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迷失羔羊

　　这是一个疯狂且动荡的特殊年代，神州大地一片热火朝天。人们盲目地投身于这场轰轰烈烈的浪潮之中，大跃进过后，公社化、大锅饭的风潮接踵而至，紧接着大自然也来捣乱，三年自然灾害悄然降临。
　　村庄里，土高炉林立，宛如一个个沉默的巨人。人们从四面八方运来废旧铁器，甚至连自家的铁锅都拆下，投入到大炼钢铁的红炉里。炉火熊熊燃烧，映照着人们疲惫却又干劲十足的身影。男人们光着膀子，汗如雨下地往炉子里添煤加炭，铁水在高温下翻滚涌动，发出刺眼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尘和热浪，令人呼吸困难。
　　公社的大食堂里，一口口巨大的铁锅架在土灶上，热气腾腾。妇女们忙碌地穿梭其中，端出一盆盆粗糙的食物。大方桌一排排整齐摆放，长长的桌子四周，长木板凳上坐满了人，大家欢声笑语，似乎在享受一场盛宴。然而，仔细瞧去，食物颇为寒碜，多是些简单的粗粮和青菜。人们依然吃得津津有味，只因能吃上一顿热乎饭菜已属不易。
　　田野里，红旗飘扬，标语漫天。“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口号在风中猎猎作响。人们为了“放卫星”，拼命劳作，把大片的土地折腾得面目全非。麦地里的麦子被集中堆积成巨大的麦垛，号称亩产万斤。头脑发热的人们，制造出许多虚假的丰收和繁荣景象。孩子们在田间奔跑嬉戏，对这热闹的场景充满好奇，却不了解大人们心中的焦虑与无奈。
　　呈现在人们眼前的画面，充满了狂热与荒诞的交织，人们在激情与迷茫中前行，留下了一段特殊的历史记忆。
　　祝启鸣，这个可怜的孩子，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双亲。他们双双倒在了农田里，再也没能起身。他是家中的独子，饥寒交迫的他，瞬间沦为孤儿，生活的所有重压过早地压在了他稚嫩的肩头。但命运似乎并未将他彻底抛弃，凭借在头道公社完全小学第一名的成绩，祝启鸣走进了福馨中学。
　　1960年后，国家推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各行各业有进有退。原本县里的两所完中，每年招收6到10个高中班，而到了1962年，招生规模缩减为仅4个班220人，初中或者停办或者招生大大缩水。
　　这段时期对于祝启鸣而言，是生命中的一个重要阶段。在学校里，他是出类拔萃的学生，复杂的数理化难题难不倒他，文言诗词也是他的心头爱好，美术音乐他亦颇有兴趣。他的绘画天赋逐渐显现，所绘的山水画气势磅礴，充满灵动之美，画人物不仅形似更注重神似。色彩运用恰到好处，线条勾勒细腻且生动；书法更是他的强项，笔锋凌厉，字体刚劲有力，仿佛能穿透纸张；写作方面，他才华横溢，在老区红色征文中，他的一篇中篇小说荣获县红色老根据地小说创作比赛二等奖，这让他在校园中小有名气。
　　然而，饥饿和贫困始终如影随形，身为孤儿的他更是深受其苦。学校总务处的张子凯主任对祝启鸣的书法颇为偏爱，常常叫他去协助刻蜡纸、印复习资料和试卷。在学校总务办公室，祝启鸣发现了能暂时缓解自己饥寒困境的“窍门”。买东西需要钱，还要购物券和证明之类，这一切从何而来呢？他反复思索，终于想到办法。虽说有点难度且冒险，但为了生存，相比饿死冻死步父母的后尘，冒险一试也算值得，即便被发现无非是接受教育写检查。于是，他开始实施脑海中酝酿许久的计划，制作马戏票、杂技票拿去卖钱，制作饭票到教工小食堂弄饭，用介绍证明去粮站提取粮食、去书店堤书。没有公章怎么办？要么偷盖，要么自己用萝卜、泥巴、木头等尝试仿刻制作。每次行动都谨小慎微，紧张得浑身颤抖，心也“怦怦”狂跳，生怕被人察觉，但他咬紧牙关坚持下来，最终大获成功。有时只是为了获取一点零钱买学习用品，他会从别人没上锁的小箱子里顺手牵羊。
　　“老师，我的零钱和盐巴不见了。”几个同学哭哭啼啼地向老师告状。这种情况时有发生，班上反应强烈。学校开始暗中调查，最终线索逐渐指向祝启鸣。他去书店弄整套名著的行为也引起怀疑，那时书籍堪称珍贵之物，他却能屡次得手。他在书店与店员周旋，巧妙利用店员的疏忽，将整套名著偷偷带出。每次得手后，他都会躲在角落，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却又为自己的“聪明”得逞暗自窃喜。有一回，他还曾送给吉水人一套《三国演义》，那书崭新精美，祝启鸣自己爱不释手，眼中满是不舍，但最后还是送了出去。吉水人惊喜万分，感激不尽，成天捧着书，如饥似渴地阅读。
　　祝启鸣的聪明才智在这些不当行为中展露无遗。他制作的饭票、戏票、证明，几乎可以乱真，倘若不仔细查看公章细节，很难发现其中破绽。
　　然而，纸终究无法包住火，常在夜间行走总会遭遇意外。一天早晨，学校上课的钟声照常敲响，同学们纷纷涌向教室。但祝启鸣的座位空着，吉水人十分奇怪，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四处打听后，才得知祝启鸣的事情败露了。
　　周校长把祝启鸣叫进办公室，那是一间宽敞且布置庄重严肃的房间，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木质办公桌上，映出一道道光影。周校长坐在桌后，慈祥的面容极为凝重，目光中饱含失望与惋惜。祝启鸣低着头弯着腰，不敢正视校长的眼睛，双手紧紧握在胸前，因紧张脸色愈发苍白。
　　周校长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如重锤般砸在祝启鸣心上：“孩子，你清楚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有多严重吗？你一直是优秀的学生，我很看重你的才华和潜力，可你怎么能做出如此糊涂的事呢？”祝启鸣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没有否认，想要解释，却又觉得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许久之后才喃喃地吐出几个字：“周校长，我错了。”
　　校长长叹一口气，接着说：“我考虑了许久，决定劝退你。我不会公开宣布，不想毁了你的未来。希望你能吸取这次教训，日后好好做人。这也怪我怪学校，没有足够能力关心一个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祝启鸣听完，泪水夺眶而出，他深深地向校长鞠了一躬，然后默默离开了办公室。
　　校长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最后大声喊道：“小子，把聪明用在正道上，你会大有出息的！”
　　
　　祝启鸣自觉无颜面对他人，只与一位同姓干兄弟祝启义简单地道了别，便独自一人悄然离开了学校。他怀着满心的愧疚和难以排遣的迷茫，背着破旧的衣物被褥和几本书，迈着踉跄的步伐，跌跌撞撞地踏入了“社会”这个深不可测的世界。他一时不知自己的人生将何去何从，犹如一只迷途的羔羊，在茫茫旷野中呆立，徘徊。
　　离开学校后的祝启鸣，回到老屋，想寻个安身之所。抬眼望去，那两间残破的土屋孤零零地立在竹林后边，土墙斑驳，屋顶几乎没有完好的瓦片，窗户破烂不堪，仿佛在诉说着过去的苦难与沧桑。
　　他想找分临时工作，可由于个头不起眼，许多地方都将他拒之门外。无奈之下，他只能先去乡上申请救济以维持生计，所幸乡上批准了他的申请。他的生活过得步履维艰。
　　有一天，祝启鸣在街上看到一则用人小纸条，是一家小面房需要临时用人。他满怀希望地找上门去，负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中充满怀疑。
　　“你这小子，看起来不太靠谱啊。”那人说道。
　　祝启鸣赶忙回答：“叔叔，给我个机会吧，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那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让他留了下来。祝启鸣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每天拼命干活，不怕脏不怕累。但他毕竟力气小，干的活有限，另外两人便对他冷嘲热讽，甚至故意给他使绊子。
　　祝启鸣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他深知自己没资格抱怨。在一次搬运中，祝启鸣不小心砸伤了脚，却忍着疼痛一声不吭，直到伤口感染，发起高烧。
　　主人家见他这般模样，认为他不是干活的料，毫不留情地将他请出了门。祝启鸣拖着病弱的身体离开，顿时感觉自己已陷入人生的绝境。
　　正当绝望之际，一天他偶然遇到一位同学。这位同学在一家小餐馆工作，告诉他餐馆正好缺个帮手，可以帮忙问问负责人。祝启鸣仿佛又看到了一丝希望，感激地握住同学的手。
　　同学果真为他争取到了这份差事，祝启鸣在餐馆努力工作，洗菜、洗碗、扫地、端盘子，各种脏活累活他都干。餐馆负责人见他踏实肯干，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祝启鸣心中始终放不下对知识的渴望。只要有时间，他就用来读书学习，期盼着有朝一日能重返校园。
　　日子一天天过去，祝启鸣在艰难的生活中苦苦挣扎，等待着命运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