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腥风血雨(下)
作品名称:于东泰传 作者:山雨歇 发布时间:2024-12-26 15:42:52 字数:5927
王时仁听了“旧军衣”的话明显也是一怔。这些泥腿子聚在一起商议逃跑,自己带人来得够快,没有理由突然消失不见;他们又不能上天入地,为什么会搜不到呢?这些人可不止是分了老丈人家的东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可是跟着共党闹得最欢实,不抓着他们抽筋扒皮怎么对得住他们?
见王时仁显然很是失望,“旧军衣”又加了句:“那老太婆不抗嘚瑟,没动着她一指头就没了。要想知道底细还得——”“旧军衣”说着,将下巴朝着月桂、周彩秀她们一抬,将话打住了。
王时仁明显又是一怔。现在胶东大地有了蒋主席亲自坐镇,各地乡绅大佬对造反的泥腿子的反攻倒算轰轰烈烈,可他们这一行进到于家庄还是第一次见血。不过,想到自己那一方天地的泥腿子对自己搞什么清算,搞什么反奸,搞什么诉苦、复仇,害得自己收敛锋芒跑到青岛做了大半年无权无势、可怜巴巴的小市民,甚至最近这两个月因为带出去的钱财花光,不得不靠着救济站生活,差点成了无业游民;再想到那些曾经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让曾经被他们踩在脚底下、任意揉捏的泥腿子们镇压;想到自己的丈母娘、老婆天天哭诉他们是因为“主动”地献出了家里的土地、骡马、粮食、家具,才被泥腿子允许在村子里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做人;想到老丈人喝一口酒骂一声王八蛋,他那一瞬间聚起的一点点的人性复苏,又在顷刻间如同即将燃尽的秸秆被扔入了冰水,瞬间熄灭,再无复燃的可能。
“一个死老太婆,死了就死了!”王时仁不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再次瞅了眼摆设简单、早已被翻了个底朝天的院子,气急败坏地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吃了我的都得给我吐出来!”见搜查前院的人马也过来汇报一无所获,他跺着脚指着周彩秀等人和搜刮到的些许值钱物件,对还乡团员和配合此次他行动的“旧军衣”道,“带走!”
还乡团是解放战争时期随国民党军队进攻解放区的地方反动武装,由从解放区逃亡到国民党统治区的地主、恶霸等组成。他们在国民党政府、军队的支持下,出钱出物资组建了武装力量,对解放区的政权和人民实施反攻倒算,对解放区的乡村干部、民兵、军工烈属,以及土改积极分子展开了报复性的残杀。而山东许多地区尤甚。
周彩秀和月桂、吴兰芝被推推搡搡地押到天池水边儿的空阔地时,留在林子家门外放风的于团一的一家和村子里曾经分过于彦江家财产的,以及今日留在村里的乡亲们都被赶了过来。
在天池水边上,三个刚刚挖出来的,差不多一丈见方、四尺深浅的大坑,突兀地呈现在众人面前。而在这些坑的几步开外、靠近一兜紫花槐的灌木根旁,杂乱地堆放着一些筐篓、面袋、农具。这是几家胆小的、曾经分过于彦多家东西、土地的乡亲听到了风声,担心受到报复,担心土地政策会有变动,刚刚战战兢兢地送过来的④。
只是扫了一眼,周彩秀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一个哆嗦、一阵后怕:看起来情况要比想象的严重得多!这一年多的土改工作怕是白做了;更后悔今早自己啰里啰嗦没有当机立断,让乡亲们抓紧时间撤退、隐蔽。
不过,也幸亏月桂家里有那么一个意想不到的隐秘地方,使得大家没有被一网打尽。这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于彦江女婿气势汹汹地带着这么多人,事情应该绝难善了。自己是共产党员、妇救会主任,死了就死了,干革命没有不死人的,可月桂只是普通的妇救会员,还没有发展成共产党员,她能坚持到底吗?
周彩秀双手被绑缚在身后,她用肩膀努力地触碰了一下与自己押在一起的月桂,一语双关:“节哀啊!你一定要扛住。”
月桂听懂了周彩秀的话,她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押解自己的还乡团员,眼神越发地坚毅:“我婆婆不会白死。”
周彩秀未来得及回应,押解她们的还乡团员一个踢了周彩秀一脚,一个给了月桂一枪托:“不许交谈!”
被簇拥着率先走到左边大坑边的王时仁,“呯!”朝天放了一枪,“押过来!”又恶狠狠吼了一嗓子。
现场的人显然都被吓了一大跳,先前还有的窃窃私语,瞬时如同被狂风席卷的树梢头的零星雪片,无影无踪。
一时间,王时仁、于中俞也没有多言,只是带着十几个人缓缓地绕场转圈,时不时地会让人从百姓中拽出一个、两个。
虽然“旧军衣”已经在林子家门口带着他带来的人与王时仁他们分道扬镳,可王时仁他们带来的枪上的刺刀依然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两个如同屠夫一样的壮汉在怀中抱着的大刀片,依然让多少年来一直胆小怕事的乡亲感觉自己的脖颈沁凉。
王时仁再次转到了周彩秀、月桂、吴兰芝、于团一一家的跟前,牛眼一般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来回骨碌着,仿佛想剜出他们的内心:“你们谁先说?!”
周彩秀没有回答王时仁的问话,大声地抗议道:“你们为什么把我们都绑到这里?你们要干什么?”
“我让你他妈的还装傻!”王时仁气冲冲地在天池水岸边折了一根紫花槐条,朝着周彩秀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
于团一的小儿子连生从小怕血,见周彩秀的左半边脸连同脖颈被槐条抽得血呼啦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大姑爷,这是这个人的小儿子。”见王时仁怒视着“哇哇”哭叫的连生,于中俞赶紧往前一步,指着于团一父子俩说,“就是他家分走了东家的爱驹。”
土改时,于团一在普通村民中最先拥护土改政策,积极加入农会;他们家又孩子小、多,土改工作组为了方便接下来的工作,鼓励更多的村民支持,破格将于彦江家的一匹马分给了他们一家。
那匹马是于彦江的爱物,也是王时仁的爱物。他们给它取名叫“大将军”。每次来到于家庄,酒后骑跨着“大将军”,牵着“黑驹”如一阵风般地上、下两目山是王时仁的最爱。
听到就是眼前这家人分走了老丈人家的、也是他的爱驹,王时仁抛下周彩秀,脸上换上了狞笑:“老乡,商量一下,你把‘大将军’给我送回来,我给你两亩上好的肥地,再加三斤长果油。怎么样,你看这买卖划算吧?”不等于团一答复,他又怂恿道,“这年头,有地才能有吃的,有吃的才能让老婆孩子活下去,我这话不假吧?”
于团一一家分到那匹“大将军”异常高兴,缺房少地的他们本来是想能用它来赶个脚,给一家人挣口饭吃,可不想那匹马疯跑惯了,根本不听使唤。后来有过路的客人愿意用他们骑来的毛驴换,并且还有找补,他们就换出去了。这会儿王时仁许诺的二亩地不说不知道是不是空口说白话,就算能有个准,他们也早就没法子将马牵回来了。
没等于团一答话,于中俞凑了上前。不过他刚叫了一声“大姑爷”,王时仁就朝他一摆手,自顾自地踢了于团一一脚:“你他妈的换不换倒是给句话呀?!惹急了老子一个大子没有直接让人去牵了来!”
于团一吃疼,还是实话实说道:“那马不听使唤,干不了活,已经与人换了一头草驴在家使唤。”
“什么?你他妈的可真能想!”王时仁一听他的“大将军”被换成了一头小毛驴,一下子急了,手里的那根带血的槐条夹着“呼呼”的风声朝着于团一就抽了过去,“拿我的‘大将军’换一头臭草驴?还想让我的‘大将军’给你干活?你他妈的是得了失心疯了?”
“不许你打我爹!”虚岁才四岁的连生还不太懂事,但也知道心疼父亲。他看到于团一被抽得一个趔趄,嘴角渗出了鲜血,哭喊着跑到王时仁的跟前,用两只小手轮流在王时仁的两条小腿外侧拍打着。
王时仁不耐烦,往后退了一步,朝着连生的胸口踢了过去:“滚开,小畜生!”
于团一的妻子看到连生被一个窝心脚踢得半天才哭出来,心疼得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她的双手被绑缚,只能蹲下身子,一边安慰哭叫不止的儿子,一边不断地鼓励:“好孩子,站起来!来,拽着妈妈的裤腿站起来!”
于中俞和王时仁可没有时间观看于团一的妻儿母慈子孝。于中俞再次走到王时仁的跟前道:“大姑爷,怪我没说清楚。我一直盯着呢,‘大将军’确实已经被他家换成了毛驴。咱们现在得问问他们,那‘大将军’被卖去了哪里,要是能知道买家,我亲自带人去赎回来。大姑爷,‘大将军’可是东家的心爱之物啊!”
王时仁劈手夺过先前被派来挖坑的、一个还乡团员手中的铁锨,抡起锨头朝着于团一没头没脑地就抡了过去:“‘大将军’被卖去哪了?快说!”
于团一的妻子还没哄好连生,看到丈夫又接连挨打,哭喊起来:“你凭什么往死里打人?马是土改工作组做主分给我们的。那畜生不能耕地,也不能拉车,养在家里白白浪费嚼谷,我们卖了换成毛驴有错吗?分给了我们的就是我们的东西!”
听到于团一的妻子辩解,王时仁越发暴躁。他迅速地往前跨了两步,将手里铁锨的一个尖角当成了刺刀,狠狠地朝着于团一妻子的嘴部铲去:“多嘴的死婆娘!”
“啊——”剧烈的疼痛让于团一妻子的嘴巴一张一合地挣扎着,大约有近十秒钟,她才将嘴巴张得大大的,发出来一声恐怖怪异的惨叫声!
那声音实在是太惨了,于团一额头滴血,手背滴血,心头滴血,踉跄地挣扎过去用肩膀靠住妻子,怒视着扔掉铁锨堵住耳朵躲开几步的王时仁:“有什么你冲我来!马已经卖了,要不回来了!”
于团一其他六个大些的、同样被绑缚的儿女一起围在自己母亲的身边,有的低头抹泪,有的出声安慰,有的汇合着父亲的目光怒视着王时仁。
先前已经止住哭声的连生惊愕过后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两只小手里攥了两把还乡团员挖坑时挖出的湿土,挪动着两条小短腿,迎着王时仁边哭边走边把两把泥土扬了出去:“坏人,你打我妈妈,我打死你!”
王时仁岂能让一个吃奶的孩子打到?待小孩手里的两小把湿泥落地,他往前跨了一步,一铁锨将连生拍倒在地,随后抬起脚一脚将连生朝着早已挖好的一个坑里踢了过去:“小畜生,我看你活得不耐烦了!”
“呱唧!”连生一下子被甩进了坑里。相对较轻且柔软的身体、刚刚挖出来的并不算坚硬的坑底吸收了一定的冲击力,连生受了伤却并没有立即送命。他又惊又怕又疼,“哇”的一声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反应过来的于团一撞开身边的儿女,跑到坑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于团一的妻子嘴巴和口腔里疼得厉害,正拼命地摆着头不断地用肩膀轻触着两腮,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缓解疼痛。听到丈夫和周围百姓的惊呼,正好看到丈夫跳进坑里的一幕,她一时间忘记了疼痛,毫不犹豫地也跑过去跳进了深坑,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连声呼唤:“连生,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
“你们还是不是人,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周彩秀和吴兰芝连声抗议,一度噤若寒蝉的百姓们有人也大着胆子出声指责。
“都给我一起扔下去!”王时仁扔掉铁锨,掏出腰间的盒子炮,在于团一其他子女身前划了半个圈,立刻有还乡团员将他们往坑里推。
“大姑爷,这……”于中俞后退了一步。
“将那个、那个也带过来!”王时仁手里指点着,嘴里指挥着于中俞,“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见于团一的子女都被推进坑里,他又指着被推到坑沿的周彩秀和月桂、吴兰芝,“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再不说就一起埋了!”
月桂将脖子一梗:“都说了,我没有藏什么人!”
“放过小孩子!”周彩秀挣扎着骂道,“你难道连一点人味都没有吗?”
吴兰芝听从上级的指示,到离家很远的表姐这里躲避,没想到还是见证了这凄惨的一幕。她心疼得不行,却又不得不装作一个年轻、没见过世面的女孩,非常害怕地轻声抽泣着。
“不说是吧?今天我就要看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老子的手腕子硬!”王时仁根本无视周彩秀的抗议,叫嚣着、指着坑里的于团一一家,“给我活埋了!”
挖坑时堆放在坑边的泥土被一锨锨地朝着于团一一家的头上、身上扬了过去,很快就填埋了他们的脚踝。
孩子首先吓得哭出了声。没有被绑缚的连生一边往母亲的怀里钻,一边用小手拨拉着扬到跟前、钻进眼里的泥土,一边哭喊:“妈,暴眼⑤,暴眼。”
于团一和妻子慌乱得不行,却又很清楚他们一家人的性命就要断送。听到孩子们的哭叫,于团一心疼得要滴出鲜血。这一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冲动:保住孩子!
他不顾不断扬下的泥沙不时地飞入眼睛、飞到脚跟,正一点一点将自己掩埋,卑微地、又悲愤地朝着于中俞仰起头:“于管家,求求你,说句好话,放过连生吧!他还什么都不懂呀!”
“现在知道求饶了?”于中俞不屑地朝着坑中“呸”了一口,“好啊,你现在把东家的‘大将军’给好好地送回来,我就给你求情。”
“放过孩子!”周彩秀听到幼小的连生不知死之将至,揉搓着眼睛,哭喊着“暴眼”,听到于中俞眼里只有他东家的“大将军”,心如刀绞,带头高喊。
往日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的百姓心中酸楚,不少人跟着喊:“放过孩子!”
“欠债还钱,不能杀人!”
王时仁将手中的枪“啪”地朝着骚动着的百姓头顶的天空放了一枪,又转过身对于中俞道:“跟他们费什么话!”然后吩咐填坑的还乡团员,“慢点埋,让他们一家好好享受享受!让这些看眼⑥的泥腿子好好长长记性!”
很快,连生小小的身子已经被埋了一半,双腿早已动不了分毫。开始缺氧而引起的窒息使得他的哭声时断时续,时而尖锐,时而又像被捏住了脖子。他的小胳膊、小手挥舞着、抓挠着,动作已经越来越无力。
于团一双手被绑缚在身后,内心充满了绝望,任凭热泪冲刷着脸上的血痕,连声温和地安慰着不断哭泣的孩子们,安慰着连生。他让离他最近的、最小的女儿扭过肩膀和脖子,靠向连生,将她的面部和哭泣掩在自己的干瘪却温暖的肚腹处。
于团一的妻子拼命挣扎,却依然无法拔出已经掩埋到膝盖的泥土。她嘴唇上的血液已经干涸,嘴唇肿胀得无法闭合,塞满了被泪水和唾液糯湿的血痂和泥土。她的舌头肥大得塞满了口腔,含含糊糊地不时地喊着谁也听不清的“连生”和其他一个个儿女的名字。双腿已经无法移动,她内心满是深深的绝望和不舍,使劲弯着身子,几乎要折断一般倒向连生,倒向丈夫和幼女,用身子暂时地阻挡着扬向幼女幼子的泥土。
站在连生另一侧的是他的二姐,她哭泣着,学着妈妈将自己的身子倒向父亲,倒向妹妹和弟弟。
连生的其他哥哥姐姐或弯下上半身,或扭着身子,将自己尚能动的上半身,将头尽量地倾向父亲,倾向母亲,倾向自己的兄弟姐妹……
此时,天空阴沉得可怕,已近正午,往日大放光彩的秋阳早已无踪。天池水没有了一贯的活泼,在河床上闷声流淌;天池水边的河柳呜咽,紫花槐呜咽,扫过人群的秋风呜咽,天池水边被绑来的、被赶来的人群呜咽……
①壁子:方言,房间与房间之间从地面到屋顶或者天棚的隔断,一般用泥或者是泥砖混合。
②老的:方言,这里的“的”读dì。指至亲长辈,经常指父母。比如:他老的都健在,意思是他的父母都健在。
③坡里:方言,指地里。所谓三里不同俗,也有临近地方的人将下地干活说成是上坡,上山,上西疆、东疆。
④有几家……偷偷地挑到了于彦江家场院的:此内容由孙受南庄老军人吴芹文提供。
⑤暴眼:方言,风沙迷眼的意思。“bào”,用哪个字没有考证出来。
在“百度教育汉语”中,“暴”的第一个释义是:“1.突然而且猛烈。”;第七条释义是:“7.糟蹋;损害。”而俗语“bào眼”就是风沙往眼里钻的意思。四川方言里有“爆眼”一词,百度解释是:在四川方言里,爆眼意味着一种兴奋和震惊的情绪,常常在人们看到惊人的场景或听到惊人的消息时出现。这个意思与青岛莱西话“bào眼”完全不一样。所以,意会着字词的本意和方言词语的用意,选用了“暴眼”一词,是风沙迷眼睛的意思。
被活埋的孩子哭喊“暴眼”一细节由沽河办事处老教师张兆香的妻子提供。
⑥看眼:方言,看光景,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