由再要了。”
兰草妈说:“家里光光的啥都没有,他腿病三几个月都好不利索,就给他再要一万元吧,我和兰草一分钱都不要。自己有一双手,我不信没有饭吃!我去给人家看孩子做饭也能过得下去。兰草已经挣工资了,她弟弟现在也有吃饭的地方,我们都饿不了。”
兰草外公一槌定音说:“订婚要礼金,是几千年来的老规矩,咱不要要得出了格引乡亲们说闲话,可要个一般的礼金也不算过分,要了钱即使又给了兰草还不是给他家带过去了?既然牛娃家已经给垫了三万元,就再要两万元吧。五万元这个数在方大原也不算高礼。”
兰草妈说:“那一万给兰草爸要,另外一万就不要了吧,我还想给兰草要个订婚戒指。”
兰草坚决说:“我啥都不要!想戴戒指,我以后挣了工资自己给自己买!”
兰草姨父说:“我看还是按照你外公说的数目和你妈妈的意思给那边说吧,要是人家口紧不原意多出钱,就少要一点怎么样?”兰草说:“给我戒指我就扔到沟里去!”大舅说:“兰草!你这女子咋胡说哩?人家哪个女孩子订婚不要戒指?有的还要金耳环和金项链呢,咱这里叫要‘三金’。”兰草坚决说:“我金啥都不想要,光想要自己是个人!”
兰草妈给兰草姨父说:“妹夫,咱这边咋说也定不了,你过去探探牛娃家那边的口气再看情况说吧。反正今天家门自家亲朋好友都来了,咋么着都要把事情过场了的呀。”
兰草姨父说:“这样说也好,我去和牛娃他姑父说去。”出去了。
兰草越想越心里憋屈,先是流泪,再是抽泣,接着就出声哭起来。老外公实在于心不忍就给兰草说:“兰草呀,你要是心里实在不愿意,趁还没有喝定亲酒,咱就把今天这事搅散了去,要是正式过了礼,喝了换杯酒就板上钉钉子变不了了。”兰草妈也焦急地看着兰草。
兰草哭了一会儿说:“我就是心里难受想哭,订婚是我表态同意了的,没有变头。为了这个再经不起折腾了的烂家,只有走这一步路了。再翻悔,不说那三万块钱咋办,就是我爸的住院费和今天的花销钱,咱拿啥赔人家?”兰草妈劝兰草:“按大道理上说,国家不允许买卖婚姻,可咱这里无伦是自己谈的对象还是别人介绍的对象,没有不出礼金的。咱按照一般的数目要几万元也是人之常情,顶重要的是牛娃这孩子和家里的情况我们也都看不错,你心里的疙瘩就是太急许太突然了。你定下心来仔细思量思量,咱一个没有念几天书的农村女子,还能寻多好的家景,多顺心的人呀?”
兰草大舅也跟着劝兰草:“你妈妈说的对着呢,现在像牛娃这样没有坏毛病的老实青年娃实在不多,他哥哥离门去了人家,父亲也能下地干活,你以后过了门,家里里外都是你当家,只要稳稳当当过日子,吃穿化用不会比别人差的。”
老外公也语重心长说:“兰草呀,你妈你舅都给你说的掏心窝子的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只要一辈子吃穿有靠,女娃家还想图啥呢?你到城里钻了几年,可能看人家那样的生活好,可咱啥时候都不要忘了咱是农村人,没钱没势没文化,想进人家高门大户人家能接受咱吗?好好脚踏实地找个门当户对的农民娃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才是正路!”
兰草被说得没有辩驳的理由,就是感觉心里憋得难受极了。就说:“你们再啥话都不用说了,道理我都想了八百遍了!我都同意和你们给我找下的那个牛娃订婚了,还要我说啥呀?吖!今天你们咋说我咋来行了吧?”
兰草妈说:“你既然这样说,我们就不在说啥话了。一会儿酒席上要和牛娃一起给客人们敬酒,你千万要态度高兴一点,不要老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弄得大家都高兴不起来。”
老外公说:“我兰草娃是个明事理的好女子,自己的订婚大事能不高兴吗?哈哈哈……好了。无事了,出去和你姐姐妹妹们说话去吧。”
兰草出门没有去找小姐妹们一块取闹去,一个人转过街口,沿着农田小道几十步就走到了沟畔,站在一层层梯田最上头的土坎上向南遥望,五六十里外的舞凤山好像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山上的楞坎树木田地庄院也隐隐可见,山顶上一堵白云慢慢涌起,一点点遮住了山那边的无垠蓝天。兰草知道,在山那边有一个和她度过艰难困苦的建云哥哥。今天她一定婚,就成了另外一个男人牛娃的合情合理合俗的妻子了,农村里的风俗习惯绝对不允许一个女子交往除自己的丈夫以外的任何另外的男人。对那个国家承认的结婚证,农村人看得比正式的订婚仪式轻多了。即使不领结婚证结了婚,也没有人拿合法不合法来说事。
俗话说:“知女莫若母”。兰草妈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兰草的不情愿,她见兰草出去了,很不放心,怕生性倔强的女儿想不开出事,就跟着兰草来到了街里的南沟畔,见兰草站在沟畔望南山上的白云想心事,就远远站着操心。后来见时间长了,兰草仍然那样站着痴呆不动,就轻轻走过去陪着女儿一起站着看白云。兰草感觉到了来到自己旁边的是妈妈,也没有回头,仍然看着南边舞凤山顶上的遮住了蓝天的白云。
多半个小时过去了,兰草叹了一口气说:“妈妈,不早了,回去吧。”说完兀自回身往街道那边走去。
兰草妈也没有说啥,像女儿一样转身,跟在女儿后边往那个就要开酒宴的饭馆走去。
母女俩走回饭馆门前的时候,见到牛娃姑父和兰草姨父两个正焦急地在门前的街道里东张西望寻找着兰草和兰草妈呢。
一见她们两个,异口同声喊:“哎呀,酒菜都摆好了,就等着你俩主要的人物了!”
兰草姨父说:“我把咱这边的意思给人家牛娃家那边一说,不等牛娃他大说话,牛娃他姑父就满碟子满碗都应承了,咱结了个好亲戚呀!”
牛娃姑父说:“哪里哪里?是亲家母通情达理,啥话都没往圈子外边说。咱这原上的订婚礼钱哪一个不是六七万甚至十来万的都有。这一辈子只有一回的事情,没有订婚戒指怎么讲的过去?把这话有着,叫两个娃过了今天去城里专门买一回戒指和衣服去,咋说也得给兰草买两身新衣服吧?”
兰草妈说:“兰草在城里打工,叫她去了自己给自己买衣服去吧。”
牛娃姑父立即说:“那也行,两身衣服一个戒指给娃折算上五千元算了。”
兰草妈说:“牛娃家也不是有钱的家庭,一下子拿这么多钱,太多了!我看就少一点吧。”
牛娃姑父说:“谁家不是劳累攒钱就为了给娃成个家?这事情上出钱是应当的!咱不多说了,客人们都入席坐好了,咱两家赶紧把礼过了(交接礼金),好正式喝两个娃的订婚酒!走吧我把娃她舅和你亲家牛娃他大都安顿在一个单间坐好等着了,牛娃到卫生院背他叔去了。”
就在二楼的那个上午坐两个村的村干部的大间里,摆好了三个菜一瓶酒,兰草的大舅被安排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两边留下了兰草姨父和牛娃姑父的位置,打横两对面一边是兰草父母的位置,一边是牛娃父亲和哥哥的位置,和兰草舅舅对面的下首是给兰草和牛娃的位置。
牛娃姑父把牛娃父亲叫出去说了一会话又一起进来。
牛娃背着兰草爸进来了,兰草大舅端坐着没有先问,兰草爸自知无趣就先叫了一声:“大哥。”兰草大舅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应答了。牛娃父亲哥哥和姑父都认识兰草爸,就都主动叫着“亲家”、“叔”和兰草爸招呼。
牛娃姑父支使牛娃和兰草分别给对方家的亲属看满了面前桌子上的酒杯,双手递给酒杯跟前的人。
牛娃姑父把酒杯端起来说:“今天,咱们这场合是会亲、订婚、过礼,三事合一事一次过,本来应该按照规矩一次一次分别过的,现在都很忙,兰草也只请了几天假,没有功夫隔几天再来一次,一次次地费时间了。咱就喜事快办,今天一次把三个程序都走完,算是给两个娃正式订婚,以后亲戚和孩子们也就都好走动了。”又对兰草姨父说:“亏就亏了你我两个媒人,耽搁得少喝几回酒。”
兰草姨父呵呵笑着说:“这有啥说的?咱两个都是为了自己的亲戚,少喝几回就相应也少跑几回路。不吃啥亏。以后都是己亲了,要喝酒,有的是机会!哈哈哈……”
牛娃姑父说:“少喝酒,咱俩都没有意见,他们两亲家还有啥弹闲的?来,都举杯先喝了两个娃给咱们看的这一杯酒,算是亲戚正式会面。”
在座的都起身举杯在桌子中间碰了杯,有的喝干了杯里的酒,有的抿了抿杯沿没有喝酒。兰草爸不好意思喝完酒,牛娃姑父说:“亲家,谁不知道你的酒量?你女婿第一次给你看的酒,喝起吧!”兰草爸又把酒杯拿起来一饮而尽,苦笑着没有说话。
牛娃姑父自己在兰草爸爸妈妈和牛娃父亲哥哥面前各斟满了三杯酒,说:“现在两亲家喝换杯酒,各人把面前的三杯酒捧着递给对方,一杯一杯捧高碰杯满饮,牛娃母亲离世早,就由牛娃大哥代劳把酒传给地下的母亲吧。好让她在九泉之下也知道她娃牛娃今天定了媳妇了。”说着有点哽咽,牛娃父亲也眼眶里有了泪水。牛娃姑父赶紧说:“大喜日子,牛娃他妈地下也应该高兴的。”
兰草爸一条腿挣扎着站起来,其他几个人都很隆重严肃地恭恭敬敬地按照牛娃姑父的吩咐互相敬着喝了酒,只有牛娃哥哥猪娃双手接了酒杯举过头顶向对方表示以后,弯腰从左到右慢慢吧酒一条直线洒到了地面。
最后,牛娃姑父问兰草姨父:“亲家,礼金是我往出唱还是你往出说呀?”
兰草姨父推脱说:“这媒都是你一个人说成的,我不过到最后顶了兰草家这边的名义,你就劳心劳力劳到底吧。”
牛娃姑父说:“既然你亲家这么说,我就当仁不让了!两家都是门当户对义气结亲,双方尽来让去,兰草家那边要得低,牛娃家这边还得高,我两个说合的省了不少事。我二哥这边给准备了五万六千九百块钱,里面有给兰草买订婚戒指和衣服的六千块。”就给牛娃父亲说:“二哥,把你给媳妇家包的红包先拿出来给我看看够不够。”牛娃父亲早就手在衣兜里捉着那个用红布包了的包多时了,见妹夫说了,立即拿出来给到妹夫手里。
牛娃姑父装模作样仔细数了一遍递给了兰草的姨父,兰草姨父拿过来一看里面有两整沓一百块连银行的扎带也没有动,一沓也是一百块票面的零散钱,另外加一张兰草爸写的欠条。他也认真地把钱数了一遍说:“我数清了,两万六千九百块钱,外加我姐夫提前拿走了的三万块钱。”就又把红包原封不动递给了兰草大舅说:“大哥,我是媒人身份,接礼的应当是娃她舅你。”
兰草舅父接了红包,数也不数钱数,就看着兰草爸说:“娃她爸呀,你见过订婚过礼的时候拿着欠条顶钱的吗?你叫我们都大开眼界了啊。你不觉得啥,我脸上都臊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想了想又说:“这一点点钱,兰草的六千我当着众人面就给了兰草吧,要经了你的手,恐怕连一分钱娃都见不上。两万元,你和我妹子一人拿一万元,我不说,你自己知道原因。按道理你早把三万元拿走了,还不算牛娃家给你看病的钱。这一万元还是我妹子再三叫给你要的。你拿上钱回去念她的好为你的难去吧!万一还硬要把这卖女子的钱都送给赌场子里去,再也不会有人拦着你了!”他先看也不看就鄙夷地把兰草爸的借条扔给兰草爸,接着把一万元也扔给他。把另外一万元给了兰草妈说:“这一万元妹子你可要管好了!要是还拿去填到那个可恶的没底子坑里去,想哭后悔都没有地方哭去了!”又给牛娃父亲说:“亲家,这九百元钱,我做主退给你吧,咱这里没有把礼金都全收完的。”
牛娃姑父立即接话说:“亲家既然这么仁义,我看一会儿在酒宴上,就叫我二哥再给娃添一百块钱,就算是给兰草的见面钱吧。咱这里礼金不在人面前唱,见面钱我在酒宴上给咱大声喊,显得几方面都好听好看。”
自始至终,兰草爸都不说啥话,眼睛一直红红地盯着红包和钱在一个个人手里的流动。恨不得伸手都抢到自己的手里来。他那一万元一到手,就立即装进贴身的衣兜,另一只手紧跟着死死按住,好久没有拿开。
兰草妈说:“见面钱我这边也要给牛娃的。”说着就从自己的一沓钱里往外数钱。
牛娃姑父说:“算了,亲家母。我在人面前喊就说你给了牛娃五百元见面钱。谁还能专门跑来亲自数咱手里拿的钱呀?”
兰草舅父说:“那不行!一项是一项。”叫兰草妈给了牛娃姑父五百元。
牛娃姑父说:“这就太不好意思了,订婚哪里有女方掏钱的?”只收了二百块钱说:“亲家,意思到了就尽可以了。”说啥都没有要其它钱。
最后牛娃姑父又叫牛娃和兰草一人提酒瓶一人执杯给每人都斟满一杯酒,集体碰杯喝了说:“这个仪式一过就算是我们两家正式结为亲家了,外面的酒席都是等着给咱庆祝贺喜的。”安顿兰草舅父、姨父和父母去酒席大厅坐好了,回来叫了不知道咋举动的牛娃和兰草端上了早就准备好了的放着酒盅和酒壶的盘子一起跟上他出去给客人们逐席敬酒。
山村里热热闹闹的订婚酒宴开始了。
两个几天前还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女就这样被生拉硬扯地把命运连在了一起!即就是绳索捆绑的,任何一方没有足够的力气和勇气,要挣脱都难了。!
嫣红的十字花(十二)
客人们都走了,牛娃帮着兰草和兰草妈把兰草爸爸送回医院里的病房里去了以后,回饭馆里来,父亲和姑父刚刚和饭馆老板结了帐,老嫂子领着自己的小儿女与姑姑一起收拾各桌子上剩下的酒菜和零散纸烟。
父亲、姑父和哥哥与牛娃一样,一天只顾着跑前跑后招呼客人,基本上就没有吃啥。牛娃父亲见有的桌子上剩饭剩菜还不少,就叫大媳妇收拾了个桌子,放了几个碟子的剩菜要和妹夫儿子们吃饭。牛娃姑父制止说:“好我的二哥呢,咱大头子钱都出了,还在乎自己能吃几块钱吗?好歹是给娃把婚定了,今天咋说都不能自己吃剩菜!剩饭剩菜一会打包带回去慢慢吃。”喊饭馆老板重新摆三热一凉四个菜和两碟热蒸馍来。
老板过来说:“你们的帐都结清了,这几个菜就算是我送你们的,不够了再给你们加。我再叫里面给你们一人下一晚酸汤面来吧。”安顿服务员来擦桌子摆筷子。
牛娃姑父说:“今天咱给来客们敬酒的时候都喝了不少酒,就都不再喝酒了吧。”让牛娃哥哥猪娃把已经拿来的半瓶酒撤了说:“我也俄得实在受不了了,都过来吃饭吧。”
牛娃父亲坐下来,拿了一个蒸馍吃着说:“唉!半辈子细摸着攒了这一点点钱,一天就哗啦啦飞完了。我心里现在空落落的不踏实,几万块钱就这么轻轻松松没有了?”
牛娃姑父也大口就菜吃着蒸馍说:“钱掏出去了,不是给咱牛娃把媳妇定下了吗?”
牛娃父亲说:“就这么光定了个婚,六万块钱就没有了,人家移民新村还要三万块钱,现在差了一大截子的钱咋办呀?我一想就要愁死了!”
牛娃姑父劝说:“二哥呀,你不要发愁,再难场的事情到时候都会有路走的。你手里剩下的钱还有一万多,你粜上些粮食,我再给你想办法凑点,咱先把房钱交上去。”
闷头坐着吃饭的猪娃见父亲实在为难,就说:“大,我那里还有五千块钱。”一边支楞耳朵捕捉这一头信息的老大媳妇连忙接话:“就那几个钱,种地买肥料还有孩子们上学咋办哩?”
牛娃父亲赶紧说:“我知道你们日子过得也紧巴,为你弟弟的婚事,我硬着心肠没有顾盼过你们一家子,你们就是把钱拿来,我也不忍心要。家里现在是先顾你兄弟这一头的婚姻要紧,等稍微松泛一点,咱就捋当(计划)给你们也在原上买房子的事。听说县上统一的移民搬迁还要搞好几年哩。”
猪娃给父亲说:“搬到移民新村里去的事,我想都没有想过。我作为长子长兄,给家里一点都帮不上忙,叫老人家年纪多大了还要受穷作难,我心里也难过呀!”
老父亲安慰大儿子说:“你女人也是个能吃苦的实确过日子的婆娘,孩子一天天都大了,往后日子会好起来的。”
姑父吃着饭说:“我说猪娃子,你那边的两个孩子都不小了,老大是姑娘没有供给念书就算了,老二咋么着都不敢再给耽搁了。”
猪娃说:“老大才十三岁,天天要出去打工去哩,年纪太小,她妈不放心叫她出门去,老二也十岁了,离最近的学校也有十几里路,沟路不好,我们都不放心叫娃天天来回跑。没有办法,到现在还没有进过学校的门哩。”
跟着侄儿媳妇一起收拾的牛娃姑姑说:“要不,就叫你家里的老碎(小孩子)来住到我那里跟我的孩子们一块上学吧,反正我养几个娃都是个养,不在乎多养一个娃,不过吃饭时多添一双筷子。”
猪娃媳妇连忙说:“姑姑,你和姑父平时都经常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我哪里敢再给你们添啰连(麻烦)?我有个想法怕老人家不高兴,不敢说。”
老父亲说:“都是自己的儿子孙子,有啥不敢说的?”
猪娃媳妇停下手里的活,望着桌子前吃饭的几个人嘴皮动了几动,见丈夫猪娃脸色铁青了,就说:“算了,权当我啥话都没有说!”
老父亲见大媳妇欲言又止就催着说:“猪娃家的,有啥话你说吧,起了话头,不接话尾巴,我们咋能知道你想说啥话呀?”
猪娃媳妇又张口想说,猪娃忽然把手里的碗筷往桌子上一摔,厉声斥责媳妇:“你,你这混婆娘,趁早把你那烂嘴闭得紧紧的!要再胡说一句,我就立马和你一刀两断离婚!”猪娃媳妇辩解:“我说啥大逆不道的话了?你拿离婚吓唬谁?”
老父亲生气了,骂儿子:“你媳妇人家啥话都没说,你发的啥猪怂脾气?再这么蛮不讲理,小心我把手里的饭碗砸到你头上去!”
猪娃气急败坏喊:“她没说啥?她是给牛娃那还没有到手里的房子打主意哩!”
牛娃父亲和姑父姑姑都大惊失色,一齐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猪娃的年岁不小了的老媳妇。
姑父到底经见的事情多,首先回过神来,向着猪娃媳妇问:“大侄子媳妇,你真的敢这样打算?”
猪娃媳妇窝屈得哭起来说:“我心里要是有一点点想占牛娃房子的意思,出门就叫天上的雷把我击死!我是想牛娃媳妇现在还不到二十岁,要结婚还得三几年,我先把孩子放到牛娃那房子里去念书,我们村里那边的再一期移民搬迁已经安排了我们家,村干部说了,最迟也就是一两年的事。”
牛娃姑父说:“在新村里买房子最少也得三万多元呢。”
猪娃媳妇说:“我好些年给娃们他死鬼大看病,经济是紧张,可包产到户几十年来,一年年日积月累也存下了几万斤粮食,还有油菜籽两千多斤,新村房子要钱的时候,我连囤底子都扫净买了,即使不够也差不多了。我会丧尽天良图谋自家弟弟的房子吗?”
老父亲指责大儿子说:“你听,你听,你媳妇多通情达理一个人?你咋把人心都往坏处想哩?”
牛娃说:“我嫂子说得在理,不说兰草还小,就是我们年龄都够了,家里为给我订婚,把钱花的都拉下饥荒了,眼目视下就没连买房的钱都不够了,哪里有钱操办结婚去?”
姑父说:“不够的那一万多元我这里先想办法凑上,你出去打问打问去,咱原上没有一家子是把钱攒够了才给孩子成家的,都是东借西凑过来的。”
老父亲也说:“是呀,‘结钱娶妻,余钱买地’,一辈辈都这样说的啊。”
姑父给猪娃媳妇说:“大侄子媳妇,按理说牛娃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他侄儿住进去念书也无可厚非。可咱现在情况不一样,牛娃现在有媳妇了,不给人家说通很容易产生误会,你让我和牛娃瞅机会和兰草家那头子沟通了再定怎么样?万一不好说,就叫你那碎娃来我家上学吧。反正这个小的念书怎么说都不敢再耽搁了!”猪娃媳妇也没有再吭声。
卫生院的病房里,剩下了兰草和爸爸妈妈三个人,兰草爸被牛娃背进来就放好平躺在病床上,兰草妈坐在另一边的那个床沿上,兰草坐了两个床中间学小方凳,都沉默着不说话。
过了好久,兰草爸叹气说:“这下子你们把我这个累赘甩了,没有人再会连累你们了,去了城里,就等着听我咋饿死的,再看笑声吧!”
兰草妈没好气说:“你不是能出气的活人了吗?是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当了几十年婆娘娃娃的累赘不嫌害臊,还有脸说出口来?不撒上一泡尿照照自己成了啥模样了?”
兰草痛心地说:“到今天这一步了,你还没有信心走正道吗?”
兰草爸死乞白赖说:“要不,这一回你和你妈跟我一起回家去,你们监督着我好好劳动过日子吧。”
兰草妈说:“你骗得我们的心里都凉得透透的了!再没有这一回了,你一出院我们把你送回去就走得远远的,哪怕你再闹出天大的动静来,我们眼不见心不烦!”又给兰草说:“你去问问大夫,看你这赢人的爸爸啥时候能出院?”
兰草出去了一会回来说:“大夫说了,看样子没有啥大问题,要是想出院,明天就可以走,隔三两天来检查换药就行了。骨折主要靠自己注意保养,慢慢将息,几个月才能完全好。”
兰草妈说:“那我们今天晚上回家去收拾收拾,明天给你爸爸挂完吊针,出院把他送回去就走吧。”
兰草说:“也行,我在这窝气的地方再也不想呆了!”
兰草妈说:“明天叫牛娃拉他姑父家里的架子车来拉你爸吧。”
兰草说:“还嫌把人家没啰连够吗?就那几里路,咱俩搀都能搀回去!不要给人家说啥时候出院了,省得要牛娃又来。”
兰草妈说:“也好,刚刚订的婚,来往得太密切了,难免有人说闲话议论。”
兰草爸见怎么央求都不起作用,就抿嘴闭眼躺着一声都不吭了。他发愁着明天以后,他一日三餐再也没有人给端到嘴跟前了。
嫣红的十字花(十三)
兰草带着一直没有出过远门的妈妈来到了城里,家里基本上没有什么可用的东西带来,只把妈妈的几身各个季节的旧衣服包了一包轻轻就提出来了。
厂里的职工宿舍不允许外人留宿,有家人租房的工友姐妹热心帮助,暂时安顿兰草妈住在了城中村的一间小地下室,虽然这个地下室阴暗潮湿,只有八九个平方大,没有自来水和厕所,但每月只收五十块钱的房租,房东在地面一层安了共用的水龙头,虽然不方便,可对兰草母女来说,能有地方住就不错了。
好在城里人这些年更换出来的旧家具仍的到处都是,建云发动他的哥们弟兄在城里的角落一搜寻,分文钱没有花,很快就给兰草妈支好了一个简单的单人床,连橱柜床头柜椅子板凳等都有了。兰草把自己早先和弟弟做饭用的简单灶具拿来,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就安顿好了。
见别人都是把家具抬进门问候一声就走了,只有建云一直到帮着把一切都摆好了,还到近处的市场买了米面油盐和青菜提来满满两桶水也不离开,仍然半个主人似的要亲自下手做饭,兰草妈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赶紧把建云手里正择的菜抢过来说:“小伙子,这事我来做吧。你如果有事就先忙去吧,我们饭做好了再叫兰草喊你们来吃饭。”她按照农村的风俗,知道给帮忙了的人理应该管一顿饭的。
建云说:“不用,伯母。我们都在厂里的大灶吃饭了。”兰草妈在农村只听年轻人管年岁大的妇女统称为“姨”,没有见过叫“伯母”的,猛然听见建云叫自己伯母,感觉很别扭地不习惯,以为是建云给另外的谁说话,就扭头四下寻着看,屋子里只有她和兰草和建云三个人。她不解地望着兰草和建云。兰草微笑说:“妈,你头转来转去看啥呀?建云就是把你叫伯母呢。”兰草妈忽然想到从电视剧里看到的女儿的男朋友都把男女主人叫“伯父伯母”,现在听见这个和自己女儿一个厂子的工友也这么叫自己,怪不习惯的。就说:“叫我婶子吧。我们乡下人听不惯那个称呼。”
建云说:“伯母,不,婶子,咋称呼都行。兰草和小弟与我是生死交情几年了。”
兰草妈才想起了兰草曾经说过这个瘦小猥琐的小青年叫建云。就说:“建云呀,我们感谢你帮助过兰草和他弟弟。等几天我们安顿好了,婶子专门做一顿饭招呼你。”
建云连忙说:“没有啥啥,出门在外都要靠朋友们帮忙的。”
兰草妈见已经没有需要男人干的什么活了,这个建云还磨磨蹭蹭不离开,兰草也没有叫建云离开的意思,潜意识里觉察有点不对头,就决然说:“小伙子,你来的时候既然吃过饭了,我们这里也没有啥活需要要帮忙了,时间不早了,年轻人瞌睡多,你明天可能还要上班呢,叫兰草送你出门回去吧。”
建云喃喃着说:“好,我一会儿就回去。”还不想动身,见兰草妈已经站在了门口摆起了送客的姿势,只得起身往外走。兰草跟着一起出门,兰草妈也一步不拉跟着送出来。出了院门,兰草还要送,兰草妈说:“你走好建云,我和兰草还没有吃晚饭呢,就不远送了。”兰草只得跟着母亲回了地下室。
回了住处,兰草默默地帮着妈妈做做饭。好一会,母女俩都没有话。兰草妈把旧铝锅在煤气炉上架好添上水打着火,过来和兰草一块儿择菜说:“兰草呀,妈给你说,你现在已经是定了婚的人了,以后交往啥人,可要千万注意,闲言碎语比刀子杀人还要可怕呀!”
兰草说:“我怎么了?”兰草妈说:“我咋看你和这个建云有些不一样。”兰草说:“哪里不一样?”兰草妈说:“兰草呀,你骗得过你妈我的眼睛吗?这样子,傻子都能看出来!”
兰草眼里泪汪汪说:“妈妈,你不知道,要不是建云哥哥照顾,我和弟弟早不知道在哪里变成灰了!你知道我和弟弟这些年在城里咋活过来的吗?没有建云哥哥,我们早就没有命了,饿都饿死了!我和弟弟现在的工作也都是建云哥哥给找的。”
兰草妈也陪着女儿流泪说:“兰草呀,妈的好闺女。妈知道你受苦太多了,这些年你那个赌鬼爸爸拖累着,妈妈没有照看好你和你弟弟,人家建云那个小伙子给咱帮了忙,咱们从心里记着人家的好处,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还人家。”又问:“他哪里人,结婚了吗?”
兰草说:“他是离咱家还有几百里的老深山里的人,没有爹妈了,哪里有钱结婚?”
兰草妈听说过那地方在她家北边几百里的老山里,连吃水都困难,心里咯噔一下想:“糟糕了,女儿要是对这个人有心,就麻烦了!”赶紧问:“你和他没有谈到其他话吧?”兰草问:“啥话呀?”兰草妈心着急,口说不出,只好“就是,就是。”就是了半天才说:“就是,婚嫁那一类的话头。”兰草扑哧笑了说:“妈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拿他当哥哥一样看,要是说了那一类的话头,我敢答应和牛娃订婚吗?”兰草妈说:“没说过就好,现在赶紧离得远一点!青年男女走得太近了,再清白都免不了有闲言碎语。”
建云真的不想离开充满家庭气氛的那个小小的城中村的地下室,自从刚刚能记起事情的时候,母亲丢下他远走不知道哪里去了时起,他虽然在家门里的伯父家里生活过几年,可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那个家庭里的成员,后来他稍微知事时,有人给他说过:“你父母给你伯父留下来的粮食和家具锅灶,都被你伯父搬到他家里去了,不说破家值万金,光粮食再养你十几年你都吃不完。”所以他觉得虽然吃过伯父家的饭,可也不欠他什么。
跑出来了,在城里啥饭都吃过,啥活都干过,啥罪都受过,啥人都见过。吃垃圾桶里的东西,肚子疼得差一点一头栽倒到阎王殿里去;被老大逼着当小偷,成了派出所和看守所里的熟面孔;和人打架胳膊腿断过好几回。他想当吃饭睡觉有家有舍,出门干活有依有靠,走在街上气气堂堂像个人样子,可老天爷给过他机会吗?关照兰草姐弟俩个,是他不愿意眼看着兰草和弟弟把他走过的路重走一次,把他受过的罪再受一回。他没有当过哥哥,没有享受过亲情。他想在兰草姐弟的身上找回来。他知道兰草有家有父母,甚至幻想着自己能挤进那个不知道怎么样的家里去充当老大的角色。虽然闯荡江湖十几年,也有小兄弟们叫他大哥,可他不希罕那样的江湖大哥。他向往的是家庭气氛里的大哥哥身份,他多么想有朝一日能理直气壮地在人面前喊出“爸爸妈妈”四个人世间最动听的话来!
兰草回家只有三两天就出乎意外地带着母亲来了城里,建云从心底里就觉得是接回了自己的亲娘来了。他不知道兰草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也来不及刨根问底多打问,只是一心一意和兰草一样觉得自己有义务安排好兰草妈的一切,真想冲着兰草妈直接喊老妈!可他喊不出口,只有以脚底生风跑来跑去的忙碌体会着家庭的温情。
活干完了,天色暗下去了,尽管不想离开,可在兰草妈的一再催促下,不得不恋恋不舍地走出了那个小门户,一步步走完了几条不规则狭窄的城中村的长巷道,出了村口,站在了城里的大街道边的人行道上,他以为兰草会跟出来和他说回家的事情,可直等到路灯都亮起来了,远远的巷子口还看不见兰草出影子,只好一步三回头的往路对面不远处的厂门口挪动脚步。一辆快速行驶的出租车“喀吱”一个急刹车,车灯差点碰着他的屁股,司机冲出来狠狠踢了他一脚骂:“你东张西望看你娘的皮哩!你不想活了我还不想抬埋你呢。”
建云心里烦躁,正想找地方发泄,就一头撞过去和司机撕打在了一起。出租车司机人高马大也不是个怕事的善茬子,瘦小的建云哪里是对手?三两个回合就被摔倒在地,踩了几脚不动弹了。司机骂骂咧咧踢了他最后一脚说:“就凭你这窝囊怂样子,除了躺倒耍死狗再也没有啥本事了!”厂门口有建云的小兄弟闻声跑过来的时候,出租车已经跑得没有影子了。
几个人扶起建云都要磨拳擦掌去追赶出租车,建云抹着嘴角的血丝有气无力地说:“算了,也不全怪人家。”有人不甘心四外去向路边的人打听出租车的号码,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人没有人原意告诉,都推脱说:“我没有注意,只看见是个绿色的出租车。”说了等于没有说。
有人要送建云去医院,建云说:“不用去医院,回去睡一会儿就好了,晚上十二点还要上夜班呢。”被哥们扶着一瘸一拐进厂子里去了。
兰草和妈妈吃了来城里后的第一顿饭就要回自己住的集体宿舍去,兰草妈说:“今天不要去了吧,和我晚上去到你弟弟那里去看看。”兰草说:“他和工友们挤在一排木板支的通铺里睡觉,这么晚,公交车就要停了,我们两个不方便去,明天上午再去他上班的地方找去吧。他修车就在城外面的公路边上。要坐公交车去呢。”
兰草妈说:“那你就陪妈妈先住上一夜吧,我一下子从农村到了这里,心里惶惶的不踏实。”兰草说:“也好,咱俩个就在这个单人床上挤一挤。”她心里想把回家的几天发生的一切去和建云哥哥倾诉倾诉,可找不到机会。回到了城里,总感到订婚的那些都像是梦一样的不真实。老家那头的爸爸,亲属还有那个牛娃都似乎是和自己关系不大的遥远的一个个飘忽着的影子。
牛娃家那一头,可没有像兰草那样的健忘和想忘,他们在牛娃姑父的策划指导下,正在紧锣密鼓地想趁热打铁把生米想炒成熟饭呢。
牛娃一家人都从乡里的饭馆回了牛娃姑姑家,猪娃和女人第二天就领着孩子们回去了,牛娃父亲也要下沟里的家里去,地里的不少活还要他去干呢。就给牛娃说:“你赶紧回工队里去吧,家里的钱都光了,咱们都得从头开始挣命给你攒结婚的钱了。”
牛娃姑父对牛娃父亲说:“二哥呀,我咋就越想越觉得有点不对劲呀。”牛娃姑姑问:“有啥不对劲?”
牛娃姑父说:“咱们就不该任凭兰草把她妈就这样领着去到城里去了呀。咱们把钱给她家还了债,她们灵哩零干去了城里,要是一去再不回来咱们就人财两空了!”牛娃姑姑说:“我看兰草妈不是那样的人!”牛娃姑父说:“兰草妈人品咱知道,可兰草跑进城里去了几年了,万一她交上一个男人,就不好办了。”
牛娃姑姑说:“她们三媒六证拿了咱的钱,跑了和尚跑不了寺!”牛娃姑父说:“兰草她爸那个烂和尚是净死狗一个,还有啥寺不寺的?兰草万一变心,咱能把她爸杀了?”
牛娃他大一听也担心起来,问:“没有结婚,咱还能到城里去把人家拉回来吗?”
牛娃姑父搔着头想了半天,果断说:“咱不拉她们回来,即使能拉回来把人家母女放到哪里呀?我看,就叫咱牛娃寻着跟到城里去,已经订了婚了,去了也顺理成章。”牛娃说:“我到城里去能干啥?”
姑父说:“你这娃,一个大男人啥事干不了?你在县城里的建筑工队干了几年,城里到处盖大楼,还愁找不到干活的地方?”
姑姑问牛娃:“兰草给你留她的地址了没有?”牛娃说:“没有。”姑父骂:“牛娃呀,牛娃,你的头咋实实的没有一点点明缝子?人家一见面就紧往一起贴,你订婚了连人家的地址都不问!世上还有你这样的木头人吗?”又命令说:“把我家里的酒拿上一瓶,去你丈人家里问你丈人去!”牛娃磨蹭不想去,说:“他会给我说吗?”姑父气得作出要打牛娃的样子说:“我就想扇你一个耳刮子!你给他提酒去,他会把你赶出来吗?”
牛娃说:“反正我们都知道兰草她在一个纺织厂里打工,我去了城里先寻个工地干着慢慢打听。”姑父说:“你以为城里就像县城那么大地方吗?几百上千万人住在一块,听说一个小区就比咱们多半个县的人都多,你寻谁打听去?”把一瓶酒用塑料袋装了,递给牛娃说:“去吧,看看你丈人一个人咋过活着哩。”
牛娃提了酒去了兰草和母亲今天刚刚离开了的那个家。
嫣红的十字花(十四)
一夜,兰草和妈妈都没有睡好,兰草妈是由于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不能马上入睡。兰草牵挂着建云,也睡不着。兰草妈见女儿也辗转反侧,不断翻身喘粗气,就想和女儿说话。兰草有心事,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妈妈的话题。见说不到一块儿,兰草妈就闭住了嘴不再言语,自己思谋着从今往后在这个人地两生的地方怎么和两个儿女一起生活下去。兰草想着告诉不告诉建云哥哥自己回家定了婚的事情。天快亮了灯时候才都迷迷糊糊睡着了。
地下室里住的都是一天不出门劳作就活不下去的穷人,五六点钟就有人爬起来弄出了叮叮当当的开门声脚步声和收拾早饭的响声。兰草妈首先被吵醒了,翻身起来穿衣服,兰草本来就没有睡熟,也一激灵就坐起来,见天快亮了,就三两下穿好往外走。
兰草妈阻拦说:“天还早哩,你洗脸吃了早饭再去上班来得及的。”
兰草说:“这里啥都不方便,我回宿舍洗脸去,到厂里的大灶上吃早饭后去修理厂给我弟宝儿说一声,叫他挤时间来看你。中午十二点我还要上班呢。今天你自己做饭吃了后,一个人到近处转转去吧。小心不要和生人多说话。”说着出地下室去了。
去厂里的路上,兰草一直想不出怎么和建云说清楚这几天的根稍变化。
回了职工宿舍,同室的工友们还都睡着,兰草轻手轻脚简单收拾了一下,没有去食堂吃早饭,出去坐公交车去郊区的公路畔的修车厂找到了弟弟宝儿,告诉了弟弟宝儿妈妈来了城里的情况,回来就直接去厂区的门口等建云,她知道建云早上八点钟下班。
换班的铃声响起,厂区的大门开了。上下班的工友们很快就把敞开了的大门口挤满了。兰草站在一边的道沿上,紧紧盯着向外走的人,一眼看见瘦小的建云急匆匆走出来,兰草赶紧迎上去叫:“建云哥哥!”
建云立即高兴地走过来着急问:“伯母昨晚怎么样?还习惯吗?”
兰草说:“好着哩,她叫我谢谢你哩。”
建云一边领头向饭堂里去,一边说:“你妈就是我亲妈,说谢字就太见外了。”
兰草听建云这么说,心里热乎乎地矛盾着不知道如何应答,只有跟在后面默默地走着。
建云问兰草:“你吃过早饭了没有?”
兰草说:“刚刚去找了我弟,还没有吃呢。肚子也不饿,等十一点半上班吃一顿饭算了。”
建云说:“那咱俩就都吃中午饭吧。我们出去转转怎么样?”说着改变方向走上出厂门的路,兰草默默地跟上去。
迎面有认识建云的人过来招呼:“建云师傅,和你妹子上街去吗?”建云一律笑着回答:“是呀,下了班没有事,出去吃一顿饭。”兰草知道,自己进厂的时候,建云就给工友们介绍她是他的妹子。许多人都以为他们是亲兄妹,出了厂门,在街心花园里的一个连椅上坐下来,在城里就有这样的好处,无论是对门住的还是对面见的,只要没有利害冲突,都能够没有看见似的互不理会。坐好后,看着一个个生疏的身影从跟前来来去去,两个人才有机会说正事了。
兰草梳理着几天来的一切,始终感到乱无头序,不知道从何说起。建云急切地问:“你不是回去看父母住院了吗?怎么猛然间就把妈妈带到城里来了?到底是谁得病了?”
兰草说:“是我爸爸腿摔断了。”
建云问:“怎么样了?还住着院吗?”
兰草说:“不要紧,已经出院了。”
建云说:“骨头折了短时间恢复不起来,你把妈妈带到这里来,爸爸谁照看呀?”
兰草烦心地说:“你别再问了!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以后你就会知道的,我现在不想多说。反正我爸爸妈妈分开了。”
建云知道兰草爸爸是个赌鬼,闹得家里一直好不起来。就知趣不追根问底,迟疑了一会儿说:“我看伯母好像是不待见我吧?”
兰草知道缘由,又不好说出来,就解释说:“没有啥,你知道,农村人都这样,最怕自己的女儿和外头的男人有一点点来往。他们把闲言碎语看得比真的还认真。”
建云说:“咱俩个会有啥闲言碎语呀?”
兰草说:“没有!是,是,家里给,给我……”兰草说不下去,建云急着问:“给你啥了?!”
兰草鼓足了劲才说出来:“家里这回回去给我订婚了!”
建云大脑猛然一晕,热血冲顶,眼前发黑,半晌才反应过来说:“以前咋没有听你说起过呀?”
兰草说:“是我爸爸欠了几万元的赌债,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建云火了喊:“你就甘心拿自己抵债还钱!?”喊声引得路过的一些人驻足围观了,兰草连忙说:“你声小一点行不行?看人都看咱了。”又说:“我爸爸都被债主打断腿了,还放话要烧家里的房子,不订婚就没有一点钱还人家,我能会变钱吗?”
建云生气说:“你咋不给我打电话?”
兰草解释说:“我给你打电话能顶啥?还不是空惹你着急吗?几万块的高利贷,一天的利息就几千块,我不敢多耽搁时间呀!我要是有三分路数,会把自己卖了还钱吗!”说着声嘶力竭哭起来。
围观的人看见好像是小两口闹别扭,都先后散去了。
建云还在生气,咬着牙说:“难怪你妈那样对待我?怪我自己不自觉,硬用热脸往冷屁股上贴!”说完气呼呼起身走了。
兰草想出手拉住建云,但是没有足够的勇气那样做,眼看着建云生着气走了。自己一个人坐了好一会,才慢慢起来,也不想回妈妈住的地下室那里去,就漫无目的地在厂门前的街道和商店转到快十一点,才慢慢回去吃午饭,准备下午上班去。
牛娃把大肥料编织袋装着的姑姑给他拆洗收拾的铺盖卷和两个装着碗筷和换洗衣物等日用零碎东西的老式手提包拴在一起,从到了站的长途汽车上提下来,使劲往后一甩,腰稍稍一弯,铺盖卷就越过肩膀,甩到了后背,两只手抱紧装了零碎东西的提包直起腰来,跟着一起下车的人匆匆忙忙出了在城北的长途汽车站。
一出车站大门,和他坐一个车的都或者挤上公共汽车或者挡了出租车奔了不同的方向,牛娃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他只向兰草爸问出了兰草打工的那个纺织厂叫“国棉九厂”,兰草爸还是听兰草给妈妈说的时候听到的,至于在哪个车间的哪个班组兰草爸也不知道。
几个男男女女凑上来问他要去哪里,坐不坐车住不住店,他依照姑父关于“在车站街道碰见主动找你说话的人都不要理会”的吩咐一盖没有多答言。
顺着进城的方向的大路独自往前走了一二百米,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蹒跚着从一个小巷里走出来,赶紧迎上去问:“老大爷,去国棉九厂从哪里去呀?”老人家停住脚步,仔细打量着牛娃说:“小伙子,你问的那个厂子早就没有了,改制改成私人的了。”
牛娃吃了一惊,怕是说谎成性的兰草爸骗了他。老人家接着说:“名字也变成天啥公司了。不过城里的老人手都还习惯叫‘国棉九厂’。”牛娃才松了一口气。
老人用拐杖往南边不远处的路边指着说:“小伙子,就你这样背着这几疙瘩东西走着问着找,几个小时都到不了,你到前面那个公交车站坐五十路公交车去吧,直接到原来的国棉九厂站下车就到了。”又特别叮咛“现在的厂名不好记,你上了五十路车一问,人们都知道国棉九厂。”
牛娃谢了老人,继续前后搭背着肥料编织袋和两个大包去站在公交车站等五十路车,一趟车过来了,人挤得满满的,牛娃和自己的行李一块往上挤,影响得其他抢着上车的人都靠近不了车门,就有人不断埋怨指摘。司机大声喊:“喂,背东西的,往后站!不要挡着其他人的路!”后面有人借势把他推得离车门远远的了。
一连过去了两三趟车,牛娃仍然没有机会上车,那个给他指路的老人慢慢走过来,见牛娃还在公交站站着,就问:“怎么还没有坐上车?”牛娃说:“人多,挤不上去。”老人家说:“现在正是坐车进城的高峰期,你要是时间不急,等上半小时高峰过去了车上就人少了。要是有急事,多花十几块钱挡上一辆出租车很快就到了。”说完继续拄着拐杖往南走了。
牛娃不愿意多花钱,就继续背着行囊等着,见车上人满的时候也不往前去挤了,耐心地站着等。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空闲一些的五十路公交车,牛娃把前后背着的行囊都连提带抱才都放到了车上,学着他站在路边看了好久的其他人的样子给投钱箱里投了一元钱。回身想往自己的行李上坐,司机喊道:“把你兀东西往后边挪,不要挡着下面站上上车人的路。”
牛娃挪动着行囊想:“这城市里真麻烦,不如我们乡里,骑一辆自行车,爱怎么走就怎么走。”
在车上,牛娃向一个站在他旁边的小青年打听国棉九厂在哪里下车,那个小青年热情地告诉他:“你不要再操心了,我到站的时候告诉你。”牛娃千恩万谢了小青年。小青年叫着大哥和他无话找话问:“大哥,你到国棉九厂找谁呀?”牛娃牢记姑父的叮咛,坚持口紧不说实话。狡诘地说:“我出来是寻地方打工的。”小青年立即热情地说:“我们公司这几天正招人呢,你跟我去吧,一个月给一千多元的工资哩。”
牛娃很高兴,还要问公司的具体情况,忽然旁边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大声说:“哎呀!谁的土脚把我的皮鞋踩了满脚面的脚印子?”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向自己脚下看去。牛娃也往下一看,挨着自己脚的两个大提包的拉锁全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开了,里面的破旧东西好像被开膛破肚了的野猪一般亮出了血糊糊的肠肠肚肚。
牛娃大惊喊叫:“谁把我的提兜拉锁都拉开了?”中年人说:“你不着急了,刚刚拉开还没有来得及拿你的东西呢。”牛娃喊:“是谁干的?”旁边有人说:“就是和你说得热火的那个人掩护着另外一个同伙干的。”牛娃大怒,跳起来要拼命。可整个车里连那小伙子的影子也不见了。中年人说:“你检查提兜的时候,人家早在前一站那里下去了。”
牛娃感激地对中年人说:“多亏有人踩了你的脚。不然,我就被贼娃子偷了。”中年人把脚伸过来笑着说:“你仔细看看,我哪里被人踩了?”牛娃一看,黑皮鞋亮锃锃的一点土也没有。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牛娃也跟着笑了。
中年人说:“小伙子,第一次出远门吧?带着行李上街坐车千万要先看好自己的东西!特别要注意和你套近乎的人呀。”牛娃咧嘴继续傻笑,中年人说:“笑啥?下一站就到国棉九厂了,那个厂子现在叫‘中天翔宇有限责任公司’了。”牛娃说:“名字这么难记?”中年人说:“你就说‘国棉九厂’大部分人都知道。就是门牌上写的不一样了。”有人就接话说:“还不是你们当干部的改来改去地把国家的厂子都改成私人的了?”中年人笑着不接话。
到站了,立即有人告诉牛娃下车,牛娃提了行李从中间的比上车的那个车门大了不少的车门轻松地下了车,和他一起下车的好心人指着对面一个非常排场的明光闪闪的电动门告诉他:“那个就是原来国棉九厂的大门。”
牛娃又一前一后背好行李随着从人行道上往对面走的人流过了马路,见那个大门口的白电镀铁管门关着多半边,只留着东边一个角的小门有人出入。几个穿了接近公安人员那样的蓝色服装的保安站着虎视耽耽地盯着出入的每一个人。
牛娃在纺织厂的大门口转来转去好长时间,已经引起了保安们的注意了,才慢吞吞缩手缩脚想从那个开了一点的小门进去。还没有走到跟前,一个早就有准备的保安马上伸手挡住他问:“你是干啥的?厂里不准捡破烂的随便进去!”
牛娃解释:“我找人。”保安问:“找谁呀?”牛娃说:“兰草。”“兰草?”保安问:“兰草是谁呀?”牛娃说“是个女的。”
“女的?”保安哈哈大笑说“哪个纺织厂里的工人不是女的多?光我们厂子里就有几千个女工,你这样找人,怎么找呀?那个兰草是哪个车间哪个班组的?如果你知道住那个宿舍也好寻呀。”
牛娃说:“我只知道她在国棉九厂里当工人。”
保安问:“就知道这一点?”牛娃说:“就知道这些。”
保安笑得差点岔过气去,喊其他同行保安过来说:“哈哈,这人是个神经病!跑到纺织厂里找人,只知道是个女的。”
其他的保安围上来七手八脚要赶牛娃离开,牛娃赶紧大声喊:“我是来国棉九厂寻我媳妇的!”
保安都笑了,七嘴八舌说:“找你媳妇,啥啥都不知道?谁信?”“是你昨晚没有睡熟,梦见这个厂里有你媳妇,就跑来寻的吧?”“可能是个发淫心疯的在路上碰住咱们厂里的那个漂亮妹子,就跟上跑到这里来了。哈哈哈!”“滚远些!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继续做你的美梦去吧!”一齐都来驱赶牛娃。
牛娃着急了,拼命大声喊叫:“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是来找我媳妇兰草的!我们两天前刚刚定婚的!”见没有人相信,还都对他推推搡搡,就向着厂门里面大声呼叫:“兰草,兰草!你出来!我是牛娃,到城里来寻你来了!”又对着驱赶他的保安喊:“你们要是不让我进去,我就立马碰死到你们这门柱子上死球了算了!”吓得保安们都后退了几步。
一个年纪大一点的保安让其他人都退远,自己走到牛娃面前说:“兄弟,我看你是个老实的农村人,可你说不出具体找谁,也没有熟人领你进去,我们要是违反规定放你进厂里去,厂里就会开除我们。我看你既然找的是你媳妇,你就老老实实在一边坐着等,看见她出入厂门就叫住她不就寻见了吗?”
牛娃一听有道理就把自己的行李往小门一边的传达室的窗外挪动,要去那里坐着等候。
正是这时候,兰草转到时候回厂里去吃饭上班,她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厂门口的境况,低头往进走,忽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似乎说自己的名字“兰草”,就仔细一听,保安们都指着传达室外面的那个提着一串东西的乡下人议论的是“兰草”两个字,她仔细一看,马上大吃一惊:“怎么是牛娃来了?!”来不及想怎么办就赶紧飞快跑进了厂门去。
兰草慌慌张张就下意识跑到了建云住的楼下面作难着不知道怎么去说。
建云回来就一直蒙头躺着不动弹,有同室的回来给他说:“你妹子在楼下站着等你哩。”建云爬起来从窗里看见了,就立即起身跑下楼。
兰草见建云出来了,就着急对他说:“那个人找来了!你说我咋办呀?”
建云听不懂问:“谁来了?你这么着急。”
兰草说:“就是回家里定了婚的的那个人找到厂里来了!”
建云问:“人在哪里?”
兰草说:“就在大门口哩”
建云问:“是你叫他来的吗?”
兰草说:“我哪里会把他叫到这里来呀?他背着几个破包被保安挡在门外边不准进来。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就来找你拿主意了。”
建云略一思索就说:“兰草,你不要怕,我有办法打发他。你还没有吃饭吧,放心吃了饭上班去。这事交给我处理。”回头从他住的男工宿舍楼上喊下来两个哥们,拉到一边小声说了一番,那两个人齐声应答:“好的,没有问题!”一起跑往大门那里去了。
兰草耽心他们去闹事就问建云:“你给他们说啥了?千万不敢去打人家呀!”建云说:“你放心,不会出事的!不早了。你赶紧吃饭上班去吧。”
兰草还是不放心,看已经过了十一点半钟,就提着心往饭堂去了。
嫣红的十字花(十五)
兰草妈闲不住,一个人随便吃了点早饭。没有事干,心里惶惶不安地不知道脚手放到哪里合适。
地下室里住着的人都先后匆匆出去了,她拉灭了淡黄色的电灯泡,就着近两米高出的小小的窗户透进来的昏暗的光线,把狭小的地下室里的那几件日用品摆整齐,再也实在找不到事情干,就把被褥拉开又叠起折腾了几个来回。想起兰草走的时候让她去街上转转的叮嘱,又记得她来这里的时候七拐八弯地完全没有记清路道,怕出去了转得回不来,就不敢贸然出门。
门外传来了笤帚扫地的声音,兰草妈开门一看,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在扫楼道的地。兰草妈立即就上前抢过了老人手里的笤帚说:“大叔,我来扫吧。”好像是老人家帮了她的忙似的热心帮着扫起地来。
老人家着急说:“他大姐,你干你的事去,我自己扫。”兰草妈说:“大叔,我闲着哩,在家里忙惯了,到这里没有活干,难受。你就让我扫吧!”
老人就上了地面的院里拿了一个冲净的拖把来拖兰草妈扫过的地。兰草妈又把拖把要过来接着干活。老人家只好松手说:“他大姐,一会儿上一楼来洗手。”把兰草妈已经扫到塑料簸箕里的垃圾提上院里去了。
兰草妈三几下就拖干净了短短的楼道,提着拖把上一楼的水龙头下冲拖把。老人正坐在院子中间的一把藤椅上面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立即站起来丢了报纸来接兰草妈手里的拖把。兰草妈说:“您不用动了,我自己冲。”在水龙头下的池子里冲洗干净了拖把,还想帮着打扫,见院子里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只好把拖把依墙放好。
老人给她递过茶杯问道:“他大姐,你是昨天刚刚来的那家的吧?”兰草妈抿了一口茶说:“是呀,是我女儿接我来的。她在纺织厂里打工。”
老人说:“我知道,她租房子的时候我看过身份证了。纺织厂里干活的姑娘们都是家里没有权势背景的咱平民百姓的娃娃们。”
兰草妈打探问:“大叔,是这一家的人雇你看门的吗?”
老人哈哈笑了说:“我就是这个家里的年龄最大的老掌柜的呀!子女们都在外面有事干,留下我老不中用的守这个老院子了。”
兰草妈惊异问:“这么多的房间都是你家里的?”
老人说:“就是的呀,这个大院子还是我爷爷留给我老爹的呢。”
兰草妈仰头仔细数了数说:“哎呀,这么高,都七层了!我们那里没有一家有这么高的楼。哪一家盖了两层的就都说是盖了大楼了。你们这里真好,不用干啥,租房子就挣钱。”
老人说:“这个城中村家家都不断往上顶房子。没有地种了,只有吃房租过活。”又问:“你来这里是看看女儿就回去吧?”
兰草妈说:“我家里再没有人了,想找个活干着照看两个孩子。我除了女儿在纺织厂打工,还有一个儿子在学修汽车。”
老人叹气说:“唉,一听你就是个苦命人,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丈夫了。”兰草妈没有解释。老人又关切地说:“他大姐呀,在城里不比乡下,抬脚抬手都要花钱,你得赶紧寻个事干才是。多少挣点钱,总比坐吃山空好。”
兰草妈说:“我刚刚来这里,两眼一抹黑,能寻下啥事呀?”老人想了想说:“我听说村里找不下打扫卫生的。可那活又脏又累,工资也低,没有人原意去干。”兰草妈赶忙说:“大叔,您帮着问问,看要不要我这样的人干?我农村人啥苦都能吃!”老人说:“他大姐,你不着急了,先出去看看,村里这烂街道,做啥生意的都有,家家乱扔垃圾、倒脏水卫生不好打扫不说,还要经常和麻眉不讲理的人吵架,划不着干那事。我给你打听着,看还有没有其他事是你能干的。”
兰草妈说:“咱一个农村人,啥活都原意干,只要挣的钱能养活自己就行!”
老人说:“你去街上看看去,吃谋吃谋能不能拿下那活路,要是还愿意干,我给你去村里说去。”
兰草妈说:“也好,我不信这扫街道的活能有多么难干!”说着出了院子大门。
建云指使的两个小兄弟,一溜烟跑到厂门口,见一身土里土气农民打扮的牛娃已经停止了吵闹,规规矩矩地在厂里门卫室和外面街道里通着的那个大窗户的外面的台阶上坐着,三包行囊摆在他的面前,双眼紧紧盯住守着。保安也恢复了正常的大门口的守卫工作。
建云的两个小兄弟走过去,对牛娃说:“你就是来找兰草的吗?”
牛娃眼睛一亮连忙说:“是呀,你们见着兰草了?”
两个人弯腰去提牛娃的行李说:“她不在这里打工了,南边一个老板来招工,给的工资高,她跟着去广州打工去了。”
牛娃说:“我不信!她前天和我订了婚,昨天刚刚从家里搭车到这个城市里来的。还有她妈妈和弟弟,猛一下都走了吗?不可能!”
两个人说:“她弟弟打工的地方我们知道,你跟上我俩去一块找她弟弟问一问吧,。”说罢,提了牛娃的行李要拉牛娃走。牛娃抓住自己的东西不松手说:“我不去,我就在这儿等兰草!”
这时候,建云从大门口出来,凑上去劝牛娃:“我说这个小兄弟呀,你找的是北山那边的那个兰草姑娘吗?我认识。她妈妈我也见过面,也都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要不,我把你领到她们住处去怎么样?”
牛娃喜出望外,高兴地说:“大哥,我太谢谢你了!”就要提包跟建云走。
建云忽然想起来似的问:“我听兰草和她妈说好像你们前天刚刚订了个婚,以前基本上都一个不认识一个,是的吗?”牛娃说:“是的,我和兰草见面刚刚一天就订的婚。”保安们和其他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议论纷纷说:“这不是小孩过家家一样的玩笑吗?”“都什么年代了,还会有这事?”“这个农民是不是神经不对了,说胡话呀?”“只见了一面,就定了婚,算什么事情呀?”“这样的糊涂婚约就跑到这里喊喊着找自己的媳妇来了?是不是疯了?”总的说什么话的都有,就是没有同情支持牛娃的。
建云给牛娃说:“兄弟,你听听大家都咋说你的?你们那样轻易就订婚,的确是急匆草率了。再说,你们只是两家人私下里搞了那么个订婚酒席,根本算不上是夫妻关系,名不正言不顺,你大喊大叫就是寻着了兰草,怎么举动呀?是住在兰草的女职工集体宿舍里去还是挤到兰草妈那个一巴掌大的租住屋里去呀?”
牛娃一想:“也是的,我和兰草只是订了婚,并没有登记结婚,现在肯定是住不到一块去。姑父和父亲也叮咛叫我找个建筑队先打着工,再慢慢帮兰草和她妈干些事,一步步建立感情。这样在这个厂门口等到天黑了,晚上住宿还得花钱,太化不着了。”就说:“我在盖楼的工地干过几年活,当过泥瓦工和架子工,也能当小工。”
建云笑了说:“这不就对了!我在一个工地认识人,你跟着我去,我介绍你去那里先把工作找上。有了挣钱吃饭的地方,就怎么都好说了。不然你一个农村人到这喝一口水都要用钱买的城里,自己都没有办法生活,还寻啥媳妇?即就是你结了婚的媳妇,到了这里,也要你挣钱养活的!”
牛娃说:“我连你认都认不得,凭啥听你话,跟你走?”
建云说:“你不认识我,你问问门口站的保安,看他们认识不认识我?”几个保安说:“这个叫建云的自从在街道里混的时候我们都认识他了,他现在在织布车间上班,爱帮助人,他说帮你寻工作就能给你寻下工作,你跟着去没有错!”“他骗了你,你再到这个门口来喊叫,我们给你担保!”保安们都想着想先让牛娃离开厂门口。
牛娃将信将疑,那两个建云的小兄弟不由分说架起牛娃就要往公交车站去,牛娃拿不定主意,拖着不动弹。建云也去拉牛娃,牛娃反拽着自己的行李,把着腰不愿意动说:“你们急啥?让我想想再说!”
拖来拽去,几个人在大门口挽起了疙瘩。
兰草妈从租房子的那一家出来,一个人在村里的街上转悠。
城中村的街道是由一条条窄窄的棋格子似的水泥路组成的,两边一家家住户的临街住房都改成了门面房,比街道中间的路面高出二三尺,各家各户都只把自己家门前的那一个平台打扫干净了。的确像老人说的,中间道沿里的那些公用路面垃圾扔得到处都是,也有人端出脏水就顺势一泼,“哗”地洒在路中间。
兰草妈走了村里的好几条街道,看见一个个穿着保洁工显眼的黄背心的一个个保洁工走动的街里,都相比没有保洁工的街道要干净不少,看他们一个人管理的也就是仅仅有三百来米的一条小巷子。村里的街道不宽,那一条街道中间的路面更没有多少面积。她心里大概算了算,即就是都用笤帚细细去扫,一天再慢也能扫七八个来回,就是那些两边的商户住户多么不顾影响乱抛乱扔,他们能扔多少?又想:“我不断往干净的扫,不信他们好意思不断扔?”就拿定主意打算干这里的保洁工。
不知不觉从又一个巷子里转出来就到了城里的大街道上。抬头一看,路对面就是兰草打工的那个厂子的大门了,回过头来,才看清楚是站在昨天兰草领着自己来寻住处的时候进村的村口。
兰草妈站在村口,隔着大马路看着兰草上班的工厂方向,见那里人头攒拥,不知道在干什么,就像牛娃下公交车时一样随着过人行道的人流过了马路那边。挤到跟前一看,是建云和她的刚刚定了亲的女婿娃牛娃在拉拉扯扯、喊喊叫叫。
兰草妈见状大惊,以为是建云带人和牛娃打架。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大喊着:“把你们的爪子放远些去!”冲过去拨开众人,护住牛娃说:“你们想干啥?打一个不认识的农村娃,耍得啥英雄好汉?!”
建云见兰草妈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横插一杠子见义勇为,无奈苦笑说:“伯母,……”“谁是你哪一门子伯母?!”兰草妈火燥暴怒着,前去拉着牛娃的胳膊问:“孩子,他们打你哪里了?”牛娃抬头见是自己的丈母娘,就说:“没有,姨,他们没打我。”“那这是干什么?”兰草妈问。牛娃说:“他们说给我去建筑工地找活干。”
兰草妈这才松气苦笑说:“我以为你们在打架哩。”
建云也笑着说:“好伯母呢,你以为我们都是电视里的土匪强盗吗?是见谁都不问青红皂白打打杀杀的黑社会的人吗?”说得四周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兰草妈帮着牛娃提行李问:“你怎么也进城里来了?”
牛娃解释:“我到哪里都是下苦打工,来这里离你们近一点。”
兰草妈说:“把行李拿到我那里去吧。”
牛娃想到了建云没有住处的话,就说:“不了,我先去工地看看,插住脚了再来看你们。”
兰草妈问建云:“你们给他找的工地在哪里呀?”
建云说:“不远,坐公交直接就到了。”
兰草妈对牛娃说:“那你先把我那里的门认识了再去工地吧。”
建云说:“时候不早了,我回来还要上班呢。”
牛娃说:“姨,我已经见着您了,把活靠住了以后,就来找您。”说完,就跟着建云几个跑着去追已经停在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的那个公交车。
兰草妈赶着刚刚到跟前,他们都挤进车里,车门闭上了。
牛娃在建云几个人的催促拉扯下坐上了公交车,不知道过了多少个街道,走了几十里路了,只看见楼房越来越少越低了,路边有了零星的庄稼地,他们才又挟着牛娃一块下了公交车。
嫣红的十字花(十六)
牛娃被建云几个半拉半逼着在郊区一个白色围墙圈起来的空旷的工地的大门口下了公交车。围墙里的空地有几百亩大,除了一条从大门口延伸进去的水泥路的尽头,可以看见一座两层的建设单位常用的蓝白色相间的彩钢板搭起来的活动板房,其他的地里都是多半人高的杂草乔枝覆盖着。大门敞开,不见值班的,只有一把旧木椅子摆在一进门的只能支一张桌子大小的小房子的门前边。
一伙人不给谁打招呼就呼啦啦顺着平溜溜水泥路往里面的活动板房走去,一边的草木丛里跑出来一个边跑边系裤带的中年男人,喊着问:“等一等!你们来找谁呀?”
“来找你们魏老板。”建云几个人回着话不停步,夹着牛娃继续往进走。
中年人加快步子跟上他们,喘着气说:“你们咋不打一声招呼就往里面跑?弄不好就把我的饭碗给砸了。”说着已经系好了裤带,就跑前一步,摆开大字型挡住了几个人的队伍。
建云要拨开中年男子说:“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我们专门来找你们魏老板。”
中年人说:“你看你这兄弟,你无论找谁也都得给我这守大门的说一声吧?”
建云的一个小兄弟打诨说:“给你说?进门的时候谁见你的面了?我们已经给门口你的替身破椅子请示过了。鬼知道你钻到草丛垃圾堆里搞啥见不得人的名堂呢?”
另外一个说:“不是给你说了几遍了吗?我们找魏老板。”
中年男人仍然不让路,只是语气和缓了一些说:“小弟弟们,我也是端的人家魏老板的饭碗。他要我看好大门,我不敢不听呀!你们先留步片刻,我给你们通话去怎么样?魏老板正在午休,顶反感这时候有人打搅呢。要不,都去你老哥我的值班室去先喝着茶等吧,反正快两点钟了,魏老板也要起床了。”工地里的人都知道魏老板每天这时候都和一个最近挂搭的小三儿睡觉呢,谁愿意这时候自讨没趣惹老板眼黑?
魏老板当年当小包工头的时候,为了争包一个小工程,被另外一个工头找人下黑手打得奄奄一息扔在了远郊的垃圾场,刚巧被来拾荒的建云一伙发现,给魏老板的家人报信,才挽回了魏老板的一条命。所以建云说起现在的这个人模狗样的魏老板来,就觉得底气十足的理直气壮。那时候魏老板要留建云当小跟班,建云知道凭自己的人缘水平和身体状况,干不了魏老板公司的任何事,所以自觉婉言谢绝了魏老板的挽留,进了自己能适应的纺织厂。
兰草刚刚给他说了牛娃找到了城里来的时候,建云就一下子想起了魏老板。他知道魏老板的一个刚刚准备开工的工地就在远郊的城乡结合部,他想先把牛娃固定在远离他和兰草所在的纺织厂,不容易随时随地跑到厂里来给兰草寻麻烦,以后再慢慢地想办法面对兰草已经匆忙订了婚的现实,一步步寻找理清乱麻的头绪。
看大门的中年人怕魏老板见怪,想叫他们先去大门口的传达室去等魏老板起床。建云没好气地说:“你怕魏老板,我不怕!走,咱们就去里面的楼下去,我喊他,看他出来不出来?”中年人恳求说:“好我的兄弟哩,你就给老哥留一条路走吧!反正魏老板就要起床了。”
建云不听,见距离里面的那座简易楼也不远了,就猛然大喊一声:“老魏哥,我是建云!你躲着不出来是啥意思呀?!”连着喊了几声,引得底层里跑出来了好几个人前来制止。
不等那一群人跑到跟前,建云继续大声喊:“老魏哥——老魏哥——!你真的要叫人把你建云兄弟赶出去吗?”
魏老板正在活动板房的二楼里一个专设房间里抱着小蜜做鸳鸯梦,隐隐约约有听见有人喊他,就爬起来,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看出去,见是很少来找自己的救命恩人建云,就急忙三两下蹬上衣服跑出房间,站在房门外的走廊系着纽扣喊:“建云兄弟,啥风把你能吹到老哥这里来了?”见中年人还跟着建云他们拦挡,就骂:“没眼色的东西!我建云兄弟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你挡住不让进来咋的?快滚到一边去!”中年人立即唯唯诺诺止步退去了。
建云他们一走到活动板房的跟前的时候,魏老板已经沿着三角铁焊接的楼梯下来迎着建云他们握手言欢:“哎呀,建云兄弟,你平日和你老哥我离得远远的不打交道,今天背着行李领着人是知道你老哥我正愁着招不到工人就赶来支持我来了吧?我刚刚包的这个大工程正在招兵买马呢。”
建云说:“我们几个来了能给你干啥呀?你能把项目经理让我当吗?”
魏老板呵呵着说:“那不一定!你先干上一般活路,等熟悉了工程里的渠渠道道,我就让你顶一头子的事!”建云也嘻嘻哈哈着说:“我来你这里,除了能端砖头,再啥啥都干不了。”魏老板说:“你老弟来了就当公司里的办公室主任吧。”建云大笑说:“不说我睁眼瞎子不识一个字,就凭你兄弟我的这幅不赢人的模样,把你公司的形象都瞎了!”又凑到魏老板耳边说:“谁不知道你屁股后面经常换女秘书呀?老弟我来了你那些女秘书往哪里安顿?”
魏老板说:“你把你老哥想成啥人了?哈哈哈……”又问:“我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除了借钱,再啥事老哥都给你办!”
建云想了想说:“我今天还就是想向您张这个口呢。”
魏老板痛快地说:“好说!你是要结婚了吗?需要多少?三千五千尽管说!”
建云说:“三五千我会恳场你大老板吗?少说也需要十来万块钱。”建云猛然借着魏老板的话头想借钱归结兰草和牛娃家里的钱财账。
魏老板一愣,恳切地说:“建云兄弟,按说你从来没有向老哥我张过口,我给你说实话,这个数目,你老哥我现在的确拿不出来,为了包这个工程,我把老底子都投进去了,就这,还有有不少伸出来的腿腿爪爪没有银子打发呢。住进工地几个月了,甲方的第一笔资金一直到不了位,我恨不得把自己骨头肉都卖成钱先垫进去哩!”见建云不说话了,魏老板也有些窘迫,就缓和说:“要不这样,你给你老哥十几天缓气时间,建设单位的资金一到帐,我就把钱给你送去?”
建云自己也觉得自己猛然张口向魏老板借钱,实在是突兀了,就哈哈着说:“你看你看,说起借钱,就急眼了吧?我光杆一个,自己挣钱养活个人,赶不上你老哥活得滋润,也肯定饿不了肚子。向你开玩笑说借钱,就把你吓着了?”
魏老板哂笑说:“实话给你老弟说,我天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借钱要钱跑贷款,一提起钱这个字,就脑袋‘嗡’的一声比老笼都大了!”见建云避过了借钱的话头,就问:“你们背着行李搭伙成群来到我这远离城中心的郊外野地里干啥来了?”
建云这才指着牛娃说:“我一个远亲来城里打工,他以前在县里的建筑队干过几年,也会几门工地上的技术活,我就想起了你这里。没有提前商量,就把人给你领来了,你不会不收留吧?”
魏老板痛快说:“不说是你老弟的亲戚,就是不认识的农村人来我这里,我都能给有活干。这个摊子刚刚扎起来,正需要人哩。”向牛娃问:“你会干什么活呀?”牛娃老实说:“我在县上的工地当了几年小工,跟着师傅们学会了泥瓦工、架子工和钢筋工的活。”魏老板说:“我这工地上现在还只是在倒腾土呢,你跟着先给运土车帮忙吧,工资暂时按小工算着,等正式动工了再确定工种变工资行吗?”牛娃连声说:“行!行!”老板喊人来叫把牛娃领着去了公棚。
建云见牛娃去了,就给魏老板说:“魏老哥,感谢你帮了我亲戚的忙。我晚上还要上班呢,就不再打搅你了,我们要回去了。”魏老板作势说:“建云兄弟,你一直不来老哥这里,今天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我请你吃饭吧!”
建云知道是有钱人的客套话,就说:“算了,今天我们没有功夫叨扰你老兄了,以后少不了来打搅。”
告辞后领着人往大门口去的时候,才想起似的落后一步和送他们出来的魏老板说:“老魏哥,我这个熟人没有出过远门,第一次来城里打工,你叫手下平时注意一点,小心他一个人出去走丢了。”魏老板说:“这个好说。我给下面叮咛一声,不要叫他随便离开。”
兰草妈自建云几个把牛娃领上车去了以后,就一直惴惴不安地耽心着,她没有来得及问牛娃一句话,不知道牛娃怎么会这么快来了城里,又怎么会这么快就被建云他们这几个从来不认识的人发现并控制了起来。她怕青年人脾气火,万一三句话说不到一块儿吵闹或者动起手来就糟糕了。
从跟着女儿兰草到了城里的时候起,兰草妈就发现了这个叫建云的人和女儿关系不同寻常,她不理解女儿兰草为什么会结交了这么一个要面貌没有面貌,要钱财没有钱财,没有父母,老家里连一根柴棍子都没有的穷孤儿。牛娃无伦是哪一方面都比那个建云要强了好些倍,一定要叫女儿趁还没有陷入进去赶紧抽身离这个建云远一点!牛娃来得正是时候,两个孩子有时间多接触接触,感情会慢慢建立起来的。两个人的条件存在着这么明显的差别,兰草妈不相信兰草不聋不傻,会放着牛娃不要去选择那个哪一点都不如牛娃的建云。
兰草妈凭着一个农村妇女的直觉越来越感到让建云把牛娃领上走了实在欠妥当,他们要是把老实的牛娃骗到电视广播里经常说的那些黑煤窑,黑砖窑里去了怎么办?要是骗到没有人的地方去,一顿打得动弹不了再扔到没有人去的水里坑里去事情就大了!
兰草妈越想越害怕,想上后面来的公交车追上去,跑到车站去跟着上车的人们挤上了一辆公交车,其他人一进车门就都投钱,她不投钱只往里面挤,司机喊:“你买票了吗?”兰草妈只好从内衣的兜子里掏出一块钱像别人一样从投币口投了进去,心里咯乍一下地疼。车往前走了一站路,许多人从车中间的门里往下走,她又糊里糊涂跟着挤下了车。
兰草妈下了车,东张西望,不见牛娃建云一伙人的影子,十分着急,又不敢远离去沿街道逐门户去寻找,只在刚刚下了车的那个公交车站疯子一样来回转着跑。一个在不远处的街椅上坐着翻一沓报纸的老大妈见状,关切地问:“他大姐,你是不是丢了钱包了?这么着急。”兰草妈停住脚步急切地给老大妈说:“大姨,我没有丢东西,是我女婿坐了前一辆车去了,我坐后面的车跟上来寻不见他们人。”老大妈问:“你们是从哪一个站口上车的呀?”兰草妈说:“是国棉九厂那里上的车。”老大妈问:“你女婿没有说他到哪里下车吗?”兰草妈说:“没有说。”
老大妈收起报纸,叫兰草妈坐到自己旁边说:“我说,他大姐,看样子你是农村来的,没有坐过公交车。国棉九厂一个地方上下车的就有三四路公交车,这一个方向就通往东郊南郊北郊几个方向,每一路都有几十里路远,好几十处车站,你啥都不知道咋敢就往车上跑?亏得你只坐了一站路就下来了,不然现在不知道都到了哪里了。”
兰草妈着急了,问:“大姨呀,那我咋办呀?”
老大妈拍着兰草妈的后背说:“不要着急了!你女婿他们有人还回来吗?”兰草妈觉得建云几个就在国棉九厂打工,肯定要回厂里去,就说:“他们有人就在国棉九厂上班,要回厂里去的。”
老大妈说:“这就好说了,你回去就在厂门口那里等他们不就得了?”兰草妈豁然开朗,谢了老大妈,再没有坐车,顺着公交车来的路走着返回了国棉九厂的门口,在厂门口人少的道沿上坐下来死等着建云他们回来。
几个小时过去,建云和两个小兄弟在附近的一个小饭馆吃了饭要回厂里去上班的时候,才被饿了多半天天肚子的兰草妈堵在了大门口。
建云惊讶地问:“伯母,你这时候又是来这里等兰草下班的吗?她在女工宿舍有住处,四点钟刚上了班。下班就半夜了,也不一定马上会回家。我领你去她的宿舍那里你在那里等她吧。”
兰草妈一字一句问:“你们把兰草女婿牛娃扔到哪里去了?”
建云惊讶说:“伯母,你咋这么问?他一个大活人,我们能把他往哪里扔呀?”
兰草妈说:“那他咋不见了?”
建云说:“我们给他在建筑工地找到工作了,他已经在那里上班了。”
兰草妈说:“我不信!寻个工作那么容易?”
建云说:“现在一切公司厂子都是私人的,找工作,老板说行就行了。你以为还是国家招工那样为难吗?不信的话,明天你亲自去到那里看看去?”兰草妈将信将疑,没有再深究。
建云见兰草妈灰头土脸风尘仆仆的模样,就想到兰草妈可能自一早出门可能就没有回那个地下室里去过,赶忙讨好说:“伯母,您吃饭了没有?我领您去厂里的食堂买些饭去。”他知道农村人一天两顿饭,三四点正是吃下午饭的时间。
兰草妈听见从建云口里说出兰草的名字就心里怪怪地不舒服。果断说:“我回去吃吧。”转身就过马路,回她租住的地下室去了。
嫣红的十字花(十七)
兰草不知道建云怎么处理在工厂大门口喊着自己的名字不走的牛娃,怕他们三两下说得打起架来,闹得厂子里的都人知道了,把自己卷进争风吃醋的桃色话题里去,还有什么脸面去人面前站?就牛娃这么在厂门前的闹腾,她也怕会有人知道了说三道四。四点上班,兰草人进了车间,心一直悬着放不下来。心一二用,就影响了干活,半自动化的细纱机,一个线头断了不及时接上,整个一排机器就自动都停下来。带班长检查过来,替她接了几回断线,开动了机器。又一次过来,见她这里还是不断停机,就气冲冲走到她面前,黑面怒目,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车间里机器声音轰鸣,兰草只看见班长铁青着脸嘴皮动弹,听不清说什么,怕得泪汪汪想哭。
好不容易到了凌晨十二点下班的时间,铃声一响,兰草顾不得去澡堂洗理,一身碎棉屑就往外跑。车间的一个统计员在通道把她截住说:“兰草,主任叫你下班去车间办公室。”兰草的心咯噔一下立马预感不妙,她和其她的姐妹们一样,最怕班后被留下谈话,班后被谈话的,没有一次是受表扬的好事情。
在车间办公室等着兰草的,正是车间主任和今晚的带班长。兰草一进门,班长就指着兰草暴跳起来:“你不想干了就趁早言传走入!这么干活要砸车间的牌子还是想砸厂里的牌子?给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一台机子停几分钟,就要影响车间生产任务的进度,车间里拖了后腿,全厂的任务都得后推,再有你这么的几个人,我们都得跟着受牵连降工资!弄不好恐怕工作都得丢了!”
车间主任也说:“兰草姑娘,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呀!刚刚给你加了工资,你就这样没有责任心怎么行?”班长也说:“我先前还到处给你宣传唱赞歌呢,总说是吃过苦的娃娃更珍惜工作机会,你问问其他人去,哪一个进厂这么短时间就拿你那么多的工资?有的人至今还当着学徒工没有出师呢!今天这样,是给我们脸上抹黑还是不想在这里干了?不想干了趁早言传,明天就可以走人!”
兰草被吓得颤抖着哭出声来,结结巴巴说:“我,我,我不是成心的,我家里出了事。”班长指责:“你家里出事了,你就拿厂里的工作出气?这里的一切都是拿钱转动的,你赔得起吗?”兰草可怜兮兮说:“我没有钱。”
车间主任看兰草的凄楚样子心软了,就说:“兰草呀,咱们都是挣的人家老板的钱,都要养家糊口。不是我们给你故意寻事,是有人盯着我们,我们就得紧盯你们,不然咱们都过不了关。”想了想又说:“这么吧,今天的失误你们班长给你及时补救了呀,你要是有心,就把这一季度的奖金给他分一点算是报酬吧。我这里就不给你记录在案了。以后千万再不敢有这样的事情出现了。”带班长说:“既然主任都这么说了,兰草平时也都没有出过失误,我要那几块钱能咋?你以后注意就好。”班长也不想为了这事得罪兰草她哥建云。
从车间办公室出来,生产区里的交接班也已经都结束了,大通道两边的一个个车间里都灯火辉煌机声隆隆着。兰草路过建云上班的织布车间,探头往里看了看,门口一带是换衣间和车间办公区,要进里面去还有一个缓冲间和两道门,通道里只能隐隐听见哐当哐当的织布机声,虽然国内到处推广的气流织布机基本上没有声响,可价格昂贵,老板基本上还在用老式的机子织布。兰草知道建云上班的地方,但是不敢冒然进去找人。厂里对上班时间乱窜车间的处罚是毫不留情的。
兰草心事重重出了厂里生产区的大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以后了,生活区里不见一个人走动,一条条五六十年代栽的法桐罩顶的老水泥路上,显示着树的枝叶的阴影和透过枝叶射在地面的黯淡的路灯光点。城里的夜晚,看不见天上的月亮和星星,眼目前也看不见什么人,可远远近近的各种声音乱七八糟的大合唱仍是不绝于耳。兰草不由自主向路两边的树行间去看,总以为建云会从那些什么地方走出来告诉她牛娃怎么样了。可是一次次都发现的是粗壮的法桐的黑乎乎的身躯。不时吹起的夜风把树上的叶子弄出了唰唰的响声,把树下的落叶刮得哗啦地响动。
兰草没有直接进宿舍里去休息,她沿着去厂里大门的路,悄悄走到大门口,远远站在办公大楼的最后一级台阶上往门外边看,亮晃晃的电灯光里,保安们的值班室门口,只有一个保安坐在一把椅子上打瞌睡。兰草又轻手轻脚去大门的另一边无人的暗影里,探头看见那边的值班室窗外也一个人都不见,没有了牛娃的影子。兰草见状更耽心了,她见不上建云的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回妈妈那里去,又没有胆量一个人半夜闯过城中村里没有路灯的狭窄街道,去叫开早已关了的住户院门,只好继续提着心,悄悄回了她住的女职工宿舍里,悄悄地和衣躺下望着房顶上的动着的灯光树影慢慢睡着了。
建云安顿就绪了牛娃,脑子里仍然翻腾着安静不了。他在无业游民的最底层打拼的经验告诉他,在切身利益面前稍有迟疑不决只会落得鸡飞蛋打。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机会对任何人都是稍纵即逝地难得。好几年和兰草兄妹一块同甘共苦的生活,他早就把自己融入了兰草他们的世界里去了,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的互相远离。要一个捡食垃圾箱里的东西长大的人讲究什么高风亮节礼义道德,恐怕就是要求太高了。
建云原以为随着时间推移,他和兰草必定会自然而然走在一起去的,由于觉得兰草还年龄轻,所以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想不到兰草一次家回得一切都翻了个个儿!建云实在难以面对兰草订了婚的现实,他感到天塌了地陷了!他连腰里揣了刀子杀了兰草的未婚夫的心思都有了!可是他清楚杀人偿命的简单道理,他不想弄得把自己的性命都白搭进去。他在街心广场里听见兰草告诉了他她已经订婚的话,头脑“轰——”的一下就昏头昏脑趔趄着回了宿舍,躺在床上,只想着怎么能一闭眼就一了百了。
建云在床上大脑里翻江倒海的时候,兰草也被牛娃在厂门口的大闹吓得跑到楼下来找他。下楼听说是牛娃找来了,并且在大门口叫着兰草的名字乱喊胡叫,建云一下子怒火中烧,就想去打闹发泄一番,又一想:“不能把事情搞大。人家毕竟是订了婚的合理关系,闹得满城风雨人都知道了对兰草和自己的名誉都不好。”建云一转眼有了新主意,就叫了楼上的两个小兄弟,他背着兰草安排两个小兄弟想办法把牛娃引到无人的地方去,等着他们一伙去吓唬吓唬,说不定一个没有远离过家里的乡巴佬就会乖乖回去了。
看着兰草去饭厅了,建云怕那两个小兄弟在大门口就和牛娃冲突起来,赶紧跟出去帮忙,打算无论如何先制止住牛娃的胡搅蛮缠大呼小叫再说,谁知道刚刚拉住牛娃就碰见了兰草妈横插进来喊叫。人长得不怎么样的建云的大脑可是伶俐灵醒的,立即知道要赶牛娃回去已经不可能了,要是把牛娃赶回乡下去,自己在兰草妈眼里的流氓恶娃的印象就肯定定型了,以后就是表现得挣死也不起作用!所以灵机一动就把牛娃给潘老板领去了。城里的民工都晓得潘老板用工恨不得一个人当三个人用,而且连环计管着扣工资,牛娃要离开一时三刻也不是容易办到的。
把牛娃安顿到了实确处,建云告诉了兰草妈,想在半夜换班的路上再给兰草说情况,可偏偏兰草被车间领导留下谈话去了,所以两个人错过了碰头的机会。建云也就赶紧去织布车间上班了。
兰草妈这一夜仍然睡得不踏实,她总感到兰草这样在牛娃和建云两个人中间悬着,迟早要出乱子。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应该为兰草着想尽快催着她快刀斩乱麻立即割断和那个建云的任何关系!想了一夜,想出第一步先隔断他们互相见面的机会的办法,就是叫兰草住回来,除了上班,其他时间都和她这个妈妈住在一块,下一步再想办法让女儿和牛娃多交往。她凭着一个母亲的本能坚信,只要兰草和牛娃多接触、多了解,会把心移到牛娃一边来的。
可是,兰草妈没有一起亲历过兰草和建云那样的互舔伤口的刻骨铭心的相依为命的苦难岁月,她哪里会了解兰草对建云的感情深度?她只是站在一个普通母亲的角度,按照一般人的看法看待这个纠结。兰草妈这个注定多灾多难的农村妇女会把这个风雨飘摇里的家庭小船拉上河道吗?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谁也预料不到。
嫣红的十字花(十八)
兰草妈一夜难入睡,她从各方面的蛛丝马迹中看出了兰草和建云的关系不同一般,看得出兰草的心是在建云一边的。也难怪,兰草十多岁就一分钱没有带着弟弟宝儿从家里跑出来,到城里熬了这么些年,没有人关照帮衬,能顺当活到今天吗?她不怪自己的可怜女儿兰草,要不是她那个该挨刀的爸爸拉下的可怕的赌债,已经在城里有了心上人的女儿会自愿用婚约这个无形的绳索把自己和刚刚看了一眼的牛娃拴在一起吗?
在农村人的眼里,订婚是婚姻过程里最为庄重正式的一个环节。订了婚,不光是两个男女之间的婚姻约定,更重要的是两个家族之间的隆重组合和庄严承诺。除非一方犯了奸邪盗杀一类的特大罪过,任何一方的背信悔婚都是为乡亲邻里所不齿的无赖小人行径,说不出理由的退婚行为,除了要拿出比婚礼多得多的钱财以外,还得顶着背信弃义的恶名被乡亲们指点议论好些年。所以,讲究礼义廉耻的乡民,哪怕子女闹得家里鸡狗不安,也不会轻易随孩子的闹腾而首先向对方去提退婚的话。有的人硬着头皮刚刚在媒人面前说了几个字,就被媒人骂个狗血喷头,灰溜溜回家,求爷爷告奶奶另找说合事的。
兰草妈打心底哩压根就没有想一想兰草和建云两个有什么可能性!她认为,即就是建云对兰草姐弟有过帮助,也不是拿兰草的终身大事来报答的事。再说,就建云长得那个站不到人地里去的模样,配得上女儿兰草一丁点吗?没大没娘没家没靠的一个人,兰草跟了他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脚都没有地方立怎么活下去?想来想去,兰草妈打定主意,坚决不能允许兰草再和那个建云来往了!她想:“即就是豁出脸面和女儿闹翻,也要阻止她再和那建云交往下去!”
兰草在宿舍里一夜辗转反侧,对她和牛娃的订婚,她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就是煮了一锅粘乎乎的夹生饭。在那个为了救父母的命关头,她应允了订婚,可心里犹如万箭乱窜,眼里没有仔细看牛娃几眼就过了订婚的渠渠道道,从道义上说,她兰草就成了心里仍然生疏着的一个农村汉子牛娃的有了正式婚约承诺的婚姻对象,她和建云都知道婚约在农村人心里的分量,她们两人的情意好感,即便能挣脱传统的礼义道德羁绊,即就是学着城里人的样子自主了自己的婚姻大事,不去说会在牛娃家那边造多么大的反响,仅仅那么多的钱财补偿是她和建云能对付得了的吗?
天亮了,兰草没有回去看母亲,七点多就跑去生产区的门口等要下班的建云去了。
兰草妈听见房东大叔已经开始扫院子,想问昨天晚上给自己去村里打听当保洁员怎么样了,就连忙出门沿着楼梯台阶上了院子里,拿起放在一边的笤帚帮忙扫院子。
房东大叔回头说:“他大姐,我给你问了,你今早就带上身份证到村委会去报个名,人家那里有人给你安排具体打扫哪一段路。刚好清洁工走了几个人,村里正到处寻人呢。”
兰草妈立即高兴地说:“我太感谢你了,大叔!”
房东大叔说:“听说工资一月只给五百块钱,太低了。”
兰草妈说:“可以了,我想只要够自己的吃喝钱就谢天谢地了!”
房东大叔说:“反正你现在没有事干,先去干着,要是有了更好的事情,给他们打个招呼就能走。”
兰草妈问:“大叔,去的时候自己买扫帚和簸箕吗?”
房东大叔说:“那个不用自己准备,清洁队发的。”
兰草妈回去洗了脸,就按照房东大叔的指点,去了村委会。城中村的村委会比他们那个原边村的村委会气派了不知道多少倍,一座四五层的大楼前面,光叫不出名称的各种颜色的小汽车就停了五六辆。
兰草妈缩手缩脚在大门口站着探望,看大门的老头过来问清她是来当保洁员的,就直接把她领到了大楼后面的一排平房那里,交给了清洁队长。队长查看了一下她的身份证,在桌子上的一个册子里登记了几笔,就叫一个穿着清洁工亮黄背心,戴着同色帽子的中年妇女过来,领她去旁边的房子里领了那种标志性服饰和两把大扫帚,又叫她跟着去了村里和国棉九厂正对着的那个全村最热闹的正街里,给那个正在闷头打扫的女清洁工说:“李师傅,队里派这位大嫂来接替你的班,你今天把她带一天,交待一下注意事项,明天就可以换到人少一点的街道去了。”
那人说完就转身回去了。兰草妈和李师傅拉手招呼,李师傅说:“嫂子,你可来了!这个街道是全清洁队最难打扫的街道,都是新来的人先干活的地方,我已经在这里干了多半个月了!”兰草妈说:“这里的活一个人一天干得完吗?”李师傅说:“干倒是干得完,就是比其他地方累。一天得扫三四遍,一次近一个小时。主要是这个街道里来往的人比其他的街道多得多。”
兰草妈想:“一天就是扫三四遍也不过是三四个小时,赶不上农村里上地干一晌活的时间,又不是出牛圈,能累到哪里去?”二话不说弯腰跟着李师傅扫起地来。
建云从生产区一出来,兰草就跑上前去迎着说:“我急死了!昨儿晚下班时候被车间领导留下数落了好一会,出来你们车间早开工了。”建云说:“我一路不见你出来,一直在大走道的车间门口等到最后的一遍铃响了以后才进去的。”
兰草着急问:“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没有打架吧?我急得都不知道这一晚上咋过来的,差点出生产事故!”
建云也急了,问:“没有出事吧?”
兰草说:“没有,亏得带班长发觉,帮忙了。”
建云说:“他是咱的哥们,不会落井下石的!”
兰草还问:“你们到底把那牛娃放到哪里去了,我去厂门口不见他的影子。”
建云嫉妒说:“你真的还在一心为他着想着?”
兰草说:“你说实话,是不是打他了?”
建云说:“我打他,你心疼了?”
兰草说:“你说的啥话?人家一个实诚的农村娃,也没有故意得罪咱。”
建云恶狠狠地说:“他和你订婚就是得罪了我!”
兰草更着急了,说:“他有啥罪过,不是他家里出钱,我一家早就风毛雨散、家破人亡了!”
建云说:“我们给他家还钱行吗?”
兰草说:“你以为是千儿八百块钱吗?要是那么容易,我会往火堆里跳吗?”
建云说:“我向潘老板借钱,给牛娃家还!”
兰草知道建云和潘老板的关系,就说:“你以为多少年前用人家的手机给人家的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人家就会一辈子记着你的大恩大德吗?他对他老婆孩子都不好好给钱,会无白给你十来万元吗?谁不知道潘老板是有名的铁公鸡老板?”
建云说:“反正我不许你嫁给任何一个其他人!谁都不行!”
兰草流泪哭了,建云见路两边走着的工友们都往这里看,赶紧说:“兰草,你不要哭了,我不说话了行不行?不说了,不说了。咱俩吃早饭去吧。”
兰草继续追问:“你到底把他拉到哪里去了?不会打起来吧?”
建云说:“你把我当成杀人放火的土匪了吗?我知道杀人偿命打人犯法的起码道理!那个牛娃我送到潘老板的工地挣钱去了,只要他不追着赶着寻你,你我心里就都轻松一点。难道你心里想天天见着他在大门口喊喊叫叫闹腾吗?”
兰草无言了,她也不愿意牛娃来吵闹得满城风雨。
进厂里饭厅一起吃了早饭,建云说:“不知道妈妈早上做饭了没有,咱俩给她买几个包子送去吧。”说着又去窗口买了包子用塑料袋子提了一起去兰草妈住处。
兰草妈正在满头大汗清扫街道里的七色八样的垃圾,没有注意兰草和建云走过去。
建云和兰草去兰草妈租住的那一家的地下室刚进门,房东老汉就给兰草说:“你妈不在家,去村里的清洁队上班去了。”
兰草问:“大爷,您知道我妈妈在哪一条街道上班吗?”
房东说:“我只给村里干部去说了一声,具体分到哪里上班,她没有回来,我也不清楚。”
兰草只好和建云步她妈妈的后尘去村委会那里跑了一个圈子,才在回来时路过的中街上找到了下势出力打扫卫生的妈妈。
兰草看见妈妈好像在地里干农活一般不惜力气地出力流汗扫街道的样子,眼前一热,跑过去抱着妈妈喊:“谁叫你来干这又脏又苦的没人干的活来了?”
兰草妈说:“没有人叫,是你妈妈我自己寻的。挣几百元就够咱们一家子吃饭的钱了。”
建云说:“伯母,您不用出来打工了。我管你们的饭钱。”
兰草妈这才看见了跟着兰草的建云,没好气冷冷说:“我们家里的事情,不用你一个外人操心!你去干你的事情去吧,我要和我女儿说话。”
兰草不情愿说:“妈,人家建云怎么着你了?你给人家这么揽不起的成色。”
兰草妈向着建云说:“你一个大小伙子,跟着我女儿兰草不离开,不知道我女儿是已经定了婚的大姑娘了吗?这样,你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我还怕惹出是非来,没办法收场哩!你没见兰草女婿牛娃到城里来了吗?”
建云说:“伯母,您不要怕。我们的事情我们会处理好的。”
兰草妈把扫帚往地上一撂,指着建云的鼻子说:“你不要花言巧语说道了!要想兰草平平安安,就趁早走远去!再这样丝蔓不断,要是叫牛娃那边知道了,你明白会是啥结果!”说着拉了建云一个胳膊,使劲一推说:“我求求你了,你千万不敢再粘我家兰草了!”
建云还要说话解释,兰草妈果断说:“我看你不傻不聋,咋听不来瞎好话?要不要我这么大年纪的人给你当街跪下求你呀?”说着就要在大街中间下跪。
建云惊得跳起来说:“别了!伯母,我走!我走!”连忙撇下兰草母女俩,慌张小跑着离开了。
嫣红的十字花(十九)
建云一伙刚刚离去,潘老板站在彩钢板小楼前面的水泥路上,向着不远处的石棉瓦盖顶的工棚喊来小工头,给小工头说:“来了个新工人,他自己说会干技术活。你那活路简单,先在你那边干些日子,后面看他的表现再调整工种。试用这一个月,就看你管理得怎么样了。规矩不用我交待了吧?”小工头哈腰点头一连声答应:“放心吧老板,保证没有问题!”潘老板看也没有看牛娃就回去继续美梦去了。细嫩的小三儿还腻歪在床上等着他呢。
小工头带着牛娃到了工棚前面,指着一个低矮的小门对牛娃说:“去吧,就在那间宿舍里挤一挤。自己给自己到工地上寻壳子板和砖头找地方支个床。好了就先拿一张铁锨到拉土车那里去帮忙去,以后具体干啥,就看你有没有眼色了。能给你定多少工资,也看你刚来这一个月的表现。”牛娃在县里的建筑队干过活,知道在一个新地方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不敢怠慢,一连声说着“是,是,是!”
牛娃把行李从肩上甩下来放在工棚里潮湿的地面上,出去找散落在工地的破旧壳子板和片片三合板以及到处都是的水泥块和烂砖头,在工棚的一个角落给自己支了个勉强能睡一个人的一米来宽的床,还没有来得及把被褥铺好好,小工头就在外面喊着名字叫他出去干活了。
牛娃是专门来城里找自己的媳妇兰草的,可还没有见上兰草的面,就胡隆隆被不由分说前呼后拥送到工地上来安排好了工作,虽然有了吃饭干活挣钱的地方,但是总觉得这样似乎是哪里不对劲,他牢记着姑父姑姑送他出门时的嘱咐:“到了城里,先找到兰草和她妈,再去寻工作。”他还想着怎么给兰草和兰草妈帮忙干活的时候就稀里糊涂到这里来了。虽说也是在城里打工,连媳妇的影子都见不着,这是咋回事呀?牛娃听说过城里的公安抓人,保安和城管赶人打人,可那都是给人找个岔子再拉去关下或者打一顿,这一回自己碰到的到底是哪一类的对头了呀?贴赔着车费给一个不认识的人找工作,牛娃百思不得其解。
干了一下午活,吃了晚饭,还要加班,牛娃给小工头请假说:“我明天想去国棉九厂那里去寻个人。”小工头坚决不同意说:“你想得美!干了这么一会儿滥活,够两天的饭钱和店钱吗?就想去城里耍去。这里第一个月试用期里,根本不准请假!正式使用了,要请假也得你家长或者介绍人给打招呼,还得扣一大笔工资呢。”
牛娃不服气说:“我在县里的工地干过,哪个工队有民工不准请假的道理?”小工头说:“你们哪里开几百块钱的工资,这里可要一千多呢!拿多少钱就得干多少钱的活,拿谁家钱就得受谁家管!溜溜达达,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不是当民工,是当老爷来了!你把第一月不撑过去,一分钱的工钱都见不上,不但没有你的好果子吃,还得出了一个月的伙食费住宿费和介绍人的担保费。小伙子,看样子你也是咱农村的吃苦娃,好好干吧,一月完了,就管得松了,隔一段,如果不加班,就可以自由一点。我看情况让你歇假进城里边去。”
牛娃说:“我今天都明天不要工资行不行?权当我不是今天来的人。”小工头果断说:“不行!”
牛娃说:“我不在这里干了!我走!”小工头生气了,指着牛娃骂:“你这瞎球货,长的是猪耳朵?给你好说你这怂嘴还波拉拉皮干!你试活走。看我不把你的腿卸了都是怪!”
见牛娃不言传了,才又缓和语气说:“小伙子,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你胡蹩跳只有你吃的亏!我不管住你,老板就不给我钱。你好好干你的活,到啥时工地没有事了,自然会给你放假的。”牛娃只好不再说啥。
建云见无伦如何努力表现,兰草妈正眼看也不看自己,反而坚决阻止他和兰草的接触,心里火急火燎燎地急着,他自知即使自己的条件不错,两个人之间摆上一个名正言顺的牛娃,天平向哪一方倾斜是显而易见的明确。处置不好,就吧自己放在了第三者的尴尬位置上了。他想怎么才能快刀斩乱麻,迅速理出头绪来。
被兰草妈支着离开城中村那个街道,建云不放心,给潘老板打了个电话:“老潘哥,我那个亲戚你安顿好了没有?”
那一头的潘老板正在挖掘机推土机和拉土车声震耳欲聋的工地上,声嘶力竭喊着回答:“好我的兄弟哩,你交待的事情我比自己的事情还经心呢!他昨天就开始上班了,那少半天我给他按全天开工资,保证不亏待他!”
建云站在路沿,等着对面的红灯过去,对潘老板说:“我这个亲戚,你不看他人长得五大三粗的,也有劲,啥活都会干,就是从小家里给惯得爱玩了一点,你可要给我管紧些,不要叫他去了外面跟上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了!”
潘老板信誓旦旦说:“兄弟,你放十二分心!我这里用的都是农村娃,个个都能吃苦挣钱。我给人家的父母都打了保票,工地上没有工头的同意,谁都走不开。下班要是不加班,就乖乖在屋里看电视。家里有事要请假,也得等我和他大他娘电话联系以后才能回去几天。”
建云一边过马路一边笑对潘老板说:“你那里是监狱吗?说得那么玄。人家沟子下面没长腿,自己不会走?”
潘老板离开机器远了一些说:“狗不出汗,鸡不尿尿,各有各的路子。我拿钱管人管不住谁?你要胡跑,可以由你,给不给钱,给多少钱就由不得你了。哈哈,怎么样?灵不灵?”
建云放心了,农村人哪一个不把钱看得比命重要?就说:“好你个潘老板!把人当成啥了?国家法律规定八小时以外是自由支配的时间。你犯法了!知道吗?”
潘老板说:“我比你知道得多!用得着你给我普法吗?我把八小时以外工作的工资定得谁都不愿意要那个自由,不就得了?”
建云打着哈哈说:“你只要不克扣我亲戚的工资,我就谢天谢地记你的好了!”挂断电话开始琢磨以后怎么对付牛娃这个意想不到地插进他和兰草之间的明显占了优势的“情敌”。建云急迫地想问出兰草本人到底是什么心思,在两个人的天平上是不是倾向自己这一边。他坚信,凭着好几年的同甘苦共命运,兰草不会心里一点不放他建云这个人的!
过了马路,建云没有回厂里去休息,在厂那边的路边停住,回头一眼眼紧盯着对面的街口,等着兰草出来见他。
兰草妈等建云走远了,给兰草说:“好我的娃哩,你千万不敢卷到男男女女的纠纷里面去!这事弄不好就是要出人命的呀。这一类事,你妈我听得见得多了。从古到今卷进去的人,没有几个能浑全清白走出来。许多时候出人命都不是一两个。妈妈我惊吓日子过得没有一点点胆子了,你实在不敢遇到啥意外事呀!你要再出事,我还有啥活头!”
兰草哭着说:“妈妈,你不用多说了。我不是傻子,能掂得来轻重。给我些时间,慢慢给建云哥哥解释清楚。”
兰草妈给兰草擦着眼泪说:“孩子,不是妈妈心狠,实在是不想你走到绝路上去。任何时候,女孩子在两个男人中间走钢丝,都没有好结果!你赶紧收手,不要再和那建云有一点点来往了!不然,万一叫牛娃发现,就是天大的事啊!人家牛娃那一边就是端一盆屎倒在你娘我的头上,我都没有拌的一句话!”
兰草心烦意乱,对妈妈说:“妈,你先少说几句吧!我心里乱麻一样。你让我安静了再说行吗?我求你了!妈妈。你女儿不是不知道道理的人。建云哥哥帮了我和宝儿几年,没有他的关照,你现在恐怕连你女子儿子的骨头渣子在哪里都寻不着!我猛然不理人家,良心上过得去吗?将心比心,你要是我,能下得了这决心吗?”
兰草妈只得继续劝说兰草:“兰草,你娘啥理都懂。可这样拖着下去会咋样,我一想就心里打颤呀!你当我原意在那建云面前说恨话?我是表明你妈我的态度,想让他主动放开你,你再冷淡他一些,或者他会离开咱家远一点的。等你和牛娃结婚了,咱想办法还人家建云的情。”
兰草心烦意乱说:“妈呀,你再说下去,我活都不想活了!你等我头轻一点了再说行不行?我和牛娃订婚是我心甘情愿的吗?路都走到这一步了,你是嫌我还没有走上死路吗?我现在就死去!不出气了就没有是非了!”
兰草妈也跟着哭起来。刘师傅从另一边扫地过来,见状对兰草妈说:“大妹子,你是第一天才上班,就站在当街道哭,被人看见报告了队长,会立马就不要你上班了。我还等你接替了我好换岗位呢。”兰草妈舍不得这个扫地的工作,立即不说啥了,低下头动手扫地。
兰草把手里的包子递给妈妈说:“妈妈,你说的都对着哩,让我好好想想再说。吖!”
兰草妈用袖口擦了擦眼睛,接了女儿递给的包子,说:“你回去歇着吧。晚上还要上班。”
兰草回头一步步往厂里去。
过了马路,仍然低着头走着。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兰草的胳膊,惊得兰草一激灵差点跳起来。一抬头,见是建云一副喷火的眼神。兰草心慌意乱下意识要摆脱,建云不由分说,坚定地说:“走!跟我走!”一手抓住兰草的一只手,另一只抓着兰草胳膊的手从后背一揽,就搂住了兰草的腰肢,带着兰草上了前面不远处的公交车。
嫣红的十字花(二十)
公交车一路走走停停,一拨拨人上上下下,过去了十几站。兰草几次要挣脱建云的半拖半抱,建云一直蛮横地不松手,兰草不敢大声闹腾,只得顺从着不声张。眼看着路两边的建筑物越来越少,有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庄稼地,直到在终点站一个镇子的街道口停下来,最后留在车上的几个人也都下车了,建云和兰草才被司机提醒慌忙下了车。
路边的不太高大的垂柳被一阵阵微风吹着,快要挨着头的丝绦摇摆着一次次从头顶拂过,兰草给建云拍了拍肩上落下的几根草梗说:“建云哥哥,我们到这郊区农村来做啥?宝儿的修车行不在这一带呀。”
建云说:“我也不知道咋就糊里糊涂跑到这里来了。可能是被你妈妈冷话给激得脑子乱了,领着你上了车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被公交车把咱俩拉到这里来了。”
兰草说:“那我们等下一趟车回去吧。”建云抬头看了看高高照着的大太阳,又指着哗啦啦叶子动着的玉米地说:“天气还早,到这清净一点的地方散散心,说会儿话再回去吧。我心里烦得火烧着一样。”说着沿村外的一条细窄的生产土路拐进了庄稼地。
兰草不言不语跟在建云后面走着,不远处有一条灌溉用的水泥板铺就的二尺来宽的灌溉水渠,渠的一边,有一尺多宽的土埂仅能容一人能勉强通过。建云说:“兰草,我们进去寻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谈谈吧。”兰草也有许多苦水要给建云倾诉,就走到前面钻进了两边一人多高的玉米夹着的小渠沿。
渠道时断时续在地里拐来拐去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子,玉米秸顶上的花粉扑粘了两人满头浑身黄黄的一层,在一个小房子前的四五平方米的水泥台子边,水渠截住了。一截两把粗的有着铁锈色的生铁管子从水泥台子中间舂出来,铁管的顶端细了一点向着水渠的方向弯着。这里是平原农村常见的灌溉机井。
玉米是种在夏季收割了的麦茬地里,不误农时的勤谨的农民刚刚给地里浇了二茬水,密匝匝的玉米秸底下,泥水还没有干燥,根本下不去脚。地里没有一个人,小小的安水泵的瓦房子的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两个人踏上水泥台停住,互相望着从上到下黄朴朴的对方,忍不住都笑了。
建云给兰草扑嗉着头发上的花粉说:“这地方真清净,和咱山里的林子里差不多一样安静,就是听不见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和拉哨子一般的过山风。”兰草也说:“这里路边都是灰沓沓的野草,哪里有咱们山里到处都是的五颜六色的野花好看?”
建云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不知道哪一天在街上接的花花绿绿的广告纸铺在水泥台边上,让兰草坐在上面,自己站着问:“兰草,你见过十字花吗?”兰草说:“在我老家的沟底下河岸边上见过。那花原上头不太见。”建云说:“我们那里的大沟底下到处都是十字花,我妈妈最爱那花了,经常折回来一大把一大把的插在水罐子里,摆在窑里的土窗台上。后来伯父家的姐姐们也经常叫我给她们到荆棘堆里去揪十字花,弄得我被酸枣刺挂破裤腿,没少挨打。”
兰草的眼前似乎看见了绿油油的玉米地上面飘忽开了一爿爿嫣红嫣红的十字花,她陶醉着立起身眯眼双手前伸,摸到了正扬花的玉米梢,捉住了折不下,仔细一看,不是老家沟底下飘在野草野花最高处的美丽的十字花,失望地叹气又坐了下去说:“我们河岸的十字花都长在水草中间,进去也没有多少酸枣刺挂裤腿。”建云说:“我老家那里的沟底下大部分时间都干干的不流水。喝的水都是窖水。”
两个人说到了家乡的十字花,自然都忆起了苦涩但不乏快乐的童年生活,要不是农村的苦焦条件,他俩就都不会跑到城里来闯荡了。兰草神往地说:“我老家的山坡上这时候不是绿油油的庄稼树木,就是五颜六色的花草果子。空气都是甜滋滋的,哪里会有城里到处都躲不开的污水气味?”
建云感慨地说:“我要不是来了城里,老家的那个秃山头上,说不定早就埋着我建云的骨头了!”兰草有点伤感地说:“是瞑灵中的命运把你和我这一对苦命人从山乡安排到这里来了。”建云痛苦地说:“老天爷既然安排我们相遇在一起,为什么又要狠心把我们分开呢?!我不愿意接受这无情的命运!”
兰草也痛苦地说:“建云哥哥,我永世都忘不了你对我和弟弟的好。这一辈子我报答不了你的好处,等下一辈子,我做牛变马也要报答!”
建云一把拉过兰草紧紧抱住喊:“我不愿意等没有影子的下一辈子!天知道下一辈子我俩能不能碰一次面!我从见你的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你就是老天爷送给我的无价宝贝,我们俩是一根绳上的俩蚂蚱,生生死死都要拴在一起!我不让你跟了那个什么牛娃去!只要你放一句话,我命都可以给你!”建云廋小的身子,想不到力气不小,双臂箍得兰草喘气都困难了。
兰草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紧紧搂住,心脏砰砰乱跳,可他感觉到的是紧挨着自己胸口的建云的擂鼓一般有力的胸腔蹦动,建云呼呼的喘气冲击得她的耳膜也都麻木着听不见什么了。建云搂住兰草的手臂颤动起来,继续往自己胸前楼兰草。兰草出不来气,飘飘晕晕的有点窒息,她真想就这么飘到天上去,永远不再清醒过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建云慢慢清醒,睁眼看到了周围一些变色变形的阳光与景物,感到了抱在胸前的活生生的姑娘兰草。他松了松手,看见兰草憋得充满血色的脸上噙满泪水的眼睛,犹如山缝里的清泉,一漾一漾就要溢出来了。建云心里再一热,不由得把嘴唇印上去,立即感到了鲜咸的香味。
兰草被建云的亲吻引得心里“忽”地又飘起来,她抬头睁眼看上去,只看见了建云的一双喷火的眼神,嘴唇刚一动要说话,建云火热的嘴唇就一口噙住了兰草姑娘的红唇使劲吸吮起来。兰草心里激荡着,先是牙关紧咬,阻挡着建云舌尖的探入,后来不由自主就放弃了阻击,从下面迎上去缠绕在一块再也没有放开。
一切都似乎静止了,建云和兰草看不见听不见任何声音任何东西事物,只能感觉到对方实实在在在各自的怀抱里存在着。慢慢地互相感觉到了心跳呼吸,慢慢从天上回到了地上,回到了现实世界里。
建云不满足搂抱和亲吻了,手有些放肆地往兰草的衣下探摸。兰草惊醒了,浑身一震,猛力把建云推开说:“不!不能这样!我们都还要见人呢。”建云不放手,又一把抱住兰草后腰楼得她贴紧说:“兰草,你是我建云的女人。永远是我建云的!我不许其他人碰你一下子!”说着又一次吻住了兰草的嘴。
兰草不由得积极协助动弹起来,一尝到对方甜津津的唾液,两个人就都又晕晕地失去了自制。不知道什么时候建云的手又伸进了兰草的衣服底下抚摸着。兰草就像在梦里飘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似的悠悠地迷进去了……猛然,下身一阵钻心的刺痛,兰草一下子坐起来,推得建云跌坐在了兰草脚下的土地上。一睁眼,是建云光着下半身慌乱地往上提裤子。在往下看,兰草看见自己的裤子也被脱了一般环套在脚腕上,光着屁股坐在石台的边沿的广告纸上面的一滩血上,下身火辣辣疼。
兰草立即明白了刚才发生的可怕事情,大哭着跳起来往上拉着裤子哭喊:“你咋能干出这事来?我们以后还见不见人?”
建云已经紧好裤带,过来手忙脚乱帮兰草说:“兰草妹妹,我实在忍不住了呀。谁叫我那么爱你?你要是生气,就打我一顿吧。我不是人是畜牲!”拉兰草的手往自己头上打。
兰草挥拳擂鼓一样往建云身上乱打,建云任由兰草出气,一动不动。
兰草打着打着就慢了轻了下来,后来就和捶背一般轻柔了。建云趁势拦腰横抱起兰草一转身,自己坐在了开着血花的纸旁边的水泥台的边沿,轻轻把兰草放在腿上,一臂使劲从腋下搂紧,弯腰低头楼得兰草泪脸紧紧贴住自己的脸,另一手轻拍着兰草的身子,嘴凑在兰草耳边说:“兰草妹妹,我给你再说一遍,你永远只属于我建云一个人!我不允许其他任何人再碰你一下!为了你,我可以去杀人放火!你信不信?”
兰草有气无力说:“我们这样会有啥结果,我想都不敢想。”
建云坚定地说:“兰草,你放心,不能给你幸福,我就自己从市里那一座最高的大楼上跳下去!”
兰草语无伦次:“我可咋办呀?我谁都不嫁算了,我不如死了去!”
建云继续紧抱着兰草不放松说:“我不许你离开我一步了,我去求你妈去,哪怕在她前面跪三天三夜不起来,也要她答应我娶你!”
兰草说:“事情都那样了,我妈妈有啥办法?”
建云说:“她是嫌我穷,我以后拼命挣钱,怎么着都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兰草说:“我妈妈也是吃苦人,不是嫌贫爱富的人。”
建云说:“那就是嫌我长得不漂亮了?男人长个漂亮的脸蛋子有啥用!”
兰草说:“不是那么回事。给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已经订婚了。”
建云说:“我不管!结了婚都有离婚的,订个婚顶啥?”
兰草说:“人家为我爸爸出了那么多的钱。”
建云说:“不就是钱吗?我给他还!”
兰草叹气:“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不说你和我一样穷,你即使有那么多钱,也得人家那边原意退婚。”
建云说:“只要咱俩一条心,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兰草说:“眼目下就我妈妈这一关也过不去呀。”
建云说:“我努力在她老人家面前去表现,只要心诚,我不信石头捂不成鸡蛋!”
兰草有了些松快,说:“我信你,行了吧?”
建云小心拿过那浸着兰草鲜血的纸细心叠起装进贴身衣兜说:“那牛娃去工地的第一月根本出不来,咱俩共同努力,先过了你妈妈这一关再说其他的。”
兰草呆看着建云的动作说:“我总耽心着牛娃那边不会轻易放手。咱都知道,农村人不要看都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可要是气急了,拼起命来啥都不顾,为婚姻纠纷经常闹得血里面捞骨头。”
建云说:“我当然知道。要是别的其他任何事,我都原意让给牛娃,唯有你,我宁不要命也不让!”说着又吻下来。
兰草腻歪说:“看你有可来了?这是在野地里,敢一直胡闹吗?叫人看见了,我就没有脸活了!回去吧,晚上我还要上班呢。”
两个人起身,拍打干净了衣服,又相跟着顺来时的路回街口去乘车。
嫣红的十字花(二十一)
兰草妈既然知道了牛娃来了城里,就一心想见到牛娃,可建云只给她说了在建筑工地给牛娃找到了工作,没有告诉他牛娃干活到底在哪里,怎么去。她不想让建云插进她家里搅合,所以自从骂走建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建云的面。加上从心里珍惜这一份工作,兢兢业业唯恐干不好被人辞退,天天都早出晚归以比别人经心好多的态度一遍遍把这一带街上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不几天就赢得了上下左右的交口称赞。
建云下决心要赢得兰草妈对他和兰草关系的允许支持,他铁了心决定哪怕十回八回一百回,即就是跑断腿碰烂头,也要表现得兰草妈起码不反感自己。从玉米地里的那一次,他坚信兰草已经是自己的人了。那个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牛娃才是讨厌的第三者,他心里隐隐地恨着那个在潘老板的工地上天天用铁锨埋头铲土的只见过一次的牛娃,恨他拿钱要夺走自己的女人兰草。他甚至幻想能不能像外国电影里那样去和牛娃用刀子或者手枪决斗,为了兰草,丢了命也值得!他最不愿意想的是那近十万块钱,那个天大的数目,他一辈子可能都挣不到。攒了十来年,存折上也才有几千块,把他那些小兄弟的家当都搜刮完也恐怕凑不够一万块。要兰草退婚的第一步就得退钱,建云认识的最有钱的只有潘老板,可已经碰了一个软钉子,再去张口,估计就连好都没有了。
建云清楚,潘老板不可能永远限制牛娃的人身自由,他那个工地做活辛苦,不容易招工,国家又不准收押金,所以,他对每一个新工人都先以试用的名义控制一个月,干了活也扣着这一个月的工资不给发当作,第二个月完了才发第一个月的工资。这样每一个工人都一直有一个月工资在潘老板手里,要辞工不干的,他就寻找各种理由扣去不给,他不愿意要谁了,就说一句:“到会计处领你那一个月工资去吧。”谁都知道,这是被老板解雇了。
和兰草从玉米地里出来,建云就给兰草说:“我俩都这样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妈妈说了吧。她生气归生气,心里总会向着自己的亲生女儿的。”兰草吓得跳起来说:“我死都不敢在妈妈面前张口说!”建云说:“不要你说,去了你不言传,我说!”兰草说:“我不去!你还不如叫我现在就钻到公路上的汽车轮子底下去!”
建云见状,心疼兰草,就自己每天买一点菜蔬熟食或者瓜果,去街道和那个地下室去给兰草妈送,开始了艰难的表现之旅。一次两次,兰草妈还耐心讲理劝说着痴心的建云,去的次数多了,兰草妈实在说不通,就横下心把建云拿来的东西扔远说:“你在这么难缠,我就带兰草回老家种地去了,不信你敢撵到我们村子里来找打!”
建云也什么都不顾了,跪在兰草妈住的地下室的门外的地上说:“伯母,你不答应,我就跪着不起来了!”晚上下工的邻居们都不知道内情,悄悄地绕开不敢多问。一直到半夜,房东敲着兰草妈的门说:“他大姐,孩子跪得时间长了,一直跪着总不是办法呀!出了事我也担当不起。”
兰草妈开门出来对建云说:“娃呀,我把不说的话都给你说了,我要是有一分路数都不会到今天这一步,你这是把我一家子都往死路上逼呀!我要是嘴唇一碰说个同意,能顶事的话,能等到现在吗?”见建云还跪着一动不动,就哆嗦着指着说:“人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兰草家里有他爸爸在呢,你拿上十万元去找兰草他大说去吧。看他能给人家牛娃那边张得开口张不开口?”
一提起钱,建云口里劲小了,囔囔说:“我以后挣了钱还他家。”兰草妈决然说:“你说得轻巧,那就回去老老实实等你有了钱再说吧!今天。就把你的腿跪断了,我都不敢给你说恳切话!”
房东弯腰把建云拉起来说:“孩子,回去吧。这样闹,啥事都解决不了。人任何时候都得认命。”建云再也没有办法了,起来,一步步慢慢走了。
兰草自从和建云的关系发展到有了肌肤之亲之后,尽管心里仍然忐忑不安,害怕总有一天,和牛娃的那一包炸药迟早都会炸开,一想起后果就心惊胆战。她一次次对自己也对建云念叨着:“我们再不敢这么来往了!”可一次次身不由己总想往建云身上贴。好几回,兰草都想向母亲提起和牛娃退婚的话题,但是,一想到那大山一般压着的八九万块钱,话从肚子里转到喉咙口,就是吐不出来,只好硬咽了回去。她一个心眼想的都是怎么才能顺顺当当摆脱牛娃和牛娃家。
兰草心里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要退婚比登天都要难得多,可她就是要往那方面想。有了那回事以后,她心里再也放不下牛娃两个字了!她想:“我已经成了建云哥哥的人,就一辈子都跟定建云哥哥了!即是要了我的性命,我也不再离开建云哥哥!哪怕前面有油锅,有刀山火海,只要能和建云哥哥在一起,死了都心甘情愿!”一下班有空,兰草都鬼使神差一般往建云的宿舍里跑。
建云同屋的几个的小兄弟,一见兰草露面,就都知趣地笑着出去拉上门到兰草走再也不回来。
兰草问建云:“他们看出啥了吗?”
建云不隐瞒说:“我告诉他们,我俩谈恋爱了!”
兰草脸红耳烧嗔怪:“你咋能都给人说?”
建云大方说:“这有啥?你未婚我未娶,有啥不可以谈恋爱的?”
兰草说:“叫我妈妈和牛娃那边知道了咋办?”
建云咬牙说:“要来的迟早都要来!能瞒到啥时候去?”
兰草偎在建云怀里,凄楚胆怯地说:“我总怕这样下去,要出天大的漏子!”
建云吻着兰草安慰说:“就是天塌下来,咱俩一块顶,顶不住的话,一块被塌死我都心甘情愿!”
兰草感动得抱紧建云说:“我真想就这样合上眼睛永远不要再醒来了!”
建云拍着抚摸着兰草说:“你妈妈要是还不答应,我们就一起出走,隐姓埋名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生活去!”
兰草抬头,泪眼迷离望着建云说:“咱走得脱吗?到哪里不要检查身份证?还有,我家里拿了人家牛娃家那么多钱,能说走就走得了吗?”
建云激动得牙齿咯吱碰撞喊:“钱!钱!可恶的钱呀!!你都在哪里藏着哩?有的人多得愁化不出去,咱们怎么连买命的钱都拿不出来呀?!这顶在咱头上的老天爷咋就这么不公平呀?我不想再这么一天天下苦挣那一月几张的票子了,我想出去到街上去偷去抢了啊!”
兰草连忙去捂建云的嘴说:“建云哥哥,你咋敢胡说哩?偷人抢人,可都是要杀头的!”
建云咳咳哭出声说:“我这么无能,活到这世上还有啥意思?不如叫公家拉出去枪毙了算逑了!”
兰草哭泣着说:“我不要你死去!要死也要咱俩走到一块!”
两个人都知道,即使这样抱头哭上多少回,也不能哭出一分钱来。还都得天天去车间上班挣那一点点仅够生活费的工资。
兰草妈心里明镜似的明白女儿和建云的关系绝对不是女儿自己说的什么都没有,也知道女大不由娘的真理,她想拼力管住女儿,阻挡她和建云的来往,明知道徒劳无益也不想放弃努力。眼看着兰草一步步往绝路上走,兰草妈心里只有火烧火燎地着急,恨不得一步不落地时时刻刻跟着兰草监督着,可城里厂里不比村里家里,跟着根本不可能。
兰草妈想:“牛娃既然来了,总不让他见兰草,不说良心上说不过去,从道义上讲,人家牛娃明明在兰草打工的厂子门口见过我,我现在任由着女儿的另外一个男朋友把他放到啥地方去进不了城,要被牛娃姑父姑姑那头知道了,怎么给人家解释?自己的女儿而今和建云这么不清不白地,我就是长一百张嘴,说起话来也是秃舌子。”
好在兰草每天下班了,都会抽空回来看看妈妈,兰草妈一回回催兰草带她去工地上找牛娃,兰草都说:“我也不太清楚牛娃在那个工地上。要不,我到厂里找建云问问去?”
兰草妈最怕兰草再去见建云,赶紧说:“你不问了!我想,牛娃一定会自己再找回来的。我扫地的时候多朝你们厂门口那边盯者点吧。”又对兰草说:“还有那天一起去的另两个小伙子,我不信你不认识。你问问他俩谁知道。”兰草说:“问他俩和问建云一样,他俩就和建云住在一起,天天形影不离。我捎话叫建云啥时候来给你说行不行?”兰草妈断然说:“咱家里谁都再也不许和建云见面!你要再见他,我打断你的腿!”兰草吐舌说:“吓死我了!”回身跑远我行我素去了。
兰草妈干着急没办法。
牛娃是个干活不知道吝惜力气的农民娃。工地上的起土方清根基是整个工程里最脏最累的活,虽然如今基本上用的都是挖掘机和推土机操作,可施工机械到不了的边边角角,都要人工用铁锨?头去干。老板开了工资,不可能让任何一个工人能轻轻松松领走。从一个小工头起家的搞了多年工程的潘老板,熟悉工程的每一个环节角角落落的任何活路,亲自指挥着小头目给每一个人都安排了尽够干的出力活。往往是下班时间到了,还得继续干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牛娃干活不会偷奸耍滑,经常比别人下班还要晚许多。虽然一躺到床上,就浑身散了架子一样再也不想动弹,可一想到一天的三四十块钱的工资,苦呀累呀就都放到一边去了。他算计着哪一天才会和父亲一起挣够订婚结婚的钱,收拾好新农村的新房子,把兰草娶到自己家里去。
几天里,牛娃凭着实诚真心,也认识了一同干活的不少工友们,他们里面只有很少的几个年纪大一点的是家在这个城里的下岗工人,其他的大都是和他一样的农村人。
晚上都躺在床上胡说浪谝,毫不忌顾的热辣辣的男女话,听得牛娃体烧心跳,一次次想到了他的媳妇兰草。他想:“兰草现在在想什么呢?”又想:“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的。一领工资,我就去国棉九厂那里找兰草去!兰草妈在那里,兰草就一定在那个厂子里!”
嫣红的十字花(二十二)
工地上刚刚开工的根基挖掘平整阶段,和农村看气候种庄稼一样紧张,工人们被赶着催着加班加点抢进度,不累得眼困脚软,就不准歇下来。可要是碰上天变落雨,到处浆水稀泥,提前修好的水泥路上也都溢漫着一层黄土泥糊涂,啥都干不了。大脑聪明的老板就在这个时候安排工人们歇班休假。
看样子秋雨下起了一两天停不了,牛娃给小工头请假,想进城去办自己一直办不了的寻媳妇私事,想不到还是被小工头一口回绝:“其他人可以离开工地,你这样的试用工不歇工也不准请假。乖乖给我呆到工棚里去吧!都走了,谁疏通这么大工地上的水道呀?再说,外头的小混混要是来偷来抢,我找谁对付去?”牛娃只好乖乖地与和他一样从农村来的十来个工友们窝在工棚里看电视打扑克谝闲传不出去。
工友们大都是没有媳妇对象的毛头青,谈论得最多的就是怎么挣钱娶媳妇。牛娃是已经订婚有了媳妇的人,自觉比他们优越,独自幸福着不挤进去显摆。几个小哥们见他不和他们抢话头,就都逼着他问:“牛娃子,你看上去年纪都不小了,是不是二胰子货,不喜欢女娃?要不就是已经结婚了!”
牛娃骄傲地炫耀:“我大人不和你们娃娃一样胡谝!”
几个小青年一窝蜂涌上来把牛娃扯胳膊拽腿架起来说:“这里的规矩,新来的女婿娃,都必须老老实实给弟兄们交待自己的恋爱结婚史!你说不说?要不老实说,我们就要煽风箱(音han)了!”
牛娃知道这煽风箱的滋味不好受,他就经常参与这一伙人把一个人的脚手抓住荡秋千一样荡着屁股连续不断撞向一个早就支好架子的硬膝盖,直到被煽的人告饶答应为止。这是农村青年伙里的关系不错的人们的善意闹腾,没有人敢翻脸扫兴。牛娃赶紧老实说:“我还没有结婚呢!谁骗人是小狗!”
大家起哄喊:“谁信你的鬼话!你不言传偷着笑,没结婚也不是清水男人了。”“交待在哪里沾过女人了?”:“是不是给洗头妹送过钱?”七嘴八舌审贼一样不放过。
牛娃喊:“你们把我牛娃当什么人了?我有贼心也没有贼胆,更没有贼钱呀!谁干过见不得人的事谁出门就撞到汽车上去!”
没有人相信牛娃,仍然都列开架式,要更激烈地煽牛娃的风箱。
牛娃怕了,一连声喊:“我说,我说!我订婚了。”
众人这才把牛娃放下来说:“早说实话,少受罪多少罪呀。”都说:“订了婚也比兄弟们经历丰富,快说说,是怎么把姑娘骗到手里的?”
也有人追问:“摸手,亲嘴了没有?”“肯定早就把那事都干了!”“女子是哪里人?漂亮吗?”“照片拿出来,让弟兄们过过眼瘾!”……
牛娃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么多难题,一边往起坐一边说:“你们都问的啥话些?我连人家是啥模样都没敢仔细看呢!”
大家都不信,说:“哪里有订婚了还连模样都不敢看的?”“你看看电视里哪一对不是一见面就抱住啃嘴解裤带?”一片哈哈哈的哄笑。
牛娃只好照实说了出钱订婚和来城里找媳妇的遭遇过程。
大家听了,都不起哄了。有人不信说:“都啥时代了,还有这样的事?”“旧社会隔口袋买猫的买卖婚姻也没有你这么快就订婚的!”有人指着牛娃责备说:“你看你把事弄成啥了!你姑姑姑父叫你到城里干什么来了?你糊里糊涂到这监狱一样的工地里窝着出不去,一月能挣几个钱?”“再不很快见着你媳妇,可能就跟上别人跑了!”工棚里嘻嘻哈哈笑成了一片。
“笑啥哩笑?有啥可笑的?!看老实人牛娃的啥笑声哩?”在一边一直不参加笑闹的一个家和牛娃家距离一百多里的同县的中年人大声喝断了青年人的胡言乱语。他姓岳,让青年人都叫他岳叔。岳叔是为了供给两个正上大学的儿女才在这个在远郊可以经常偷着加班的工地上来的,为的是多挣加班费。
等其他人都散去换了新的话题,没有人注意到牛娃了,岳叔才扔下了正在抽着的旱烟锅子,起来拍了牛娃一把说:“牛娃,躺着想事也难受,跟叔出去看看停挖掘机的那个土堆下面水路通不通,要是把挖掘机陷下去,老板可要给咱们都寻事了。”
牛娃听话地随岳叔一起拿了工具冒着小了一些的雨出去巡视。
挖掘机早就停在了经过硬化处理的水泥路上了,看情况不可能有啥隐患。牛娃要回去,岳叔说:“回去干啥?还不是那一伙吵吵闹闹惹你心烦。和叔进挖掘机里坐着避雨说一会话去。”牛娃不反对,两个人就互相帮着拉着钻进了挖掘机的驾驶楼。
雨滴打在驾驶楼顶的铁皮上刷刷啪啪响,一绺一绺雨水从玻璃窗上流下去,远近一片灰蒙蒙的。
岳叔和牛娃一起看了一会儿工地上的秋雨,沉思着对牛娃说:“牛娃呀,我毕竟比你大了不少年纪了,虽然离你家那么远,怎么说都是一个县里的乡党,你大你娘可能就是我这么个年纪。刚才怕有人给老板打小报告,我没有给你说。我听了你的遭遇,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呀?你姑父姑姑叫你到城里来寻你媳妇来了,你在你媳妇打工的工厂门口被几个热心人送到这里出不去,怎么想都不合常理呀。哪里有无关的人花车费耽搁时间会给谁介绍工作的?”
牛娃也说:“我就觉得怪怪的。寻兰草连厂子门都没有进去。”
岳叔说:“那些人是从厂子里面出来的还是街上路过的?”
牛娃说:“我就在门口守着呢,他们都是一前一后从那国棉九厂院里出来的。”
岳叔问:“你媳妇到那个厂子里打工时间多少了?”
牛娃说:“我不知道,听说她从家里出来好些年了。”
岳叔说:“瓜(傻)孩子,你钻到有人给你设的圈套子里来了!那些人是不叫你见到你媳妇呀!”又说:“你咋不记着你姑父的叮嘱?叫你寻着媳妇再找工作,你忘了?”
牛娃说:“我没有多想就到了这里来了,见这里工资也高一点,自己就留下来了。”
岳叔指着牛娃的额头埋怨:“你瓜娃瓜想!算的啥帐?定个媳妇花了多少钱?这里即就是一月挣几千块,有你那十来万多吗?”又问:“给你家里把情况说了吗?”牛娃说:“我没有手机,又不准出去,到到哪里打电话?”
岳叔说:“你这娃,咋不早说?我和我娃要联系,有个烂手机。你赶紧给家里打电话!”说着从内衣兜子里掏出手机给牛娃说:“出来,到城里了,钱再紧张也得个手机。不然就像瞎子聋子一样。”
牛娃记着姑父的手机号码,就给姑父打电话。
电话一通,牛娃刚刚叫了姑父两个字。姑父那边就急着喊:“牛娃呀,你咋十来天不给家里打个电话?你大从沟底下专门上来问过好几次了!你要急死我们吗?”又问:“你是拿别人手机打的电话吧?先挂了,我再打过来,不要叫人家费电话费了。”说完那边就挂断了电话。
牛娃着急说:“我还没有说话呢,我姑父就挂了电话了。”
岳叔说:“不要急了,你姑父是不要我花电话费,等一会就会打过来。”
刚刚说完,姑父那边就打过来电话:“牛娃,你到底怎么样了呀?和兰草在一起了吧?”
牛娃说:“我没找着兰草,找到工作了。一个月一千多块呢。”
姑父着急说:“叫你到城里是撵兰草去的,光找个下苦的工作,哪里找不下?你没有去国棉九厂寻人吗?”
牛娃说:“去了,见着兰草妈了,没有见着兰草。”
姑父问:“见着了兰草妈,咋会见不着兰草?你不跟兰草妈去见兰草,急着找的啥工作!”
牛娃说:“我刚刚看见兰草妈,来不及说一句话就来一伙人带我到这个工地找到了这个工作。”
牛娃姑父听了,大为恼火骂:“你变成猪脑子了?头里咋比浆糊子还粘?这几天下了工,不去找兰草都干啥哩?”
牛娃委屈说:“这个工地管得太严,第一个月不准出去。”
姑父骂:“是给你上了手铐脚镣锁着门吗?你勾子底下没有腿?”
牛娃结巴说:“老板,老板扣工资。”
姑父气急败坏说:“牛娃呀,你把事情弄得瞎瞎(音ha)的了!这是兰草和她妈不愿意见你搞的鬼呀!是媳妇这边值钱还是那几天的工资值钱?瓜子都能算的账你就算不清?你在哪里?”牛娃说了工地的村子名。姑父说:“哪里都不要去,就呆着不要动了!我和你姑姑明天来见见兰草和她妈这两个人能耍出啥戏法来!”
牛娃把姑父的话给岳叔说了。岳叔也说:“你姑父想得也有道理。你个碎娃娃,就寻上去了也一下子没有好办法。咱县里在那个国棉九厂打工的青年娃也不少,肯定有知道你媳妇兰草的,我给你托说几个熟人打听着,先弄清到底是咋回事再说。反正我要出去没有人拦着不准。”
几百里外的山里天阴着还没有下雨。牛娃的姑父接电话的时候不在家里,正和姑姑在苹果地里拔草,牛娃姑姑见丈夫脸红脖子粗对着电话给侄儿牛娃发火,等停下了,担心问:“牛娃怎么了?你这么生气。”
牛娃姑父说:“你这牛娃侄子瓜透透了。被兰草和她妈串通着关禁闭了!”
牛娃姑姑非常着急问:“他才去了几天,能犯啥法?就被关了禁闭,我不信一点点!”
“我也不想信哩!”牛娃姑父说:“干这活的啥哩,拔几年草都拔不回来给牛娃问媳妇的钱!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咱俩都到城里看看去。我不信她兰草母女能成到天上去!三媒六证拿了咱的钱敢把咱牛娃当猴耍?”和女人都撂下了手里的农活回家准备去了。
嫣红的十字花(二十三)
牛娃的姑父可不是做事不考虑前因后果的粗莽村汉,初听了牛娃的诉说,也气得肚子里的胀气不断咕咕往上涌,恨不得马上和妻子叫了妻兄牛娃爸一起去把兰草她那个躺在家里养断腿的爸爸揪出来大闹一顿出出气,再去城里寻兰草和兰草妈算总账。
走在回家路上,他对和他一样跟着生气的妻子说:“咱给牛娃订婚后就错走了一步棋,根本就不应该让兰草领着她妈回城里去!趁热打铁给他们把婚结了就不会有这粘(ran)牙事了。”
一块走着的妻子说:“牛娃年龄不小了,可人家兰草才十九岁,还不够结婚年龄呀。”
丈夫说:“这事不难办,大不了花一点点钱寻个熟人说一说,就能给办个结婚证。万一不给办证,就定个日子给他们把婚礼办了,山前山后没有登记就结了婚的人多着哩,也不见有谁怎么样。”
妻子说:“这时候说啥话都迟了。你说兰草和她妈合伙给咱牛娃设套,叫我可看不大可能。兰草妈和咱同村同族的多年了,我看她不可能心术那么瞎。再说,她给娃们一定婚就去了城里,牛娃第二天就赶上去了,她自己安家都忙不过来,来得及吗?就说那几个把牛娃拉到工地上去的人能是她寻的吗?她手里有没有钱你和我难道不知道?”
牛娃姑夫父想妻子说的也有道理,就说:“兰草妈我们知根知底,可兰草跑到城里这么些年,谁知道交没交瞎瞎人?”
妻子说:“兰草跑到城里去,也都是她那个不学好的大给逼出去的。这孩子本质好,从小知事听话。要不咱们会把她千方百计给牛娃撮合?”
丈夫说:“反正这事是哪一节子不对了。牛娃这婚事要是黄了,咱咋对得住沟底下的活着的和死了的那一门子人呀!为了定这个婚,孩子他舅舅把攒了一辈子的钱都拿出来花完了,要出了岔子,就是要他的命呀!”
回到家里等气头过去了,牛娃姑夫父把前因后果事情过程的各种可能都仔细思忖分析了一遍,拿定主意后对妻子说:“事情闹大,只能临时出出气,终到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即就是人家兰草家耍了嘛哒,咱出了那么多钱,把那个躺在炕上等死的兰草爸逼死都逼不出一分钱来。咱去到城里也都不敢混闹,我想八成是兰草那头子出了问题,先寻着兰草妈看她咋说,要只是兰草一时糊涂变心,兰草妈可能不会跟着胡闹的。”
妻子说:“咱连兰草在哪里都不清楚,怎么寻得着兰草妈?”
丈夫说:“都怪我以前想的不周到,叫牛娃去了城里到国棉九厂瞎胡碰。你给去准备一点吃的东西,明天一早咱就动身去城里去,我有办法找到兰草。”
第二天早上,漫山遍野都是湿漉漉的浓雾,填满了河川沟道,几步外就什么都看不见,天阴沉得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这样的天气,即使再勤劳的庄稼人,也都开门出来看看就缩回去补睡二茬觉去了。就是雨不落下来,浓雾里也忌讳到地里去躟踏,脚印过处,对土地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牛娃姑姑姑夫两口子起早饭也没有吃,就背着昨晚装好了干粮的黑提包,一人胳肢窝夹了一把雨伞,顶着茫茫浓雾去几里外的乡里等一早的第一趟直接去城里的班车。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钻进雾里,孤零零的夫妻俩离得只有三两尺也迷濛濛互相像在水里一般看不清楚。
牛娃姑姑过意不去对丈夫说:“掌柜的,我这个丝不断的啰咧(可怜)娘家把可你连累扎了!我都觉得在你面前矮了一截子。”丈夫去拉了妻子的手说:“她娘,你咋能这么说?亲故亲故,亲不顾要亲干啥?牛娃他哥去给人家白白拉套去了,牛娃要是再成不了婚,你我都要在人前抬不起头了。”妻子感动得挨得丈夫更近了。
见雾气太重,牛娃姑夫说:“天气这个样子,这第一趟班车要从原头上的村里来咱乡上拉人,可能雾过不去不会来。我想回去开了咱家的三轮车直接到县里去搭车。”妻子不准,说:“快不敢开那车去!人都叫那样的车是‘倒草机’,这瞎瞎(ha)天气又走的沟路,谁能操下来那个心?事情再紧,也不在其等车的一点时间。最迟雾气过去了车一定会来的。”
到了乡政府的街道上,一直和十几个也是等车的人一起站到快八点,天上的雾薄了,可以看清十几米远的路面的时候,班车才姗姗来迟。
一路上唰唰的秋雨下着不断头,班车司机不能放开速度。到了下午四点多,牛娃姑姑姑父才到了国棉九厂的厂门口。妻子说:“咱到门口问问看大门的?”丈夫胸有成竹说:“这么大的厂子,看大门的能认识几个人?”
他直接走上去给门口的保安一个个递上了早就准备的红塔山纸烟,接着殷勤地打着火给没有自己点着烟的保安都点着了烟。看保安的如临大敌的脸都松开了才说:“师傅们辛苦了。我想打听一个人,是个女娃,就在这个厂子里打工的。”
一个抽着烟的保安说:“看你就是农村来的,只要知道她在那个车间,去里边一问就有人告诉你住在哪一座楼上。”
牛娃姑父卑谦地说:“我只知道她就在这个厂子里,听说是看机器,接线头的,叫兰草。”
一个保安听见了“兰草”两个字,忽然想起了那一天的事,就说:“十几天前好像有个背了几疙瘩烂行李的农村小伙也到这里喊叫着找叫兰草。”牛娃姑姑急忙插话问:“他人去了哪里?”保安指着一边的台阶说:“喊了一会,就坐到这里不喊叫了。我也没有注意他后来去哪里了。”
另外一个保安说:“你们说那叫兰草的是接线头的,可能不是细纱车间的就是织布车间的。你们回去到里面问去吧。宿舍楼就从西边那一条路进去。”随手给指了大概方向,放牛娃姑父姑姑都进了厂门。
知道了兰草不是在细纱车间就是在织布车间上班,就好说多了。进去一问,两个车间的女工宿舍就在一个楼上。牛娃姑父问那个中年女楼管:“请问大姐,这个楼上住着一个XX县的叫兰草的姑娘吗?”
兰草平时勤谨朴素,工作踏实肯干,提前转正提工资,工友们都知道,楼管当然熟悉。就说:“兰草是在这个楼里住。你们是她什么人?”
牛娃姑姑刚刚要开口,她丈夫急忙说:“我们是兰草她姑姑姑父。到城里来办事,顺便看看她。”又说:“兰草在哪一层住着?我们上去找吧。”
楼管挡住说:“按规定没有里面住的人领,一个外人我都不能放进去。也不知道兰草现在在不在,我给你们上去看看去。”
兰草这时候正休息起来准备吃饭去。她食髓知味以后,就天天失魂落魄似的想往建云那里跑。一来二往,搞得厂子里的熟人都知道了他们两个在谈恋爱了。
虽然也有不少人风闻过那一天有个农村小伙子在厂门口喊叫着兰草是他媳妇的事,可在现今的开放社会里,男男女女喜欢谁就和谁住一块,城里人司空见惯,也没有人当一回事,况且兰草和建云还没有公开明铺暗盖睡在一块去,有啥大惊小怪的?只是兰草的师傅姐妹们都私下议论:“看,兰草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看得上建云那样的男人?要模样没模样,要钱财没钱财,连父母都没有。也不认识几个字,兰草到底看上他哪里了?”可议论归议论,像农村那样见这样的事情早就被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说长道短的风,绝对不会刮起来的。
楼管大嫂也知道兰草和建云谈恋爱了,她是城里的下岗工人,也把这事看做是青年人之间的平常事,根本预料不到来找兰草的自称是兰草姑姑姑父的两个人就是兰草订了婚的男方的亲属。她一上兰草住的那一层楼道,就大声喊:“细纱车间的兰草!兰草——”
兰草听见,扔了手里正在擦脸的毛巾,从宿舍里跑出来应声:“哎!”
楼管大嫂说:“你家里姑姑姑父来找你了,人就在楼下门口等你呢。赶快下来吧!”说完就转身下楼梯去了。
兰草心里狐疑着:“哪一个姑姑姑父会来找?”也没有多想就跟在楼管后面下楼。到最后一层的楼梯的一半处拐过去弯腰往外一看,一下子呆住不动弹了。门外面的路沿上人行道的水泥方块上,立着的在左顾右盼的两个人正是她一个村的自己叫了十几年哥哥嫂子的又在十几天前改口称呼为姑姑姑夫的牛娃的亲姑姑姑父!
兰草自知和建云之间的关系,迟早都是大麻烦,可没有想到麻烦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她没有一点点思想准备,根本没有勇气出去见那两个人。见牛娃的姑姑姑夫都仰头往楼上面看窗户,没有注意看里面的有些暗的楼梯口,立即把已经伸出要往下踏的脚收回来,退着往楼上倒。
楼管大嫂见状说:“兰草,你姑姑姑夫就在院子里呢。你咋又要上楼去?”
兰草胡乱借口:“我忘了要拿的东西了,回去看看去。”转身就往上跑。
进了宿舍,下意识就闭上门,背靠着门扇喘粗气。
同屋里的工友姐妹见她脸色苍白,转眼失色的,就都围过来问:“怎么了?家里来啥人?把你吓成这样子?”
兰草哆嗦着说:“我这下子活不成了!乡下定了婚的那家人找来了!”
姐妹们都不相信问:“你真的还有定了婚这回事?”“都啥时代了?你就能随着他们给你包办婚姻?”“不理他!包办婚姻犯法呢,看他们敢怎么样?!”七嘴八舌,说啥话的都有。
兰草听着乱无头绪,急的揪着自己的头发喊:“我都要吓死了!你们说的这些话一分钱的事都不顶用!我现在连门都不敢出去,话都传不给建云去。”
里面有手机的姐妹就说:“给建云打个电话吧。”把手机递给兰草。
兰草接过,手颤心跳,压不准号码,一个姐妹抢过去说:“你说号码,我给你打!”
兰草说了,电话就打通了。兰草刚刚对着电话说:“牛娃家里来人了!”就听见楼下面吵起来了。
吵声是牛娃姑姑姑父和女楼管在争执。他们等不住兰草下来,又回来问清兰草下了半截楼梯又上去了,就要自己上楼,楼管挡着不让。所以,三两句就说高吵起来了。
牛娃姑姑见上不了楼就拿出农村妇女的撒泼劲喊叫起来:“兰草,我是你女婿他姑姑呀!我和你姑父几百里路冒着风雨来寻你,你躲着不见我们是啥意思?是把我们农民当瓜(傻)子哩吗?你再不下来,我就把啥话都往外扬呀吖!”
牛娃姑父劝妻子:“他娘,你冷静些!到人家公家这地方胡喊叫啥呢?可能是兰草娃上去取啥去了,咱等一会怕啥?”
牛娃姑姑缓了一口气,又大声喊:“兰草!你下来不下来?”
兰草在上面再也呆不住了,只得下来。嗫喏着说:“姑姑姑父,你们咋来了?我是上去收拾我床上的钱包了。”
牛娃姑父连忙站到妻子前面说:“兰草,你不听你姑姑胡咧咧的话了,她是在路上和我吵了架,没有地方发火,在这里撒气哩。我们想来看看你和你娘,都不知道你娘来到城里干啥哩。”
兰草这才回过神来说:“我妈妈在厂门前对面的街道上打扫卫生着呢。”她眼睛躲躲闪闪不敢正视牛娃姑父,就怕他问牛娃。
牛娃姑父若无其事地说:“那就好,听这个大姐说你吃了饭下午要去上班。你要没有时间,把你妈妈的住处给我说一下,我们先去她那里看看去。”
兰草只得告诉了母亲住的那一家的村名和户主姓名。
牛娃姑父拿出几百块钱给了兰草说:“我们出门的时候,你公爹要捎苹果核桃那些东西,我们嫌难拿,没有带。他就叫我把这点钱给你,你拿着,想吃穿啥就给自己买啥去。”回身给妻子说:“娃好好的,你都胡吱哇喊叫了些啥话些?”
牛娃姑姑迅速变脸过来,拉住兰草的手说:“哎呀,兰草呀,你看我和你姑父拌了几句嘴,正在气头上,看你不下来,以为你来了城里,就看不起我们老农民了,嫌乎我家了。就啥都不想胡说乱叫,你是明事理的好姑娘,不要和我这粗噜噜上计较了。我等你明天下了班还要领我到街上去逛商店哩。”
兰草傻傻地任由手被拉着,接不上来一句话。
牛娃姑父拉开妻子说:“兰草午饭时间都过了,你咋还舍不得丢手?咱走,叫兰草收拾上班去。咱出去看亲家母去,”拉了妻子往厂里大门口去了。
嫣红的十字花(二十四)
绵绵秋雨已经是第三天了,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工地上的民工们仍然继续享受着老板赐予的“休假”,工资可是按照正式出勤时间计算的,所以,没有一个想专门离乡背井跑到城里来享受这老板强安排的被《劳动法》规定了的基本权利。
借着雨天,睡觉谝闲看电视,歇息了两天,连日劳累的疲乏驱赶走了,开始有人埋怨开蜷腰曲背挖土装车的时候望眼欲穿盼着的雨天了。歇着不出工,挣不了钱还得被老板扣饭钱,哪一个家里急等钱的人愿意继续歇下去?
牛娃正在急切地等候着姑姑姑夫赶快到城里来帮他想办法。没有心情随着一个个出去钻进进雨雾里大骂天气的工友们也去怨天尤人。他躺在床上不起来,眼睛盯着竹竿架子上棚着的石棉瓦,听着雨点落在石棉瓦上的刷刷声发呆。
昨晚,专门去国棉九厂里寻熟人乡党去探听兰草的消息的岳叔回来,又把他叫到那个挖掘机的驾驶楼,气愤地告诉他:“牛娃呀,我给你说实话,你千万要稳住!”
牛娃急切问:“到底咋回事?我急死了!”
岳叔思忖再三还是说:“事情不太妙哇。听咱县里在那个厂子里知道兰草的几个娃们说,你媳妇兰草和一个叫建云的早就交往上了,特别最近几天,差不多就要明铺暗盖住到一起去了。”
牛娃一听,猛然火冒三丈,跳起来。头“咚!”的一声碰着了驾驶楼顶上的铁皮。他在转不开身的驾驶室,火急着脚手胡动乱抓,不知道咋办。拿起手边一把油腻的扳手就去拉低矮的驾驶楼的门。
岳叔使猛劲推牛娃又坐下去,大声教训:“你想干啥去?把这铁东西提上去能咋?你人在哪里都不知道,能跑到人家有几千工人的大厂子里去抡家伙吗?恐怕你进不了厂门就被抓进派出所里去了!”
牛娃呼呼喘气说:“我媳妇跟上人家跑,我就这么窝囊着吗?”
岳叔劝说:“娃呀,世界上的事情复杂着呢。咱没遇事的时候要躲事,既然躲不过去,就要面对事。凡事都要头里面多转几个弯子,把轻重掂量清了再走下一步。带着火气跑出去,没有一件事能处理好!”
牛娃着急说:“我可咋办呀!就这么不言不喘?”
岳叔说:“你姑姑姑父不是就要来了吗?明天见到他们了再一起商量个稳妥办法吧。我听说那个建云可交往了不少街头的小混混,那样的人都把打架闹事当家常饭,你一个人去拼命,占不了便宜。”
牛娃说:“我们这里也有这么多弟兄们呀。”
岳叔不等牛娃说出后面的话就说:“你把你当什么人了?不看这里的人都无条件听老板的,叫打人也去。可人家老板给发钱,出了事也有老板出头拿钱摆平。你刚刚瞅着老板的工资来干了才几天?有几个能两肋插刀的朋友?会有人帮你去拼命吗?不看他们都把哥们弟兄天天挂在嘴上,还都不是说大话图痛快?你到工棚里试试去,有一个人愿意跟上你去,我就不姓岳了!”
出驾驶楼往回走的时候,岳叔再三叮嘱牛娃:“常言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千万不敢给工队里的任何人说这事!说了,没有人能帮你,只会把你看低了。”
牛娃只得忍住火气,辗转反侧一夜难眠。多半天躺在床铺不动弹,早饭午饭都没有起来去吃。有人饭时顺便叫他,他推脱说不舒服不想吃饭。和他关系不错的工友说:“起来吃一点吧,这里的饭是按人头逐月收钱的,你去不去吃都要从工资里扣饭钱。”牛娃说:“我难受,一口饭都不想吃。”
牛娃的姑姑姑父两个从那个厂门里出来,问着道很容易就到了兰草妈打扫的那条街道里,不用向谁再问,很快看见了兰草妈那个老远老远就醒目的清洁工专用的亮黄色背心。他们都走到跟前了,兰草妈披着塑料布,冒雨埋头捡垃圾没有发现。
牛娃姑父喊着:“亲家母!”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前去。
兰草妈抬头一看,吃惊不小,狐疑问:“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牛娃姑姑没好气说:“我们要再不来,我牛娃被人卖了我们都不知道呀!”
兰草妈急忙问:“牛娃怎么样了?我还正在打听他在哪个工地上呢。”
牛娃姑姑生气了,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把我牛娃给圈到工地上不准出来,你到这里还装得没事人一样!”
兰草妈不明就里问:“牛娃怎么了?我那天刚刚喊了他一句,他就跟着几个人上车去了。我跟着上了后面的车也没有追得上,后来听兰草厂里的人说他在一个工地上找到工作了,工资也不低哩。”
牛娃姑姑说:“你上嘴唇打下嘴唇,想咋说就咋说。你兰草没给你说牛娃在哪个工地上干活吗?”
兰草妈说:“没有说啥呀。我还天天想着这里休假的时候和兰草一块儿去工地上找牛娃呢。”她听话听音,也觉出来了话里话。心里有兰草建云之间的说不明道不白的疙瘩关系,也理直气壮不起来,只得呜啦着说:“可这里没有人顶班不准离开,有人来回检查哩。”
牛娃姑姑的难听话又塞过来:“你们当然放心自在着哩,拿了我们家那么多钱还不够?到这街头上放心拾钱着哩。我家牛娃就是被人卖到黑砖窑去也与你当然无关了,你心里恐怕也那么盼着呢!给你把话放到前头,想赖婚,做梦!”
兰草妈听着听着,也忍无可忍了,生气说:“你这人咋怎么说话,那些话里的刺是对谁的?我怎么着了?给你说牛娃我喊都喊不住就上车去了,赶都赶不上。我脊背上长翅膀也不一定能追上汽车呀!你说那些难听话给谁听哩?不说你叫了我十几年婶,就是按现在的班辈,我也比你年龄大吧?你给谁发呱哩?”
牛娃姑父连忙说话卷边子:“哎呀,亲家母,你把话听偏了,我们也都是来了寻不着牛娃太着急了。她说话从来都那样,?头一样。你不要计较了,看到乡里乡亲几辈子的面上,以后还要祖祖辈辈一个村子里住的,她就那么个不通大理的混人,你和她计较划不着。我们找不着牛娃,只有先来你这里打听打听了。”
牛娃姑姑赶紧见风使舵说:“亲家母,我们都是见不到牛娃的消息急疯了,你说兰草好像知道牛娃去哪里了,我们刚刚见着兰草了,可她也没有给我们说。这到底都是是咋了呀?“
兰草妈心里明镜似的清楚,也没有底气给牛娃姑姑说难听的话,就叹口气说:“唉,亲家,一言难尽,我就要下班了,咱们回去慢慢说道去。”又说:“快五点了,咱是在街上的摊子吃饭,还是回去自己做饭呀?”
牛娃姑姑也是舍不得花钱的过日子人,就立即说:“花那饭钱做啥?我在家里烙了大锅盔,咱回你住处去切点凉菜,烧几碗稀饭就行了。吃了饭我们还要去寻牛娃哩。”
兰草妈收拾起了自己使用的笤帚扫帚簸箕捡拾夹子黑色垃圾袋等清洁工必用家什,带着牛娃姑姑姑父回自己租住的地下室去。
见兰草妈住在这么个狭小黑暗潮湿的透不进光线的比乡下人的杂物间都不如的鸽子笼里,牛娃姑姑惊叹道:“哎呀,兰草她妈呀,人都说城里好,都拼着命往城里挤,咋就挤到城里住这来了?哪里能胜你村里那一大院子高房子呀?”
装不住话的农村女人的丈夫见自己的一次次眼色妻子都没有看见,怕她还会喋喋不休下去,就拉了妻子衣角一下说:“农村里有大院子,谁给你发工资呀?”妻子还要说啥,丈夫使劲拧了她一把,她“哎”了半个字就压回去了。
两个婆娘一起在电灯底下收拾饭。兰草妈拿出盆子要合面,牛娃姑姑见锅底下还留有兰草妈早上给一天烧的稀饭,就说:“这稀饭再掺些水够咱几个喝了,我昨晚烙的锅盔馍还软和着呢,你合面干啥?不用了!”
兰草妈说:“你们几百里路来了,咋能叫你们吃剩饭?我给咱擀面!”
牛娃姑姑拉住手挡着不让。兰草妈只得放下面盆去择菜。
牛娃姑父找话说:“我见兰草她爸这一向安分多了,在家里乖乖呆着,哪里都没有去过。”
兰草妈叹气说:“他腿好不了,能去哪里呀?”
牛娃姑姑接话:“兰草她妈,我看我叔,不不,我亲家这回一定是能改好了。怎么说都是一个屋檐底下厮磨了几十年的人,他改了,你也就回去吧。这么几个地方摆着终究不是个浑全的家呀。”
兰草妈说:“说那话的啥哩?都到了这一步了,活一天算一天吧。”
牛娃姑父说:“亲家母,这么想你就不对了。兰草和宝儿都一天天长大成人了,你油採(和)面的日子在后面呢。即就是我亲家还那样不起色,咱给兰草和牛娃吧喜事一办,你就住到牛娃家的新村新房里去给看门去!反正牛娃他大沟里那边的庄稼地也离不开。”
兰草妈坚决说:“我有儿子,住到女儿家去像啥话?”她从心底里忌讳牛娃他大也是个没有婆娘的光棍汉。
简单的饭菜摆上了床上铺的一张旧报纸上,兰草妈招呼牛娃姑父坐到里面中间,牛娃姑姑担在门口的床沿坐了,给二人都舀了稀饭双手递上说:“她姑姑姑父呀,我都不知道咋给你们说了。我这几天急得都快要疯了。这孩子的事,我们咋么都弄不懂到底是怎么了!我一天天吃不香睡不着,想找个人商量商量连一个能说上话的人都没有呀!”
牛娃姑父劝:“亲家母,你不急了,说说到底咋了?”
兰草妈一五一十说了她的怀疑和千方百计阻止的结果后说:“她姑夫父,我到底是啥人你们难道不知道?我要看不上牛娃,会光光为了钱把兰草往死路上推吗?那个建云是个啥人,你没有见过,一见面把人都能恶心死!谁知道兰草被啥鬼迷住心窍了,我叫她不要理,她就不听话,说是他们之间啥事都没有。那建云几次死皮赖脸来我这里,都被我骂走了。我一个当娘的,能眼看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姑娘往火坑里跳吗?你们来了,我把啥都给你们说了。快想办法救救娃的命吧”说着泪水就忍不住流下来。
牛娃姑父说:“亲家母。我们见不着牛娃的消息,也感到哪里不对劲了。既然你有这态度,咱就哪里事哪里想办法了结。青年人男女之间有交往也不是啥了不起的事,不说兰草和那娃没有啥,退一万步,就是有啥,咱总不能火上浇油,把事情往大哩弄吧?家务事,关上门好好给咱娃劝说,说通了,就回头了。你这边再多劝劝兰草,千万不要发火骂娃了。我们下午出去寻牛娃,把牛娃找回来,让咱俩娃多交往交往,互相了解了,会一天天知心知己的。”
兰草妈听了,气顺了不少,说:“有你这几句话,我吊到空处的心安稳多了。我明天和你们一起去寻牛娃吧,明天的钱我不去挣了!”
牛娃姑父说:“你来这里,寻个事干也不容易。你也在这个城里两眼墨黑,连我都不胜,跟上去也不顶啥。你上你的班去,我俩去寻牛娃吧。”兰草妈再没有强调要去。
牛娃姑姑姑父没有告诉兰草妈,他们已经知道牛娃在哪里了。两个人一出去,见天还没有暗,就打问着上了国棉九厂门口的公交车去那个远在郊区的工地去了。他们都急着见到牛娃。
嫣红的十字花(二十五)
兰草在工厂那边本来就对自己和牛娃的关系感到不太光明正大,既想不放过瞅机会和建云享受那飘飘欲仙的肌肤之亲,也想不出处理和牛娃定婚了的严酷现实情况.天天尽管心跳眼颤担心着知道婚约这条无形大绳索带着威力无比的炸药紧紧地捆住了自己,建云又赶上来粘上贴紧搭上了他这一个人,导火线迟早有一天会点着把两个人都炸得粉身碎骨,可没有料到这一天很快就逼到了眼前.
牛娃的姑姑姑父找上门来一文一武表演了一场精彩的双簧戏,话虽然说得圆泛好听,可任是谁都能听得出话里的特殊含义,看样子纸是包不住火了.要不是男主角说话冠冕堂皇给留足了脸面,兰草在人面前可就要臊得当即跳楼了.虽然城里人男女私情都看得很淡,但是,被人逼到大庭广众大面前指点叫骂,毕竟不是啥理直气壮的光彩事.中国人对偷偷摸摸营营苟苟的第三者都是嗤之以鼻地瞧不起.
不由自主接了牛娃姑父塞到手里的几张老人头红票子,兰草自知和建云的苟且之事咋说都放不到台面上.不好意思直接把钱装进衣兜里去,更不可能当着许多人的面把钱扔了.面对着听声围来的同楼的和外面路上过路的熟人和面目生疏的许多人,兰草恨不得水泥地板上马上绽开一个大缝子,自己立即钻进去在众人面前消失.
围观人都严守着人前不论他人非的古训,没有人问长问短追根究底,只有同宿舍的几个姐妹来拉兰草的手说:“兰草,痴着咋了?钱又不咬人手,装上!”帮她把钱收进了衣兜去,又四外对着还没有离去的人说:“看啥呢看?有啥西湖景看的?没有见过闹家务的?”人们都讪讪散了.兰草和室友一起上楼,在自己的床沿坐了几分钟,心里实在忐忑不安,静不下来.看上班还有些时间,就一个人下楼,想去躲过众人眼目找建云.她明明每一回去找建云,都是前后左右都注意了掩饰,可还是感到四面都有眼睛专门盯着似的.
她没有搭雨伞,进了雨里边不顾满地雨水,高一脚低一脚在厂里路上水里漫无目的地淋着踩着.头顶上的法桐树叶已经都被雨水浸透,发出的声是音唰唰和哗哗的混合音。她担心着牛娃家的两员将去妈妈那里闹出事来.在她这里虽然在他姑夫的口德下没有戳破窗户纸,可想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到了,只要长耳朵的人都听明白了话外之音,妈妈那被家务事伤透了的心,再也经不起用刀子扎了!他想跟上去给妈妈壮胆或者帮腔,又没有胆量和底气去.也不知道建云这时候在哪里?他听了那半句话会赶来吗?
兰草被大雨淋得头脑清醒了一些,捋了一把满面的雨水,又揉了揉迷胧的双眼,看清了路道,想到建云的住处那里去.还没有回转方向,看见建云搭着一把黑色雨伞慌张张从大门口方向跑来了.
建云是在街心花园广场里的一个小亭字里和他那些狐朋狗友们喝五喊六打朴克的时候接兰草电话的。
他们每人的脸上的纸条都快要贴满了,互不相让喊叫着指责对方出千不讲信誉,建云正揪住一个兄弟的头发往下按,要他低头认罪。
电话铃响,建云见是一个陌生号码就随便接了。兰草那句“牛娃家来人了”,建云开始就没有怎么生心认真听。嘴里“啊啊喂喂”应付着:“来人就来人了,给我说啥?”忽然想起里面有“牛娃”两个字,猛然脑子灵醒了。
牛娃是谁他咋么着都牢牢记着哩。这才回味起打电话的声音似乎是心上人兰草,再把这句话和兰草牛娃联系起来一想,不由得他不紧张。他马上跳起来,扔掉手里的一把扑克牌,去人少的亭子一角,对着手机喊叫问:“兰草!是啥事呀?来了啥人都不要紧张了,我就回来!”
那边再也没有一点声音,建云重拨回过去,仍然是忙音无人接听。
建云更着急了,随手拿起搁在身边的旧雨伞,一个箭步就冲出小亭子,不管后面牌友们的一片不许走的喊叫,冲进雨雾里就撑开伞小跑往厂里赶。
兰草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也还不躲雨,在宿舍楼前面东张西望着着急。她正准备去建云的住处寻着建云的时候,建云跑回来了。建云看见兰草什么遮盖也没有地在大雨里淋着乱转,赶紧跑来把雨伞撑到兰草的头上,关心地说:“哎呀!兰草,你怎么啦?天气这么凉,站到雨地里,感冒了怎么办?”
兰草不管不顾,扑进建云的怀里就小声哭起来。
建云半抱轻拍着兰草的后背说:“不哭,不哭!来的人在哪里呀?他们怎么着你了?”
兰草头依建云的肩膀。抽泣着说:“是牛娃的姑姑姑父到我们楼下喊叫。刚才都走了,到我妈妈那里去了。”
建云着急问:“打你骂你了没有?”
兰草说:“没有,就是牛娃他姑姑话里捎话发瓜了几句。”
建云说:“他姑父没说啥?”
兰草说:“他姑父说的话倒不难听,可也够有分量。走的时候还硬塞给我几百块钱,说是牛娃他大让捎给我的。”
建云也搞不清怎么回事了,就问:“他们知道咱俩的事情了吗?”
兰草说:“我也不清楚,听音声是见不到牛娃,怀疑是我家故意搞啥鬼了。”
建云说:“那有啥?给他家牛娃找工作是给他们帮忙,就那也是我干的。他们没有一个人认得我,怎么会怪上你们家?”
兰草说:“她姑姑好像说是我家把她侄儿关禁闭了。那个工地是劳改工地吗?咋还关禁闭?”
建云说:“哪里是劳改工地?人家是市里挂号了的大开发公司的新楼盘,啥都是正正规规的管理,会犯法关民工禁闭吗?那不是和黑砖窑一样了?人家只是怕青年人随便出去无事生非,管理得严一些罢了。”
兰草问:“那你怎么不给我和我妈妈说是在哪里的工地去了?”
建云皮着脸吻了兰草的额头说:“我还不是太爱你,怕你去见了那个第三者吗?”逗得兰草破涕为笑,不哭了。
兰草已经浑身湿透,冷得打起了喷嚏。
建云脱下外套给兰草披上说:“快回去,换件衣服吧,不然就真的感冒了。”
兰草说:“不怕,我风里雨里习惯了,哪里会那么不耐实?”
建云说:“还是把这身湿衣服换了,到我那里去,我给你熬姜汤和黑糖喝,驱驱寒气。”又凑着兰草耳根说:“我抱着暖和暖和一会我的亲妹子!”
兰草拍一把建云,嗔腻说:“去你的,哪有你这样的亲哥哥?”暂时云开雾散,跑上楼去了。
牛娃他姑姑姑父到牛娃在的那个工地的时候,雨停了,天气阴沉得滴溜溜的,空气里的水珠子还正在聚集着、凝结着,随时都会变成雨滴掉下来。
快到六点钟了,由于天好像黑碗反扣(盖)下来,乌云挡住了大半的光亮,已经远离城里灯火的远郊,没有路灯,快要看不清眼前的景物了。
好在这个镇上的唯一的大工地就在大路边,一大圈粉白墙中间一个神气的大铁门顶上的一个估计有一千多瓦的大灯泡早就明晃晃地亮起来了,走过去一问看门的,就是牛娃困守着的工地。
问清了工地的名字,夫妻两个就要进去。那个中年门卫仍然不准进去。说:“这么晚了,工人们就要开饭了,按规定不准外面人进去。”
牛娃姑父问:“一个空荡荡的到处是杂草的野地里,有啥国家机密和金银财宝还挡住不让人进去?我们是专门来找我侄子的,他犯了啥法了?你们把他关起来不准出门!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建筑工地?共产党的王法还管不管这里?这里是黑社会吗?”
连珠炮的质问搞得门卫答不上来,就仍然挡住要挤进去的夫妻俩和颜悦色说:“兄弟,你问我这一摊子问题,我问谁去?我只记得不听老板的话他就不给我钱。十万个为什么你问我我一个都不会答!我只记得我要把你们放进去,老板就罚我钱。所以我拼命都要挡住你。啥共产党不共产党的,你再往前走二百米,就是共产党的镇党委,那个大门开得大大的,你到那里面寻共产党去!”说着把他俩往外推,要关大门。
牛娃姑姑拉开本腔喊:“怎么啦?还不让我们见我亲侄子了?我们几百里路冒着雨来得容易吗?要是你娃被关着出不来你心里能坦然吗?”又逼向门卫咬牙切齿说:“你要再敢当你老娘的路,我就和你拼命了!”
门卫被两口子推搡着后退,仍然不让开。牛娃姑夫心一恨,牙根发音:“滚一边去吧!”同时轻轻一拨,门卫就跌坐在了泥地上。
夫妻俩气冲冲往进闯,跌坐地上的门卫来不急起身,就坐在地上喊叫:“有人冲进来抢东西了!”
工地里上下都高度警惕地提防着镇里街上的地痞流氓瞎人和混混们有理没理就硬进来蒙钱拿东西。门卫的一声喊就喊出来了一群拿棍舞锨的汉子。
正在吃饭的牛娃也被小工头驱赶着拿了一根木条跑出来。他一眼就看见是他的亲人姑姑姑夫,立即丢了木条冲前回身挡住其他人说:“是我姑姑和我姑父,专门从家里来看我的!”
大家一看是一对从来没有见过的夫妻俩,又看他们肩上扛包背包胳肢窝夹伞,多半截腿都是泥水的样子,都说着:“哪里有这样的两口子都背着东西来这野外抢东西的?”“是想把那几台大机器开回去吧?”“谁胡喊叫?还叫不叫你老子吃饭了?”“以后再这样胡咧咧,把嘴给往烂哩撕!”七嘴八舌回去吃饭了。
牛娃姑父不想就这么了事,问牛娃:“你这里的老板在哪里?我见见他是红胡子还是绿头发?胆子大得没有边边子了,敢私设牢房把人关起来!”
牛娃偷偷指着那个彩钢板搭建的灯火辉煌着的小楼说:“就在那个楼的二楼里住着呢。都叫他潘老板。”
牛娃姑父冲到那个小楼前面,仰头向着二楼高喊:“谁是潘老板?我看看你是马王爷六只眼吗?这么厉害,敢把一个大活人关禁闭!潘老板,你他娘的滚出来!”
潘老板正在和坐在他大腿上的小蜜儿互相喂着一口口吃饭呢,门窗紧闭着,刚才的稍远的动静他没有听见。
隐约听见有人叫着谁是潘老板,就生气了:“在我这一亩三分地里,谁敢这么不客气地吆五喝六叫我滚出来?”立即火冒三丈,把还在腿上发腻的白胖的小蜜推下去,不管小蜜的故意做作的喊叫,推门出来,站在二楼的走廊厉声问:“谁把豹子胆吃了几个?敢指名道姓骂老子?”
牛娃姑父不怯阵:“就是你爷爷我骂你了!你能把你爷球咬了?”
潘老板气得心突突颤,啥都不顾了,大声喊:“把这自己寻死的东西给我往死的打!”
小楼底下的大小喽啰都冲出来要抓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农村人。牛娃和他姑姑抢前护驾,被冲到旁边进不去圈子里。
嫣红的十字花(二十六)
牛娃姑夫在村里算得上是猴精猴精的精灵人,办事从来都是瞅准了前面的路才迈脚步的。虽说是日子过得够不上大款一级的富有,可凭着灵活的脑瓜子,加上一步一个脚印的稳当扎实苦干,也过上了比上差点比下有余的好光景。按理说他不会这么莽撞地把事情往不可收拾的地步闹。这一回是怎么了?为什么不悄悄把牛娃领走,反而故意把工地上的最高头目潘老板激得火起来对部下们发令要把他往死里打呢?是他不想活了吗?
实际上,这一切都是这个精明伶俐的乡下人在公交车上就思忖再三深思熟虑的土办法。他知道牛娃已经在这个工地上下了十几天苦力,就眼目下和兰草的这个难说干系,肯定不会还在这里干下去了,他在县里小地方就见过老板们克扣民工工资的不讲理的狠毒劲。牛娃这样干不够天数的,有的老板不但不给工资,还连提前收的押金都不给退。有人为要押金和被老板压着的身份证,一遍遍跑路说好话都不顶事,要工资更谈不上了。现在的政府人嘴上说得蛮好听,可都和老板们打的通通鼓,你要是去告,今天推明天,这里推那里,一月月一年年,腿跑断了都没有人管。
牛娃姑夫这个有点小聪明的农民可知道而今共产党的官都怕把事情闹大,哪里有了流血事件或者群发事件,一定会有人赶去熄火解决问题的。他想:“他们限制了牛娃的人身自由,理亏的事情做在了前头,咋闹都是我们有理。不信他一个那么多人的工地上敢把一个来找娃的农村人怎么样!”
所以,牛娃姑夫就借着舞铁锨弄木棍阻拦自己的人还没有完全散去。就跑到潘老板的楼底下演起了一场村夫骂阵。
围着牛娃姑夫的人大都是潘老板公司里的上层管理人员,他们一般是有文化的“文明人”,听见老板暴怒下的那么大的声音下命令,都不敢不出来吆喝助威,看见围住的的确是一个半身泥水的土气农民,在旁边急得胡扑的妇女和青年也不像是街溜子。没有人敢下狠手真的去打他们。碍于老板的权威,都装模作样喊喊叫叫:“打!打!往死里打!”喊着都往后站。
几个雇佣的保安不能往后退,上去按住了一蹦三尺高的农村汉子牛娃姑夫。牛娃姑夫被压在地上不能动弹,但还是肚皮挨地,头脚两翘一下一下打弓挣扎着。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牛娃姑夫的鼻血喷出来了,脸上膝肘关节都有几处擦破了皮,血水混在雨水未退的泥里浆里,弄得他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
牛娃还往前扑,被圈子外围的许多人拉着挡着动不了。
牛娃姑姑见男人那个惨状,不得到跟前去,就“哇!——”的一声大哭大叫起来:“土匪要杀人了!我男人没有命了!老天爷,你塌下来连我都塌死吧!这里是他娘的啥工地呀?纯粹是个土匪窝子呀!……”
潘老板这才跑下来,拨开众人,弯腰仔细看了看被保安按住的汉子,猛然后悔了自己一气之下的那个命令,这么个农村人,值得兴师动众吗?要是当事情闹起来,不说花钱多少,被人笑话议论多没有面子呀?
潘老板正要叫部下们松手放人,忽然一阵尖利刺耳的警笛声响起,几辆鸣笛闪灯的警车在大门口没有停一下,直接冲进来在人群边停住,警察们一个个执枪跳出车门,枪口对着人群中间,如临大敌喝问:“杀人的在哪里?”
潘老板见是镇上派出所的一帮人,赶紧瞅准所长凑上去递烟说:“没有多大的事呀。我们自己就解决了,你们怎么赶过来了?”派出所所长是和潘老板经常吃喝玩乐称兄道弟的铁关系朋友,平时没有少来往过。这回却一反常态,板着脸不接烟问:“你这里谁杀人了?”
潘老板不知就里狐疑了,说:“没有呀!杀了人我能不知道?”
派出所长说:“市110指挥中心接警说这里有人要杀人,市局刑警队马上就到了!你还说没有事?”忽然一眼看见了躺在地下一动一动的泥血满身地有一个人。周围的保安和其他人见事不对,都要溜。已经撒开包围圈的警察用枪指着大喊:“不许动!都原地好好站着!”
所长伸三根指头在地上的牛娃姑夫鼻子上试了试,牛娃姑夫尽管想闭气不出,可终于耐不住还是呼吸了,所长对潘老板喊:“还不赶快叫急救车?!人死了你能脱干系?”
潘老板想不到一件小事闹得这么大,他这时才真正后悔到脚后跟了!早知道这样,就叫他骂去能咋?或者叫人把他轰出去不就没事了?想起了派出所长说的市局刑警队也要来,赶忙叫人给120打电话,自己追着所长说:“好我大所长打人哩,你可要给你老哥我留点脸面呀!市局的刑警队的黑脸队长要来了,还不把我吃了?你赶紧给打个电话挡一挡,不要叫他来了吧!”
所长说:“人命案子是大案,我敢栏着他们吗?”
潘老板急忙跑去把躺在地上不起来的牛娃姑夫拉得坐起来说:“你看看,这是像杀人的事吗?你看看,他哪里有刀子伤?”
所长说:“杀人都要用刀子吗?拳头也能要人命!”
潘老板急忙辩白:“他硬冲进来骂人,我的人刚刚才把他压住的。”
牛娃姑姑指着潘老板喊叫:“就是他喊叫把我男人往死里打的!”
所长拉住又要瘫下去的牛娃姑夫问:“是他要打死你吗?”
牛娃姑夫坚决说:“就是他叫人往死里打我!”
所长哈哈笑了说:“我看你就是装的!站起来!有话好好说,男人要有个男人样子!”
牛娃姑夫只得不情愿地站起来,浑身的染血的泥水还滴答滴答往下掉。
所长给110指挥中心报告的时候,120急救车赶到了。急救人员要把牛娃姑夫往担架上放,所长说:“不用了,把他叫上车去给给好好消毒贴些药就行啦。”
所长转身给潘老板说:“刑警队不来了。要不是你平时还可以,这一回我不叫你大出一次水能放过你才怪呢!”
潘老板点头哈腰说:“谢谢你了,老哥欠了你一个人情!”
所长向急救车呶呶嘴说:“事情还完不了,你不抿磨好挨打的那个人,他要是满脸满身胶布跑到上边去你我都去不离手。”
潘老板连声说:“没有问题!我想办法安顿好。”
潘老板给急救车付了一千多块钱,千不是万赔罪,许诺给钱才把牛娃姑夫哄下车。他气哼哼小声恨恨说:“是谁他妈的报警?!”
就要带部下离开的派出所长听见了,回头说:“你还在怨谁呢?就凭你下的那个把人往死打的瞎命令,我现在就给你带上手铐一点点都不冤枉你!你追查报警的是自己把自己往监狱里送,知道吗?下去好好把事往没事方面处理,再有人翻这事,对你一点点好处没有!”一伙人上了警车,没有再鸣警笛开出大门去了。
下来的一切都在潘老板公司里上下人的努力下圆满解决了,牛娃拿到了两倍于应得工资的劳务费,牛娃姑父得了五百块钱的赔偿费,牛娃姑姑也被给了五十块钱,三个人被潘老板的小车送到市里的一个旅馆里,司机出了一晚上的住宿费,就告别怕被拽住似的飞快跑出去开车回去复命了。
这里,一定有人要问那个报警电话是谁打的。可能也有人猜得出来,打电话报警的的确是关心牛娃的岳叔。岳叔抓住了潘老板说的那句话,毅然打110电话说工地上有人在杀人。再难缠的公安都对杀人案子不敢怠慢。他见牛娃高高兴兴跟着亲人上车走了,才放心的回工棚睡觉去了。
旅社里,牛娃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这几天的遭遇,又说出了岳叔打听到的兰草在厂里和那建云的传言。着急问:“兰草要跟上建云跑了咋办?”
姑夫说:“我想兰草可能是最近和那建云走得近了一点,也不一定是像人们传言的那么一回事。人家毕竟和兰草认识交往早,你刚刚和兰草订婚的,没有啥交往的机会。安顿你来和兰草相处,你又昏头昏脑到了工地不得出去。给了人家时机。这回,我看,干脆回去把婚结了,生米成了熟饭,看他还能往你们中间挤?”
牛娃姑姑不情愿说:“把兰草叫到他妈跟前,好好拷问拷问,要是人家和那建云啥事都干了,我们还再出钱费力气支那锅有啥意思?”
牛娃姑夫指责女人:“你敞口子说话不费劲,就按你说的,你把牛娃这婚事闹黄了,寻鬼要钱去?把兰草一家子都逼死都逼不出咱的钱回来!咱怎么耍手段,都要把兰草拉回到咱牛娃身边来!兰草娃回心了就还是个好姑娘!只要她能和咱牛娃好好过日子,就谢天谢地了!你把兰草逼走不要,你咋给牛娃再问媳妇?”
牛娃姑父在村里算得上是猴精猴精的精灵人,办事从来都是瞅准了前面的路才迈脚步的。虽说是日子过得够不上大款一级的富有,可凭着灵活的脑瓜子,加上一步一个脚印的稳当扎实苦干,也过上了比上差点比下有余的好光景。按理说他不会这么莽撞地把事情往不可收拾的地步闹。这一回是怎么了?为什么不悄悄把牛娃领走,反而故意把工地上的最高头目潘老板激得火起来对部下们发令要把他往死里打呢?是他不想活了吗?
实际上,这一切都是这个精明伶俐的乡下人在公交车上就思忖再三深思熟虑的土办法。他知道牛娃已经在这个工地上下了十几天苦力,就眼目下和兰草的这个难脱干系,肯定不会还在这里干下去了,他在县里小地方就见过老板们克扣民工工资的不讲理的狠毒劲。牛娃这样干不够天数的,有的老板不但不给工资,还连提前收的押金都不给退。有人为要押金和被老板压着的身份证,一遍遍跑路说好话都不顶事,要工资更谈不上了。现在的政府人嘴上说得蛮好听,可都和老板们打的通通鼓,你要是去告,今天推明天,这里推那里,一月月一年年,腿跑断了都没有人管。
牛娃姑父这个有点小聪明的农民可知道而今共产党的官都怕把事情闹大,哪里有了流血事件或者群发事件,一定会有人赶去熄火解决问题的。他想:“他们限制了牛娃的人身自由,理亏的事情做在了前头,咋闹都是我们有理。不信他一个那么多人的工地上敢把一个来找娃的农村人怎么样!”
所以,牛娃姑父就借着舞铁锨弄木棍阻拦自己的人还没有完全散去。就跑到潘老板的楼底下演起了一场村夫骂阵。
围着牛娃姑父的人大都是潘老板公司里的上层管理人员,他们一般是有文化的“文明人”,听见老板暴怒下的那么大的声音下命令,都不敢不出来吆喝助威,看见围住的的确是一个半身泥水的土气农民,在旁边急得胡扑的妇女和青年也不像是街溜子。没有人敢下狠手真的去打他们。碍于老板的权威,都装模作样喊喊叫叫:“打!打!往死里打!”喊着都往后站。
几个雇佣的保安不能往后退,上去按住了一蹦三尺高的农村汉子牛娃姑夫。牛娃姑父被压在地上不能动弹,但还是肚皮挨地,头脚两翘一下一下打弓挣扎着。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牛娃姑父的鼻血喷出来了,脸上膝肘关节都有几处擦破了皮,血水混在雨水未退的泥里浆里,弄得他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
牛娃还往前扑,被圈子外围的许多人拉着挡着动不了。
牛娃姑姑见男人那个惨状,不得到跟前去,就“哇!——”的一声大哭大叫起来:“土匪要杀人了!我男人没有命了!老天爷,你塌下来连我都塌死吧!这里是他娘的啥工地呀?纯粹是个土匪窝子呀!……”
潘老板这才跑下来,拨开众人,弯腰仔细看了看被保安按住的汉子,猛然后悔了自己一气之下的那个命令,这么个农村人,值得兴师动众吗?要是当事情闹起来,不说花钱多少,被人笑话议论多没有面子呀?
潘老板正要叫部下们松手放人,忽然一阵尖利刺耳的警笛声响起,几辆鸣笛闪灯的警车在大门口没有停一下,直接冲进来在人群边停住,警察们一个个执枪跳出车门,枪口对着人群中间,如临大敌喝问:“杀人的在哪里?”
潘老板见是镇上派出所的一帮人,赶紧瞅准所长凑上去递烟说:“没有多大的事呀。我们自己就解决了,你们怎么赶过来了?”派出所所长是和潘老板经常吃喝玩乐称兄道弟的铁关系朋友,平时没有少来往过。这回却一反常态,板着脸不接烟问:“你这里谁杀人了?”
潘老板不知就里狐疑了,说:“没有呀!杀了人我能不知道?”
派出所长说:“市110指挥中心接警说这里有人要杀人,市局刑警队马上就到了!你还说没有事?”忽然一眼看见了躺在地下一动一动的泥血满身地有一个人。周围的保安和其他人见事不对,都要溜。已经撒开包围圈的警察用枪指着大喊:“不许动!都原地好好站着!”
所长伸三根指头在地上的牛娃姑夫鼻子上试了试,牛娃姑夫尽管想闭气不出,可终于耐不住还是呼吸了,所长对潘老板喊:“还不赶快叫急救车?!人死了你能脱干系?”
潘老板想不到一件小事闹得这么大,他这时才真正后悔到脚后跟了!早知道这样,就叫他骂去能咋?或者叫人把他轰出去不就没事了?想起了派出所长说的市局刑警队也要来,赶忙叫人给120打电话,自己追着所长说:“好我大所长大人哩,你可要给你老哥我留点脸面呀!市局的刑警队的黑脸队长要来了,还不把我给吃了?你赶紧给打个电话挡一挡,不要叫他来了吧!”
所长说:“人命案子是大案,我敢拦着他们吗?”
潘老板急忙跑去把躺在地上不起来的牛娃姑父拉得坐起来说:“你看看,这是像杀人的事吗?你看看,他哪里有刀子伤?”
所长说:“杀人都要用刀子吗?拳头也能要人命!”
潘老板急忙辩白:“他硬冲进来骂人,我的人刚刚才把他压住的。”
牛娃姑姑指着潘老板喊叫:“就是他喊叫把我男人往死里打的!”
所长拉住又要瘫下去的牛娃姑夫问:“是他要打死你吗?”
牛娃姑父坚决说:“就是他叫人往死里打我!”
所长哈哈笑了说:“我看你就是装的!站起来!有话好好说,男人要有个男人样子!”
牛娃姑夫只得不情愿地站起来,浑身的染血的泥水还滴答滴答往下掉。
所长给110指挥中心报告的时候,120急救车赶到了。急救人员要把牛娃姑父往担架上放,所长说:“不用了,把他叫上车去给给好好消毒贴些药就行啦。”
所长转身给潘老板说:“刑警队不来了。要不是你平时还可以,这一回我不叫你大出一次水能放过你才怪呢!”
潘老板点头哈腰说:“谢谢你了,老哥欠了你一个人情!”
所长向急救车呶呶嘴说:“事情还完不了,你不抿磨好挨打的那个人,他要是满脸满身胶布跑到上边去你我都去不离手。”
潘老板连声说:“没有问题!我想办法安顿好。”
潘老板给急救车付了一千多块钱,千不是万赔罪,许诺给钱才把牛娃姑夫哄下车。他气哼哼小声恨恨说:“是谁他妈的报警?!”
就要带部下离开的派出所长听见了,回头说:“你还在怨谁呢?就凭你下的那个把人往死打的瞎命令,我现在就给你带上手铐一点点都不冤枉你!你追查报警的是自己把自己往监狱里送,知道吗?下去好好把事往没事方面处理,再有人翻这事,对你一点点好处没有!”一伙人上了警车,没有再鸣警笛开出大门去了。
下来的一切都在潘老板公司里上下人的努力下圆满解决了,牛娃拿到了两倍于应得工资的劳务费,牛娃姑父得了五百块钱的赔偿费,牛娃姑姑也被给了五十块钱,三个人被潘老板的小车送到市里的一个旅馆里,司机出了一晚上的住宿费,就告别怕被拽住似的飞快跑出去开车回去复命了。
这里,一定有人要问那个报警电话是谁打的。可能也有人猜得出来,打电话报警的的确是关心牛娃的岳叔。岳叔抓住了潘老板说的那句往死打话,毅然打110电话说工地上有人在杀人。再难缠的公安都对杀人案子不敢怠慢。他见牛娃高高兴兴跟着亲人上车走了,才放心地回工棚睡觉去了。
旅社里,牛娃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这几天的遭遇,又说出了岳叔打听到的兰草在厂里和那建云的传言。着急问:“兰草要跟上建云跑了咋办?”
姑夫说:“我想兰草可能是最近和那建云走得近了一点,也不一定是像人们瞎传的那么一回事。人家毕竟和兰草认识交往早,你和兰草认得和订婚不过两三天,没有啥交往的机会。安顿你来和兰草相处,你又昏头昏脑到了工地不得出去。给了人家时机。这回,我看,干脆回去把婚结了,生米成了熟饭,看他还能往你们中间挤?”
牛娃姑姑不情愿说:“把兰草叫到他妈跟前,好好拷问拷问,要是人家和那建云啥事都干了,我们还再出钱费力气支那锅抹案有下过水面啥意思?”
牛娃姑夫指责女人:“你敞口子说话不费劲,就按你说的,你把牛娃这婚事闹黄了,寻鬼要钱去?把兰草一家子都逼死也逼不出咱的钱回来!咱怎么耍手段,都要把兰草拉回到咱牛娃身边来!兰草娃回心了就还是个好姑娘!只要她能和咱牛娃好好过日子,就谢天谢地了!你把兰草逼走不要,你咋给牛娃再问媳妇?”
牛娃姑姑仔细想:“也是的,丈夫说得都是在大理上。即使兰草跟建云有人们说的事情,也不敢往瞎瞎方面闹呀!”就给牛娃说:“牛娃,咱不听别人的胡说八道,你姑姑我看着兰草长大的,她不是水性杨花的女子,咱这回把兰草接回去,给你们把新农村那房子用涂料刷一刷就可以结婚了。结了婚她在家守着也行,跟着你出来打工也可以。你们成家了,我们和你大你哥就也都安心了。”
牛娃口上唯唯诺诺答应着,心里仍有些矛盾不痛快。
这时候,那个城中村里的地下室里,兰草妈和厚脸皮来赖着求婚建云大吵起来!
嫣红的十字花(二十七)
兰草妈送走了牛娃的姑姑姑父,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她不知道牛娃的这两个最亲近的人去找自己的女儿兰草的时候到底都说了、做了些什么,心里实在没底,终究放心不下。她想去兰草那里看看去,见时间已经是六点上班的时间了,工厂里的生产车间从来不放一个外面人进去,去了厂里,也见不上人。自己一个人在地下室的小房间里坐立不安,实在是呆不住了,就锁门上来到国棉九厂门口。她拿不定主意到底进厂里面去不去,兰草领她去过几次宿舍,她也熟悉了那个女楼管。可她觉得去了实在不好意思腆着脸皮打问关于自己女儿的风言传语,要是牛娃的那两个在村里就够上利害人的亲属前面去是打闹了一场的话,她作为女主角兰草的妈妈,就更有点自寻丢人现眼了。
兰草妈不敢进去打听清楚,也不想回去窝火着急,就在厂门口那一带的人行道上茫无目的地转悠。
忽然一声熟悉的喊喊声:“妈妈!”把心里乱麻一样理不顺的兰草妈惊醒了回来。抬头一看,是自己已经几个月没有见面的宝贝儿子宝儿!
兰草妈猛然见到宝贝儿子,兴奋得差点就要热泪盈眶了!她迎前伸臂紧紧抱住宝儿激动地问:“儿子,你怎么找到我的?妈妈还念叨着哪一天有功夫就叫你姐姐带我去看你呢。”
宝儿指着后面说:“是建云哥哥去汽修厂给我请假把我领回来的,他说你和姐姐一起到城里来了,我高兴得都哭了!他还说你也找到工作了。这真好!我和姐姐可以想妈妈就能见到妈妈了!”
在儿子还不断说着高兴话的时候,母亲已经明白一切了,他抬眼看见了紧挨着儿子干站着不言传的她不想见的建云,冷冷地说:“你怎么还不放过我们这一家子可怜人呀?牛娃家里人把我当贼一样数落我连嘴都不敢翻,根子上就是你造成的。没有你,我家兰草和牛娃不是圆圆满满好好的一对子吗?”
建云窘迫着说:“伯母,您听我说!”
兰草妈干干脆脆说:“我不听!你就是把天上的月亮星星说得掉下来,我都不听!”
这个绝情话听得正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宝儿不依了,他从妈妈怀里挣脱问:“妈妈,建云哥哥啥话说得你连听都不原意听呀?”
母亲对儿子说:“你小娃娃,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宝儿不客气顶撞母亲:“我不管,难道都不能说话了?你们大人拿我和姐姐当什么了?为了钱就把姐姐给卖了!”
母亲耐心解释:“你不知道啥缘由就不要瞎掺乎了!”
宝儿说:“建云哥哥告诉我了,你和我那个赌鬼爸爸卖姐姐给还了赌债了!我不管你们是怎么一回乱七八糟的交易,反正我不认这个狗屁亲!建云哥哥给我和姐姐挡刀子棍子的时候,你们都到哪里去了?你打问打问去,看还有没有人买,连我都卖了就干干净净没有一个罗连人了!”
儿子的一番气话,伤透了母亲的心。她强忍着悲痛说:“娃呀,你才这么一点点年龄,哪里知道这世上的人皮不好披呀!我要是有三分路数,会带着你们一块走绝路吗?”
建云在旁边劝宝儿:“宝儿弟弟,你和妈妈好好说话。”
兰草妈气急败坏指着建云鼻子喊:“还不就是你从中搅合的?你离得远远的,我一家子啥啥事都没有!”
建云还要说话,兰草妈拉住宝儿的手,头也不回地脚下用力,往自己的租住屋去。建云毅然跟上去一起走。
到了那个地下室,兰草妈拉儿子进去,回手关门不放建云进屋,宝儿帮忙,建云终于挤了进来。
一进门,建云就直挺挺跪倒在兰草妈脚底,不起来。
兰草妈无奈说:“你到底要我咋呀些?!”
建云说:“我要娶兰草!”
兰草妈说:“你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建云说:“不是强扭,是我和兰草两厢情愿。”
兰草妈说:“那人家牛娃那边咋办呀?”
建云说:“我没有办法。我只知道我爱兰草,兰草也爱我!”
兰草妈说:“你要这样蛮不讲理,除非买一包毒药给我喝了!”
建云说:“你是兰草和宝儿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妈妈,我能那么吗?”
兰草妈说:“你知道兰草和牛娃订婚,人家牛娃家出了多少钱吗?”
建云说:“我知道,我以后和兰草当牛变马给他家还!连利息都还上!”
宝儿插话:“还有我,我一挣钱,就一分不花给还账!”
兰草妈叹气说:“娃呀,你想得太简单了,现在人家牛娃的姑姑姑父就叫牛娃去了。人家会瓜(傻)到让你以后再挣钱还账吗?眼目视下咱见了牛娃这么说就是不讲理耍死狗当无赖了!”
建云说:“我们都走,走得远远的,叫他们寻不着我们!”
兰草妈气得嘴唇打颤骂:“你说的啥不像人的话?你现在就赶紧滚远,不要叫我看着你就是给我家帮了天大的忙了!”
建云见兰草妈铁心听不进他说话,一狠心就说:“兰草已经是我的人了!”
兰草妈全身一震,犹如炸雷击顶,暴跳着喊:“你们都是些啥不要脸的东西!我还有啥脸皮到人面前活呀?!”
脚手都一使劲,把廋小的建云挤出了房间门。自己扑到在床上哇嗨嗨揪着自己的头发哭天喊地。
这次,建云也一横心豁出去了!他知道牛娃的姑姑姑父来厂子里找了兰草,听话音是风闻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不然他姑姑不会说话带刺,估计是牛娃那里给他们把信息传回去了。他开头就不指望潘老板那里能像看守所一般把牛娃给永远禁锢起来,只是想借助潘老板的手推迟一段牛娃见到兰草的时间,他在街道里混了多年,见过不少街霸大哥抓人关人被公家按绑架和限制人身自由判了严刑的例子,他明白潘老板不可能给他把牛娃派人看管起来的,所以就以家里怕孩子出去学坏而托付潘老板管理严一点。抓住这一时机,建云终于施展手段,先下手为强把他和兰草的关系往前发展了一大步。他体味着楚楚无助的好姑娘兰草对他的倾心依恋,心里甜蜜搅合着苦涩,真后悔这一步走得太迟了,已经是走成了马后炮。
建云虽然清楚横在他和兰草之间的她已经订了婚的事实是一道宽宽的、深不见底的横沟。不去跳,就会失去唯一的一次爱情、爱人;不管不顾往过跳,他和兰草都明白十有八九是往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里扑。人生就是这么不由自主,有的时候明明知道是走不通的路,也得向那条路上迈步子。
建云现在最恨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耍赌欠债把兰草一步步逼上买卖婚姻的兰草爸,一个是拿钱买了他的兰草的牛娃。兰草妈几次冷淡甚至翻脸把他往远赶他,也不恨兰草妈。他早就听兰草和宝儿给他说过妈妈在那个赌鬼闹腾的家里,受的是什么苦和气,她无论怎么反对兰草和他来往,也抹不去他心里早已把她当作亲娘记着的烙印。他多么想拉着兰草的手在兰草妈的脚下一个头磕下去气气长长地叫一声:“妈!”自从母亲抛下他跟了收粮食的小老板跑了以后,他建云已经二十年没有喊过这个别的孩子天天挂在嘴上不断喊着的词了!可老天偏偏爷不给他这个机会。
建云生得其貌不扬,比不过同龄的大部分男人。可他不是傻子聋子,也有七情六欲,他也想着活得像别的正常人一样得到自己上世上来该得到的一切。夜深人静的时候,建云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前,望着深邃无垠的空洞的灰蒙蒙的月亮不亮星星不闪的夜空,猜不出代表自己的那一颗星星在哪个方位的那个角落里躲着。他嫉恨着想“不公平的老天爷为什么要把我这个人人白眼无人疼爱的多余的看不见的星星打发到这个人世上来?爹娘既然管不了自己为什么要把我制造出来?为什么长得难看和手里没钱两大不如人都让我遇到了?”
初见兰草和宝儿在街上流浪受欺负的时候,建云是把她俩当作是和自己一样可怜无助的伙伴而一点点关心起来的,后来一天天一步步建立起了难于言表的特殊感情。道沿上,桥洞里,大一些的建云抱着小猫似的宝儿,和狗儿似的兰草依偎着,挨过凄风寒夜的那些日子,他有着一股身苦心甜的感觉,觉得自己并不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城里人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日夜在人多处晃动飘忽的影子,不是凡人见了都想揭了扔掉的城市膏药,是有两个人依靠着的离不了的大哥哥。
建云觉得自己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有权利和兰草生活一辈子,想和兰草结婚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可恶的自不量力的浸入者!他下定了死决心,不要自己不值钱的贱命,也要抢到本当属于自己的心上人兰草!
憨厚的牛娃要不是有姑姑姑父的点拨指教,有乡党岳叔的诚心帮忙,真的就可能钻进头脑比他灵活的建云给编排的迷魂阵里出不来了。就这样,还是迟一步走在了对手建云的后面。
他心里一遍遍祈祷着希望真的是像姑父所说的还没有到岳叔打听到的那样不可收拾。万一他们要是真如厂子里人们议论的明铺暗盖睡到了一块,那自己就没有一点点脸面在人前站立了!水性杨花的女子不是农村人希望的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女人。
就这已经引起别人议论纷纷的状况,憨小伙牛娃这个浑身热血涌动的汉子,也把那个廋小猥琐的建云恨的牙根痒痒的想张口就撕下一块肉来!不要看他平日里不多张扬,默默地闷头干活,谁即使说几句欺头话也多是一笑了之,不太计较。可谁要是认为山里娃软弱好欺就错了,要是那个欺负得他超过了忍耐限度,表面平静的岩石下涌动着的岩浆,一旦爆发,那就是可怕的天崩地裂!
在县里的工地干活的时候,一个包工头欺他人老实,给他派的脏苦累活不说,年底结帐的时候还要找借口克扣他十几天工资,他不言语,先领了工资表上要给的几千块钱,然后又阴沉着脸去找包工头,只问了一句:“我的钱你到底给不给?”
包工头以为这平日看着窝窝囊囊的山里娃是来求告的,就想也没想说:“扣就扣了,你问得啥?”说着就起身收拾要出门去。
突然,谁都意想不到牛娃这个老实娃,右手臂一弯曲,就从左胳肢窝里抓出半块砖头,以闪电的速度照着包工头的左脸庞就是一家伙!包工头眼目里金星黑影一闪晃,就栽倒在地上了,头里边飞轮一般疯转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摸着发面一样肿起来的半边脸和仍然嗡嗡有声的左耳朵,似乎不认识牛娃似的用右边那个还能睁开的眼珠子睁得圆圆地痴瞪着牛娃。瞪了好一会,才用颤抖的手指着牛娃说:“好,好小子,你给我等着,有你哭的时候!”
高大结实的牛娃两手插腰叉开腿向下看着还在地上挣扎的包工头说:“你碎爷既然揍你,就啥啥都不怕!我哪里都不去,人就在这里,还用你等啥?你以后要咋就咋,今天不给我好无白被你吞了的几百块钱,你就不要活着出这个门了!我把你碎做了,就去公安局投案自首,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反正山里人的命贱,不值钱!”
包工头乖乖从皮包里掏钱给牛娃补足了工资,后来一直到工程结束,都没有再敢故意欺负过牛娃一回。工友们后来问牛娃:“你这个看上去八板子都打不出臭屁的老实疙瘩子,发起火来咋那么怕人?”牛娃只淡淡地说:“家里我大得病都舍不得钱买药,硬躺在炕上扛。这狗日的黑心东西,嘴都不张就扣了我几百块!”又不说话了。
这次,牛娃要不是姑姑姑父劝着拦着,他给建云身上捅十八个血窟窿的仇恨都有!农村人再老实,也没有愿意带上绿帽子而无动于衷的道理。
牛娃心里千遍万遍念叨着:“贼建云呀贼建云,你狗日的就不要叫我牛娃手底下遇着你!我再见不着你是你狗日的运气。我要碰住你还要粘着我媳妇兰草,我牛娃你非把你狗贼东西碎做了不可!”尽管姑姑姑父和老父亲经常谆谆教诲他遇事容人忍让,退一步海阔天空,可严酷无情的生活教会了吃亏忍气的最低限度。对那个包工头的一砖头,就是最好的实践检验。
自从和兰草订了婚,牛娃就把自己的美好将来都设计得和兰草紧紧在一起了。那个订婚酒一喝,牛娃就毫不怀疑地认为,那个健康动人的叫做兰草的姑娘铁定是要和我牛娃过一辈子的人!在山里娃牛娃的眼里心里,兰草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是王母娘娘开恩从天上给他牛娃降下来的七仙女,是他牛娃命里注定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女人!他可以为了兰草干活挣得吐血也没有怨言,要是有条件,他就宝贝一般把兰草养在家里贡起来,让她啥啥活重活都不干专门看门养孩子,他要和兰草生一个班的娃娃使几门子断了后的这个家兴旺发达起来。
在建云安排给他的那个工地上,牛娃要是早知道那是建云给他的脚上拴绳使的绊子,不要说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四围只有矮墙的野地里,即就是站岗拉铁丝网的监狱,他牛娃也不胆怯赴汤蹈火!为了保卫用一家子几代人的血汗钱加上姑姑家的倾家资助,才换来的这个可心的婚姻,要牛娃怎么做他都不会眨眼怯场!
在那个旅馆里,姑父再三叮嘱他:“牛娃呀,古人言‘小不忍则乱大谋’,特别是在这男女之间的关系上,许多人单凭表面的现象,听了局外人的瞎议论,就炸药遇火一样爆炸,闹出了没有退路的大事来,到后来两家的人都卷进去不是身败名裂就是血里面捞骨头,一个个往坟里抬棺材,给监狱送住客的都有,咱几家子人都盼着你能平平安安结婚生子,不想你出一点点岔子。人都说你老实的像个木头,可你姑父我看得出你是外浊内秀、外柔内钢的人。平时不多说话并不是你脑子里啥事都不想。遇事多想想你离世早的妈还有你九泉下盼着你顶门立户的爷爷伯父、你在沟底下守着攒了多半辈子钱的老父亲。千万不要犟牛不回头一褶子想事!兰草就是走错了一步路,我和你姑姑都知道她和她妈一样,是个能过日子的女子,咱明天去见了兰草,啥啥多余的话都不说了,哄着她听话回去和你完婚。结了婚,就一河的水都开了。”
牛娃姑姑也劝说:“你姑父说的都是代你大说的己人话,你可要听进去呀!这婚姻大事上把不准火候,头一热,话放出去了,手伸出去了,要收回来就难了。你没有真凭实据,要说人家兰草的不是,人家给咱一变脸,说是咱家想悔婚,故意编排坏兰草的名声,咱张口也是秃舌子,人家一口咬定是咱家先悔婚的话,咱就人财两空啥都没有了!厂子里的那些人也都是胡乱猜测的,哪一个会给你作证?事情闹到桌子上,光兰草那个滚刀肉爹你就有八张嘴也说不过。咱原上有的男方提出来退婚的,不但一分钱的礼金要不回来,还被女方闹腾得给人家多出了脸面钱才了事的。”
牛娃咬牙说:“我把他建云狗日的捉到场!”
牛娃姑父说:“你瓜娃瓜想,趁现在还陷得不深不把人抓过来,还等啥狗屁现场!我说你脑子进了水了还是吃了糊涂药了?你以为你是大款的儿子还是大官的公子,大姑娘排着队等着你挑挑拣拣?就人家兰草姑娘,要不是她大犯了那事急等着钱,她会情愿和你几辈子穷汉的一家子光棍的沟底下的牛娃订婚吗?你哥哥长相不如你还是力气不如你?不也去老山里给人家的磨子拉套去了?再出力下苦都是养活的人家外姓的孩子!”
牛娃姑姑不依了,说:“你咋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山沟里的娃就不是娃了?是猪还是狗!”
牛娃姑父说:“你到底生的啥气些?我不美美敦你侄子牛娃几句,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像那样抱着气,明儿格见了兰草和她妈,事情能平平顺顺倒场吗?”
牛娃姑姑也对牛娃说:“好牛娃,乖乖听姑姑姑父的话,去给兰草多说上些好听话,女娃好哄。几句好话心就转向了,要是你们都好好的和好了,现在不用先结婚都成,你就也租一间房子住在兰草妈她那里附近,天天见着兰草,有时间就接送她上下班,给她买些零碎小东西,慢慢就会互相知心的。听说那个建云长得就是一个到不了人面前的丑八怪,我不信兰草会丢开你看上他!”
牛娃姑父说:“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明天去了咱看情况。以我的想法,干脆给他俩把婚事办了,两个人公之名分过活在一块儿,外人要插进来,打坏他狗日的腿都没有说的!”
一夜,两家人都没有安安静静好好睡觉。
天还没有亮,地下室里的兰草妈知道牛娃他们一定会来,就早早起来,跑去找了一个轮休的清洁工替她顶班,回来叫起儿子宝儿,收拾早饭给儿子吃了,自己没有胃口,只喝了一点稀饭。给儿子说:“宝儿,你回来见着妈妈了,这一两天我就和你姐姐去看你到底在干啥活。”递给了宝儿几块钱说:“你拿这钱坐公共车回去吧,在人家那里学技术,要好好干,没事就不要经常请假胡跑了,免得老板有看法。”
宝儿不愿意走说:“昨天,建云哥哥已经给我请了假了。我还没有见着我姐姐呢。”
兰草妈怕牛娃家来了要找兰草说话,那个尴尬场面里,有宝儿不方便。就哄着给宝儿说:“我和你姐姐今天全天都要上班呢,你要见你姐姐,也不在乎三两天,我们很快就去看你。回去吧,给老板留个好印象,对我娃有好处。”硬拉着宝儿去街上的公交车站上了车去了。她站在街口想了想,毅然去了兰草在厂里的职工宿舍。
兰草晚上十二点下班的时候,建云已经上班了。她耽心着牛娃会跟着他姑父姑姑会合了妈妈一起来逼她说清自己和建云的关系,怕牛娃那碗口大的拳头会向他身上抡下来。她很早就起来默默地和衣坐在床上等着建云八点钟下班,她心里惶惶急需有人给她出主意。
忽然门被人从外面用钥匙打开了,其她人都还在梦里熟睡,兰草看见是一楼值班室的楼管师傅用公用钥匙开的门。
楼管师傅轻声告诉兰草:“我知道你睡不着。你妈妈来了,我怕惊醒其她人,就没有在下面喊你。”
兰草连忙下床和楼管师傅一起去了一楼的门厅。
兰草妈就站在门厅中间等着。兰草知道妈妈的来意,默默地跟着妈妈后面到院里去。
兰草妈不声不响和兰草一块走过院里通外面的水泥道路,出了清早不到交接班时间,还没有多少人走动的大门,才给跟着的兰草说:“兰草呀,我们娘儿俩该好好谈一谈了。我不熟悉这里那儿有清净少人的地方,你给咱寻个地方吧。”
兰草说:“这里街上和广场到处都人满满的。还都不如厂里的角落弯来弯去的小路上人少一点。”
兰草妈断然说:“不去!我怕被人指脊背说闲话。”兰草默默无语了。
兰草妈说:“要不成还回那地下室去吧。”心里想着:“我咋把人活得这么个光景了?和女儿说话也都要老鼠一样钻到黑黑的地底下说。”
兰草不想跟妈妈回去听指责,就说:“妈,以后再说吧,我早上还有事哩。”
妈妈生气说:“你半晚上就下班了,还有啥重要事?我知道你等着那个货给你出瞎瞎点子哩,他把你引上往火坑里跳你咋看不出来呀!”
兰草恳求说:“妈妈,你不知道,建云哥哥是个好人。”
妈妈一下子又火了,嘴皮哆嗦着说:“你鬼迷了心了,你跟上那东西跳火坑,带进去的不是你爸你妈两个人,还有你舅舅家一大家子的脸面呢。他们都到人面前还去不去呀?你姨夫姑父和你爸爸不和,好几年都不和咱家来往了,为你的婚事热心肠跑来跑去图啥呢?还不是看牛娃是个好娃?”
兰草说:“我自己的事,自己担当!是崖是井我愿意!”
兰草妈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晕倒了。兰草赶紧上前扶住妈妈,拍打着妈妈的后背说:“妈妈,都是我不好,我听你说还不成吗?”
妈妈等气顺过来说:“兰草,你凭良心说话,是妈妈逼着你和牛娃订婚的,还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你现在要把人面前说出去的话收回去,是想逼着你妈吗也不到世上活了吗?”
兰草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这时候,牛娃和姑姑姑父从公交车上下来,看见了兰草母女俩。牛娃姑姑亲热地大声喊着:“兰草,兰草!这么早和你妈妈上街呢!”几个人都快步跑过来。
兰草知道,这时候想走开也由不得自己了。只好搀着妈妈等着牛娃他们来。
这几个当事人终于凑在一起了,后面会是一番和风细雨还是一场暴风骤雨呢?
嫣红的十字花(二十九)
淡黄的还没有热度的阳光照在早晨的街道里,两旁高高低低的楼房和人造花木隔离带夹着的马路上、人行道上,来去匆匆的车流人流,都急急忙忙地奔着各自的前程。兰草妈后面跟了背着旧人造革包的牛娃的姑姑姑父,紧跟着的是一身簇新却扛了一个鼓囊囊大蛇皮包装袋的牛娃,兰草落在最后捱着不主动往前去。五个人的队形,稀稀落落占了负担已经够大了的人行道的长长的一绺地形,形成了和城里整个景物完全迥然的另类风景。来往的人都神色奇怪地注视着这一小队衣着行囊怪异的乡下人。
兰草身不由己跟着回了妈妈住的地下室。由于地下室容积有限,兰草妈让进去了牛娃的姑姑姑父以后,里面就人满为患了。兰草只好在闭不上门扇的门框中间站着,牛娃则只有面对门在稍有一点亮光的走廊面里立着。
兰草心里忐忑不安,等候着牛娃和他姑姑姑父的审判。她不知道牛娃家对他和建云的叫我底细探听到了多少,心想:“今天我即使挨人家牛娃一顿打也没有说的二话。只要不打出啥伤就万幸了,不指望他们能放过我。”她有点胆怯地看了看牛娃那蒲扇般的大手掌,后悔和建云的事情没有在厂里避讳人,他们见厂子里的其他青年人甚至不再青年了的结了婚的人都是谁和谁想睡就不管不顾睡在一块去了。别人都看不见似的。可就千万没有想到几百里外的牛娃他们能这么快就追到城里来了。
不料想牛娃的姑姑却热情地拉住兰草的手知己地说:“兰草呀,姑姑把你叫了多少年妹子了,而今,你成了我的侄媳妇,我心里还把你当妹妹看待着呢。称呼变了,就是让咱娘俩的关系更亲得不能再亲了!等你和我哥哥的宝贝疙瘩牛娃子把婚事办了,牛娃现在没有娘了,以后我就是你半个娘。外面的活牛娃和他大去干,不要你干一点点。家里的活有我这个当姑姑的帮忙,你少干不干都没有人说你。以后有了小宝宝,你就坐到炕上啥啥都不做,我给你喂饭吃!”
牛娃姑父笑着说:“看把你说得天花乱坠的,咱今天来了就说今天的事情,以后有你疼你侄媳妇的时候。”又对着兰草妈和兰草说:“亲家母,我来的时候,牛娃他大再三给我说,他没有抱得上猪娃的孩子,心里急得一天天睡不着觉,想来想去,就想早日给牛娃和兰草把婚事给办了,趁他还精精神神能动弹,美美享上几年当爷爷的福气。他叫我向你亲家母恳求,千万答应让两个娃年内就寻个先生测上个好日子把婚结了吧。”
兰草妈心里也想快点让兰草结了婚少操心,嘴上却说:“娃她姑父呀,你忽然这么说,我们一点点准备都没有,住的都是人家这么个老鼠洞,我离开兰草她爸了,兰草要从咱村里出门,她爸爸能办得了吗?”
牛娃姑姑说:“亲家母,这些我们都想过了。牛娃家里在新农村的房子离乡政府就不远,到时候,来客都在乡里的食堂招待,雇个车拉着你和孩子们回家转一个圈子,连兰草她爸的一口水都不喝,他还能挡着不让自己的亲生闺女从家里出门嫁人?”
兰草妈说:“我是怎么出来的,你们都清楚,嫁妆我拿啥给娃置办呀?总不能叫娃精脚出嫁吧?”
牛娃姑姑说:“我们给在新房子里买齐全,到时候贴上喜字摆到院子里就说是娘家的嫁妆谁会说不是的?咱村里嫁闺女的哪一家不是要了婆家的彩礼钱才拿上给闺女置办嫁妆的?有的拿了钱也不给娃买东西,婆家能在大喜的日子里找后账吗?”
牛娃姑父说:“我看,就按照咱乡里的规矩,叫牛娃家这边给你把彩礼拿来,你领着兰草,气气长长给娃置办嫁妆更好!”
这里都说到结婚的具体事宜了,那一头兰草和牛娃两个主角还都没有说一句话。看几个大人兴致勃勃说得已经到了结婚的具体事宜,牛娃忽然插话说:“现在说那些事是不是有点早呀?还没有听兰草的意思呢。”牛娃是始终没有听到兰草说一句话而心里不踏实,他想从兰草说话的音声里猜测她到底和建云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
牛娃姑父也笑了说:“你看你看,咱们几个当大人的都说开了咋给娃结婚了,两个娃还都光站到一旁听着呢,婚姻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说咋办才热闹不后悔?”
牛娃姑姑亲昵地去拉兰草的手说:“兰草哇,这结婚是一辈子只有一回的人生大事,你说说,有啥要求,想买啥?不要不好意思,你说出来,姑姑给你置办。要不趁现在都在城里,离大商店近,我和你妈妈陪你先去把衣服和零碎东西都买了。咋乡里现在都讲究订婚买戒指,结婚买项链,一次终究进商场,就都买了,省得回去了再来跑一回,费时间出路费。”
兰草迟疑了半晌才说:“刚刚才订了婚十几天,已经都花了那么多钱,紧跟着办结婚,再有钱的人家都手头转不开向,还是再缓上三两年吧。”
牛娃姑父说:“这事你们都不用操心,咱亲戚朋友们往一块凑一凑,也就差不多八九不离十够了。给你们的婚事,迟早都要办哩,早办了,你们两个无论是在城里继续打工还是留在乡下过日子,俩人在一起也好举动了,都一心一意一家一起专心过日子再不用考虑其他的了。”
兰草驳嘴说:“我年纪还小,不想这么快就结婚。”牛娃瓮声瓮气说:“你如果后悔了,不愿意跟我了,就把实话说出来,免得一辈子吃后悔药!”
姑父大声指责牛娃:“你这冷呆子,咋这么说话!你这样的生倔话,碰得我耳朵都疼哩,像给自己的媳妇说的话吗?兰草哪一句说你啥不是了?姑娘家家的怎么好意思一听说结婚就高兴得跳高唱歌?那不成了神经病疯子了吗?”又对兰草说:“兰草,你不要和牛娃上计较了,他被在潘老板那个工地上圈了十几天,头脑还没有完全清醒呢,你照你姑姑说的,看都要买些啥东西。”
兰草知道婚姻法规定的结婚年龄,就说:“结婚要到二十岁,我不愿意偷偷摸摸结婚惹人笑话。”
姑姑不高兴了说:“兰草,不是你姑姑我爱犯病,你已经十九了,要按我和你妈妈的年代,孩子都抱上了。就按照而今国家的规定,也就只差那么几个月。咱原上姑娘们要都按十足年龄算,真正够了年龄才结婚的比不够年龄就结婚的还少,谁家不是生娃过日子好好地一家子?你是真的寻理由想悔婚吧?要那样咱一村一院几辈子的好可都要没了。你们三媒六证在酒席上人面前说的话要收回去,可就不是这个说法了!”
兰草妈听不下去牛娃姑姑刺人话,也以和牛娃姑姑差不多高的声音说:“她姑姑,你说话是说话,嘴上带那么多刀子火干啥?兰草哪一句话里说要悔婚了?我咋一点点没有听出一个悔婚的字腿子?她说的年龄不够不对吗?国家的法律没有你的嘴大?你到地方上比大小去,政府的门大大开着呢!人家结婚年龄够不够你都一个个检查了还是到派出所看户口了?村里无论谁家办婚事我都去了,那一对没有政府给发的红本子结婚证?你现在就去给两个娃把红本子拿回来,明天我就叫兰草啥都不要跟上牛娃到你娘家去,谁说话不算数就不是娘生爹养的!”
牛娃姑父赶紧劝说:“咱都笑脸好好地正说给娃结婚的事,俩娃等不得说啥,你俩做大人的拌嘴瞎喊啥呢?都是想自己的孩子能有个好落脚,要把你俩一个个呲牙咧嘴说气话都气死了,两家子到底是办喜事呀还是办丧事呀?再都胡说八道,我用胶布把你俩那个发音机器都给糊住!”
一番数落说得小房间里的人都互相望着笑了。
兰草妈回过来说兰草:“兰草,你当着牛娃还有我和你姑姑姑父的面,说实话,你人面前说出去的话还算不算?你要是生了二心,我不管你咋厚着脸皮到人面前去,反正我丢不起这个人,你前头放话,我后头就自己给自己寻无常去,人要活不由己,要死准有的是法子!”
兰草嘴皮动了动没有发音,又要动嘴皮,牛娃姑父接上兰草妈的话尾说:“亲家母,话不敢这么说!两个娃娃都好好的,谁都没有说谁的不是,把死字吊到嘴上吓唬娃干啥?你俩婆娘都不说了,我问咱俩娃。”
他把门外巷道立着的牛娃和依着门框站着的兰草叫得在他面前并肩一排站好,手向着牛娃兰草指着对兰草妈和自己的妻子牛娃姑姑笑说:“你们看,你们看,咱这俩娃立到一搭(起)是多般配的一对子呀!老戏里说的金童玉女也不过就是这样的吧?哈哈!”又把两个不挨的手拉住合在一起说:“来,咱学学他城里人,拉住手,叫我们都看看,咱农村娃能比他城里人差到哪里去?”
牛娃姑姑为了导演牛娃和兰草母女的会面,一早就给牛娃进行了一番洗漱打扮。姑姑从牛娃的提包里找出订婚第一次在乡里卫生院给兰草爸治病和与兰草订婚那几天穿的那一身牛仔裤配新夹克衫,兰草也因为初享爱情雨露而空前地激发出来了爱美之心,两个更显得男的玉树临风,女子风韵楚楚,看上去就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
兰草妈想起了建云那个看不入眼的身材模样,天平更向牛娃这一边倾斜了几十度。心里一热,就忘记了牛娃姑姑的冷语逆言,热心着对她说:“我想起来了,两个娃婚定得急促,都说到结婚了,到现在还没有照一张订婚像呢。我看买东西的话咱放到后面说,今天就一块去照相馆给俩娃照一张订婚像吧,免得过去一些年以后,像我们似的想照也找不到当初的心情和脸蛋了。”
牛娃姑姑也哈哈笑着说:“这是应该有的,要不就像人家现在的城里娃一样,也花上几百块钱照一副结婚照,放大挂到新房里,多好看呀!”
兰草心想:“你想得美,城里人结婚,结婚照那个不是要五六千块甚至一两万的?”心里想的嘴上没有说出来。
牛娃说:“兰草还没有表态愿意不愿意认这门婚事呢。”
牛娃姑父就郑重其事地对兰草说:“兰草呀,这里都是自家的知己人,你咋想的就咋说,结婚关键是要两厢情愿,不然以后几十年日子怎么过?不管我们都说了啥话,都是一个心盼着你和牛娃能和美平安过活一辈子。给你们订婚,我们是出了不少钱,可怎么着都不敢把一对子仇人拴到一个屋檐底下的床上去,你们订婚的时候,我和你姨父就当着你外爷和舅舅们的面问了你,你当时满碟子满碗答应得干干脆脆的,陪着牛娃出去给客人们连酒都敬了。我想,刚刚过去了仅仅十几天,肯定不会猛然生啥变故的!厂子里的闲言碎语都是些是非精没事干闲磨舌头牙的废话,我们谁都不信。那建云过去帮助过你和宝儿,咱不忘人家的恩情,以后想办法报答。你年龄一天天大了,也要注意瓜田李下避嫌疑,避免戴有色眼镜的长舌头人播弄是非胡挑拨,是不是?”
兰草问:“他们都说啥了?我们有啥闲话是非让他们说的?”
牛娃一直装着不言语,听见兰草这么冲他姑父发火,也激动了,甩开一直紧抓着的兰草的一只手说:“你走得端行得正,管人家说的啥?”
兰草更气喊:“我不说能行吗?你姑姑姑父话里带刺傻子都听得懂!我几年前就领着宝儿和建云在野地里一块睡觉,要有啥,能等到今天?你家里出了钱,是要我这个人还是要这几十斤骨头肉?要这几十斤东西,我现在就抹脖子一斤一两都给了你们拿回去肥地去!”说着就哇哇大哭起来。
牛娃也不小声,指着兰草说:“你哭,你哭!哭得再声大能吧众人的口堵住不让人家嘴动弹吗?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能到国棉九厂的院子里把说闲话的骂一个过街,我就相信他们是挑拨是非!”
牛娃姑父怕牛娃和兰草吵翻了,就呵斥牛娃:“牛娃!你这娃说话咋一点点掂不来轻重?瞎说和好说一样是说话,你拣得说难听话想做啥?给你说了,闲话都是那些是非精子背地里编排人的话,有几个是有根有据的?“
兰草妈插话了:“我说亲家,咱这可要说清楚,你到底到谁跟前听到我兰草的闲话了?咱一块找他三头对面问问去,凭啥把大黑锅往我女子身上叩!”
牛娃姑姑姑父都知道这样的传言找不到源头,也压根没有想去追个水落石出,话点到了就足够了。牛娃姑姑就对兰草妈说:“亲家母,都是男人性子大,肚子里不装话,权当他们没有说,咱继续说咱应该办的事。
兰草妈顺坡下驴,也说:“反正兰草是定给你们家了,我再也不想担这个心了,今天我就把她浑全着交给你们了,你们走的时候就领走吧。去了你们家,只要丧不了她这个小命,我啥啥不是都都不找你们!”
兰草姑父急忙说:“亲家母,你不生气了。这么说我们这脸可就没有地方搁了,咱几十年连一回脸都没有红过,以后都是己亲,还要走动到老的。当大人的都是为了娃娃们好,话说得不到的地方,互相理解了就都不会记着不忘的。”
兰草妈说:“有你亲家这么顺理的话,我还有啥过不去的。”
牛娃姑父说:“咱回到头里,接着说两个娃的婚事吧。”
牛娃忽然说:“这样牛咬马牴得合不来,说啥结婚不结婚的?兰草还没有说个割切话呢!”
几个人的眼睛都转向兰草。
嫣红的十字花(三十)
兰草妈和牛娃姑姑姑父都和牛娃一起盯着兰草看着,等她表态。空气憋得快要凝固成晶体了。
兰草深深地低头盯着脚尖,一手揪着一边衣襟,一手扣着一只纽扣,久久不说话。
兰草妈等不住就颤声央求兰草:“好我的碎先人哩!你到底说一句话呀!你对牛娃究竟有没有意见?你不张口说话,谁知道你心里打的啥算盘?你即使不乐意了,也得给人家牛娃能寻出啥说得过去的不是呀。好好地无缘无故耍麻达,从你妈我这一关就先过不去!不信了你有胆子就试合试合,我还就不信这井能掉到桶里去!”
牛娃姑父说:“别逼娃了,让兰草想好了再说。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即就使有反复也不奇怪。咱大人的事是大人的事,娃们婚事讲究的是两厢情愿,谁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万一事不成散伙了,我们两头子就只剩下钱财的说法,那就简单得多了。我二哥这一边我就能拿一半事,我保证他不会狮子大张口胡说冒要,把他家出了的钱和一些灵花销再多少加上一点损失补赔就算了。以后我们还要一个村里生活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得是是非非对谁都没有好处!”牛娃姑父清楚兰草家的情况,不说多算成十来万,就是只已经花了的四五万,想叫她家退一万或者几千块钱,也都是空话。况且他们谁都知道农村退婚时候的账是怎么吓人的算法。
兰草实在扛不过去了,就吞吞吐吐说道:“牛娃人确实是个好人,我能有啥意见。只是……”
牛娃姑父松了一口气说:“这就好了,兰草有这句话,我们还有啥说叨的?我早就不知道给我二哥说过多少次了,兰草有你亲家母这个明事理的能行妈妈调教,从小就是个人见人爱的好闺女,我牛娃家缺的就是个能计划日子管好家的能干女人,兰草到了牛娃家,他家里就里里外外都有人操心了,日子一定比发面都要发得快!”
牛娃姑姑热情地给兰草说:“兰草呀,中午跟姑姑给你上街买东西去!”
兰草说:“我心里一点没有准备,乱得很!怎么能猛然就去买结婚的东西?”
牛娃姑姑说:“你不是说没有意见了吗?”
兰草说:“说没有意见也不是说了现在就能立即结婚呀。”
牛娃姑姑又着急了,追着问:“那你不去买结婚东西是啥意思呀?吓得我心又突突往外蹩哩!”
兰草问:“订婚的时候你们是怎么说的难道忘了?明明说是先订了婚,几年后再结婚的,现在又要马上结婚,还埋怨我们说话不算数,你们在人面前说的话你们就都忘到脊背后头去了?到底是我家不讲信用还是你家搞突然袭击呀?”
牛娃姑姑张口结舌一会儿,喃喃的地说:“我们也是耽心你们的婚事出岔子,不放心呀。”
兰草坚决说:“我知道牛娃家里是你俩给操心当家,我今天把话给你留在这里,我用我这一条贱命担保,我不会叫你们家人财两空的!我有家有父母弟弟牵着心,就是想赖帐跑了都跑不另干。可就这样急许着草草完婚,不说是不够年龄犯国法,就我心里这个弯子一下子也转不过来,把我逼到牛娃家里去,我也按不住心守着过日子。牛娃只和我在我爸爸的病床前碰了个面,总共就说了不到几个字的话就订了婚,才十几天,这两人又一句话没有再说过就要结婚,这和旧社会的隔口袋买猫有啥区别?总得给我时间让我看看我要陪着生活一辈子的人到底是个啥人吧!”边说着边哽咽抽动肩膀哭起来。
牛娃姑父赶忙说:“是呀,是呀,兰草说的是事实,句句都对着理,是我们想得也不够周到。你先不要哭鼻子了,我们都是心急了些,你和牛娃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好孩子,我们了解了你们,并不能代表你们之间互相也都了解了。我看,是这,咱先把你俩结婚的事情放下不说了,留些时间让你俩交往一段,互相了解了解。古人都说过‘知性者可以同居’。相信我们的眼光都错不到哪里去。要是你们俩不合适,说啥我们都不会撮合你们的。”
牛娃姑姑仍然不放心,就说:“我看,先回县里去,给你们把结婚证领了,咱们先不办结婚仪式,你和牛娃到城里都来打工也方便举动了。”
兰草说:“登记了国家法律就承认是结婚了,这和结了婚有啥区别?”
牛娃姑姑说:“反正咱那里都承认的是婚礼办了的婚姻。”她想的是,管他谁承认不承认,领了证就是合理合法的两口子,两个人即使以夫妻关系住在一块儿也没有啥不可以的。万一怀个孩子,不就万事大吉了吗?那时候恐怕牛娃拿上鞭子赶都把兰草赶不出去了。
牛娃姑父想:“就不声不响偷着领个结婚证,这么着把两个推在一起,办婚礼不办婚礼有啥意思?”他向兰草母女说“我看这样也行,我们先把牛娃和兰草领回去,我找个熟人,再花上一点钱,叫兰草和牛娃把证领了吧。”
兰草妈也提不出反驳的理由,就说:“你们看行就叫两个娃去办证吧。”
兰草也说:“你们都这么说,我要说不同意,你们又会怀疑我变心了。领就回去领吧。”
牛娃忽然想起他在电视里看到的一对年轻人刚结婚就离婚,不说啥订婚礼金不礼金的,光为了瓜分男方家的家产就各找律师闹了一场大纠纷。按照姑姑昨晚的教唆,就叫他一登记就想办法和兰草住在一起去。可在兰草妈妈的眼皮底下,能办得到吗?可不这么着,又难管兰草和那个建云的接触,他犯难了。
牛娃姑父忽然脑子灵机一动说:“我看,既然兰草这么说,就是心底里不情愿先去登记。不愿意登记去也行,省得咱给公家人那里去塞黑食钱,掏了钱还得给人家陪笑脸说好话,咱娃心里也不舒畅。再说,只等几个月,兰草年龄也就够了,咱公之明分去登记,谁的脸色都不看。省下请客送礼的钱咱买啥买不了?可不登记,两个娃到城里相处也得有个说法。我想,牛娃和兰草就干脆在各自的圈子里公开了两个人的未婚对象关系吧,以后来往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指脊背,怎么样呀?兰草。”
牛娃姑父说的入情入理,兰草母女都反对不了。兰草妈说:“我也想,领那个空头子结婚证有啥意思?你姑父说的对着哩,既然你们俩已经都订了婚,当然是未婚的男女对象了,说出去光明正大,有啥必要藏着掖着?”又对牛娃说:“牛娃,你以后到你姨我这里来,到兰草的厂子里去,就把头仰得高高的,见饭就吃,见活就干!该咋说就咋说。我把你当我的亲儿子看待!”
牛娃姑父趁机点拨牛娃:“牛娃,你还愣着干啥?跑到城里来了,就按照城里的规矩来行事,按咱乡里的称呼,你叫兰草妈姨,城里都叫妈,你今天就干脆改口叫妈吧。”
牛娃姑姑也说:“痴呆子,你还等啥呢,来到你姨脚底下给磕个头,叫一声妈妈,以后再叫就顺溜了。”
牛娃听姑姑的话,进门在狭窄的地上跪下去叫了一声:“妈!”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兰草妈心里一悠,眼眶湿润了,激动的应声:“哎!牛娃子,你快起来吧,地面潮湿。”弯腰拉牛娃站起来。
兰草看着这一切,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咋应付。
牛娃姑父高兴地说:“这下好了,牛娃我们就交给亲家母你和兰草了,以后你们就对他管得严严的,要是吃烟喝酒打麻将,不好好过日子,你俩该怎么教育就怎么教育!一点都不要手下留情。”又对兰草说:“男人都兜子里装不住钱,你今后月月到牛娃一领工资,就一分一纹都给没收了,好好攒你们的过日子钱!他要不听话,你给我说,看我怎么教训他!”
兰草妈说:“他姑姑姑父,你们不需要叮咛了,我打听过了,牛娃这娃会过日子。我从今后就把他当亲儿子对待!”
牛娃姑姑亲热着对兰草妈说:“亲家母呀,牛娃妈去世早,孩子自小少母爱,以后他就既是你女婿,又是你儿子了。我这个当姑姑的也能省了不少心,我高兴得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牛娃姑父借机说:“亲家母,牛娃已经认你当妈妈了,我们下午就想回家去,地里的农活多忙你也知道。我们实在没有功夫在这里陪牛娃再找工作了,你打听打听,看这村里还有没有房子出租,要是有,就再租一个亮堂一点大一些的房子,叫牛娃给把房租出了,你和兰草住了去,就让牛娃住你这个房子吧。住近一点也好互相照应,两个孩子也方便交往。”
兰草妈说:“这你不用多操心,我一会儿就去问问房东大叔去。”
牛娃姑父问牛娃:“牛娃,你想想,看看我们还有没有考虑不到的地方。”
牛娃只说:“我没有啥说的了,看兰草还有没有意见。”
兰草说不出啥不同意见,就没有说话,表示默认了。
牛娃姑姑姑父告别出来,兰草和妈送到大门外。牛娃姑父挡住说:“不用再送了,叫牛娃给我们把提包送到公交车站就行了。”
牛娃送姑姑姑父去车站的路上,姑姑再三叮咛:“牛娃子呀,现在的女孩子没有人喜欢八板子打不出臭屁的老实疙瘩子人,都喜欢伶牙俐齿会说话哄人的空空头,你可要改一改你那木头一样的实实性格了!再要不把兰草给哄转过来,我和你大还有你姑父就都瞎忙这一场了。”
姑父说:“反正你把住一点,只要有闲时间,就去追着把他兰草给黏住不离身,一块上街,一块吃饭,花小钱给买些瓜籽发卡一类的小东小西。功夫到了,自然就会有效果。我不信兰草不愿意跟你而去跟那个听说长得丑八怪的建云去。”
牛娃说:“我找工作都要去离这一带太远的建筑工地上去,收工就乏得不想动弹了,怎么天天回城里来呀?”
姑姑说:“我看这城里到处都在盖大楼,怎么会只有城外有建筑工地呀?”
姑父也说指着街道延伸的远处说:“你放开眼睛看看,这一条大街有多少盖大楼的脚手架和大吊车高高的撑着哩?我要有时间,领着你一个个工地上去寻,不信他们都不需要民工,非要去到建云哄你去的那样的工地。”
牛娃说:“人家那建云和兰草在一个厂子里上班,我能看得住吗?”
姑父对牛娃谆谆教导:“我和你姑姑给你说了那么多,关键是要你把兰草的心赢过来,不是叫你当警察特务去的。你要是和兰草的关系公开了,他建云就不敢明目张胆和兰草来往了,你和兰草来往是人面前讲得出去的板上钉钉的未婚夫妻关系,他要阻止没有理由,你干涉他们来往理直气壮,我不信你堂堂七尺汉子,占不了上风!”
姑姑念叨:“要是牛娃也能在这个厂子里上班就好了。”
姑父恍然说:“怎么不能?现在的厂子都是私人承包了的,工人随便雇,这么大的厂子,一定能找个牛娃会干的工作。现在还不到十一点钟,我们试去问问去。要是给牛娃就在这个厂子里能找个无论干啥的工作,他和兰草就离得近了呀。”
牛娃说:“人家这里要我做啥?”
姑父说:“你长得缺胳膊了还是短腿了?难道打扫不了卫生?走,叫你姑姑在外面看着提包,咱俩去里面问问去!”领了牛娃进了厂门。
这一次没有拐进去职工宿舍方向的偏路,直接向端对着大门的顶上有办公大楼几个大字的厂部办公楼。
门卫问清是来找工作的,就直接把他俩指引进了人事科。
人事科是一个男科长和一个女科员上班,听说是农村人来找工作,科长头也不抬冷冷说:“厂子里招工都是先发通告,再按照统一时间安排考试和岗前培训才能上岗,你们这时候来找工作,我们知道你去啥岗位合适呀?再说人家每个岗位都有人了,先回去看报纸电视上的广告去吧,啥时候要招工了,我们都发通告。”
女科员也说:“现在找工作的技校毕业生甚至大专生都用不完,谁会用一个农民老粗大小伙子?”
牛娃没好气说:“不要就不要,说那些风凉话做啥呢?农村人怎么得罪你了?”
这时候,科长才抬起头来一看,见牛娃快一米八的气昂昂的身材和长相,忽然想起啥似的问:“这小伙子,你当过兵吗?我们这里刚刚走了一个保安。”
牛娃刚要答话,姑父立即代为回答说:“当过两年兵的。”牛娃要张嘴,姑父暗暗拽了拽牛娃的衣角不断使眼色,牛娃就没有言语。
科长问:“拿身份证了没有。”
牛娃说:“拿着呢。”掏出夹在钱夹里的身份证递上去。
科长看也没有仔细看就递给女科员说:“拿去复印一张,再给他一张表,指导他填了吧。”
牛娃和姑父兴奋地跟着女科员很快办完了手续后,女科员给牛娃填的表上盖了章,顺手给牛娃写了一张介绍信说:“回去把被子背来,拿上这信直接找保卫科报到去吧。我现在就给保卫科打电话说。”
工作找得出乎意外地容易,牛娃跟姑父出了厂门站到了大路边才忐忑不安地说:“姑父,我一天兵都没有当过呀。”
姑父说:“要说你没有当过兵,人家会要你去当保安吗?我看他只随口问了问,也不问你要复原证啥的,就那样回答了他。等你上了班,好好认真把人家给分的事干好,他们可能就不计较咱给他说了谎了。你不要怕,无论是谁,都喜欢要老实本份好好工作的人。我不信没当过兵的就不会看大门,保安又不使唤真枪真炮,你好好按照队长的要求不折不扣完成领导安排的任务,能站端立正看得住生人小偷就行。”
牛娃不知道保安到底要有啥本领才行,心里没底,送走了姑姑姑父,回兰草妈那里背他那个蛇皮塑料袋包裹着的行李的时候,一点自信心都没有。
嫣红的十字花(三十一)
大门口值班的保安除了在门房办公桌前坐着的门卫队小队长外,都是一帮精精神神的小伙子,他们大部分是在军队里锻炼过两年以上的复转军人。见说是当过兵的牛娃连站姿都稀松来嗨不端正,就纷纷取笑他:“也不知道你两年的兵是怎么当的?这么难看的站姿,班长不踢烂你的屁股才怪呢!”说谎话不利索的牛娃只好老实交待:“我,我,我没有当过兵。”保安们都说:“你胆子大得很,敢对人事科的人说谎。我们进来的时候,不知道被翻来复去政审了多少回了!”
门房里坐着的小队长听见了,想当然以为没有当过兵的人来干保安,一定是哪一路上边人的关系户,不想在他这里被暴露了。就赶紧跑出来呵斥:“好好站你们的岗去!你们又不是队列教官,管人家站好站不好?胡议论对自己一点点好处都没有。”
看保安们各自上岗去了,才又把牛娃叫进去问:“你认识厂里那个领导呀?”牛娃说实话:“不认识。”
队长不信说:“那个科长是你亲戚?”牛娃说:“没有。”
队长问:“那你咋能进保安队?”牛娃说:“我去人事科自己寻着的。”
队长以为是真人不露相,就关切地说:“大门口当保安,第一就要有站功,你身条模样还都过得去,看人家咋站你就咋站吧。练练就可以了。”
牛娃说:“我以后一定按您的要求办!”
队长听着舒服,就说:“这个岗位最怕做贼说谎的人混进来,你在人事科说了谎,第一步就错了。后面千万要注表现呀表现好,我给你向上边说好话。”
牛娃说:“以后我一切听您的!”
队长说:“我也是从山里去当兵的,转业在这个厂子里当了工人。现在厂子改制,咱们都是给人家资本家干活,一步步都要小心翼翼的呀!不然,头儿一句话就得卷铺盖走人。你没有当过兵,迟早会被发觉的,要是表现不好,一个月试用期都不一定能干下来。好好向其他弟兄们学着点,排队立正走步子基本功练不会不行!”牛娃点头哈腰应允。
队长指着另一边的门柱前挺胸收腹站着的另一个保安给牛娃说:“去吧,和他那样一起并排站着去。两小时以后换下来值能走动的班。”
从此国棉九厂的大门口站上了一个相貌堂堂的新保安。牛娃这个新保安凭着呆板执拗认死理一丝不苟执行制度的认真劲,先后给厂子挡住了好几起企图偷出厂里物品的混混们的轻举妄动,得到了保安科头儿的重视,正议论着是否调他去给大老板当贴身保卫。但同时他也在街皮烂娃们的黑名单里有了名。
就在厂里大门口对面兰草妈租住屋所在的那个城中村临大街的一个小小的只有一间的小门面房子的门口,挂着一个“通达运输讯息咨询服务部”的白底黑字的门牌,这是一个外号叫黑脚李的和建云的出身经历差不多的人开的。他当年在大街上混的时候,凭着心狠脚快能趁暗不防背后给人踢黑脚踢折了十几个人的骨头而打出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
这几年,黑脚李有了经济基础,金盆洗手不再在街头打架了,不知道靠着什么人的支持,在高速公路的两个出口和几个大厂子门口各租了一间小门脸房,挂出了名字相同的几个牌子,打着交通运输信息服务的幌子,雇佣了几十个小流氓,开着小车和摩托车,专一追堵外地的车辆收取所谓“信息服务咨询费”。有跑得快的车侥幸逃脱躲进厂子卸了货不出厂门的,他们就追进厂里去收钱。有人报警,派出所先是来看看就走了,后来110报警台也不管了。黑脚李的人干脆亮出公安局下属机购的收费单吓唬人,许多不主动交钱的挨了打还得多给钱。外地司机惹不起也等不起,只得忍气吞声出钱免灾。
以往这些人来了各处看大门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自由出入。反正这个黑脚李已经从街头打手变成了黑社会性质的头目了,通着黑白两道的人,并奉行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信条,也不偷拿抢要厂里的东西,所以门卫都自觉实行互不干涉的默契。
厂里的各项严密的规章制度可没有给黑社会让步的条文,牛娃听了卡车司机的倾诉抱怨,特别听说公安也不管,就气得怒火中烧,他暗自下势要挡住这样的流氓黑团伙的发财路了。
一次,一个小头目领着几个喽罗开了一辆白色小车,到了大门口也不停下来,直接就要往进开。忽然,牛娃直舂舂挡在车前面不让进去。
小头目一直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禁不住怒火中烧,从前座跳下来就往牛娃跟前扑。牛娃不等他在面前站稳就一脚踢向他的小肚,一拳打到他的太阳穴。小头目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栽倒在地抽搐着蹬腿了。
几个小喽罗先后从后座车门钻出来要往牛娃跟前冲,牛娃先发制人抡起警棍照头就下手,又是一个倒地的,还有两个吓得站住不动了。牛娃指着骂:“狗日的不要命了就往前走!”再也没有人上前了,灰溜溜把两个趴在地上的拉上车,开车一溜烟跑了。
黑脚李听说国棉九厂的保安队里来了个不怯硬的毒火虫农村汉叫牛娃的,开始还不信有敢和他黑道通着白道的黑脚李作对,就亲自带了几个人来到了国棉九厂的大门口。
看见是黑老大黑脚李的车来了,保安小队长急忙跑过去,陪着笑脸把这个在城里一跺脚就天摇地动的披着人皮的恶物让进了他坐镇的门房里,恭恭敬敬地倒茶递烟说好话。
黑脚李刚要指着鼻子先骂保安小队长一顿再叫他喊牛娃过来受教训,不料牛娃却自己进门了。黑脚李问:“你是谁?进来干啥?”牛娃说:“我就是牛娃!”说着往外推着小队长说:“我董(惹)的乱子,自己收拾!让我和他谈吧。”随即把小队长推出们去,顺手关紧了门房的门。
黑脚李还以为牛娃要给他说好话低头认错,向他告饶呢,所以列足了不可一世的架子准备等牛娃下跪后再发火下手。谁料想牛娃面无表情走到黑脚李端坐着的牛娃的顶头上司小队长的椅子跟前,脸上微微一笑,把手里提着的电警棍往黑脚李的脖子上轻轻一点,一股火花飞溅,黑脚李就一声不吭地栽倒在了桌子底下。慢慢地房子里散开了一股焦臭的肉糊味。
牛娃捡起几截丢弃在地上的塑料扎带,三几下就把黑脚李结结实实绑在了暖气管道上。拉门出来,小声给小队长说:“我把狗日的给制住了,你看是报警还是放了?”
小队长吓坏了,赶紧跑进门房里去,殷勤地解开黑脚李,担惊受怕地说:“这山里楞娃咋办下这糟糕事呀?您怎么样了?我下去就给厂里说,把他开销了算了!”
谁知道黑脚李却摸着脖子淡淡地说:“没有啥呀,我和牛娃开玩笑,说是让他绑住我,我自己能解开,谁知道这碎家伙真下狠劲绑得这么紧,我怎么都解不开。”说完自己出来,苦笑着拍了拍牛娃的肩膀说:“好小子,真有你的!绑得真紧!”对自己的还在摩拳擦掌的部下们说:“没事了,都回去吧。”说完领了一伙人仍然威风凛凛走了。
等黑脚李他们的车开远了,队长也和其他的保安一起过来追问牛娃到底是怎么和黑脚李谈话的。牛娃说:“我一句没有谈,就戳了狗日的一电棒。”怎么解释都没有人相信。
厂门口的保安队有了一个楞娃牛娃子以后,街皮流氓们再也不敢到这里来寻衅闹事了,甚至互相发咒赌誓的时候就说:“谁不讲理,出去干事就碰上那个犟牛!”这样牛娃的“犟牛”名声就在行内传开了。
保安小队长怕黑脚李还会来给牛娃找茬寻事,给他带来麻烦,就给保卫科建议把楞娃牛娃支走不要了。可他不知道牛娃的名声已经传到了董事长的耳朵里,董事长正要找一个靠得住的实诚也能镇得住场子的青年人当贴身保镖,正叫人事科考察着牛娃呢。小队长言微人轻,自然白说了。
牛娃在大门口当了保安,并且正儿八经地公开了他已经和兰草订了婚的事实,受了姑姑姑父的撺掇,天天下了班就去兰草的上下班路上或者兰草住宿的楼底下等兰草,不管兰草如何冷淡不投入,牛娃锲而不舍,始终如一坚持着,不是买了饭菜给兰草送来就是等着约兰草出去转街。兰草左右为难两面应付,闹得厂里舆论汹汹,都指责兰草不该脚踏两只船。建云和兰草不得不收敛一些,从公开的地面转入了地下活动。可人离远了一些,心却离不远。一有空就想偷偷摸摸见面幽会。她也曾无数次地劝自己认命,一心一意收心和牛娃过日子算了,可也不知道下了几回决心了,就是丢心不了无亲无故无人关心的建云。
建云也在牛娃站到厂门口那时候起,和兰草再来往咋么着也理不直气不壮了,他不是胆怯牛娃的搅和闹事,而是不愿意闹得沸沸扬扬使兰草丢失脸面。几回有小兄弟自告奋勇要代替他“收拾”情敌牛娃去,他知道那样只会惹火烧身撕不脱麻烦,再傻的人都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来而挡住不许去。后来,看着只坚持原则而不会灵活的牛娃在大门口得罪了黑白两道的不少人,又有人旧话重提要对牛娃动手,建云又想:“不说明叫响报门户,偷着打一顿人家都不知道是谁打的,能起啥作用?说明了,看牛娃那个脾性,会善罢甘休吗?不打个血里面捞骨头不会了结。”有小兄弟气不过跑去牛娃的岗位上骚扰了几次,牛娃见是厂里的几个人,忍住没有冲突起来。那些人却被门卫们的领导小队长给抓住美美训斥了一顿,威胁要上报厂部开除他们,吓得再也没有人敢去胡闹了。
一天,上下班的路上,兰草和建云迎面碰上了,兰草低着头慢慢感觉着建云的气场往过走,忽然建云稍停了脚步,轻声在兰草耳畔留下一句话:“明天早饭后,我去那个老地方等着你。”不等兰草回答就匆匆走过去了。兰草心咚咚跳着也加快了步子。
早上八点钟的太阳明晃晃地透过笼罩着头顶的雾气照得国棉九厂的大门口一带也都明晃晃地略微发黄地闪着亮。触目能看见的建筑物、树木花草和流动如蚁的人、车,也都好像落上了一层薄薄的黄尘。
牛娃穿了厂里发的半似警服半似乐队礼服的特制保安服在厂门口例行了走正步、转身、顿脚、互敬礼、的议程后,精神焕发站在了醒目的门柱上挂着的厂牌前面,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交接班出入大门的女多男少的花朵流动的队伍。
忽然看见已经出厂门的人群里有瘦小不起眼的建云的影子晃了一晃就又不见了。牛娃整天关注着建云的行动踪迹,他知道建云一般早上要是不上班就躺在宿舍里不出门,可今天也不知道建云啥时候躲过了他牛娃的眼睛钻出去的。可能是接班敬礼的时候吧?
本来牛娃对建云一个人出厂门不会引起注意的,可不长时间,兰草也换上了平时不常穿的新衣服匆匆走出来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对着站在门口的牛娃淡然一笑才往出走,这一次远远就选择了离牛娃远一点的另外一边的角门,低着头混在人群里出厂门去了。
兰草这不同寻常的举止,难免不引起牛娃的联想,他再也站不住了,马上去门房给小队长说:“队长师傅,我忽然肚子疼得受不了了,想请个假去找医生看看去。”
小队长问也不问说:“去吧,没事赶紧回来。”
牛娃就在门房脱了上身的保安服,顺手披上了小队长脱下来的灰色夹克,拿了队长骑摩托戴的墨镜,急急忙忙跟上兰草的后影追去。
嫣红的十字花(三十二)
城里上下班的交通高峰时,街里路上都溢满了搭载各种交通工具或者匆匆步行的人流。公交车一进站,就有一大群人蜂拥着往上或者往下挤。要盯住一个人谈何容易。
牛娃一出门就迅速把厂门前的人群的缝隙扫视了一遍,没有看见建云兰草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他从门房值班室请假和化妆的过程,最多也超不过三四分钟,这点时间,兰草即使再快走,也不会赶上前一趟公交车走了,或者是穿过马路去了对面的公交车站的。
排除了他们穿过马路去的可能性,牛娃就一心赶去盯上了厂门口路边的那个公交车站。
到了停在马路边正往车里挤着的一大群人跟前,一个个人都过了一遍电影,还是没有看见要跟踪的两个人。直到公交车起动了,也没有发现一个。牛娃着急了,看见有挤在公交车站偷着拉人的摩的司机喊叫着抢客,就上了一个摩的,给司机说:“拉我跟着前面的那辆公交车,只要跟上去了,我按行情给你钱。”司机说:“好的。”发动了车给牛娃说:“起步两块,跟一站你给我加一块钱。”牛娃说:“没问题!”司机立即加大油门跟上了刚刚离站的那一辆公交车。
公交车每到一个站口,摩的司机就内行地把摩托车给牛娃停在公交车后面靠右的路沿,刚好能清清楚楚地把上下车的人都尽收眼底。
一站站跟踪下来,公交车驶离热闹的大街,驶上了通市郊的公路,上上下的人越来越少了,一直看不见兰草和建云里一个人的踪影。最后,公交车到了终点站,车里除了司机一个人都没有了,牛娃既失落又隐隐有些兴奋。没跟上就有可能他们两个各自有事出去,不是背着他约会的。
牛娃没有追上人,心里有些失落感,痴呆呆地站在停在路边的已经空无一人的公交车旁边,说不出还要去哪里。摩的司机等不及了,就说:“师傅,我拉你追了十五站路,加上起步价两块钱,你应该给我十七块钱,你如果现在不回去,我还要赶回去继续拉人做生意呢。”牛娃从底下的衣服兜子掏出钱,数给了摩的司机十七块钱说:“你去吧。我还有些事情。”摩的司机接了钱发车一溜烟走了。
牛娃站在这个与他原来被建云送去打工的那个工地所在的镇子差不多的说不出名字的村子的柏油路畔,心里想:“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呀?”他把从发现到追踪的整个过程梳理回忆了一遍,仍然找不出自己的漏洞出在哪里。他想:“就那么三四分钟的时间,他们绝对不会上了路两边的任何一辆公交车的。那么会到哪里去了呢?”牛娃想不出答案来。他又想:“该不是兰草一个人回她妈那里去了吧?”
这时候,一辆起点发车的公交车转回来停在了站牌边,牛娃只有上车投了一块钱,回去了。
建云的耳朵里早就已经灌满了厂门口的新保安牛娃擒小偷揍恶娃狠斗黑社会的种种事迹,他清楚和牛娃硬斗下去,迟早会被脾气火爆力气又大的牛娃揍不死也得打残。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安排了这次和兰草的幽会。
借着上下班门口出入人多,建云闪在大个子的背后混出厂门,就叫了一个出租车等在牛娃站岗另一边的角门偏一点的路沿处坐在车上等着兰草。兰草刚一出来,就看见车里的建云给她招手,兰草回头看见牛娃进了门房值班室,赶紧加快步子钻进了建云已经打开仍然捉着拉手的车门。出租车汇入车流的时候,牛娃刚刚从值班室出来,所以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建云指点着出租车驶过了几个十字路,停下来拉着兰草换乘了通向他俩第一次发生了关系的那个郊区里的玉米地。
地里玉米的扬花期已经过去了,棒子顶上的樱子没有了沐漉漉的嫩色,变得像头发烧焦了一般发黄干枯起来,上回看见的那样青葱色的叶子也开始发黄了。那场秋雨已经过去好些天,水渠边上的小路被一回回的踩踏变得光溜溜的,杂草也少多了。水泥板铺底的平展的水渠因为好些日子没有抽水浇过地,变成了和土堤岸并行着的一条人行道。
建云没有松开兰草的手,两人一个堤上一个渠底并排走着。兰草说:“建云哥哥,要再这样下去,我要害怕死了!”
建云把兰草的手往更紧的一攥说:“不要怕,有我呢!”
兰草仍然害怕说:“你就会说,有你呢,有你呢。这么些天了,你想出了啥好办法呀?我跟上你跑一回心都要从口里蹩出来了!要还这样,我再不敢跟你出来了!”
建云说:“我说,叫你跟我跑到外地去,你不同意我还能有啥办法?”
兰草说:“我跟上你跑了,我妈妈、弟弟、还有我那个不知道死活的爸爸怎么办?我舅家那么多人咋和人家牛娃家说话呀?”
建云说:“我按照你说的仔细算了算,牛娃家就给你和你家花了四万多块钱,怎么能说是快十万了呀?”
兰草说:“你难道不知道咱山里人要退婚的时候,男方是怎么乱报账的吗?有的干脆不说具体钱数,只叫要退婚的女方出了男方再订婚结婚的所有开销哩。谁知道那个能算多少钱?”
到了那个机井房那里,建云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了的报纸给兰草仍然铺在固定机井抽水管的水泥台子边沿,扶兰草坐好,又自己紧挨着兰草坐了,一手从后面搂了兰草的腰,一手从前面捉住兰草的一只手说:“我真想咱们俩就这么一直坐下去,就像许多年以前人们传说的庙里的和尚那样坐化了去吧。”
兰草扑哧笑了说:“你这样坐化了,也是花和尚,难道能指望能有人给你塑泥像摆到庙里给你烧香吗?”
建云想起了不知道在哪一出戏词里听到过的一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忍不住也扑哧笑出声来。
兰草抬脸问:“你也笑啥呀?”
建云把那个台词给兰草说了。兰草嗔怪说:“都要急死人了,你还有心情胡思乱想?”
建云嘴里说:“我见到你就忍不住想那个!”说着就手往兰草的裤带上揣。
兰草拨开建云不规矩的手说:“别胡来了,今天这地里不像那一回天刚刚下完雨没有人来,这样青天白日的来了人咋办?”
建云说:“哪里会这么巧就有人来?庄稼人只要地里没有活要干,谁会跑到地里来闲转?现在玉米还没有成熟,高茬庄稼也不需要拔草了,早上不会来人的。”说着手又伸进兰草的上衣底下抓住了凸起的乳尖揉搓起来。
兰草不由得眼迷离唇微开沉醉其中了。
建云顺水推舟覆上去噙住香唇吸吮着陶醉。
搂着腰的不规矩的手慢慢滑向了裤带下的女人的最隐秘的部位。兰草浑身颤抖不已,忍不住夹住了那只手。
建云已经两手都出动,摸住了兰草的裤带扣子。
忽然,玉米地里唰啦啦一阵响动越来越近了,惊得两个人都一激灵跳起来,七手八脚各自忙整自己的衣服。
不一会儿,顺密密匝匝的玉米棵行间跑出来的是一只农民用来撵兔子的长身细腿的大狗,秋天这个时候是野兔最多的时候。
细狗围着兰草建云站立的水泥台子转了几个圈子,听见了远处主人的呼哨召唤,就又回身钻进了玉米地里跑走了。
建云又拉兰草,还想蠢蠢欲动,兰草决然甩开说:“算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说完,就在前面走着出玉米地去。建云也只有跟着往出走。
出了玉米地,兰草说:“今天已经出来了,我想去看看宝儿去。”
建云说:“往回坐几站路就到了,我和你一起去吧。”
兰草拒绝说:“我一个人去看他,你直接回去好了,免得有人看见。牛娃就在厂门口呢,他那圆睁着的毒火眼睛我都不敢正眼看了。要是他发现了,咱俩可能就都没有命了!”
建云说:“我去看宝儿,能有啥影响?”
兰草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把年纪那么小的宝儿粘进来有啥好处?我不想他在这一回事里有啥牵连。”建云只好听从,看着兰草在回城的公交车半路下去了。
兰草去汽修厂见到宝儿的时候,宝儿正跟着师傅一身油污地钻在汽车底下忙乎,听见姐姐来了,高兴地钻出来喊:“姐姐,你怎么有空跑来看我了?妈妈好吗?我想妈妈了!”兰草也高兴地说:“妈妈和我说好要来看看你,可她天天要去扫街道,请了假就要扣工资,好几天才休息一天,可她还为了多挣钱经常抢着给人家顶班,叫我来看看你。”
看着弟弟到处黑油污,只有两只眼睛咕噜噜转动着,汗水在额头脸上流出了一绺绺印迹,兰草从小包里掏出白卫生纸给弟弟擦脸说:“干活时注意小心着,弄这么脏咋洗呀?”
宝儿说:“我跟着师傅们一样先在露外面的皮肤上都抹了凡士林,下班时候用纸一擦再用肥皂水一洗就基本上都净了。”又给兰草说:“老板这一月给我发了五十块钱,你给妈妈带回去吧。”说着从衣服底下往外掏,兰草挡住说:“你第一次领钱,自己留着花吧。我还打算给你十块钱呢。你有钱了,我就拿回去给妈说是你给的吧。”
宝儿说:“那你到我们厂里到处转转去,我一会儿下班了咱俩一块去街里饭馆吃中午饭。”
兰草说:“我见着你了,回去给妈妈说,你一切都好着呢。午饭我回去和妈妈一起做饭吃吧,她也不知道迟早能下班。”宝儿答应着又钻进了正修着的汽车底下。
兰草出门就坐车回到了牛娃站岗的国棉九厂门前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下车,往回走了十几步,拐进了妈妈清扫的那个村里行人最多的街道,两边以饭馆为主的小店生意正是红火的时候,一张张挤在店内的和摆到街上的桌子上都坐满了吃午饭来的人,嘈嘈闹闹着。
兰草看见街道已经被妈妈打扫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了,可她仍然不收工回去做饭,还一手提着黑色的塑料袋子,一手拿了铁夹子捡拾各种不自觉的人随手扔掉的垃圾。
兰草叫着“妈妈”上前去给妈妈说:“你打扫得比正街上国家的正式清洁工管的没有饭馆污染的那些地方都干净得多,人家都瞅机会坐着歇,你还这么弯腰忙呀?”
兰草妈给兰草说:“我一会儿就下班回去做饭,你到牛娃那里说一声,中午你俩都回家,我给你们包鸡蛋韭菜饺子。”
兰草说:“你这么忙,我们要都回去吃饭,你就太累了。让他就去厂里的食堂吃吧。”
兰草妈说:“乡里的老人们说过,‘有懒死的,没有做死的’,食堂里的饭现在那么贵,一个人的饭钱就够咱们三个人做饭吃了。你去叫牛娃去,我现在就回去包饺子。”兰草只得返回身心蹦蹦跳着去厂门口叫牛娃。
嫣红的十字花(三十三)
兰草慢腾腾在杂乱的城中村里的街道上走着想心事,思绪恍惚地没有操心,几次差点碰上小商贩们趁城管人员下班的时机摆在街道中间的摊点。她打心底里没有去请牛娃吃饭的积极性,可是没有理由拒绝妈妈的热心安排,只好磨蹭着往牛娃站岗的厂门口走着在想怎么去和牛娃说。她臆想,要是妈妈叫她去叫吃饭的是建云该多好!自从牛娃站到了那个大门口,他和建云的会面就比做贼都难了。她不知道她要在这个拴在两面说不清有多远距离的悬崖峭壁上的钢丝绳上怎么走下去。
兰草尽管不情愿去叫牛娃来和自己及妈妈像一家人一样一起吃饭,可又不得不去,脚步即就是再慢,那么短的一点点路眼看就要到横穿正街马路的村里的街口了。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兰草一惊差点喊出声来!一看,紧紧攥着她手的就是她惦念着的建云。
建云是来回几次的侦查确定兰草妈收拾下班回去了,牛娃正站在大门口值班,确实不会有熟人看见之后,才在这能躲开牛娃视线的延长点的位置等着兰草的。他和兰草分手之后,想来想去,要和兰草方便联系,仅靠你找我我找你的老办法,要见上一面都不容易,说话似乎到处都有眼睛盯着。特别是牛娃经过在厂门口表演的几次壮举,很快就变成了厂里的名人,不认识牛娃和不知道牛娃和兰草订婚的人很少了,在厂里这个范围内,他和兰草的任何亲近一点的接触,难免有传到牛娃耳朵里去的可能。谁能预料到连对黑社会头目都敢下狠手的楞娃万一知觉了会弄出啥事来?
建云虽然也是在残酷无情的街头淘汰战里打斗出来的小混混,可他自知爹妈给他的不怎么强壮的身体没有宁折不弯争强斗狠的天然条件,因而一般不敢在街头打斗的第一线去冲锋陷阵,大部分都是躲在后面呐喊助威,出声不出头。一有亡命徒挥刀舞棒奔他而来,他就立即灵活转身拔腿学兔子。所以,虽然有时候也会被卷进去挨过脚手刀棍,身上也落下了几处疤痕,但总的算是磕磕绊绊浑全着活下来了。
他建云这样的的瘦小人儿,要是像许多送了命或者坐了监狱的一起从街头流浪起头的伙伴们那样,为了那个捉不住摸不着的哥们义气,三句话没听清就哇呀呀冲上去拼命,恐怕有十个命都不够白送的。正因为建云在关键时刻的缩头缩尾,他在保全了自己性命的同时,也坐失了成就流氓事业的的一次次时机,没有像快脚李那样要么走进黑社会的核心队伍里去,要么是在公安和法院的档案里留个名字从此销声匿迹。
他建云永远只是几个和他同样没有出息的小兄弟的小大哥。没有学过“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的游击战理论的小混混建云,可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真理。
要是耍嘴皮斗心眼,建云自信不会输给木讷的牛娃去,可牛娃那种不多说话,动辄就下狠手的性格,建云想一想都发憷。再说,即就是牛娃情愿和他建云动嘴文斗,他怎么给牛娃说呢?难道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牛娃说:“牛娃,你把和你订了婚的兰草让出来给我建云吧。兰草已经是我的人了。”恐怕等不及说出怎么处理牛娃家花给兰草家的钱的话,牛娃那震慑住了街痞流氓的大拳头就会砸碎他建云的脑壳了。
要不是男女之情只能是一对一,没有另一条路可供选择的,建云不愿意放弃同甘共苦五六年,建立起了生死感情的兰草,他自知要是错过了和兰草的结合机会,凭他的家庭状况、长相身段、经济条件,靠定是要一辈子打光棍了。一想到和他们老山里许多光棍汉那样老来凄凉无靠的晚景,建云心底里就一股股冷气往上冒。
建云深深地懂得,兰草就是天上的仙、庙里的神在十八辈子之前就特意安排给他建云一个人的仙眷神侣!他绝对不能退缩!不能松手!要是其他的任何东西、任何事情,建云肯定早就知难而退,逃之夭夭了。自从两个人的关系有了实质的性接触以后,建云理所当然地认为兰草应该就是自己的妻子了,要不是牛娃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毒火虫,他建云早就把这个在城里没有一点点根基的农村人耍弄得糊里糊涂转圈圈了。
本来,建云和兰草的关系,在厂子里已经是半公开了,牛娃却突然离开潘老板那个活监狱,雄纠纠气昂昂出现在厂门口,一次次理直气壮、抬头挺胸在兰草身边出现,他建云要见兰草一回,越来越难了。男人的血气,在建云并不健壮的身体里同样流动冲撞着,他想见兰草的心愿一次比一次、一天比一天更急迫情切。
好不容易,才有了玉米地里机井边的幽会,可恨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撵兔狗却冲断了眼看成就的好事,要是有劲,他建云非一脚踢死那条可恶的细腰狗不可!
回去的路上,建云一个人坐在公交车上,越回想越懊恼。他恨老天爷不长眼,不给他可怜的穷光蛋机会;恨自己无能,赚不够能买回兰草自由身的人民币。面对他望而生畏的无论从理上还是力上都明显强于自己的牛娃,怎么才能在想和兰草说话的时候就说话,想见兰草的时候就见面呢?
建云心急火燎,想把裤带紧一紧压一压胃里不断向口腔涌动的酸水。忽然感到了衣兜里的那个几十块钱在街头买的仅仅能打电话的烂手机,眼前忽然一亮,想:“我要是掏几百块钱给舍不得花钱的兰草买一个带送话费的手机,以后联系起来多方便!他牛娃还能天天时时一步不落地监视着不在一起上下班的兰草吗?”
想好了,就立即半路下车,去市中心的电信大楼营业厅买了一个交三百元送四百元一年话费的小灵通手机给兰草拿来了。
兰草看见拽着自己手的人是建云,心里一热又接着快跳起来,紧张地说:“你要吓死人了!叫他看见就坏了。”
建云说:“他现在还没有下班,就在大门口站着呢。我给你买了个手机。”
兰草拽着建云往一旁的通住户的小巷子里钻说:“那要花多少钱呀?我天天按时上下班,要那个东西干啥?”
两人进了少有人进来的窄巷子,在一家挂着大锁子的门柱旁停住。建云把一直提在手里的装了手机盒子的小塑料袋子递给兰草说:“电信搞活动,只出了三百块钱,给了这个手机,还要送四百块钱的电话费,可能足够你一年打电话了,你不用再出啥钱了。有了手机,我们俩个说话就再不用偷偷摸摸的躲人了。”
兰草说:“这个,我不敢拿。给我妈和他都不好解释得清。”
建云说:“这有啥不好说清的?现在是个人谁没有手机?听说人家牛娃也向人打听想买旧手机呢,说不定人家已经都买下了。你比他早进城多少年?拿个手机有啥不可以?”
兰草说:“我不敢给我妈妈说!这新手机,一下子几百块钱。”
建云说:“那你先拿回宿舍里去学着使用,等这一季度的奖金发了,就说是你自己做主拿奖金买的。妈妈又不是厂长,知道你发了多少奖金?”
兰草说:“要不,你先拿着,妈妈让我现在就到厂门口去叫他吃饭呢。我不想去叫,她硬逼着我去叫。”
建云说:“要不,盒子我先拿着,你把手机和充电器拿去装在衣兜里,先给谁都不说,你妈妈不知道就不会怪你的。”说着拆开手机盒子,取出了手机和充电器给了兰草。
兰草接过,小心地装好说:“我就要去他上班的大门口去了,你先从这里拐到另一个街上去,等我叫了他去了我妈妈那里以后再回厂里去。”
建云叮咛说:“我等着你有时间了给我打电话。我的号码你知道。”说完很快离去了。
牛娃早上跟踪兰草和建云没有结果,回来向小队长报到销假以后,继续值班站岗,仍然想着:“怪事了!难道他俩都长着翅膀飞走了?”实在想不通,就问另一边站着的那个保安:“伙计,你今天见没见我媳妇出去了?”保安们都知道牛娃的未婚妻是兰草,也有不少人知道兰草和建云的那一段插曲,只是没有人敢在牛娃面前点明说出来罢了。见牛娃这么问,那个保安就诡异地说:“我哪里敢注意你媳妇去哪里了?一早好像见他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看见进去呢。”另外一个保安也说:“那个建云也出去还没有回来呢!”一见牛娃脸黑眼火起来。吓得这个说胡话的保安赶紧说:“我没看见啥!没看见啥!”倒退了几步值自己的班去了。
牛娃心里越发火气大了,真想找个机会发泄发泄,可进出门的都是规规矩矩的正常人,牛娃只有窝着火铁青着脸端站着不说话,其他保安知道他不好惹,都不去逗引他了。
牛娃今天的班因特殊原因要错开时间上,中午十二点交班,眼看着快要下班了,下一班是十二点后的夜班四个小时。他在考虑要不要还买了午饭给兰草送过去,要是她真的自早上出去都没有回来,送饭去给谁呀?
这时候,那个被牛娃黑脸吓回去的保安讨好地孥嘴指点给他说:“好黑门神爷哩,你看看谁来了?”
牛娃顺着那个保安的指示方向一看,兰草已经过了马路正向他翩翩走来了!
牛娃心里仍然有没有想通的结子,看着走过来的兰草没有热情迎上去。
兰草心里正畅快着,没有注意牛娃的情绪,直接在牛娃面前站住说:“我妈妈叫你下了班回她那里去吃饭。你先一个人回去,我去宿舍取个东西就回去。”说完不等牛娃回话就进厂门去了。
牛娃想说自己就在门口等着兰草一块回去吃饭,见兰草不给他机会就走进去了,也只好把冲到口边的话咽了下去。他想等在吃饭的时候再想办法问问兰草一个大上午去了哪里了。
接班的同事来接了牛娃的班,牛娃往去找兰草的路上走了一截,忽然灵机一动,回头直接出厂门过马路,进了兰草妈清扫的那个街道,从人丛摊位里穿过去进了最里面的另外一条人少一些的背街,又反向回到了面对厂里大门的马路边,隐在人车背后盯住了厂里的大门。
不一会,就看见建云手里提着个什么东西,摇头晃脑地进厂门去了。
牛娃立即跑过马路追上去。
到了门口,那个仍然值班的保安问:“怎么了?你丈母娘不是请你吃饭吗?”
牛娃头也不回说:“忘了换衣服了。”
那个保安看见牛娃就是追着建云去的,不放心,连忙跑到值班室给小队长说:“队长,不好了!我看牛娃是追那建云去了!”队长说:“没事!他们都天天在厂子里活动,谁能把谁咋?你上你的班去!”保安无趣地出去值班去了。
兰草千不该万不该,忽然生了在厂里等一会建云,拿过那个盒子的心!
她以为牛娃已经兴致勃勃地去自己的妈妈,牛娃的丈母娘那里去表现去了呢。
建云已经把手机送到了兰草的手里,心里正高兴着呢,嘴里轻哼着平时一句半句听来的不连贯的流行歌曲,一步一跳地往宿舍方向走。忽然看见了笑盈盈站在路中间的兰草!
建云心里又是一大喜,赶上前问:“你怎么回来了?”就把手里的塑料袋给兰草说:“那你就把这个拿到你宿舍里去吧,”
不等塑料袋传到兰草手里,建云猛然感到后腰像被一个重磅铁锤狠狠一击似的,身子向前轻飘飘甩出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嫣红的十字花(三十四)
牛娃刚一施展拳脚,建云就轻轻地纸片一般向路沿上的冬青树上飞了过去,落在今年修剪后新长出来的嫩黄的枝叶上,把冬青树压得往下缩了缩又顽强地伸张枝桠把建云的身躯往另一边一推,建云就滚着掉在了冬青带后面的人行道的红块地砖上,
牛娃上了道沿,就要从冬青上面越过去,忽然被人从后面紧紧箍住了腰,他气急败坏,在前面小肚部位两手分别抓住抱他的人的一只手往两边撕,没有撕脱一点点,就扭着腰要把那人甩开,那人黏住他跟着转圈子,就是甩不脱。
牛娃急了,挥拳要往后面人的腰跨打下去,又有两个人冲上来一边一个架住了牛娃的胳膊手。
牛娃喊叫着:“谁他娘的活够了,敢档你牛娃爷爷的锤头子?”
后面抱着他后腰的人偏了偏头,见牛娃的两个胳膊已经被部下扭转过去控制住了,才松开手,非常凶狠地一脚把牛娃后膝关节使劲一踏,牛娃的双腿一软,身不由己跪在地上。
那人又伸手左右开弓,煽了牛娃几个耳光,手指着眼冒金星的牛娃骂:“你狗日的再试合给老子当一回爷看看?看我不把你肚子里那一点点草都倒光了都是怪!”
牛娃抬头使劲睁开被耳光打肿了的眼皮,才看清楚叉腰站在他前面骂他的是他的顶头上司,大门口那里的保安小队长。
小队长刚一听那个保安报告,牛娃追着建云去了,不在意地斥责了多管闲事的保安。喝了一口茶,猛儿一想:“不对!自古都说‘赌近盗,淫近杀’,这两个货踏着脚印回去,万一有事,就不得了!”立即扔了不离手的保温杯,出门向值班的保安们喊:“来两个人,跟我看看去!”随即小跑着去追牛娃,刚好在牛娃一脚把建云踢出去的时候,一下子就搂住了牛娃的后腰,另外两个跟着跑进来的保安顺势从两边抓手拧胳膊缚住了牛娃。
牛娃凭着一身蛮力还要挣扎着找建云拼命,可哪里是两个经过正规训练的复转军人的对手?只三两下就被紧紧脸贴着地压住动弹不得了。
小队长自己这次根本就没有动手,说:“不要压着他了,放开手,我倒要看看他能蹩跳多高?你以为这么大的保安队伍里就只有你有能耐,我们那么些年的兵都白当了?在街皮流氓面前耍了几次横就了不得了吗?”又拍着自己的胸部说:“你现在就站起来,试试,看能不能把我几十岁的人放倒?!”
牛娃手脚被解放了,也被小队长给骂得跳不起来了。屁股往下一蹲坐在路中间说:“这气我难道就咽下去?”
小队长手指点着牛娃的鼻子数落:“我说,你这娃啥时候能用脑袋好好想事呀?天天这么莽撞行事,还不是自己把自己往监狱里送?是谁给了你随便出手打人的权利?我在厂门口站了多少年了,啥事没有经见过?向别人下毒手的人,没有一个好下场的!”
牛娃嘟囔:“他驴日下的敢枪我的媳妇!”
小队长挥手驱散围观的人群,支使另两个保安去冬青后面看倒霉鬼建云怎么样了,保安站在道沿上伸脖子往那边看不见建云,就从不远处的通道口转过去,见光溜溜的红方砖的人行道上连建云的影子都没有。就给小队长报告:“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小队长忍不住笑了说:“碎怂溜得倒挺快的。”见牛娃还坐在地上生着气,就过去拧住耳朵把他拉起来说:“走走走,跟你叔我去说说话去。”说完自顾走在前面回大门口值班室去,牛娃有气无力跟在后面。
小队长给大门口的值班保安说:“一会儿看见牛娃媳妇兰草姑娘出来的时候,叫她到值班室里来。”领着牛娃进了值班室,顺手关上门。
小队长把自己的还有些茶水的保温杯递给牛娃说:“喝口凉茶,去去火气,我再给你讲道理。”
牛娃接过杯子,咕嘟嘟一口气喝光了小队长杯子里的剩茶,把保温杯给放在了小队长前面的办公桌上,见小队长不让他坐下,就站着用手抹着嘴不说话。
小队长也不说话,眼睛盯住牛娃足足十几分钟。牛娃开始局促不安起来,躲闪着不正视小队长。
小队长这才说:“小伙子,我看你是几件冒彪子事情干得忘乎所以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见啥都以为能用锤头子解决。我实话告诉你,被你打了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怂包软蛋。他们不是一两个人单个来耍歪的,哪一个后面没有黑白两道的恶势力做后盾?要不是顾忌着大董事长看上了你,他们把你娃娃碎做了都没有人知道!你长着脑袋是干啥的?光吃饭吗?没有后台的话,谁敢明目张胆在我们保安还有派出所那么多警察眼目底下胡作非为?”
牛娃搔着后脑勺听得半懂半不懂。
小队长继续说:“我看你一个山里的穷娃娃,家里花光了家底还要借钱欠债才好不容易给你定个媳妇,你还不是为了保住媳妇才跑到城里来的?你打坏人打上瘾了吧?谁和你媳妇说说话你就赶上去下黑手。也不想想,你把人家打伤打残了,国法能放过你吗?你把你媳妇名声搞臭,把你送到监狱去,鸡飞蛋打两头子都空了,图的啥呀?!”
牛娃嗫喏说:“难道就让他把我媳妇抢走吗?”
小队长说:“他抢走啥了?你捉住啥执把了吗?你还不认识你媳妇的时候,人家就在一起了,按理说还是你抢走了人家的对象哩。”
牛娃说:“兰草她和我订婚了。”
小队长哈哈大笑说:“定了婚算啥?不赢得女人的心,结了婚也离婚的,多得是!”
牛娃讲不出道理,就咬牙说:“兰草她要变了心,我就不活了,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小队长斥责:“你碎崽子咋长了个敞沿子口,想淌啥话就淌啥话?你大你娘养大你不为你养老图的啥?你死球了,他们咋办?”
牛娃想说:“我没有娘,”嘴皮动了动,没有出声。
小队长指了指一边的光板椅子,让牛娃坐下去,接着劝说:“牛娃子呀,我看你是个实诚的好娃娃,给你说一句实话,而今的青年人,到城里来混生活,像兰草这样的没有大毛病的女子也不多,许多把娃都生下了还结不了婚。你要是还想和兰草好下去,就忍一忍让一让,下些功夫,把她的心赢过来。要是疑神疑鬼不放心,还不如放手解除婚约算了。”
牛娃说:“我不愿意解除婚约!”
小队长说:“这不就对了!你要好就要千方百计往好的方面使劲努力,姑娘娃的心,变得快,你这么个要人才有人才,要模样有模样的汉子,不信能在和建云那个人的竞争里败下阵来!”
牛娃问:“我到底咋办呀?”
小队长说:“这还用我这个几十岁的人教给你吗?多在女娃跟前表现表现不就结了!”
这时候,有人敲门,小队长给牛娃说:“你媳妇兰草姑娘来了,你开门啥话都不要多说,乖乖跟着人家去吃你丈母娘准备的好饭去!”
牛娃转身开了门一看,站在门口的正是扭扭捏捏的兰草。
兰草在正要迎上去接建云手里的塑料袋子的时候,无意间抬眼看见了豹子一样逼过来的牛娃,她心一哆嗦,差点就了瘫下去。使劲才踉跄着站住,见火爆的牛娃一脚就把建云踢球一样踢飞到了空处,心一沉:“坏了!要出人命了!”脚底一软,真的瘫坐在了地上,顺建云飞去的方向一看,见他摔倒在冬青树上一骨碌又掉在了地上不几秒钟,就趁着这边牛娃和小队长保安他们纠缠的时候,急急忙忙爬起来,跌跌撞撞逃之夭夭了。兰草也怕被众人围观议论,急忙拾起那个装着手机盒子的塑料袋,跑进了自己住的宿舍楼。
兰草在宿舍里,面对着关切地向她刨根问底的姐妹工友,找不出能自圆其说的话应付。只好说:“我这人上一辈子做了啥孽,这一辈子咋就这么倒霉!”忽然想起了,城中村那个地下室里,妈妈还好心好意的包着饺子等着她领女婿牛娃回去吃午饭呢。就再也在宿舍里呆不住了,出来,慢慢往回走。
兰草到了厂门口,正要悄悄溜过去,却偏偏被保安挡住指着门房值班室说:“队长叫你出来的时候等一等。”兰草只好硬着头皮去敲门。
牛娃开门见到兰草,尴尬着不知道说啥好。
小队长在里面喊:“哎呀!是兰草姑娘呀。牛娃正在我这里等着呢一块去吃他丈母娘做的饭去呢,你这么才出来?你也不怕饿着你的小女婿吗?”
兰草和牛娃互相看着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说第一句话。
小队长说:“怎么,第一次见面吗?看得这么仔细,都不认识了?去去去,都出去!我这里也不是公园广场,不是专供青年男女会面的地方。”推着牛娃兰草肩膀并在一起,又双手齐动,把两个人推出门去。
兰草在前面走着,牛娃紧跟了上去。
兰草问:“你撒了那么大一场歪,还吃我妈妈做的饭去?”
牛娃不好意思地说:“去!我怎么不去?哪有不愿意去吃丈母娘包的饺子的?”
兰草继续走着说:“你要是一直疑中生暗鬼,不如放我一条路,咱两个都脱生了。”
牛娃说:“你想得美!我就是进阴曹地府里去,也要拉上你一块去!”
兰草说:“你以后要是还时时处处乱怀疑,就是结了婚,日子可咋过呀?”
牛娃说:“你要是立即和建云断绝来往,我就啥啥疑心都没有了!”
兰草说:“我们之间啥事都没有!你这么小肚鸡肠,天天寻事,我到人面前咋立站呀?”
牛娃不在抬杠,暗自鼓了鼓劲,上前和兰草并成一排说:“来,挽着我的胳膊走!咱们也学学他们城里人!”
兰草不情愿说:“去你的!城里人的好你半点没有学会,就学了这个。”
牛娃厚脸皮说:“没学会的,我慢慢学,先把这个容易学的实习实习!”右手抓过兰草的手,送到自己的左胳膊弯,夹紧说:“要是不习惯,那就让我搂着你走路吧!”
兰草怕牛娃又更进一步的动作,只好主动了一点,挽住了牛娃的胳膊。
城中村的地下室里,对一切都毫不知情的兰草妈,正忙忙乱乱满头大汗地给女儿女婿包鸡蛋韭菜饺子呢。
嫣红的十字花(三十五)
牛娃半强迫地使兰草挽上了自己的胳膊,两个人第一次并肩以情侣之间应有的亲密状走上了街头。牛娃左臂夹紧兰草的右腕,右手从身前弯过去抓住了兰草半握着不情愿松开的粉拳,轰的一下感到了一股女性的气息迅速传输,冲击得浑身过电般微麻舒畅。这样的姿势,要是出现在老家那里的村子,一定会被人们大惊小怪地谈论许多日子。可在这个人流摩肩接踵的街道上,没有任何人投给他们丝毫的不同眼光,只是在每到一个小摊点跟前才会得到摊主们紧盯着牛娃衣兜看钱的贪婪的眼球。牛娃第一次挎上了漂亮的未婚妻,没有得到预想的惊异重视,心里有些失落。
进兰草妈住的那个院子的时候,房东大叔正坐在门道里的藤椅上挂着老花镜看书。兰草感到不好意思,试探了几次,要把手从牛娃的控制里抽回去,牛娃固执地继续紧抓着不松手。房东抬眼看见,笑着问兰草:“和你女婿娃一块回来吃饭了?”他似乎知道一些兰草的婚姻内情,所以显示了一下关切。兰草和牛娃都只是对房东大叔笑着没有答话小心翼翼侧身进了院子。房东大叔从背后送过话来:“快去吧,你妈妈的饺子都快熟了,你们闻闻,香味都溢上院子里来了!”好心的人都希望他们看上去般配的人能够终成好眷属。
下了通地下室的几级台阶,就听到了家里有人的几个住户里都传出来了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曲,杂物堆积的显得更狭窄的黑乌乌的楼道里,不时有主妇宅男出入忙碌的身影。他们都是为了生活恨不得一个人揽几个人的工去做的穷家户,干什么的都有,忙得从来没有精神去操心打问人家的家长里短,除了有时候出入对面碰着了对视互笑一笑,或者漫无边际地打一声招呼,大多数住多久也和互不相识差不多。
兰草妈家的毛头女婿要来吃饭的这件在北山里的村子里足够全村人也跟着关切兴奋的大事情,在这个城里的一户户紧挨着的地下室里,没有溅起丝毫的波纹水花来,左邻右舍不见一个透脸出来看热闹的人。
兰草妈已经调好了一大碗碧绿金黄的油乎乎的饺子馅,正在案板上用长擀杖擀面皮。见兰草和牛娃互相紧挽着手靠得极近地回来了,立即高兴得脸变成了一朵花,兴奋地说:“你俩回来了!我饺子馅都和好了,面皮也马上就擀好了。你俩洗洗手,咱们就一块包吧。”
牛娃松开了兰草的手,兰草搓着有点麻木的胳膊把手伸到一旁的脸盆里去洗手,洗完了把脸盆沿上搭着的毛巾在水里涮了几涮,拿出扭干擦了擦手又递给了一边立着尴尬的牛娃,牛娃接过把自己的手擦了擦又把毛巾还给兰草,兰草接回去原搭在脸盆的边沿。
兰草妈说:“这里的案板太小了,这么一点点面,让我分着擀了四次。要是咱那里,不够一案子煽的。”兰草笑着说:“这里哪里去找家里那么大的案板去?就是有,往那里支呀?”兰草妈也笑着说:“也是的,把家里的那个大案拿来,这个碎房子里就只够支下一张案了。”
山里人包饺子不像城里人一个个揪个面疙瘩,再用一匝长的短擀杖左右手配合着咣当咣当擀成圆圆的里厚外薄的面片,一个个去包圆咕噜噜的饺子。
山里人包饺子是在一个比城里人的床板还要大的大案上把全部要包饺子的和好了的麦面块一次擀成薄薄的一大张面皮,再几经摺叠,切成一边大一边小一些的梯形面片,然后才一家子老老小小围起来一起动手捏(包)饺子。
饺子的包法也和城里大不相同,不像城里的那样饺子馅放中间,两边一对茬,捏紧就行了。山里人捏饺子要先把适量的饺子馅放好在梯形面片的小头一边,两手配合着往上卷半圈,再捏住两头往一块一对,把两个顶尖捏得连在一起,一个和城里的饺子完全不同面目的饺子就完成了。
由于那种饺子的独特模样,特像女人的那个人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物品,许多人干脆不叫饺子,意其形状而称其名曰:“扁食(she舌音)。”不要以为这种扁食的味道赶不上城里的饺子味道佳美,要是调成西北人最喜欢吃的酸汤,扁食介乎于薄皮馄饨和厚皮饺子之间,吃起来既有薄馄饨皮的软和入味,又有厚饺子皮的劲道耐嚼,加上饺子在制作的过程里,往往溶入了浓浓的家人亲情,因而山里人都把吃饺子安排在团圆喜庆的日子里。
看着俩个孩子夫妻一般配合默契,兰草妈心里乐滋滋眉开眼笑说:“这里太窄卡了,没有地方摆,你们就在床上铺几张旧报纸把。”
看牛娃从一沓旧报纸里抽出来几张干净的报纸铺在了床上,兰草就从妈妈忙着的案板一旁的床头柜上端下一个大碗里和好了的饺子馅。碗里原先就插着一双筷子,兰草又找到一个羹勺和筷子并排插上去,一起摆在牛娃铺好的报纸中间,兰草妈一沓一沓拿过切好了的梯形面片,放在饺子馅大碗四周。
农村娃没有包过这种饺子的人不多,牛娃和兰草都不用谁教,一个床头一个床沿面对着拿了筷子和羹勺动手包起来。兰草妈在另一边忙着在一个小盆里调酸汤,打着煤气炉烧水。完了也凑过来和女儿女婿一起一边包,一边盯着煤气炉上的旧铝锅。
牛娃和兰草一个个包好的饺子摆得整整齐齐耳朵对耳朵一排排的,牛娃看着手里的那个象形扁食往下放的时候,想起了男人们背地里的说道的那个“中间饱,两头尖,红红耳朵圆眼眼”的有意思的谜语来。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抬头看着兰草继续笑。
兰草没好气问:“一个人偷着笑啥?”
牛娃不敢实话说,就在把手里的捏得有些变形的扁食往报纸上放下去的时候趁兰草妈眼睛去看铝锅的时机,用另一个小拇指指了指中间的圆眼眼。羞臊得兰草用自己手里的面皮扔到牛娃的鼻梁上,又“吧嗒”掉在报纸上盖住了牛娃故意弄大了中间的圆眼眼的东西,嘴里说:“想啥哩想?”
牛娃似乎无话找话地给兰草妈说:“妈妈,以后你和兰草都不要为我的饭操心了,你们都要忙着去上班,为一顿饭就两个人忙着准备一上午划不着。”
兰草妈说:“就这么简单的饭,我提前一会儿收工回来就行了。哪里用得了两个人一早上?”
牛娃说:“我看兰草不是一大早就出了大门回来了吗?”
兰草妈听着话头不对,连忙说:“就是回来也不用那么早就做午饭呀。她有时候嫌厂里的大宿舍太吵,休息不好,也回来补着睡觉的。”
牛娃有意说:“那就可能是和建云有事出去了。我见建云也那时候出去了。”
兰草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悻悻地说:“我早上去看宝儿去了。”掏出了那十块钱给母亲说:“宝儿的老板给宝儿发了五十块钱,他叫我把这十块钱给你哩。”又对牛娃说:“你是监视着我吗?要不要去找宝儿核对核对?”
牛娃说:“我说什么了?我看见你从建云手里接的那个什么都是假的吗?”
兰草狡辩:“一个厂子里的人,说不定啥时候都会碰见。我以后干脆装不认识算了!”
兰草妈着急了,赶忙说:“你俩好好的咋就话里面掺了汽油点上火了?好好准备着吃饭,有啥话,吃完了一起找个地方好好说去。不论啥误会,都能说清楚的。”
牛娃说:“我想说清楚,就害怕兰草不愿意叫我清楚!”
兰草也气鼓鼓说:“你天天带着成见看我,我怎么和你说得清?”
兰草妈见铝锅里的水烧开了,就张罗兰草帮她把包好的饺子往锅里下,一边用筷子搅动一边说:“我说,你俩都不要再钻牛角尖了,两个人的婚姻就像拧绳一样,都往一个方向使劲,很容易就拧得光溜溜紧紧的了。要是劲使不在一个方向,七扭八列,永远是一团乱麻!”
牛娃说:“你问问兰草刚才在她们宿舍楼下等谁呢?”
兰草妈不解地看着兰草。
兰草说:“我等谁了?我。”
牛娃说:“你就是在等着接建云给你的啥东西!”
兰草说:“我接着啥东西了?我还没有看清楚是谁呢,你就一脚把人家踢上天去了。我现在都不知道出没出人命呢!”
兰草妈听说会出人命,立即吓得眼颤心跳问:“怎么了?牛娃和建云打架了吗?”
兰草说:“是牛娃打建云了。人家建云连动手都没有动。”
牛娃说:“他那个挨不住的怂样子,比皮球都轻,我想和他打架都趁不着!”
牛娃问兰草:“你说,建云给你的是啥东西?”
兰草说:“我哪里知道?你问他去!”
牛娃说:“我看你伸手要接的。”
兰草说:“我接了吗?我是阻挡去的,叫他以后不要再找我来了,要给他说你就要和我回家吃妈妈做的饭去了。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踢,给我留一点点脸面了没有?你想把我搞得臭的见不得人,对你脸上就光彩了是不是?”
牛娃觉得蛮有理的,却怎么被兰草一番话说得答辩不上来,心里不服气,哆嗦着指着兰草说:“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兰草更理直气壮了,指责牛娃:“牛娃呀,你仗着我家里接了你家的钱财,一直都以为我就该着你了,把我当成任你捏的杏褂(杏干)了。你要是继续把我不当人看待,我告诉你,我要是破罐子破摔你看你能咋?!”
牛娃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兰草妈气得关了嘟嘟冒气的铝锅底下的火,指着兰草骂:“你少说一句,谁把你当哑巴了?这么打机关枪一样数说牛娃,是个男人谁都受不了!再这么咧咧,看我不把你的嘴给撕烂了?”又转身给牛娃说:“牛娃呀。兰草从小就离开家,在外面要活下来也都是经过不知道多大的磨难的呀,她从小缺的就是亲人的关心体贴。你就多让着她一点吧,吖!”
牛娃说:“我要是能把心掏出来给她,我都敢对着自己的胸膛动刀子!她心在哪里我抓不住呀!”
兰草妈说:“要不,就按我们前面说定的,你俩都搬回来,在这里再租一间房子?”
兰草说:“就是都住回来,可上下班不能在一块,牛娃能不再起疑心吗?”
牛娃说:“住回来行,我上下班都接你!”兰草没有理由再反对。
兰草妈把已经熟了的饺子搭出了锅,给一人盛了一晚浇上提前调好的飘着葱花的酸汤。几个人都不再多说话,闷头吃起饭来。
吃过了中午饭,兰草妈问兰草:“你还是晚上六点上班吗?”
兰草说:“倒班了,倒成晚十二点的夜班了,今天明天倒休两天,明天半夜上班。”
兰草妈收拾着碗筷说:“你们都吃完了,就这几个人的碗筷,我几下子就洗完了,你俩出去到街上转转,顺手给晚上卖两块钱的蒸馍,我下午收工回来鏊稀饭。”
兰草说:“你不考虑晚饭了,我不上班去,我自己做吧。”
妈妈说:“也行,我一会儿去问问你房东大叔,看他以前说的最里面那一间闲房子租出去了没有。这一月我的五百块钱的工资领来了,先给人家交上几个月房租吧。”
兰草说:“多租一间房,加上要收的水电费,一个月又得多支出近二百块钱,而且房子阴暗潮湿,被子都经常潮乎乎的,哪里能胜厂里的宿舍亮堂?还不出钱。”
兰草妈叹气说:“为免了你俩各自的多心思,还是都住回来吧。”
兰草说:“把宿舍那边东西都搬回来吗?”
牛娃想了想也舍不得多花那几百块钱,就说:“先不都搬回来住了,只让兰草一个在家里住一段吧,我就在那边住着,还可以借机会给别人顶几个班,多挣些工资。”
兰草生气说:“你不愿意回来睡,叫我一个人三更半夜钻黑巷子上下班?”
牛娃说:“我说了,天天接你上下班的,说到做到!”
兰草更气了,说:“你还是要把我当贼防着呀!”
牛娃也理直气壮说:“你没喝过凉水,肚子里没有冷病,怕我防的你啥?”
兰草说:“我要是像你对我这样看你,你会怎么想?”
牛娃说:“你要想把我看守住,我天天一下班就来你跟前报到,主动寻着让你监视。保证一分钟都不到其他地方跑!”
兰草说:“你这是耍无赖!”
兰草妈见两个人又顶开了牛,就说:“不把东西都往回搬也行,一个房子一月也就几十块块钱的房租,咱先租了,这一间也太挤了,都回来吃饭身子都转不开,万一你弟弟宝儿要回来,站都没地方站了。”
兰草试探说:“我马上就倒十二点的夜班,先在那边住吧?”
牛娃坚决说:“不行!你回来和妈住,我按时接送你。”
兰草说:“你晚十二点也有班要上呀。”
牛娃说:“我来接你去上班出来刚刚能连上大门口交接班。四点下班去宿舍眯一觉就接你早八点下班。”
兰草妈做主给兰草说:“你就不要再胡多嘴了吧,就先按牛娃说的办,女人天生就是守家的,男人是要在外面闯的。一个大男人也要是天天蹲在家里能有啥出息?”她在想:“等两个人都消除了误会,就啥事都好说了。”
牛娃要叫兰草一块去街中心那里的广场里的椅子上坐坐,两个人好多谈谈,兰草心烦地说:“我半夜十二点下班,到现在还没有好好睡一觉呢,你去那里逛去吧,我睡起来还要做晚饭哩。”拉开妈妈叠在一边的被子,翻身蒙头躺在床上,再也一句话都不说了。
牛娃一个人在床头坐了一会,看兰草妈要出去倒洗锅水,连忙接过来,一手端着锅,一手提了没了水的那一只塑料水桶,上院子里,在水龙头下的池子里倒了脏水,涮净了那个旧铝锅,又接了满满一桶水,提下来把锅还到兰草妈手里,小心翼翼地把那一桶水在床头柜旁边放好。看着在床上躺着的兰草,明知道兰草没有睡着,局促不安地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干什么。
兰草妈生气地叫了几声兰草,兰草仍然躺着喘气,不言传。兰草妈给牛娃说:“这孩子,又使性子了。你毕竟比她大好几岁,多让着她点。要不,你忙你的事情去,我一会儿再开导开导她。晚饭不要忘了回来吃。”
牛娃答应着出来,要回厂里的宿舍去,进大门的时候,一个保安挡住他说:“小队长等了你好一会时间,等不住你回来,给你留下话,说是保安科通知你下午上班时间去一趟,科长找你谈话呢。我估计是有好事了,不是变好岗位就是要给你提工资了!”
牛娃嘴上说:“我刚刚来,才上了多时间的班,还没有转正呢。”心里联系董事长看上自己的传言,乐滋滋地高兴着美呢。他当保安以后,科长只是在每周一次的正式升旗仪式上见过几次。
牛娃兴冲冲去了大门正对着的厂部大楼,不由得憧憬起了给董事长当保镖的好日子。他听说能给董事长当保镖的都是本领过人的快手,一个个工资都有几千块,一个月能顶他近半年的工资。
保安科的办公室也和人事科一样在一楼。
牛娃虽然已经在大门口上班一个多月了,可试用期的临时工身份使他自觉矮人三分,找到了科长的办公室,站在外面挨墙竖耳听着里面的动静,缩手缩脚不敢敲门。
一个女科员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来推科长的门,见牛娃那种想进去的架势,就问:“你是找科长的吗?”说着推开了门,伸手把牛娃让到前面。牛娃只好继续畏缩着走进科长办公室。
科长正在大办公桌后面坐着翻什么东西,抬头看见站在刚入门的长沙发前面不再往前走的牛娃问:“你是牛娃吗?我正等着你呢。”伸手从女科员手里接过文件夹又放进眼前的一堆书报堆里,说:“你去那边请一下人事科长,就说保安牛娃叫来了。”
按照保安平时训练的要求,保安们见了科长,都必须立正敬礼喊:“报告科长,X号保安牛娃奉命报到,请指示!”科长不发话,就得一直立正,蚊子咬也不能改姿势。
在一个女子面前,牛娃实在没有勇气来那一套。看女子出去了,见科长又去翻他桌上的东西去了,才悄悄轻轻掩上门,使劲把脚后跟一碰,挺胸凹肚抬手敬礼喊了前奏曲:“报告,队长!”
科长抬头诧异地望着牛娃,牛娃这才想起一紧张把科长喊成了平时喊顺口了的队长。“忽”的一下冷汗从脚后跟冒到了天灵盖。后面熟得不能再熟的话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科长看到牛娃的窘迫样子,主动缓和空气说:“算了算了,一看就是个没有当过兵的农村娃。是怎么就是怎么样的人,你为啥要编谎话说当过兵骗人呀?就为你一句谎话,人事科派人专门去你家那边的武装部查了好几天档案。要不是你在大门口的表现还算好,这一身保安服恐怕早就穿不成了。”牛娃被揭了老底,脸红脖子粗,眼在地面搜索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时候,人事科长来了。一进门就盯着牛娃看着,半会不说话。
牛娃的脸更红了,等着挨训斥。
人事科长等牛娃窘够时间了,才哈哈笑着说:“我这个自信看人不走眼的老人事,咋么就会被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山里娃给哄过去了?”
牛娃结结巴巴说:“我,我,我……”
人事科长说:“我我啥呢?我一时疏忽,歪打正着,用了个人才。恭喜你,董事长家里看上你了,给你安排下好事了!”
牛娃以为还要去给董事长当贴身保镖,连忙推辞说:“我没当过特种兵,干不了保镖。”他看过电视剧里的保镖的身手。
人事科长和保安科长都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牛娃更加局促不安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笑完了,保安科长才给牛娃说:“谁说叫你当保镖了?”牛娃也说不清到底是谁说给他的消息,只好哑口无言闭着嘴。
人事科长拍了拍牛娃的肩膀说:“不调你去当保镖,实际也和当保镖差不多,是董事长家里需要一个内勤保安,主要任务是天天按时送董事长的小儿子去幼儿园。想去干这个工作的人不止一两个,可董事长和夫人都选上了你了。”
牛娃万万没有料到要他去哄孩子,就立即说:“报告领导,我没有哄过孩子,干不了这事!”
保安科长说:“谁叫你哄孩子了?人家有专职保姆,去幼儿园也有小车接送,你只要配合保姆,保证孩子的安全就可以了。”
牛娃见过董事长的家就在厂里的一座小洋楼里,就问:“接送孩子回来我就没事了?”
保安科长说:“你就负责董事长家里平时的安全吧,楼外面有厂里统一安排的巡逻队负责。”
人事科长说:“到了那里,更要有眼色了,一切听女主人董事长妇人的。”又说:“轻易不要私自离开,工作餐厂里餐厅的人会给你按时送去的,平时要没有人叫,你就在进门的那个小房间里和司机一块守着说闲话吧。”
保安科长叮嘱说:“董事长家的安全非同小可,你要按时一日三次填好值班记录,晚上董事长一家都睡觉了,你才可以给我电话报告了一天的情况后,按照我的安排和司机轮流下班休息去。”
人事科长说:“不会叫你白加班的,工资会给你按照每天实际的上班时间结算。如果加班过了四个小时,就按多出勤一天付工资。怎么样?同意吗?”
这样的条件,牛娃还有什么可说的?连声说:“行行!我保证干好!”
人事科长说:“没有意见了,就和你们科长去董事长家里那边去办交接吧,那个你的前任就要去车间当副主任去了。”
去了平时走过只能远远望一眼的神秘的董事长的家的有一个小洋楼的院子,司机和前一个保安都在门口的小房子里坐着等,保安科长给他们说:“新来的牛娃不太熟悉情况,你们俩给多交待交待应该注意的事项吧。”那两个人都说:“实际上也没有多少需要专门交待的,干几天就熟悉了。”
保安科长说:“这可不能轻视,有个责任问题,你俩晚上带牛娃去接一回孩子,顺便给夫人介绍介绍牛娃。在交接班记录上都签好名。从明天起,孩子的安全责任就是牛娃的了。”
几个人都异口同声答应了。
去幼儿园接了董事长的儿子回来,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保姆打电话要来了给他们在门口的三个人的晚饭,牛娃虽然记起来了兰草妈叮咛的叫他回去吃饭的话,可见了不出钱的饭,乐得吃白食,三两下快速吃完饭,说:“我是要明天正式上班的,晚上回去给家里人说一声吧。”见没有人有异议,就起身往兰草妈那里去解释。
出大门的时候,见到一起混了多日的弟兄们都羡慕地给他七嘴八舌道喜,小队长也出来喊:“牛娃呀,你高就了,咱们弟兄们什么时候喝一顿庆祝庆祝吧!”
牛娃惦记着兰草和妈妈做的晚饭,顾不得多周旋,应付着说:“好呀,要喝酒,以后有的是机会!”说着,步子没有停下来。
过马路的时候,他急着往回赶,没有注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自己的左右前后都被人围住了。
牛娃仍然兴冲冲要回去给兰草母女两报告好消息呢,忽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了,平时不怎么拥挤的斑马线上怎么会挤得左右都活动不开了?
牛娃刚要使劲往人少的地方挤去,却身不由己被几个人七手八脚拥进了停在斑马线一旁的一辆面包车里了!
牛娃急得连声喊叫:“你们是干啥的?我要下去!”
忽然前面的座位一个人哈哈大笑说:“牛娃兄弟,咱们可是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呀!要请你这个门神爷可不容易啊!哈哈哈……”
牛娃一抬头,惊呆了!
嫣红的十字花(三十七)
借着车窗透进来的闪闪烁烁的路灯光,牛娃拼命抬起了被一边一只手揪着头发控制死了的头,看清的是那天被他一电警棍戳得乖溜溜没脾气带了喽啰跑了的黑脚李。
黑脚李完全没有了那一天的唯唯诺诺,哈哈一阵狂笑着,抡起胳膊,隔着座位狠狠地煽了牛娃一个大耳光,继续狞笑着咬牙说:“你以为你电你爷爷的那一下就白白算完了?”又一个反方向的耳光甩过来说:“你老子看守所里几进几出都没有人敢拿那个玩意在我面前晃一下!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实在是活的够了不想再吃这人世上的饭了!”
牛娃两个耳光挨得耳朵和大脑一起嗡嗡鸣响,痴呆呆睁着的眼睛只看得见金星里闪动的灰白的没有颜色的图案,一切的喧闹和声音似乎都慢慢隐去了,牛娃的两边的手被扭到后背,头脸被肩膀压得紧紧紧紧贴在车里的座椅上,气喘不出喉咙咕咕喊叫不了。一阵一阵的窒息使他感到像沉浸进了深水里一样的寂静无声。
面包车早就驶上了去远郊的公路,牛娃仍然觉得似潜在深水里。直到被两个大汉夹着摔在了一大堆建筑垃圾上,牛娃才慢慢恢复了视觉知觉听觉。强要睁开眼睛,汽车的前灯刺得挨了打的眼皮木木的睁不大。
夜风不时卷起草屑和沙尘,噼里啪啦摔打在一伙人的头上脸上衣服上,灯柱以外漆黑漆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见哗啦啦的风动叶响声。牛娃好像是身处四周都是万丈深渊的一小块平台上一样阴森恐怖。他眼颤心跳地腿软软的站着,脚都不敢移动分纹,怕一下子踩不稳,会猛一下掉进黑暗的深不见底的魔界地狱里去。
黑脚李从面包车的前座下来,使劲“啪”的一声摔上车门,一手拿着一根黑棍子到了牛娃面前站住,将两根棍子往一块一碰,立即噼里啪啦一阵金光蓝炎飞溅。牛娃想起只有电警帮相撞才会发出如此的声响光亮。
黑脚李持棒一点点逼近牛娃,阴沉狰狞地用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说:“我也想看看你这个资本家的门神爷到底够得上是英雄秦琼还是好汉敬德!你电我那一下的时候想没想到你也有遭报应的时候?我今天不不把你变成变压器里的油我就不姓李!”牛娃胆怯地看着闪光的警棒,倏尔腿一弯,坐在了垃圾堆上,闭眼候着电警棒挨到不知道哪一处的皮肉上来。
黑脚李忽然改变了主意说:“我不学你那样趁人不备偷着下黑手!我要让你临死也要知道,天下黄河不是一条线。这个城市里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以为靠你先人给你的那一点点力气就可以横冲直闯包打天下了吗?我们收的是外地人的过路钱,碍给你发工资的那个破厂子什么事了?你以为你们保安科那些人都不知道吗?我用钱把渠都渗到了,比你资格老的人都不管,你强出的啥头?你回去问问你们科长,看他一个月要拿走我多少钱?我收不下钱,拿啥给他分?你小子挡了多少人的财路犯了众怒了,我不收拾你你日子也好过不下去!”他把手里的东西撂给了近处的一个手下,掌心交换着摩了摩对应的拳头说:“站起来!我今晚要是用一手一脚不把你撂倒我就不姓李了!我就不相信把你犟牛赶不到磨道里乖乖给老子转圈子!”
牛娃不敢站起来迎战,一个原先还押着他的黑衣汉,踢了他屁股一脚说:“往起立!怂包软蛋货!你在厂门口打我们的凶劲哪里去了?”
一伙人纷纷笑骂:“给这瞎眼睛冷怂货多说啥哩,一脚踢到崖底下去算了!”有人起哄说:“这货给咱大哥给吓瘫了吧?他要敢和大哥比试半个回合,我给他磕响头!”“一看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看门狗。站到那个厂门口,仗着人家那些个复员军人给壮胆子,就能暗不防给人下黑手使暗器罢了。”“你们看,现在怂得比松勾子还松勾子了!犟牛那一股子牛劲吓得从勾子眼子溜完了吧?”
牛娃这时候也被夜风吹得慢慢灵性了,他听着周围的刀子一般的嘲笑挖苦,心底里一点点涌上来了火气。他试探着往前挪了挪脚,双腿木木发麻仍然站立不稳当,趔趄着差点又摔倒。耳边的笑声更尖针一样扎得他心疼。
牛娃不是傻瓜蛋,他清楚扑上去硬拼肯定是凶多吉少。就继续踉踉跄跄挪到快要和黑脚李鼻梁碰住了,随即又软软像要瘫下去似的往下矮。
黑脚李一伙叫嚣喊叫得更狂妄了。
忽然,就要瘫在地上去的牛娃在头顶到了黑脚李的脖子那儿的时候,猛然止住往下,拼着全身力气用天灵盖向黑脚李的下巴撞击去!
黑脚李正等着看牛娃吓瘫成一堆泥的样子呢,暗不防就被牛娃撞到在地,又被很快扑上来的牛娃右膝盖顶住黑脚李的小肚,左手捏住了黑脚李的咽喉,右手紧紧抓着的是黑脚李脐下那一嘟噜男人的命根子。黑脚李脚乱蹬着拱不起腰,嘴大张着叫不出声。
牛娃上面稍微松了松说:“要死,咱俩个一起死了算逑了!我这个穷命人,活到世上也没有啥意思!”
黑脚李强喘着气说:“哎呀,牛娃子哥哥,我算服了你了!你快些松手些,把我的肠子都要揪出来了!”
牛娃松手放开黑脚李往起立,那个给黑脚李拿着警棒的正是被牛娃在厂门口放倒的另一个小头目,他正好站在牛娃的背后,借机趁牛娃还没有立起站稳的时机把两根电警棍都打开开关,戳到了牛娃的腰眼两边!牛娃在电光里平地跳高重重的摔倒了。
黑脚李捂着交裆挣扎着站起来说:“本来想和他比试比试,好让他知道凭着那连三脚猫都比不过的蛮力气,耍不出去,可被这瞎瞎东西搞了偷袭。
那个仍然拿着电警棍的小头目说:“大哥,我看把这狗东西给装到蛇皮袋子扔到河里去算了!”
黑脚李说:“杀人害命的事,影响太大了,我们不干。咱们好不容易才铺通了警察那边的路,做这事,就是断那边的路,我们划不着。”
喽啰说:“那就这样放过他去?”
黑脚李说:“一会儿等他缓过气来,你们轮流和他过过招,叫他知我们不都是干吃闲饭的。”
有人去面包车里拿出了几瓶矿泉水,咕嘟嘟嘟都倒在地上躺着的牛娃面目上。牛娃慢慢还魂醒来了。
两个挨过牛娃打的小头目一起凑过来,一个说:“我说,犟牛呀犟牛,你那天暗不防就对我俩下黑手,以为我们都是一碰就破的气球吗?”另外一个拍着胸膛说:“来吧,今天你把你的浑身力气都使上,试活试活!老子在街头耍刀子拼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那个的裤裆里嘀哒着呢?”
黑脚李可能是交裆那里的疼痛缓解了一些,也拐着腿过来说:“在你这样的人的眼里,我们可能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黑社会,可黑社会也有黑社会的讲理规矩,你要是今天比试胜了他们两个中的一个人,我黑脚李在市里的女皇酒店给你摆宴赔罪!”
牛娃不说一句话,两脚轮换着踏地活动了几下子,往最先向他挑衅的那个小头目方向移动了一步。那人赶紧双脚挑起,两拳同鼻眼成一线一前一后足下列了个马步应对。
牛娃疯子一样扑过去要抓那人的领口,那人轻轻一斜身,牛娃就扑空了。牛娃紧回身去抱那人的后腰,那人腰一闪转身轻轻借力一拨,牛娃就扑棱棱趴倒在了垃圾堆里的转头上。
牛娃挣扎爬起来,曲腰弓背,脑袋冲前,炮弹一样向那人的胸部射出去,要来一个当头炮。那人平地跳高,牛娃的人弹从那人的胯下射过去,冲向了射出亮光的面包车铁壳子。
眼看牛娃的脑袋就要和汽车接触溅血了,站在一边的黑脚李猛然出脚,蹬在了牛娃的胯骨上,牛娃的人弹就像导弹得到制导指挥一样改变了轨迹,斜着掉在了地面上。
那个和牛娃较量的小头目,轻轻松松没有一点损伤,站在跌倒了的牛娃跟前,叉腿轻蔑地说:“狂吧!咋这么快就趴下不动弹了?像你这样的木怂货,还用得着大哥动手吗?我的徒子徒孙治你都像耍猴子一样轻松!”
牛娃还在拼命往起爬,那人狞笑说:“逑样子都快没气了,还晃荡啥呢?”抬起脚恨恨往牛娃的胸口踩下去。
就在那人脚往下使劲踩,头往上一仰的时刻,牛娃忽然飞快地两手齐动,抱住了那个小头目踏下来的那只脚的上面的腿,拼死一翻身,就把那个刚刚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对手给压在了身底下。
牛娃这一回没有去抓那人的下面,而是屁股敦实压着那人的肚子,两手相对,勒住了那人的脖颈,一用力,那人就翻着白眼,肚子咕咚着不通气了。
黑脚李他们都慌忙跑过来七手八脚撕脱开牛娃。有人踢倒牛娃,无数只脚手落在了牛娃的身上,牛娃失去了知觉。
黑脚李看那个小头目出入气缓过来接上了,就向着这边对付牛娃的一伙人喝道:“算了!比输了就输了,回去给人家摆酒席去!现在这时候一伙人吃一个人的乱饭算啥本事?今天的饭钱是谁输的谁出!”
牛娃在汽车回城的路上才慢慢清醒了过来。他浑身疼痛,嘴角的血回流进了口里,感到咸咸的一股味道。他使劲想睁眼看看自己这是在哪里,眼皮怎么都睁不开,想动一动胳膊腿,好像那些零件都不是自己的了,一件也指挥不动。
有人看见牛娃的这个半死不活模样,问黑脚李:“这人咱们敢拉回去吗?要是一口气上不来死到咱们车里怎么办?”
黑脚李说:“不要紧,要是经不住那么几下敲打,能算得上是个男人吗?脚手打的都是皮毛伤,他蜷到地上早把关键部位都护住了。回去找纱布碘酒擦一擦就行了。我还要请他喝花酒去哩!哈哈哈……”
满车人都跟着狂笑起来,当然只有动不了的牛娃笑不了。
嫣红的十字花(三十八)
牛娃被黑脚李他们搀着上了女皇大酒店,扔在一个大包间的地面上。黑脚李坐在中间的一个大沙发上,一个喽啰给他点着了一根香烟,他接过来美美的吸了一大口,抿嘴耐心让吸进肚子里的烟缓缓地从鼻孔里流出来,带着一丝笑意的眼睛盯着面前脚下的浑身泥沙夹杂着血腥的牛娃,抬了抬中指食指夹着香烟的那只手,制止了还要向牛娃动手脚的几个人,再一示意,把其他人都支出去了,继续微笑着耐心地等候着牛娃自己动弹。
牛娃逐渐胳膊腿动着蹬着要往起爬,一动就像亿万根钢针同时向他从头到脚的每一根汗毛眼狠刺着,到处都刻骨铭心地疼痛。耳边隐隐飘来黑脚李的慢声细语:“怎么样呀牛娃子?挨揍的滋味和揍人的滋味有区别吧?打别人的时候想没有想到自己也可能被人打呀?看你这一副狼狈样子,明天怎么去董事长家里上班去呀?”
听到黑脚李说了明天要去董事长家里上班的话,牛娃奇怪厂里的两个科长刚刚给自己安排的,一出门就被挟持到车上了,这个事情黑脚李是怎么知道的?他睁开眼睛,向上无神地看着黑脚李。
黑脚李神气地瞅着牛娃的眼神说:“你很惊奇吧?告诉你,我比你早几天就知道你们科长要给你安排这个差事了。要你天天在大门口杵着,我这个公司还做不做生意呀?上上下下扒到我这个锅里等饭吃的五王八侯们怎么过活呀?”
牛娃听得目瞪口呆,这个城里人人背地里咒骂的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一个几千人大厂子里的在小工人们眼里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拿一套套大道理教育他们的“领导们”,会是由着黑脚李这样的人拨着转的吗?牛娃怎么信得了黑老大的胡说八道!他怕说出口又会招来可怕的拳脚,就仍然睁眼盯着黑脚李的嘴皮不说话。
黑脚李以为一番开导有了效果,就斜身弯腰,缩短了与躺倒着的牛娃的距离,诚恳地对牛娃说:“牛娃兄弟,你可能从心底里瞧不上我们这些人,认为我们都是些杀人放火的恶魔,可我们起码是坏就坏到明处的坏人,比你保着的那些披着好人皮的坏人要正气得多!我们收钱就收钱,也不期望给钱的人说我啥好。可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们,明明是巧取豪夺大笔大笔收人钱反而要听给钱人感恩戴德的恭维话!那个见不得阳光的队伍哪里比得上我这里哥们兄弟讲义气的场合痛快?几次交手,我虽然被你老弟都治箍(教训)得疼到骨头里了,可我不记恨,始终认为你是个交裆夹棍的男子汉。怎么样?跟上你大哥我干吧,我保证你马上过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牛娃不以为然说:“你想叫我天天跟到你勾子后头去对好人百姓捋胳膊动拳头?我先人坟里没有那脉气!我死了都不干!”
黑脚李哈哈笑了说:“我怎么会叫你去干那些下三滥的瘪三事呀?你是厂里有名的英雄好汉爷,你继续回你的那个好岗位去当你的英雄去,我给你加发一份工资,你只要在需要的时候听招呼出一点力就可以了,我保证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你是我黑脚李的人!包括你们那个科长和保安队里的所有人。听说你为了那个农村妞兰草正和那碎个子干柴禾溜得快建云较劲呢。你跟了我,我给你介绍个漂亮的城里姑娘娃!那个兰草早在我和建云一起在街头混日子的时候,就知道他们经常在一块,谁知道她和他中间是怎么回事?十有八九早就睡到一起把那个事情都干了。你强吃那个过水面有什么味道?哈哈哈……”
牛娃听着黑脚李这么无礼的嘲弄话,又气急了,骂:“你说你娘的狗屁话!我先人几辈子都教我人要活得气气堂堂正南正北的,我到厂子里领着人家老板给的防贼捉土匪的钱,给你这贼土匪当眼线干见不得人对不住天地良心的黑心事,我不怕出门遭现报吗?!”
黑脚李继续耐心劝说:“牛娃兄弟,你火气这么大干什么?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从心底里高看你几分。回去好好想想,迟早想通了,来找我都行,我等着你。”
牛娃坚决说:“不用想,命里该受穷哪怕走到天尽头,我就是穷山里的穷人娃,天生是穷到骨头里的受穷命。不指望跟上谁变门户了,今生今世只要能和兰草相守着过我的庄稼户日子就谢天谢地了!城里的女娃不是给我这样的人世下的,我不指望!”
黑脚李叹气说:“我黑脚李啥时候给你这样的生坯子下势说过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呀?你既然刀枪不入钻到牛角尖里去要一条道走到黑,你就走你的路去吧,万一啥时候走不下去了,就来大哥我这里,我收留你!”又说:“咱俩今晚说的都是两个人的话,我一出门可就啥都忘得光光的了。好歹也是不打不相识,你挨了几下子,可总的也不算吃了亏,这几个回合下来,大便宜让你小子占完了。本来应该是你请客的,算了!谁叫你是个穷光蛋呢?大哥我就再出一回血,咱弟兄们好好喝着闹腾闹腾,让你看看我们的日子快活还是你那样的为人好过?”
牛娃这时候感觉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就说:“你现在放我回去比啥都好。我有了钱再请你喝酒吧。”
黑脚李拒绝说:“哪怎么可以?今天你是大哥我的客人,怎么会让你空肚子这么就回去呢?我以后见了你们科长怎么说呀?”起身拉起牛娃,在另一个沙发上坐好,对着外头大声喊:“兄弟们,叫里边上酒菜吧,今晚我和牛娃兄弟不醉不收场!”
门开了,进来的只是两个小头目,他俩的背后跟着两个风姿妖娆的扭屁股女子,在小头目的示意下腻腻地过来挨着黑脚李和牛娃坐下叫“哥哥呀,小妹来陪你唱歌跳舞吧!”黑脚李说:“今天你们的任务是陪好我的这个小兄弟,他不尽兴,我一分钱都不给你们!”两个女人都赶忙趄过来也不管牛娃的身上脏不脏恨不得把一个大汉子牛娃抬起来。
牛娃被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阵势吓得在沙发上蜷缩得像离水的活虾一样膝盖抵着下巴缩成一团打哆嗦。
黑脚李笑了说:“下面有你们表现的时候,先喝酒吧,男人没有酒气就没有英雄气,后面看我这个童男子雏儿兄弟不把你们一个个收拾得乖溜溜的!”
酒菜摆到了桌子上,小头目帮着俩女子把牛娃弄到饭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女子主动给牛娃在下巴下围好红布餐巾,一口一句叫着:“小哥哥!”吓得牛娃要往桌子底下出溜下去,无奈一边一个美人夹住架着,溜不下去。
小头目对黑脚李说:“大哥,你和客人在这里单独活动吧,我们下底下去和弟兄们一起吃饭。”黑脚李说:“你俩也坐下,陪陪牛娃兄弟,试试他的酒量和力量哪一个量大?”
小头目坐下去的时候对牛娃说:“牛娃兄弟,你手里的力气我们可是领教了,实在甘拜下风,今晚咱们再拼拼酒量怎么样?要是不行就趁早在咱大哥面前认个输,我们也不为难你了。”
牛娃在工队里干活的时候也没有少和工友们拼过廉价酒,还没有输给谁过。就一气之下说:“我一个人和你们一伙人怎么比?要比就一齐来,或者一对一,一次一轮每人都喝光自己杯里的酒,谁先倒下去谁就算输!”
黑脚李端起酒杯说:“刚开头先不要急着比了,来。!咱们先碰三轮九杯酒的杯,把桌上的菜动开筷子以后再一对一拼酒怎么样?”说着指示两个女子一人开了一瓶白酒,分头给两边的人的大酒杯里斟满酒,三轮碰杯下来,每个人的肚子里都灌下去了九大杯酒。
牛娃开始感觉到脸红心热,身上的疼痛也减少了许多,随着酒气的上升,胆气也慢慢壮起来了。
黑脚李招呼说:“开场酒喝了,都动筷子尝菜吧。”指着满桌子的菜说:“各人随自己的口味随便吃,爱吃啥吃啥。”
等都吃了一会儿菜,一个小头目出去,和服务员一起一人提了一扎啤酒进来,豪爽地在他和牛娃的面前各摆了一扎,又在啤酒旁摆了两瓶白酒说:“牛娃兄弟,人说‘喝酒划拳看人心。’咱俩今晚就上不封顶喝对瓶酒比试怎么样?先喝完自己面前的一扎啤酒,要是决不出输赢,就喝了这一瓶白酒再开始喝下一轮的啤酒,谁耍赖半途退堂的就是婊子养的王八蛋!”
牛娃看着比自己短小了一轮的几次的手下败将,借着酒气冲起来的的豪壮说:“对喝就对喝!你以为我怕你吗?”
其他人一口腔喊叫:“好哇!谁不敢喝谁就不是货真价实的儿子娃!”
牛娃双眼冒火,两手压住桌面,怒视着向他挑战的小头目,恶狠狠地站起来,一手拿过一瓶啤酒,用牙啪地咬开瓶盖,“咕嘟嘟”一口气就都灌下了肚子,盯着小头目狞笑。
黑脚李的小头目也不动声色,用同样的姿势喝完了自己手里抓着的一瓶啤酒。
牛娃再不看小头目的眼睛,一瓶又一瓶喝光了自己的九瓶啤酒,脸色血红往对面看去,小头目跟前的一扎啤酒也都变成了空瓶子。
小头目手里又拿起那一瓶白酒拧开了瓶盖,再一咬,咬掉了平时喝酒给小杯子斟酒用的那不用去掉的另半截红头塑料盖子,右手攥紧白酒瓶的脖颈,往牛娃这边戳过来笑着等牛娃碰酒瓶。
牛娃哪里会就此服输打住?也效法小头目开了瓶盖,咬掉另半截盖子,晃动着身子把酒瓶“呯啪”撞响了小头目的酒瓶。说着:“喝,喝!谁怕了你狗日的了”舌头已经明显的不灵活了。
白酒瓶子对着牛娃的口“咕嘟”了不到三分之一,牛娃就顺着桌子腿溜下去了!
黑脚李和他的两个小头目相视一笑,都松了一口气。想起了不知道哪里听来的一句话:“任你鬼,也喝老娘的洗脚水。”初出茅庐的牛娃,怎么能预料到这些鬼东西,早就在酒里面作了手脚。给牛娃和的啤酒里预先就掺进了许多高度数的白酒。而人家喝的只是换了标签的和饮料差不多的果啤。而小头目最后喝的那一瓶白酒干脆就是灌了一瓶子矿泉水!
牛娃人已经趴倒桌子底下了,嘴里还不服气地嘟囔着:“喝就喝,你牛娃爷会服你狗日的吗?”
黑脚李厌恶地摇摇手给小头目说:“才是个喝不了几口的货么!我以为还需要比几轮呢。快把这稀松货抬到定下的那个标间里,扔到马桶上去趴着去吧,一会儿吐到这里恶心得人咋吃饭呀?”又给两个女人说:“本来要你们姐儿两个去对付的,现在看来用不着了,去一个,等他吐完了,给用淋浴头冲洗干净,脱光衣服一块躺倒被子底下就算完事了。去两个还得多交一个人的罚款呢。”又问小头目:“登记房间是用的他的身份证吗?”小头目说:“那是当然的,我没有给交押金,把他的身份证押在前台了。”黑脚李高兴得说:“这下子就万无一失了!”
等几个人都出去了,黑脚李掏出手机,拨通了派出所长的电话,只说了一句话:“所长大人,我这里完事了,下来就是你的事情了。”嘴里哼着歌一个人吃了一会儿酒菜,看见两个小头目领着另一个女子回来,给他汇报说:“给市里电视台的电话我们刚刚打过了。”又笑着弯腰倒退出去带上了门。
黑脚李阴险地笑了笑,心想:“你牛娃既然不识时务,就不要怪你黑老爷下手狠了!要不好好教训你一回,我黑脚李以后在这个城市里可怎么站得住脚呀?是人不是人都在我头上跷过脚,我还怎么混得下去?!”招手叫过那个娇滴滴装嫩的女子,一把抱住,就推倒在了长沙发上,扑上去压住疯狂起来。
嫣红的十字花(三十九)
牛娃这一回丑丢得可真是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了!
警察冲进房间里的时候,精溜溜的肉疙瘩牛娃子正和光屁股白花花的卖淫女以极为不雅的姿势搂抱着呼呼大睡呢!
闻讯公安机关要抓获卖淫嫖娼的电视台恰到好处地拍到了牛娃被揭开被子的瞬间画面。尽管都市生活的早间新闻播出时经过了马赛克处理,女的也及时快速用长头发遮住了面目,可流着唾液酣睡的毫不设防的牛娃在裸露了健壮的身躯的同时,被高原的风染得黝黑的脸庞也清晰地展现在全市看了早间新闻的市民的眼目前面了。
保安科长和人事科长都是坚持必看本市早间新闻的人。他俩几乎同时拨打了对方的手机互相询问:“看见了吗?”“怎么办?”还是人事科长沉得住说:“有啥说的,我们怎么会想到他会是这么个品质坏的人?好在他还没有去董事长家里去上班,你打个电话,就叫那个原先的人再继续干着,我们再给物色一个人吧。”保安科长说:“也只好这样了。”就打了电话。
保安科长心里清楚这个戏肯定是黑脚李给导演的,就又给黑脚李打电话说:“我说老黑呀老黑,你为了一个教训一个愣头青山里娃,下这么大的功夫,划得着吗?”
黑脚李也正以和牛娃在镜头里出丑的差不多的画面与那个女子缠绕着呢,他一手捉着女子的大奶头一手把手机放到耳朵上放肆地大笑着说:“你站着说话腰不疼,不说你那个不识时务的牛娃子的犄角没有扎到你身上,你试活让他拿电棒电电或者被揪住下面那一疙瘩肉,试试受活不受活?”
保安科长笑了说:“你那半斤肉啥时候也给牛娃能捉住?煽了没有呀?你少了那个东西,半城的女子可就都安全了!哈哈哈……”
黑脚李也接上笑了说:“我的根子是钢筋水泥的,炸弹也不怕!你赶紧看好你内人,小心守不住阵地!哈哈哈……”
保安科长问:“不是说好给他换个岗位就算了吗?”
黑脚李说:“谁叫他一根筋不转弯子?要是你那个队伍里人人都学了他,我们的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呀?你我喝西北风去?这个就是杀一儆百!记得好像有一个成语叫做‘以儆效尤’,我这就是杀鸡给猴看呢。我这个行当不是行善积德的善人堂呀,给他这样的人留一条路就是堵了自己的许多条路。我不像你有个正人君子的好形象,反正这个城里谁都知道我不是好鸟,我要好名声也要不下,只要不会被谁捉到执把子(证据)把我送进四堵墙(监狱)里去我就是清白人一个!哈哈哈……”
保安科长问:“你的意思要我怎么处置牛娃呀?”
黑脚李说:“我管球你怎么处置!我看他迟早是我手里的一根棍子。现在先放开让他背着黑锅去碰钉子去吧。”
早上一上班,科员就给科长说:“派出所通知叫我们带上两千元罚款去他们那里领保安牛娃。”
保安科长没好气说:“谁爱领谁领去!一个靠说谎混进来的试用工,谁给他垫钱?没听说电视新闻里说他是我们厂里的保安?我进门的时候都臊得想把保安服脱了往进走!”
科员问:“那我怎么给派出所答复呀?人家还等着呢。”
科长果断说:“就说试用不合格,原因就说他是冒充复转军人混进来的,昨天就已经通知他离开了!”
科员转身要走,科长又说:“你先去到人事科补一个通知便函,日期就叫他们写在昨天。”
科员说:“他们会给写吗?”
科长说:“你去要吧,他们科长又不是傻子,人是他用下的,现在盼不得我们收他们的便函呢。你这里也在昨天的收文登记表上登记了,防着派出所那些人来查证罚款。”
科员答应着去办理了,科长这才给大门口的那个保安小队长打电话说:“昨天忘了给你们通知了,你们那个试用保安牛娃,因为资历作假,昨天就已经被除名了。看来我们的保安队伍需要认真进行一次信誉和职业道德教育了。”
小队长正在和部下们谈论牛娃在电视里出现的新闻呢,谁都不相信那个正气不阿的牛娃会跑去嫖娼,他哪里来的钱去那么高级的场所去呀?一个拉自己未婚妻的手都脸红的农村娃,会被在有钱人才去的大宾馆抓嫖娼现行,太不可思议了!
小队长叹气说:“你们看,上头这么快就把自己都择另干了,明明昨天是给牛娃变了好岗位,现在倒成了是叫去通知他是被除名了。反正当官的嘴咋张都有理!”
牛娃的那些老同事们都说:“是个人都能想来牛娃是咋进去的。还不是在这个大门口得罪的人多了呀?这个深不得浅不得的差事到底咋干呀?看紧了得罪的人是自己的对子,看松了上头也要收咱的饭碗子。”
小队长心里说:“你们要是知道那些人都在上头有后台还不都要气死了!”嘴上不敢说出来。
有人问:“咱们可以去看看牛娃兄弟吗?”
小队长说:“去看啥看?他就那回事,还不是罚款了结?派出所正睁着绿眼睛等有人自投罗网去给出罚款呢!你要是有几千元没地方扔了,就扑上去给去吧!”又说:“那样的事情放到要脸面的有钱有势的人那里是了不起的大事,放到一个干求打得胯骨疼的穷光蛋身上,一分钱都不给也得放人。即使按照最重处理拘留半个月,也要考虑会不会有人给掏饭钱哩。牛娃人倒不会有大事,可就是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也没有了。”
有人又说:“牛娃和兰草的婚约本来就不保险。”
小队长说:“那就要看他娃的造化了。再说,建云那个没根基没钱的人,要把兰草娶过去也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兰草昨晚和妈妈做好晚饭等不住牛娃回去吃饭,就和妈妈两个一块吃了晚饭,仍然不见牛娃回去。兰草妈催促兰草去厂里打听牛娃去了哪里。兰草不情愿去打听,可妈妈一遍又一遍督促,兰草只好去到厂门口问那些保安。
一问保安,都惊异说:“牛娃换了好岗位,已经高高兴兴出去给你们报信去了。怎么还没有回去吗?”兰草半信半疑,又去问了小队长,得到肯定回答以后,就回去给妈妈说:“他们都说厂里给牛娃换工作岗位了,是在董事长家里上班的。”母亲高兴地说:“那好呀!这下子你我脸上都有光了!”
兰草说:“他们说他早就高兴着出了厂门了。可到现在还不见影子,谁知道他去哪里了?”兰草妈说:“男人有男人的交往圈子,他可能是被朋友们拉着喝小酒庆祝去了,等等就会回来的。”
兰草说:“他刚来几天呀?哪里会有酒肉朋友?”兰草妈说:“说不定是碰见熟人叫去了。”
兰草没有再多说话,和妈妈一块坐到快十点了还不见牛娃的面,兰草就说:“我今晚还回厂里去睡一会儿吧。”她心里不愿意在妈妈这里睡。兰草妈说:“都到了啥时候了,你明天白天又不用去上班,就睡到这里吧。妈妈好久没有和你一块睡觉了。”兰草只好听了,和妈妈一块睡了觉。
早上一直睡到快八点了,兰草妈早就起来去打扫街道去了,兰草才慢腾腾起来草草抹了一把脸,因为洗漱的用具都在厂里的宿舍里,兰草就出门去回宿舍那里去洗漱。她也心里狐疑:“这个看上去本分的牛娃一晚上到底去了哪里呢?十有八九是回厂里的大宿舍去睡了。”
兰草刚刚一过厂门口的马路,往大门口张望看有没有牛娃的身影,忽然建云鬼鬼祟祟来拉着她就往人少处去。
兰草吓一跳说:“你这是干啥呢?在这么多人的眼底下,要叫牛娃看见咋得了?”
建云笑着说:“再不提那个牛娃了,他现在正在派出所里带着铐子被审问着呢!”兰草不相信说:“你胡说啥呢?牛娃是啥人,能被派出所抓去?”
建云说:“你还不知道吧?现在厂里都传遍了,人人都在谈论牛娃嫖娼被派出所抓住,电视台都曝光了呢!”
兰草说:“牛娃那个人会去嫖娼?说给谁谁信?!”
建云说:“不说你不相信,我一听见也不相信。可早上的电视新闻里都播出来了,多少人都看见了牛娃精勾子和卖淫女在一个床上睡觉着呢!你要还不信,去问问你们宿舍里的姐妹们!”
兰草这才半信半疑了。她说:“那我可咋办呀?”
建云说:“有啥咋办的?这不正是甩脱他的好机会吗?从此不再搭理他他也没有话说!”
兰草心软说:“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呢,我能等不及似的落井下石吗?”
建云说:“你不抓住这个机会,以后就更难办了。”
兰草说:“等他出来再看情况办吧。”
建云说:“眼目视下就要交了罚款他才能出来。”
兰草说:“要多少钱呀?”
建云说:“少说也得几千块钱。”
兰草说:“我可没有那么多的钱!”
在整个厂里的人议论纷纷,兰草和建云正谈论他的时候,牛娃也正在派出所的滞留室里的和地面焊接浇筑在一起的铁椅子上暴跳喊叫着冤枉呢。他自昨晚半夜被警察从女人身上拉下来,就不停口地喊叫冤枉。警察呵斥:“人赃并获,你还有啥冤枉的?!”牛娃讲了他是正在和黑脚李他们喝酒着呢,不知道怎么就会被抓到派出所里来了。警察给他放了捉他的现场录像,他也不承认他是去嫖娼了。直到警察把他的登记抵押的身份证和宾馆的证言都摆到他面前,他仍然死不认账,大喊着要和黑脚李对证。招来了审问警察的一顿拳打脚踢。
牛娃骂:“狗日的冤枉了老子的人,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警察还要给他上刑罚,派出所长上前好言好语说:“我听说你是国棉九厂那里的一个表现不错的好保安呀,打得坏人一说起你都打颤颤呢!怎么在自己明明做下了的铁的事实面前背着牛头不认赃呀?这样哪里像个男子汉的作为?”
牛娃说:“我没干就是没干!你出去打听打听去,看我吃一顿饭几个馍都要细细算账的人,会舍得钱给烂女人花吗?那个大酒店我平时过路都不敢仔细瞧的地方,我怎么能去那里登记啥房间吗?”说着,委屈得哇哇大哭起来。
所长劝说:“你这个样子,我看你也许真是第一次。我做主,你交了罚款就算了,不用拘留了!”
牛娃说:“我没有干啥坏事,交的啥罚款?你叫黑脚李来问问,看我昨晚是不是和他们一起喝酒了?还有几个人和两个女的。”
所长说:“你以为你叫我叫谁我就会给你把谁去叫来吧?你是哪一级的领导?没有啥证人证据,我怎么去传唤人家呀?要是都听你的胡言乱语,我这里成了啥体统了?”
牛娃发狠说:“我迟早出了你这个门,看我不把黑脚李狗日的筋一根根抽出来不可!”
所长呵斥牛娃:“你要再这么胡来,我完全可以一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上报逮捕你!”
牛娃咬牙说:“你爱怎么就怎么!共产党的天下我不信就没有讲理的地方了!”
所长问:“你当保安的厂里已经不认你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我们好打电话通知他们来领人。”
牛娃说:“我就是光杆司令一个人,家里没有人了!”
所长想:“看来这一回是碰上要钱不要命的硬头货了。一晚上的加班费都没有人给了。”
嫣红的十字花(四十)
兰草从建云口里知道了牛娃被派出所抓了的消息,心里很是不安,她一下子感觉到好像耳边听到的嘈杂声都是指着自己的脊背议论牛娃的人群发出来的。建云要陪着她回厂里去,她怕忍受不了熟人们的异样眼光不敢再去宿舍继续未完的早起的洗漱程序了,不由得跑回去要把这个可怕的事情告诉妈妈。
兰草妈每天都是提前一个多小时去街上去扫街道的,要是她按照八点的正常上班时间去上班,一个个抢着占地形做生意的小商贩们的各种各样的家伙什就都摆满街道了,哪里下得去扫帚?
兰草回身走到街道口的时候,妈妈已经扫完第一遍,坐在一家商店前的台阶上吃着清早出门时带来的加了辣子的蒸馍。远远看见兰草惊慌失措的样子,急忙起身跑上去问道:“兰草,你怎么了?咋转眼失色的呀?”兰草凑近妈妈耳边轻声说:“妈呀,出了大事了!牛娃被派出所抓了!”
兰草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得呆住了!她有些不信说:“真的吗?你是胡说瞎话吓唬你娘的吧?”兰草说:“我有啥心情和你逗着玩?是建云给我说的,他说早上的电视新闻里已经播放了,是在宾馆嫖娼被抓住的!”
兰草妈还是信不了,说:“你说牛娃和人打架被抓了我信,说他干那丢人事被抓住打死我我都不相信!”兰草说:“我也不相信他会干那事,可电视里也放了他和女的精身子在床上的镜头了,现在厂里都议论得翻了天了!”
兰草妈一下子六神无主念叨:“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呀?”兰草说:“听建云说要几千块钱,才能把人赎出来。”
兰草妈说:“我半辈子了,手里摸都没摸过几千块钱呀!哪里去寻钱呀?”兰草说:“他干了那丢人显眼的瞎瞎事,咱们凭啥拿钱去赎他?”
兰草妈说:“你这女子,说的啥话?他是个啥人你也不想想,是有钱进宾馆里去的人吗?到底咋回事,他不出来咱们怎么弄得清呀?肯定是受冤枉了!”
兰草说:“那电视上的录像也是假的了?”兰草妈转着圈子着急说:“娃呀,你活的年轻,经见过多少事呀?这尘世上啥想都想不到的稀奇古怪事没有呀?”又问兰草:“你能不能给妈先借上些钱,咱去把牛娃赎出来?”兰草说:“我一月就那几百块钱,只有去向建云借了。”兰草妈立即拒绝说:“不行!向他借了钱,更麻烦了。出来给牛娃怎么说?”兰草说:“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兰草妈着急得真的像没头苍蝇一样轮开了。忽然她一拍头说:“咱娘俩急死也没办法,这事不给牛娃他姑姑姑父说不行了。”从衬衣里专门缝上去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小叠票子中间夹着的有牛娃姑父电话号码的纸条,转身去商店里叫老板给牛娃姑父打电话。
牛娃姑父一听说牛娃在宾馆里被抓了嫖娼现行,也是不相信,就给兰草妈说:“亲家母,你不要怕了,咱自己的孩子咱难道不知根知底吗?你先给孩子去派出所送饭去,看看到底怎么了。我们马上就拿钱骑摩托车赶过来!要是他牛娃真的是跑去干那丢人现眼的瞎瞎事去了,不用你们先说话,我一分钱不要保证他和兰草的婚约一风吹了!”
兰草妈赶紧在小摊点上买了两笼小笼包子和一杯塑封好的红豆稀饭叫兰草提上一起去派出所看牛娃。兰草说:“我嫌丢人,我不去!”兰草妈骂女儿:“你以为你是皇上家里的公主吗?不管咋回事,他人在难中,不去看看,良心放到哪里去?这城市里,谁知道你和我是牛娃他啥人?去派出所见了牛娃人,要是他真是干了瞎事,我把这饭摔到他娃头上,拉了你就回来!多看他一眼都不看!”
兰草只好提着饭和妈妈一起去派出所。
派出所里的警察对牛娃一夜的轮番审讯,没有丝毫的进展。所长也很着急,他想不到这场天衣无缝的戏顺顺当当表演到了最后要收场的时候卡住了。按照常规,在人证物证和现场录像的铁证面前,任何一个爱面子不想声张的中国人都会乖乖认罪伏法交罚款并且恨不得磕头下跪恳求自己千万保密的。可这一次,碰着了个榆木脑瓜生铁疙瘩,硬是背着牛头不认脏,没有当事人的签字画押认罪,他怎么也结不了案。想再给加大压力使用些非常手段,办案民警悄悄给他说:“再不敢怎么了,你没看看他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有不少血口子,要是他家里告咱们刑讯逼供,这伤就会说是咱们打的了。我可承担不起呀!咱捉住他的时候就不知道是被谁打了一场了。”派出所长心里明镜一样知道那些伤是怎么回事,只好收了再加刑讯的想法。他仔细一想:“这个案子可能要办成夹生子了。”后悔不该接了黑脚李转来的这个烫手山芋。
兰草妈和兰草赶到派出所送饭,要见牛娃一面,看守警察接了饭说:“饭可以转回去,人不交罚款不能见!”兰草妈好言央求警察:“我们只是他的一个远亲戚,他家里人都在农村,几百里路来不了人呀。”警察说:“远亲也可以呀,只要交了罚款就可以领人回去了。”兰草妈问:“要多少钱呀?”警察说:“卖淫嫖娼最少罚款四千块。”兰草妈说:“我连四百块都没有。你们让我见见人,我给他家里打电话。”民警请示了所长,就带她们去滞留室见牛娃。兰草不好意思这个时候见到牛娃,就站在门外面没有进去。
牛娃还被拷在铁椅子上接受着警察的马拉松式的审问呢。兰草妈看见牛娃面目青肿浑身泥污的情景,心里难过,不顾警察的阻拦,上前拉住牛娃的手说:“孩子,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子了?”牛娃对着兰草妈的耳朵小声说:“妈妈,你不要说认得我,啥钱都不要给!我是被人害的。”
兰草妈揭开牛娃衣襟看见他身上伤痕累累就哭起来问警察说:“这是你打的吗?”警察赶紧大喊冤屈说:“你千万可不要赖上我了!他被抓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了。不信你问他自己。”
兰草妈还要检查牛娃其他被衣服遮住的地方,牛娃说:“你快回去吧,我只要活着出去,非把陷害了我的人都碎做了不可!”
兰草妈说:“孩子,我给你姑父说了,他来了叫他先交钱赎你出去再说吧。”
牛娃急忙说:“你叫他千万不要交一点点罚款,交了钱就翻不过案来了啊!”
所长进来叫兰草妈出去说话,牛娃大声喊叫:“你包庇害我的黑脚李,我看你们一伙打通通鼓害我!我一分钱都不出,看你能咋!”
所长跟兰草妈出来说:“你看,他像疯子一样乱咬人,我想给他从轻都不行呀。”又试探问兰草妈:“要不,你象征性交一点罚款把人领回去吧?”兰草妈问:“象征性是多少钱呀?”所长说:“按规定最少四千块,你给上两千块钱算了!”兰草妈想起牛娃的叮咛,拒绝说:“人都被你打成啥样子了,我领出去咽了气算谁的责任?”领着兰草出了派出所。派出所长直瞪瞪看着兰草妈和兰草离去了,没有理由拉住。他这时候不说啥罚款不罚款,只要有人肯带走牛娃就谢天谢地了。
牛娃姑父十二点刚过就一个人骑着摩托车赶来了,他在一见到兰草妈,连一口水都来不及喝就要一起去派出所。兰草妈给他说了牛娃不见亲属的话后,他坐下来细细想了想说:“我一听到你说,就感觉是有人害了牛娃了。他真的是喊了派出所和啥黑脚李害他了吗?”兰草妈说:“我听得真真的是喊了那话。”他又问:“你看确实牛娃是一身伤?”兰草妈说:“确实是!我都摸了。牛娃身上基本不是青紫就是血口子。”
牛娃姑父问:“牛娃刚来这么几天会得罪谁呀?惹得有人给背后下这么狠的手?”
兰草这时候说:“听人说他在看大门的时候打过街皮和黑社会的人。”
牛娃姑父这才大概理清了头绪,就给兰草妈和兰草说:“事情是明摆着的了,是黑社会和警察一起想整死咱牛娃子,我现在去派出所也不起作用,我看过电视里讲的警匪勾结害人的例子,这事只有往上边通,把事情闹大才有人出来管的。你们啥啥话都不说了,该干啥干啥去,反正牛娃是在派出所里,谁一下子也都不敢要他的命。我去找懂规矩的人商量商量再去派出所要人!”
他出门去牛娃上过班的大门口问了牛娃打人的事故缘由,应承着小队长他们叫赶紧去派出所交钱领人的叮嘱,仍然没有去派出所,而是去了市里一个律师事务所,律师听了他的讲述,见是牵扯到了黑脚李,就没有人愿意承接,他失望出来刚刚要上公交车,一个律师偷偷追上来给他说:“不是这里的律师们办不了你委托的事情,实在是黑脚李上面通着天呢,以前几个代理了和他见高低案子的律师都没有好结果。我看你侄子确实是被冤枉了,给你教个小办法吧。你现在就去派出所那里去给他交罚款,等不及他们收你钱,你就说是已经请了省城的大律师了,接下来申请行政复议以后就要去行政法庭递交诉状,还要去中央上访。我不信他派出所能硬撑下去!”又再三叮嘱说:“你这回千万不敢暴露说是我给你教的法子!要让谁知道了,我就在这个城里呆不下去了。我人老几辈子可都是当地人呀。”
牛娃姑父听从那个不知名律师的点子,理直气壮去派出所一咋呼,吓得看着他登记完了正要接钱叫人开票据的所长立马把已经到手里了的钱给他装进了兜子里,说:“好我的老哥哩,你到底想把事情弄到多大呀?我也是接了举报电话才出警的呀,把你侄子从妓女身上拉下来我可是亲眼看得清清楚楚的!”
牛娃姑父也理直气壮说:“那是谁打电话报警谁叫的电视台谁打了我侄子,也都查不出来吗?”
所长有口难辩说:“你老哥要这么问我长上八只口也给你说不清了。我接举报电话出警查到举报的是事实,寻人家举报人的啥麻达呀?你把你侄子领回去吧,我不给上面报行政拘留算了!”
牛娃姑父咬牙说:“我侄子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被你们冤枉了不要说,还打得遍体鳞伤,工作也丢了,媳妇现在也闹着不跟他了。我就这样叫人把他抬回去吗?我不管,你给他看好了病咱俩个再去法庭见面吧!”说完扭头就走了。
派出所长实在没办法只有给黑脚李打电话说:“你这回给我惹下的这麻烦我都取不离手了!你自己看这怎么办呀?”说了他的处境。
黑脚李想了想说:“不要紧,行了一辈子船还能翻到小河沟里去?你放心,只要他姑父不是太空人,就有家有户有子女,我就有办法,他要再来找你,你多少答应给点钱,一万块以内算我的!”
刚刚出了派出所不远的牛娃姑父,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一个阴沉的声音说:“你是那个被派出所抓了的牛娃他姑父吗?你要再不识时务,我就派人去你娃娃们的学校去照看你儿子女子了!你掂掂轻重再走你下一步的路!”不等牛娃姑父回过神来电话就挂断了。
牛娃姑父连忙回身去派出所找所长说了受威胁的电话。所长也很气愤,立即叫了一个民警叫查对电话号码。民警在电脑上噼里啪啦一阵子报告说:“是街头的一个公用电话打的。”所长马上叫民警开警车带了牛娃姑父跑去那个电话亭追查,一个人影子都没有看得见。所长说:“你可看见了,不是我不管,是没有撵上人呀。你回去吧,我按照未侦破案件给你登记。”
牛娃姑父不走,说:“所长,我把牛娃领回去吧,只要你不罚款了。”
所长不情愿似的说:“这怎么行?我正准备按照栽赃陷害重大案件上报立案侦查呢。”
牛娃姑父苦笑说:“算了,不给你们造麻烦了。我们自认倒霉。”
所长笑着说:“那就按照民不告官不究的惯例处理吧,你和你侄子签个字,我这里给出上五千块钱,你领他去医院看看病吧。”
嫣红的十字花(四十一)
牛娃姑父没有其他选择,只好和派出所达成协议,要领牛娃出去,可牛娃他觉得一个清白人被这样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出去怎么见人?不愿意不明不白地就出派出所的门,一定要派出所出具冤枉了他的文字证明,所长说:“我们接举报抓卖淫嫖娼,在现场抓的你,错到哪里了?”牛娃说:“你们和黑脚李勾结害我的!”所长说:“就按你说的,你和黑脚李喝酒打架也是我逼着你去的吗?人常说‘交人不高反为贼’自己交人不慎能怨别人吗?你出去到法院告黑脚李去吧。我这里给你贴赔了五千块钱也够上冤大头的了!”牛娃仍然闹着和所长吵,他姑父给他说:“孩子,走吧,谁叫咱是没权没势的泥腿子农民呀?”硬逼着他在办案警察拿出来的一沓纸上签字盖了指印。
只一天一夜的时间,牛娃从一个调换了好工作的保安变成了被厂里无端除名、电视曝光出丑,满身冤屈百口莫辩的冤屈鬼。他要派出所给厂里打电话证明,好保住他的饭碗。所长装模作样叫办公室给国棉九厂保安科打电话说:“你们厂里的保安牛娃嫖娼证据不足,人放出来了,希望不要影响他的工作。”那边接电话的保安科长断然拒绝说:“牛娃已经在试用期因为资历造假,你们派出所还没有抓他的前一天就被厂里按照有关规定除名了。不存在因为嫖娼什么的影响工作的可能性。他事前就和厂里没有任何关系了!”牛娃不信说:“昨天下午两个科长还和我谈调我去董事长家工作,把我领到董事长家里交接手续都办妥了呀!”所长说:“那我就不清楚了。”办案的警察拿出一个文件夹说:“我去他们厂里的人事科和保安科查对过了,这里有原件的复印件,你看。”揭开文件夹给牛娃和他姑父指点着看了人事科的除名便函以及存根还有保安科的收文登记说:“要不是这些材料,你的罚款早就叫你厂里给你出了。”
牛娃姑父往起搀扶牛娃说:“走吧,你一个农村娃耍心眼耍得过那些官油子吗?我在你们厂的大门口已经听你那些同事们说了,走吧,这里没有咱农村人的活路了,回吧,回咱山里种咱的庄稼去吧!”唉声叹气拉着牛娃往外走。
城里街道上的路灯还没有亮起来的时候,经过了一番水火煎熬的牛娃被窝火憋气的姑父接出来了。他被折磨了一天一夜,已经是形神俱疲实在支撑不住了。几个警察帮助着牛娃姑父,才把牛娃搀扶着走出派出所的大门。牛娃姑父一个人没有办法拉得动瘫坐如泥的牛娃,就去道沿上伸手档出租车,路过的出租车见是派出所门口一个躺着走不了路的,都怕惹麻烦,不敢拉人,一踩油门开走了。没有办法,只好又跑回派出所去找所长,怎么也叫不开所长紧紧关着的办公室门,叫值班警察帮忙,警察说:“现在这么晚了,人都下班回家去了,我给你送人去,要是发生了啥案子我不在岗位上,谁负得起责任呀?要不,你直接给120打电话送你侄子去医院吧。反正他身上的伤也需要去医院看看的。”
牛娃姑父出来给牛娃说了给急救中心打电话的事,牛娃说:“你听那警察的话?现在一进医院,没有几千上万元就出不来,我的伤没有伤着骨头,回去养几天就好了,花那钱干啥?”他看见过自己宾馆被抓时的电视录像,也有不愿意去人来人往的医院里去惹人议论指点的因素,说什么都不去医院。
牛娃姑父只好一个人把牛娃的一条胳膊搭上肩膀,半搀半扛着体重比他重了许多的牛娃慢慢上路走着,离得派出所远了,才拦住了一辆出租车,直接把牛娃拉回了兰草妈的出租房那里。
兰草妈早已做好了晚饭硬留住兰草,一起心急地坐着等牛娃姑父的消息。到快七点了,还不见有人回来,兰草妈实在坐不住,就出门在巷子口站着张望。
出租车在兰草妈租房的那一家人家的门口停下来,兰草妈赶忙跟过来,刚刚连上和牛娃姑父一起搀扶牛娃下车。两个把行动不便的牛娃扶回地下室里在兰草妈那个床上放平躺下。兰草妈拿过毛巾给牛娃擦拭血渍泪痕的脸面,心疼地说:“那个该天杀的,把娃折腾成啥样子了?!”叫兰草换热水给牛娃洗手脚,兰草迟疑着不动弹,嘟囔:“干下啥光彩事了?叫人当功臣伺候?”
牛娃姑父不依了,指着兰草说:“你这娃这时候了,咋还用刀子扎人心?牛娃不是为了来城里撵你,能被人害到这地步吗?他好好地在咱那里多少年了,怎么就不出事?”兰草辩白说:“你的意思是我叫牛娃去宾馆里干瞎事去哩?”牛娃姑父说:“派出所都承认是冤枉牛娃了,你还咬住不放,想干啥哩?要是想悔婚就说话,我有那么多钱,给牛娃去北边买媳妇呀!”
兰草也嘴不饶人说:“电视里那恶心样子多少人都看见了!都是我虚说他的吗?”
兰草妈气得嘴唇铁青,手颤抖着去撕扯兰草骂:“你嘴里再胡淌,我把你的嘴皮撕烂,舌头拔了!看你还咧咧不咧咧?”
牛娃在床上有气无力说:“都不吵了,我看见录像都不相信那人是我,我被灌醉啥都不知道了,谁知道是怎么到那个床上去的?铁脚李他娘的我饶不了他!”
牛娃姑父给兰草妈说:“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弄清了,就是黑社会的铁脚李报复牛娃在厂门口打了他们,才专门搞了这一切害咱牛娃子的!我都咨询了律师,准备和派出所他们打官司,可黑脚李拿我孩子的性命要挟,咱不放手没有办法呀!我肚子都窝火死了,牛娃心里能好受吗?你们要是再落井下石,不是和黑社会一起把牛娃往死路上逼的吗?”说着忍不住抽泣起来。
兰草妈急忙说:“他姑父呀,我可一直不相信咱牛娃会干那丢先人丧德的瞎瞎事情去的呀。孩子现在终于浑全着出来了就谢天谢地了!啥话都不说,给孩子看病要紧。我看咱先送孩子去医院吧。”
牛娃姑父说:“牛娃嫌住院费钱,好在没有伤着筋骨,都是些皮外伤,一会儿我出去买些药棉纱布碘酒和外伤药,回来咱们给他拾掇一下,我带他回老家那边去,叫他姑姑照顾着他将养几天,他身子骨结实,很快就能起床的。”
兰草妈说:“牛娃被折磨得成了啥样子了,还能跟你去坐长途车回去吗?就住在我这里养伤吧,那一间房子我已经租下了,要不行,我就不去扫街道了。”
牛娃姑父想了想说:“也行,我和兰草去厂里把牛娃的铺盖拿回来。让娃先在这里养几天,好一些能走路了,我再领他回去。叫了兰草领他去牛娃的宿舍取东西。兰草到了宿舍的楼下不愿意上去,只给他指点了牛娃宿舍的房间楼层,见牛娃姑父一个人进楼去了,转身溜到自己的宿舍里给建云打电话。
建云问:“你现在在哪里?”
兰草说:“我在宿舍里。牛娃放回来了,在我妈那里养伤呢。”
建云说:“你不要急,我就过来。”
兰草说:“你不敢过来,我是和他姑父来取他的东西来的。”
建云问:“他没有被罚款拘留?”
兰草说:“没有,还说派出所给了他五千块钱才放回来的。”
建云不解说:“怪事了,派出所啥时候会给抓住的嫖客发钱?”
兰草说:“是派出所冤枉牛娃了。”
建云仍不解说:“那录像上明明是牛娃呀!”
兰草说:“说是被黑脚李灌醉了放到床上去的。”
建云说:“牛娃那脾气,出来一定安生不了,后面不知道会整出啥天不怕地不怕的烂子来,你和你妈妈要担心到啥时候呀?”
兰草无言,建云又说:“三十六计走为上,咱们跑了吧,再不跟着这瘟神牛娃担惊受怕了!”
兰草说:“跑到哪里去?跑得了吗?”
建云说:“你偷偷把手机揣到衣服底下藏着,等我安顿好了通知你。”不等兰草回答就挂了电话。
兰草下楼到了牛娃住过的那个宿舍楼下的时候,牛娃姑父已经把牛娃的行李收拾捆扎成几大包提下楼了,兰草去提了两个包和他一起回妈妈的住处那里。
最里面的那个小房间里原有一张小床,几个人稍微收拾了一下,就把牛娃搬了进去。
兰草说半夜要上班去,吃过晚饭就要回厂里宿舍去睡,牛娃说:“不是说好你回家睡觉吗?”兰草说:“你这样子能送我上班去吗?”兰草妈说:“今天十二点我送你去上班!”
兰草妈烧了一锅热水,牛娃姑父给牛娃擦洗干净了身子,用药棉蘸着碘酒给他擦拭过伤口,敷上治外伤的白药,把个别伤口大的地方用纱布胶带包好。不长时间,牛娃就说不太疼了。
第二天,一早,牛娃姑父扶牛娃下床上厕所,牛娃手压着床沿,自己在地下活动了几步说:“你不用搀我了,我拄个棍子自己出去吧。”兰草妈从她那个房间里找到一个掉了头的拖把棍,牛娃拄着挣扎出去上厕所去了。牛娃姑父给兰草妈说:“看来牛娃的这伤病不要紧了,我先赶回去家给牛娃他姑他大还有他哥哥说一下去,免得他们都放不下心都还在我家里等着呢。”兰草妈说:“你家里事情太多,回去就不要再下来了,牛娃现在自己能动弹,我天天只要按时给他们把饭做好就行了,还有兰草可以给我帮忙。”
牛娃姑父说:“也好,我回去了和牛娃他大商量商量,给娃的新房也要装修拾掇了。”
牛娃回来了,他姑父掏出派出所给的那五千块钱说:“这钱我给你都留下,你安心养一段时间,千万不要再出去惹是生非了!”牛娃说:“这些钱你拿回去,给交了新农村那房钱吧,我手里还有几百块钱,他厂里也还欠我的工资,我去要回来。”
牛娃姑父硬给留了五百块钱说:“人家要不给就不要去闹事了,人活到世上,吃亏都是占便宜,强求争气都是空的。”牛娃说:“你回去吧,我知道。”
牛娃姑父收拾好又仍然骑着摩托车要回去的时候,当着兰草妈的面对牛娃说:“你姨日子过得也难,你要记着多给去街上买些肉菜米面油回来,注意把生活搞好一点。”牛娃答应了。
快八点了,牛娃拄着棍子去接兰草下班,经过兰草妈上班的街道的时候,兰草妈拦住对牛娃说:“你身子还没有恢复,不要多走路了,我去接她回来吧,”扔下手里的扫把,去厂里接兰草。
兰草一出生产区,就给建云打电话,不及防妈妈叫她的名字,慌忙答应着把手机往衣服里藏,兰草妈已经看见了,问:“你哪里来的电话?给谁打哩?”
兰草无法回答,就说:“一个工友洗澡去了,要我给她拿回宿舍里去的。”
兰草妈说:“赶紧回去吧,我把饭收拾好了,你回去照看和牛娃一起吃。”
兰草说:“我上了一夜班,累得赶啥样哩,有劲去支应他吗?”
兰草妈说:“牛娃自己能动弹,我把稀饭都熬好了,馍就在笼里热着呢,用你出啥力?”兰草只得说:“我把东西放到宿舍就回去。”兰草妈一直站在楼下等着兰草上楼去又下来一起回去。
看着兰草和牛娃坐在一起开始吃早饭,兰草妈才出去到街道里拾垃圾。
兰草尴尬无话地陪牛娃吃饭,气氛很不融洽。牛娃默默忍着等兰草追问,哪怕就是以吵闹开始挑起话题,可兰草就是不先张口说话。
实在忍不住了,牛娃就说:“我真的是被人陷害冤枉了呀!”
兰草直说:“我能捂住众人的口吗?你没见厂里人在我走过去的时候都咋说哩?”
牛娃说:“派出所都没有给我定案,给钱把我放了。”
兰草说:“派出所既然冤枉你了,为啥不叫电视台再放个录像给你平反?”
牛娃无法解释,只有咬牙切齿说:“你看我好了要不把狗日的几个人的血放了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兰草说:“你除了打人杀人还会什么呀?”
牛娃问:“你是不是变心不想跟我了?”
兰草说:“我哪一只口说那话了?”
牛娃说:“你现在还都这么看我,我以后怎么到人面前站呀?”
兰草说:“我知道你怎么在人面前站?我的脸都没有地方放了!你出去听听厂里人指着我脊背说啥哩?”
牛娃说:“我是我你是你,你管他谁说啥!”
兰草说:“我听得清清的!他们说:‘这就是那个嫖客他媳妇!’”
牛娃气得嘴哆嗦,跳起来拿过菜刀追问:“是谁日他妈的活够了?”
兰草也怒气冲胸站起来喊:“是一个人说的吗?你去,你去!你去把厂里几千人的头都割下来吧!”
牛娃忍气说:“回老家去吧,咱不是人家这城里呆得住的人。”
兰草说:“电视里一演,哪里人都看见了,回去了家,村里的人都是哑巴不议论了吗?”
牛娃把手往案板上一放,举起菜刀喊叫:“你要我把手给你剁下来证明吗?!”
兰草刚要说啥,忽然兜子里的手机响起来,牛娃红红的狼一样的眼睛顺着铃声盯过去,伸手去揪兰草领口,要强兰草装在内衣的手机,兰草跳起来躲过。
牛娃恶狠狠问:“你哪里来的手机?”
兰草说:“我买的,你管得着吗?”
牛娃的血管都快要爆裂了,眼前金星乱窜,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的菜刀不知道什么时候随着另一只空着的手舞动起来的,屋顶上那一只昏黄的电灯泡晃动着和小窗口透进来的一束光亮交叉闪烁,仿佛回到了老家沟底下的黄昏里的山坡上,嫣红的十字花,迎着落日的余晖一朵一朵怒放开来,溢满了山沟,弥漫了天空……牛娃自己也被嫣红的十字花托着浮上了朵朵红云上面。
忽然,牛娃从天上猛然摔倒了地上,一睁眼,血泊中的兰草已经无声无息了!
牛娃清醒过来,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把右手的菜刀转到左手,刀刃向内反握,对准脖颈右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拉,脑袋一嘀哒身子和兰草一起倒在了血泊里。
十几天后,牛娃家深沟里山坡上的嫣红的十字花簇拥的祖坟里,添了两个上面没有长草的新坟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