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知行合一

　　说话间，父子两人来到牛圈前，一个叼着叶子烟的帮工，在向一排牛圈里掷青草。牛圈里，牛儿摇着铃铛走向青草落地处，用舌头把草卷进嘴里，咧着嘴，来回像磨子一样嚼；等待在圈门边的牛儿将头伸出牛栏，有的伸颈望掷草人，有的偏头望圈旁开始晒蔫的牛草，有的缩颈仰头长长地“哞”一声。
　　薄开贤对那人说：“牛粪厚了，可以掏得了。”
　　“晓得了，老爷。”对方急忙取下烟杆点头答道，“我们明天就掏出来沤上。”
　　两人看过马厩，走上北边小山包上的望溪亭，坐在亭间凳子上，观看半岛中间地里种的白菜、苕叶、叶子烟，对岸的水稻，苞谷林中薅草的帮工，河水在峡谷峭壁上卷起“千堆雪”。
　　沉默良久，薄开贤好像在自问：“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将这红三军剿灭或赶跑？”
　　“这红三军不但不会被剿灭，还将长期存在和发展壮大下去。”这是薄士武对他父亲问话无奈的回答和判断。“根本的原因，是他们已决定在红三军中恢复党团组织和政治机关，重新登记党员，发展新党员。”薄士武偏头寻了一会儿香樟树上的鸣鸟说，“他们那个党委发挥的是核心领导作用，党支部发挥的是战斗堡垒作用，这两个作用，将使军队团结在党组织周围；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也不可低估，他们在军队中起着带头作用、骨干作用和桥梁作用，冲锋在前，撤退在后。”
　　薄开贤对核心领导、战斗堡垒、先锋模范这些名词似懂非懂，他疑惑地问：“这有多大作用？我们这边不也有国民党吗？”
　　薄士武皱眉苦笑摇头回答：“人家共产党和国民党不一样，一般人入不了，除了自己积极要求进步，具有入党意愿，还要组织上确定培养。这还不行，还必须经过严格考察，才确定为发展对象，进行政治审查，培养成熟后才接收为预备党员，从预备党员到正式党员之间，还有一年的时间。”
　　“国民党这边也不是这样干的吗？”薄开贤挠了挠花白的头发。
　　“大体程序差不多，也有白纸黑字规定着，但写在党章上的东西好看，执行却歪了又歪，每一道关卡都把关不严，草草了事。甚至只要有权的打声招呼，有钱的请吃餐饭，很多程序就免了；国民党党员犯了事儿，本该处分或清除出党，甚至判刑、枪毙，结果送上些好处就只警告‘下不为例’了，而且犯了错误的人，只要上面一个招呼就能‘带病提拨’。士文能入国民党吗？他又是怎么入的国民党？你我心里都清楚。像士文这种人在国民党中又有多少？你闭眼一想就能知道大概了。”
　　薄开贤在手背上拍了一下说：“回去吧，这蚊子起来了。”
　　薄士武一看，太阳的光线已经越过半岛，正向大犀山爬去。
　　薄士武跟在父亲后面，边走边说：“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入党干什么。我们不少人加入国民党，是为了在党政军中混个一官半职，以便多捞两文，贪图享乐，骄奢淫逸。甚至耀武扬威，横行霸道。”
　　薄士武向他父亲谈起自己亲身经历的两件事。
　　
　　有次薄士武随穿便衣的师长去专署办事，师长见有人从楼道里出来，就回避到了院内香樟树下，专员从大门送客出来，薄士武喊了一声专员好，专员看了他一眼，没有答应也没有点头，继续往前走了。当专员返回见到师长时，连忙低头拱背伸手请师长进屋上座，还不停地对薄士武称兄道弟地道歉。
　　另一次，薄士武陪师长穿着便衣在小路上散步，一位喝得醉醺醺的连长看到师长腰间的手枪，摸出自己的手枪在师长眼前比划，要师长将枪交出来。师长递给连长后，连长拿着就想走，师长喊连长归还，连长挥着枪说：“老子没有把你当土匪抓起来就已经便宜你了，还想还枪？”
　　薄士武抓住连长的衣领将枪抵在他的胸口下了他的枪：“瞎了你的狗眼！”当他听说是师长时，酒醒了一半，筛糠般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如捣蒜。
　　师长本来要将那连长抹掉，经不住专员求情，也就没有再追究。那连长是专员小老婆的姨老表。
　　
　　“老百姓不把这些耀武扬威、横行霸道的事算在国民党和国民政府身上算在谁的身上？这一算，就失散民心了。”薄士武说。
　　“人们常说，千里来做官，为了吃和穿，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哪个当官又不是为了光耀祖宗，享受权威哟？”薄开贤摇头苦笑。
　　“世界上偏偏有这种人呢。”薄士武微笑着回答，“加入共产党是为了解放劳苦大众，建立理想的社会。在做事上、战斗上，是任劳任怨，表里如一，同甘共苦，奋勇争先。我们这边的党员是拈轻怕重，阳奉阴违，尔虞我诈，贪生怕死。”
　　“好像也是这样。”薄开贤闷闷不乐地摇头，“我是说我们这边的党员。”
　　“士文这种党员，不但起不到积极的带头作用，反而会起到很大的消极带动作用。人们会想，会说，甚至在行动上‘向党员看齐’。”
　　薄士武看到父亲回首惊异的神情，做了一个示意父亲向前走的手势说，“人家共产党拿党员来干什么？是要建立共产党的组织，在军事上，就是要确保共产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
　　“什么是‘绝对领导’？”
　　“军队是党的军队，不是某个或几个长官的军队，要绝对服从党的指挥。”
　　“这怎么能够保证呢？”
　　“少数服从多数。”
　　“那拉熟人、家族、同乡、同学、老同事这些小圈子怎么办？”
　　“下级服从上级。”
　　“上级也有糊涂的时候呢。”
　　“谁作出决定谁担责，不注意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如果上级和他的上级也是一丘之貉呢？”
　　“全党服从中央。”
　　“中央的头头如果是你说的那个‘绵羊’呢？”
　　“那你就不懂人家那个实行集体领导和个人分工负责相结合的机制了。”薄士武看着父亲有些不悦的脸色，停顿了一下解释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大浪淘沙，平庸无能或意志薄弱的会被党组织抛弃。比如，参加第一次党代会那十三人，不到十年间，就有五人相继脱党，一人被开除出党。后来选出的主要领导有意志薄弱的，甚至还有叛变的，这些人虽然给他们造成了一定的损失，但影响他们发展壮大了吗？没有。我相信，他们最终会在久经考验中选出发扬民主、善于集中、敢于担责的领路人，在总结经验教训中走向制度性成熟。”
　　“他们那些办法，我们不是也在实行吗？比如在我们县的县长，也得省主席任命嘛。”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但每项决策在全过程中是不是充分听取大家意见了？认真表决了？如果说了不管对错都没有人听，甚至遭到打击报复，谁还敢说？谁还愿意说？这样就会形成明哲保身，但求无过，明知不对，也不指出的现象。表面上看来是少数服从多数了。
　　“至于下级服从上级，人家那边是，如果上级已经决定了，你有意见只能保留，也可以继续在内部向更上一级反映，但在未改变之前，得先执行上级的决定。我们这边呢，之前已经说过了，贵州这些师长们，有几个服从军长了？动不动还用刀枪反对呢。各自拥有众多军队的国民党中央高层，又有几个真正服从中央和蒋委员长了？
　　“我们这边已经决定了的事，有些位重权高的人，自己党派、团体的主张未通过，甚至利益有损，会后就吹不同的调。这调还不是私下吹，是在公开场合吹，在报纸上吹，甚至跑到国外去吹，结果搞得下级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哪能形成合力？甚至形成派性分裂了。就像是一棵树，不停地分出大股枝桠，最后你还指望它能长成参天大树，成为栋梁之才？”
　　“好像懂你的意思了，但我还是没有明白这个党如何能绝对指挥军队？你说过，国民党的党中央就不能随便指挥同样是国民党的李宗仁、阎锡山这些人的军队嘛。”
　　“人家的办法是各种军事组织的改编，各级军官的调配任免，重大事项包括重大战事的决策，都由党组织决定；对害群之马的清除，也是由党组织来裁决，也就是刚才说那个少数服从多数。关键的一点是，党组织的一切决策，都是为了实现既定的目标。我们这边基本上是凭长官个人的好恶说了算，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说你行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不服不行。’即使表面上集体开了会，但决策都夹杂着为了某个团体甚至个人的私利。”
　　“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薄开贤哼了一声道。
　　“有时说了不算是有比他还大的长官在说。国民党里官大一级压死人是名符其实的。这样的结果是容易形成帮派，建立‘独立王国’，搞小山头，对上面的命令阳奉阴违，说一套、做一套，台上一套、台下一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哪会形成全党服从中央？
　　“这种人在那边会被惩处，而我们这边因为各自拥有军队，哪能轻易被责罚？比如战功卓著的将领恋爱不成杀人，在他们那边会被枪毙，而我们这边最多是降职，之后还可能重用。这不但伤了民众的心，结果还造成各支部队貌合神离，一旦战事来临，就会想方设法保存实力，继而出现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局面，甚至挖坑让自己人跳。本意是想坐收渔翁之利，结果被对手在统一指挥协同作战中以优势兵力各个击破、围歼了。
　　“最关键的一条，当兵是为谁打仗。我们这边不像人家那样，是为劳苦大众，是为了建立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你甭管他什么时候实现，人家是有了纲领，有了章程，有了目标，有了信仰，上上下下，一批又一批，前赴后继都围绕这个转。我们呢，在军队干得越久，越觉得是在为某人或某两个人打仗，你说还有什么士气！”
　　薄开贤停步闭目朝天转颈欷歔。
　　“有了共产党的领导，有了党员骨干分子的带头，他们就有了主心骨。过去的事实已经证明，将来还将证明，他们的仗会越打越好，这也是神兵加入红军后战斗力得到迅速提升的原因。”
　　薄士武侧身让他父亲走在前面，继续说：“红三军自不必说，就是神兵为主的武装，也让人刮目相看。
　　“7月30日，黔东纵队和德江独立团，攻下位于松桃印江两县毗邻地区麻阳的玛瑙洞，消灭地方武装数十人，红三军首长亲自奖励张金殿骡马一匹，步枪十二支。
　　“8月15日，黔军驻守淇滩的一个营，被沿河独立团打得惊慌失措，纷纷向淇滩场下的渡口夺路溃逃，不少人溺死江中。仅此一战，被俘八十多人，丢失枪支七十多。
　　“接着，由黎刚副师长率部联合印江、德江、沿河三县数百人组成的‘剿灭赤匪部’，在与沿河独立团的战斗中，一战就被人家打死七十多人，俘虏八十多人。
　　“8月25日，我方在印江板溪遭到沿河独立团攻击，又损失三十多人枪……”
　　“照你这么说，他们只有成功不会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