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黑广告正中下怀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4-11-23 14:59:28 字数:3516
即便是她们,心里总还怀有美丽或哀伤的乡愁;而他呢,丢失了故乡也被故乡抛弃,还丢失了名姓,成了耻辱之地的一个被万人唾弃的鬼魂。
他不愿意想得更多,担心思绪如在月亮下面跑马的云彩一般收也收不住。一夜没睡好的他,头昏脑胀,他决定,不管如何,他要另换个住宿的地儿了。
清早,梦独便结清住宿费用,朝前走了两百多米,又寻了一家旅馆。他没有离开这一带,他误以为,在这个看上去不安全的地带里,对他这样的人而言,反倒是有一种另类的安全。这家旅馆条件好得多,他仍是住了单间房,但不是用纸板隔成的单人房间,而是实打实的单人房间。这家旅馆,似乎要正规一些,老板要梦独出示身份证,梦独将假身份证递了上去,他想看看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但出乎意料,一切是那么顺利,足可以假乱真的假身份证当然不是一个旅馆小老板能够识破的。老板在登记册上写上了“梦无涯”三个字,又填写了其他信息,然后将假身份证递还给了梦独。
在这家较为正规的旅店里,梦独沉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神清气爽,仿佛送走了连日来的疲劳,也送走了无数的困顿。
半躺半坐在床上,尽管头脑里的思绪依旧繁多且杂乱,但梦独却从中理出了一条清晰的思路。他想得更加明白了,他的背井离乡,既是被动的,但也是主动的,而主动的成份占得更多一些——他天性里渴望脱离家的牢笼,渴望逃离婚约的羁绊;但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在故乡人的眼里,他都背负着沉重的耻辱的包袱,他都是一个被打入地狱的定了性的陈世美式的死人;他必须活下去,终有一天为自己平反昭雪,让自己死而复生。他还明白了,这是一条无比艰难的道路,想洗掉打在他身上的烙印,想扭转人们对他的错误认知,难比登天!
哪怕最后以失败而告终,哪怕再度头撞南墙,哪怕仍然是以卵击石,他也要奋力前行。
而现在,他既不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又不愿苟且偷生。
他不明白,是何人,于何时何地作出这么一个荒唐的规定,活着的人须有一个符合他规定的身份?既然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那么我在这世上,生存着也就是合理的,凭什么要符合所谓规定,凭什么要有一个所谓身份的证明?
梦独想象,他来到一座岛屿上,或者来到一片森林里,那里的人全没有身份,没有身份的人聚集在一处,也便个个合理合法了。
他的眼前忽然亮了一下,对,对,如果能融入那样的一个小世界,他就不必提心吊胆,不必为身份的证明而心存忧虑了。
然而,很快,他便无奈而自嘲地笑了:那样的岛屿,那样的森林,他能到何处去寻觅呢?
于是,他终于想通了,为了将来的堂堂正正,他必须隐忍,必须苟且偷生。况且,目前,无论怎么活,都是苟且偷生。
梦独觉得心里开朗了许多。在举目无亲、周围全是陌生人的地域里,他不必再拘着自己,哪怕偷生,也要挺直了腰杆;哪怕真的身处险境,他相信自己,四年的戎马生涯不是白白混过来的,他足以应对那些怀疑、盘问甚至拘禁,他完全有能力金蝉脱壳。
梦独起床,洗漱过后,决定出外转转,看看是否能撞到好运或者霉运。在一个小饭店里,他吃了七个煎包,喝了两碗面汤。他问店老板,这一带是市内,为什么街道卫生状况不太好,住所也大多低矮。店老板说,小老弟,这一带全是多少年来的棚户区,将来是要改造的,等到改造到这里,我们全住花园洋房,或者住带电梯的高楼大厦呢。梦独说,那敢情好啊。
梦独出了小饭店,乱走一气,见街边有个公厕,走了进去。这公厕与这一带的街道及建筑真是十分匹配,脏、乱、差,内有几个蹲坑,蹲坑下积满粪便;尿池外积了几汪尿液,让人难于找到立足之地解溲。他站在尿池边上,白花花的尿液直击在对面贴了瓷砖的墙壁上,他注意到,墙壁的上方,张贴了一些小广告,其中一则小广告吹嘘:“包治淋病、梅毒、尖锐湿疣,当天见效,三天除根,永不复发。”内容大致不差的小广告也在争相跃进解溲者的眼帘。而这类小广告上,粘贴着更小的图片似的更小的广告,上面是一个目光迷离的女人,女人下边是一行暗示性的充满诱惑的话:“销魂一刻,极乐境界。”
这个简易而肮脏的茅厕里,不仅糊满了与性相关的各类小广告,还有着一些无聊人的恶俗创作,既有粗线条的淫画,也有在各地流传甚广的淫诗:“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齐动,其乐无穷。”
梦独想,从如此这般的“厕所文化”中,就可以推断这一带每日里出出入入着何等样的人物,当地住户们又是耳濡目染着哪些风情而一日一日地过着生活。
梦独走出厕所,走在一侧流着污水的小街上,小街两边的一些人家门大多是敞开着的,展示着家里的烟火及各式各样的风景,在这小街上走一趟,便可将人们的大致生活浏览个差不离儿,他们的生活确乎是性感的,看着外面,也向外面裸露着自身的内里。
也许是由于人们的性意识在沉睡太久及被压抑太久而瞬间觉醒后变得过于开放急需发泄,也许是这个时期人们的精神与肉体亏空太大急需滋阴壮阳,梦独发现,作为厕所文化主要特色的性广告还漫延到了小街的墙壁上,也攀升到了高高矗立着的电线杆上;它们本该是含羞露怯的,然而却是那么招摇,那么放肆。如果电线杆分阴面与阳面的话,那么正对路人的一面可称作阳面,而另一面就可称作阴面了。性广告及修理厂的招工启事及某些人家的寻狗启事等等全高悬在阳面,可见,它们自认为是光明正大的,是可以见得天日的,是人们心知肚明的。
细心而敏感的梦独竟在电线杆的阴面上发现了另一类小广告,它们似乎在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藏头露尾或露头藏尾。梦独警觉地想,它们为什么被粘贴在电线杆的阴面而不是阳面呢,它们为什么竟还不如性广告那么大大方方对路人直言明告呢?这里面一定含着不便明说的阴谋或阳谋。这阴谋或阳谋却吸引了梦独的好奇,还似乎与他的心境不谋而合。他推断,粘贴这类小广告的公司要么来路不明,要么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他料想这其中有诈,暗含陷阱,但于他,特别是于他的身份,却很合适,很相配。他猜测,他们正需要他这样的人,也许正等着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的入套。
梦独领会了他们决不明言的暗示;当然,更多更多的人是不会领会不会推敲的。
梦独仔细地阅读着这类小广告,有翻砂的,有挖煤的,有制砖的,有淘金的,有挖翡翠的……都是挣大钱的营生,描绘着一个个美好的梦幻,可是这梦幻却要藏在背阴处悄悄地向着上钩者招手。
在这类小广告里,梦独发现了这样一条:“饱尝海上浪漫,体味异国风情,直招海员,弹性工作,定期体检,专业培训,包吃包住,高额月薪,不虚此行。有相关工作经验者优先录用。”底下的落款是:天边外海运公司。最末处的一串数字是这家公司的联系电话。
也许,一个人天性里的某种特质会跟随一生,无论经历多少波折和困苦,无论经过多少时光的剥蚀,也是磨灭不掉的。梦独天性里的单纯就是如此。
尽管他已经为他的单纯付出过惨痛的代价,尽管他也一再告诫自己凡事三思而后行,然而他的单纯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抬起头来,哪怕他明知、或隐隐感到其中有诈,但却克制不住地想向着海市蜃楼迈出第一步。对,就是海市蜃楼。既然人生中的许多理想十之八九都是海市蜃楼,那再多十之一二又算得了什么?
梦独喜欢天空,喜欢大海,渴望飞翔,渴望畅游。这份小广告的内容与他的想望在某个点上互相契合,尤其打动他的是“饱尝海上浪漫,不虚此行”这十个字,而海运公司的名称“天边外”更让他生出天马行空的想象。他认为,只要到了大海上,他,就是自由的,就是没有任何束缚的,他不必为自己有没有身份是不是黑人而烦忧,他的流亡有了最为开阔的渠道。
淡淡的笑意在梦独的脸上绽放开来。
在一家小卖部里,梦独花一块钱拨打了那家海运公司留在广告上的电话,问了几个问题。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却并未明确作答,而是给了他一个地址,叫他过去即可。对方遮遮掩掩的态度,恰好说明了他们的招工黑幕,而这却正中梦独下怀,乌鸦落到猪身上,谁也别嫌谁黑。
梦独回了旅店,结清费用,背上背囊,走上了他认为的必走之路,上了公交车,直奔他心里认为的“天边外”。
转乘其他班次公交车,行进着,透过车窗玻璃,梦独觉得越来越走进了一种熟悉当中。他反应了过来,哦,原来现在公交车经过之地,正是货运车站附近,对,前面就到半天桥了,再往前一段距离,就到货运火车站了。倘按电话中所说,他本该在这一站下车,但他临时改了主意,决定再坐一站。
梦独下了公交车,往前走了一会儿,到了货运车站门口。他记得,货运车站是可以寄放东西的。他走进了大厅,想起了那个曾给予他异乡温暖的车站女工作人员,便朝大厅柜台内看去,却并没有见到她,她所坐或站的位置上,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
梦独将背囊存进了货运车站的一格柜子里,他将柜锁的钥匙的弹簧绳套在了右手手腕上。他认为,卸下重重的背囊,轻装上阵一身轻松前去应聘,既可避免负重,还可减少狼狈,也许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如此甚好。为了给对方一个好的第一印象,他去了卫生间,在镜子前沾着清水打理了一下头发,整了整仪容,笑了笑,对着镜中人满意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