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西里市场
作品名称:彩云之南 作者:李卫荣 发布时间:2024-11-21 10:28:45 字数:11255
刘小猛提前一小时到的西里市场。
今天爸爸在运河派出所值班,正常情况应该是七点半接班,但是他每次都不到七点接班。用刘天一的话说,值班同志从六点钟下班到第二天早晨七点半,十三个半小时,这中间没有事还好,万一有警情,一宿可能都别想合眼。他早点儿去接班,让值班的同志早歇会儿。
头天晚上临睡时,刘天一特意嘱咐妻子,说明天我值班不能给你们娘儿俩准备早点,你的懒觉千万别睡过头,八点钟起来,儿子爱吃鸡蛋灌饼,你给他买仨鸡蛋灌饼,回来再给熬点儿棒子面粥就行了。
“那我吃什么呢?就喝棒子面粥吗?”朱碧云问。
“冰箱里有两块剩烙饼,我吃一块就够了,剩下一块你吃。切碎了往棒子面粥里一泡,绝对美食。”
“你呀,心里就有你那个宝贝儿子!”朱碧云用食指杵一下丈夫的额头,却被刘天一顺势搂进怀里。
“小点儿声叫唤,儿子在客厅里。”刘天一爬到妻子身上,东北女人太豪爽,每次夫妻房事的时候,朱碧云都叫唤得惊天动地。
刘天一早晨起来,从冰箱里拿出剩烙饼切成小细条,从暖壶倒些热水泡了泡三口两口吃完了,穿戴好警服,准备走人。不放心小猛,又去儿子卧室看了看,见这家伙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四脚八叉睡得正香,刘天一拿起毛巾被的一角,轻轻地盖住儿子的肚脐眼。走出儿子的房间又看妻子,朱碧云像一只小鸟儿一样蜷缩在大床靠墙的里边,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带着这样骄傲满足的心情,快六十岁的刘天一路小跑来到派出所。因为和他一块值班的下属张杰还没到,所以郑所长和周小虫只能走一个。
“我先走,小虫你等张杰接班再走!媳妇身体不好,我得回去给她做早饭。”郑所长一点儿都不谦让,撞上门走了。
时间不长,张杰也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食品袋,里边放着几个包子,看来早饭还没吃。
“所长和大师兄没事我就下班了。”周小虫脱下警服换上连衣裙走了。因为警员张杰和她同校比她早毕业几年,所以周小虫喊他大师兄。
周小虫一出派出所大门,就撒丫子往南走,到路口再往东,走不远就是天龙家园小区的南大门,走过大门前的人行横道到对面,再往南走一小会儿,往东一拐就是西里市场。她虽然没去西里市场买过菜,但是跟刘所长一块儿去西里市场检查过卫生和防火,所以对去西里市场的道路比较熟。
周小虫了进了西里市场朝北开的大门,从手包里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差十八分八点。她先到大门里边靠东墙的一家小吃店买了两个油饼一碗豆浆,吃完喝完又看看手机,差五分钟八点。估计师哥刘小猛差不多到了,就出小吃店往南走,市场大厅在小吃店南边一点儿,门朝东开。
周小虫不知道,刘小猛已经在市场大厅里溜达快一个小时了。
一听见撞门的声音,刘小猛就知道爸爸走了。刚才爸爸来他的房间时,他其实是在装睡,心里打算好了,爸爸一走,他就走。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爸爸走了他才能走呢?一个是保密,因为昨天郑所长说好了,这件事既然是业余的,就要保密,就要用业余时间干,不能和正常工作发生冲突。如果他一大早就走了,爸爸肯定得盘问得底儿朝天。再一个呢,爸爸对他在意得过分,如果知道他一早儿出去有事,肯定不许他饿着肚子走,出去买早点或者在家里做复杂的饭食来不及了,最起码也得给他摊两个鸡蛋煎饼熬一碗棒子面粥。
因为昨儿晚周小虫和郑叔叔都给他讲清楚了西里市场所在的位置,所以小猛没用打听,出了自家住的河畔小区,一气儿小跑,只用了半小时就到了西里市场。
进大门往南走,靠东墙有两个小吃店,刘小猛在第二家小吃店里买了五根油条让老板放进食品袋里,拎着食品袋边走边吃就进了小吃店南面的市场大厅。
菜市场大厅是蓝色彩钢搭建的,东西长南北窄。大厅里中间是卖蔬菜和水果的,南北两边靠墙是两排简易小房子,每个商家拥有一间小房子,北边是卖肉卖粮食卖小商品的,南边是卖面食和鸡蛋的。
中间卖果蔬的和两边小房子之间,是两条宽敞的东西纵向通道。卖果蔬摊主的柜台都被布置成长方形的格子,格子与格子中间是横向通道。每个摊主拥有一个卖菜的柜台,把当天要卖的菜摆一些在柜台上,大部分都堆在柜台底下。摊主在格子里卖菜,买菜的人在纵横的通道上流动,可以任意停留在某个摊主的柜台买菜。
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刘小猛怕油条碰着人家的衣服,就用塑料袋包着油条,不时地揪一块扔进嘴里。进大棚顺着人流往西走,刘小猛打算走到大棚的紧西头再折回来,估摸着到了西头,五根油条就吃完了。
刘小猛低估了自己的战斗力,刚走到第四个格子,油条就吃没了。油条太好吃了,嘴和肚子都有点儿意犹未尽,都希望主人返回去再买几根。但是主人没去,正在往第五个格子走去。因为走过前四个格子只顾大口吃油条了,顾不得看柜台上的菜。这会儿油条吃没了,嘴和肚子都没念想了,主人就放慢脚步,一双眼睛也开始浏览着柜台上摆的菜。
刘小猛停在一个中年妇女的柜台跟前,妇女又黑又瘦,身上穿的和尚领红背心侉大侉大的,明显不是自己的。
女人卖的是黄瓜和韭菜,红塑料绳儿捆着绿韭菜在柜台上码放成一座三角形的小山,挨着小山的是一筐黄瓜。刘小猛朝筐里的黄瓜看去,根根笔管条直湛青碧绿顶花带刺儿,整整齐齐排队摞在一起。这哪儿是黄瓜呀,分明是精致美丽的艺术品。
刘小猛吃进肚子里的五根又咸又油腻的大油条,这会儿后劲儿上来了,嗓子眼渴得冒烟,再不喝几口水压压,小火苗子就得冒出来。他不知道市场的水龙头在哪儿,眼下最能扑灭嗓子里的小火苗只有鲜嫩的黄瓜了。
“买两根黄瓜。”刘小猛说,刑警的细心让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插在黄瓜筐里的价签,被一根劈开的小棍儿夹着的长方形红色小纸板,上面标着个“2”。虽然长这么大没逛过菜市场,但是也觉得这么鲜嫩漂亮的小黄瓜卖两块钱一斤不贵。“您再给我多拿几根。”看着白色秤盘上两根小绿黄瓜,他觉得太少,打算多买几根,给郑叔叔和周小虫一些。
“好的。”摊主答,从盛黄瓜的筐里又拿了四根放到秤盘上,“六根,六六大顺,十九块三毛钱,小伙子你给十九块就行了。”女人把六根一拃长的小黄瓜放进袋子里,递到刘小猛手里,很豪迈地给刘小猛免去了零头。
“啊?十九块多钱,不是两块钱一斤吗?这六根小黄瓜哪儿有九斤多呀!您看错秤了吧?”刘小猛两只不大的长眼睛都快瞪裂了。
“小伙子,不是我看错了,是你看错了。”女老板从黄瓜筐里把价签拔下来给刘小猛看,“不是两块钱一斤,是十二块钱一斤。”
刘小猛接过价签一看,可不嘛,“2”字左边还有一根不起眼的黑道呢!
“您这黄瓜也忒贵了吧?比肉还贵。”刘小猛记着头几天吃炖肉,爸爸在饭桌上说过,现在的猪肉太便宜了,才八块多钱一斤。有的菜比猪肉还贵呢!今儿个让他碰上了比猪肉还贵好几块的黄瓜。
“小伙子,我这筐黄瓜可不是咱们这儿的普通黄瓜。我是专门从菜户营的鸭子桥黄瓜园进的黄瓜。菜户营鸭子桥的黄瓜当年可是专门给皇上进贡的,连菜户营和鸭子桥的名字都是皇上赐的呢!这如今虽然没了皇上,可是菜户营鸭子桥的黄瓜依然比普通黄瓜要贵好多呢!”
刘小猛心里虽然明白是被宰了,可是人家价签跟那儿摆着呢,就是十二块钱一斤。很想说不买了,但是他相信伶牙俐齿的女摊主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没准儿说你这么一折腾,把我鲜黄瓜上的嫩刺儿都折腾没了,你让我卖谁去?你得赔偿我损失。再者,嗓子眼儿的火苗子实在越冒越高,刘小猛没再多说,从大红运动裤的裤兜里掏出手机付款。
被宰一刀的刘小猛再也没有逛下去的兴趣了,也担心万一把握不住自己,再买东西再被宰呢?就拎着几根黄瓜悻悻地往外走,嗓子眼儿大概也觉得给皇帝吃的黄瓜太尊贵了,自个儿身份低贱不配吃,这会儿也不敢再冒烟了。
电话响了,是郑叔叔打来的,郑叔叔问他在哪儿?怎么在大门口没看见你呢?
“我这就到。”刘小猛挂上电话看看时间,好家伙,都八点过十分了。就买几根黄瓜,咋耽误这么长时间呢?
刘小猛小跑着来到大门口,见郑叔叔和周小虫背对着市场站在大门口旁边,正朝外面左右张望,郑叔叔手里还提着一个袋子。
“郑叔叔,小虫。”刘小猛一喊,二人同时回过头来。
“敢情你早到了。”二人同时说。
“就是买这六根天价黄瓜耽误时间了。”刘小猛指着塑料袋说,“一共六跟,咱们仨人一人两根。”
“天价黄瓜多少钱一斤呀?”郑所长问。现在的年轻人都花钱不犯算计,如果要是从他们嘴里说出这东西是天价,那肯定贵得离谱了。
“十二块钱一斤,六根黄瓜十九块三毛,老板三毛零头没要,只要了十九块。”
“你可真行,小猛。知道是天价了,还非得要买。可真辜负了你爹勤俭持家的好品质。”
“我是上当受骗了。”刘小猛便把买黄瓜的经过给二人讲了一遍。
“还记得从哪儿买的吗?”
“记得,一个嘴皮子特溜的女摊主。”
“走,跟我进去。”
“我也去。”周小虫恐怕把她落下,赶紧说。
“都去,不过你们俩人可不许说话,小猛你把黄瓜袋儿藏进T恤里,站在我背后。”
三人来到卖黄瓜的女摊主前。“我买几根黄瓜。”郑所长说,接过摊主递来的塑料袋,从筐拿了六根黄瓜放进袋子里,又放到秤盘上。这期间,他偷偷瞥一眼价签,小猛说得没错,价签上的确写着一个“2”字,只是“2”的左边,还沾着一截细细的绿韭菜叶。立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十九块三。三毛不要了,您给十九块就成了。”
“六根小黄瓜顶多二斤了不得了,你要十九块三,也太贵了。”
“我这黄瓜可不是一般黄瓜,是京西菜户营鸭子桥专为皇宫进贡的御用黄瓜,尊贵着呢!”
“皇上早没了,哪儿还有专为皇宫进贡的御用黄瓜呀!你这不是唬人吗?再说这么贵的黄瓜你也应该明码标价呀,我是个没有退休金的穷老头子,知道这么贵不就不买了吗?”
“怎么没明码标价呀,是您没看见。您看看,我明码标价没有?”女摊主说着,伸手去拿插在黄瓜筐里的价签儿,却被郑所长攥住了手。
“不别动。”郑所长说,伸手把价签从黄瓜筐里拔出来,“跟我到市场办公室走一趟。”
“我得看摊卖菜养家糊口,没事和你去市场管理办公室干吗?你嫌我黄瓜贵走人,我又没强迫你买。快松手,不然我喊人说你耍流氓了!”女摊主说罢大声叫起来,“这老头儿耍流氓,快打110叫警察!”
“我们……”郑所长身后的刘小猛和周小虫刚要说“我们就是警察”,早有一个瘦得竹竿儿一样的矮个子的男人带着市场管理员张帆来了。
“管理员你看,这老头儿抓住我老婆的手耍半天流氓了!”原来他是这个女人的丈夫。刚才他媳妇卖瓜的时候,竹竿儿男人上厕所了,一进卖菜大厅就看到了这一幕。本想上前给这个耍流氓的男人“啪啪”俩大耳切子,可是一看自己的小身板儿,怂了。就跑到市场管理办公室把管理员张帆搬来了。
“耍你个头!这是咱们运河派出所的郑所长。”张帆冲着竹竿儿怒吼,“我看你们两口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说郑所长跟你媳妇耍流氓。就你媳妇那德行,倒找钱也没人耍呀!”张帆骂了几句,就上前给郑所长鞠躬,“郑所长松开吧!一个外地农村粗俗的农妇,别跟她一般见识。跟我到办公室喘口气儿喝杯茶,回头我让她向您赔礼道歉。”
郑所长依然没松手,冲身后的刘小猛喊:“把那个价签儿拍下来,然后拿走。注意价签儿上的韭菜叶别碰掉。”
“是。”小猛把手里的黄瓜递给周小虫拿着,掏出手机对着价签儿连拍了好几张,又小心翼翼从黄瓜筐里拔出价签,郑所长这才松开女摊主的手。
“走吧,张管理员,去你办公室。”
张帆掏出手机看看:“所长,要不让这位摊主给您道个歉,黄瓜就别给钱的了。今儿个副管理员家中有事没来,每天早晨一开市,我们俩得有一个人全市场巡视一遍。今儿个他没来,只能我巡视了。”张帆说着,冲女摊主吼,“张桂英你傻呀,还不赶快给郑所长和那位小同志道歉,就别收人家黄瓜钱了。”
“是,管理员。”女摊主战战兢兢答应一声,冲郑所长和刘小猛鞠了一躬,“我错了,请郑所长和这位小同志原谅。这位小同志,我这就把你的十九块钱退给你。”女摊主说,低头就在放柜台上的木头小钱匣里翻找钱……
“救命,摊主杀人了!”忽然从大厅西边传来一声女人尖利的叫声,尖利叫声的周围挤了好几层看热闹的人。
“郑所长你们待着,我得过去看看。”张帆说,疾步朝市场西头跑过去。
“所长,我们过去看看吧?”刘小猛和周小虫同时问。
“好。”郑所长说,把手里的黄瓜还给女摊主,又问小猛,“你的黄瓜也别要了,待会儿还要办事,拎一兜子黄瓜不方便。”郑所长说完忽然发现自己右手还提着一个袋子,这是老婆一大早晨给刘小猛炸的春卷。
今儿早晨从派出所回到家,老婆正在忙着炸春卷。今儿个是老郑五十四岁的生日,他和媳妇老家都是东北人,当地有一个习俗,过生日吃春卷,卷走过去一年的烦恼,卷来新的一年富贵。媳妇一听丈夫说吃完春卷儿和刘小猛一块儿办事,马上右手的两根手指放在左手的手心叫停:“咱儿子小猛最爱吃我炸的春卷儿,你吃俩就得了,剩下的都给小猛带去。”
“那横是也不能让我饿着肚子和小猛办事去呀?”
“那啥,不是有你给我买的蜂蜜蛋糕吗?你吃蛋糕吧!”
郑所长又吃了一块蛋糕,总算把肚子糊弄饱了。妻子早把炸好的春卷装进从超市拿来的食品袋里裹好,又装进能提着的塑料袋,“见着小猛就交给他,让孩子趁热吃。”
“真比自个儿亲生的还疼。”郑所长拎着塑料袋撞上门,才敢把这句话嘟哝出声来。
当初郑所长母亲活着的时候,因为患有严重的老年痴呆,经常走失。有一年春天,母亲又走失了,怀孕三个月的妻子下班以后不见婆婆,立刻给当刑警的他打电话,让他快点儿回家找老母亲。不巧的是,那天正好遇上一个案子,他离不开,只好让媳妇一个人去寻找母亲。夜里十二点终于找到母亲了,老人躺在公园的椅子上发着高烧。媳妇顾不得自己三个多月的身孕,背起母亲就往离公园最近的一家诊所跑,把输完液的母亲从诊所再背回家时,血顺着媳妇的裤腿儿往下淌,流产了。从那以后,媳妇就再没怀过孕。虽然母亲已经过世多年,但是他心里对媳妇的愧疚却有增无减。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媳妇,她是为了自己的母亲才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力。他也埋怨自己,当时队长曾考虑过自己媳妇怀孕,母亲患老年痴呆症,没把这活儿派给他。但是那时自己年轻好胜,接受不了被照顾,非去不可。为了弥补对媳妇的愧疚,郑所长曾多次郑重其事向媳妇表示过:“我看你这么喜欢小猛,就抱养一个男孩儿吧!”
媳妇不干,说小猛就是咱们亲儿子。这孩子有良心,等到咱们们老了,肯定对咱们错不了。因为把小猛当成亲儿子,所以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总惦记着让丈夫给小猛带到派出所,等孩子下学被他爸爸接到派出所,给孩子吃。小猛警官大学毕业以后进了刑警队,忙得顾头顾不了腚,很少有时间来看郑所长两口子,把个郑所长媳妇想得什么似的。今儿个一听说丈夫要和小猛在一起,不光把给丈夫炸的春卷让郑所长给小猛带来,还一再嘱咐丈夫,小猛要是有空,最好把孩子带回家让她看看,她实在想得受不了。要是没工夫来呢,就给小猛拍几张照拿回来让她看。
“老板娘,我这袋子寄存在您那儿,回头再拿行吗?”郑所长对卖黄瓜的女人说。
“那怎么不行?一轱辘车忒(推)行了。”女摊主爽快答应,从郑所长手里接过食品袋,打开柜台的门,放进里边的铺盖卷上。
望着三人往西去的背影,女摊主嘴里嘟囔着,“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张帆就是那难缠的小鬼儿。”
女摊主的话被一旁整理其他菜蔬的竹竿儿丈夫听见了,瞪了媳妇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呀?传到张帆耳朵里他能绕得了你吗?”
“还指不定谁绕不了谁呢!”
三人来到西边的人圈子外头,见是一位白发老太太手里拿着一把蒜苗,正和一位彪形大汉在争吵。
彪形大汉:“我看你是老糊涂加穷疯了,就是想讹我俩钱。”
老太太:“我是退休中学教师,一个月退休金一万多,至于讹你卖菜的俩钱吗?是你想讹我钱,我买二斤蒜苗到公平秤上一秤少半斤。一斤七块,半斤三块五,你这不就等于讹我三块五毛钱吗?找你来你不认账不说,还举着刀威胁我,说我再嚷嚷把脑袋瓜给我剁两瓣。你剁呀!我不怕,都七十五岁了,早活够本了。你可跟我不一样,你上有老小下有小中间有媳妇,你要是杀了我被判了死刑,谁养活你那一大家子人?”
“得得,我看错秤了,补给您还不行吗?”大汉忽然服软。
郑所长他们到的时候,看见张帆已经挤进人圈子里,正盯着卖蒜苗的大汉。
大汉把从老太太手里接过蒜苗并没放在秤上重新称,而扔在柜台上的蒜苗堆上,然后又拿起一捆蒜苗给老太太:“我的蒜苗都是事先称好捆成小捆的,有一斤,斤半和二斤三种。刚才我记错了,从一斤那捆里给您拿的,我当成二斤一捆的了。我想明明二斤一捆称好的,怎么会少了半斤呢?还以为您是故意儿讹诈呢!”大汉说完,向老太太深鞠一躬,一场风波算是平息。
“这个市场有很大问题。”往诸葛粮店走的时候,郑所长低声说,“这一早晨不到半个小时,就发生两起欺诈顾客的事件。市场到到下午一点关门闭市,还有五六个钟头呢,不一定还得发生多少类似的事呢!我注意到商户了,各个见着张帆都噤若寒蝉,刚才那个大汉对老太太多凶,看见张帆立刻就服软了。难道张帆身上长了瘆人毛不行?”
“他是管理者,商户当然害怕。”刘小猛说。
“管理者手里对商户有生杀予夺大权,当然他们得怕。”
“小虫你这话说得对。既然张帆对商户们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如果张帆不自律,将会怎么样呢?”郑所长问,没等周小虫回答,指指大厅北边一溜房子中的一个黑牌匾黄字的房子,“到了,你们看,那就是诸葛伟粮店。今天咱们谁也不许再想刚才我说的事,早早晚晚,我要解决西里市场的问题。”
三个人进粮店的时候,诸葛伟正在打电话,他跟郑所长熟,只用眼神和手势招呼了他们。
刘小猛注意到老板是一位中等个子三十多岁的男人,身材和面部都偏瘦,不特别像北方人。刘小猛从他打电话的神态觉得,诸葛伟应该是一位很精明的商人
“郑所长,您要买粮食吗?打个电话我让小邓给您送去不得了吗?还劳您大星期天的带着人亲自来一趟?”诸葛伟打完电话,对郑所长说,他以为郑所长是来买粮食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是郑所长带来搬粮袋子的。
“诸葛老板,今儿你估计错了,我不是来买粮食的,是来问你点儿事。”郑所长说,指指周小虫,“这位周小虫是我们派出所的,她和我一起来过你的粮店,你可能忘了。”又指指刘小猛,“分局刑警队的刘小猛。”
问点事儿一下子来仨人,不光派出所的,连刑警队的都来了。诸葛伟感到郑所长“问点儿事”的分量。“我们去里间说吧。”诸葛伟把三个人让进里间,他的卧室兼办公室。把办公桌前的椅子往外拽拽,又从床底下抻出两个方凳,让刘小猛和周小虫坐下,自己坐在床上,“您问吧,所长。”
“头几天我来传达上面的指示,要粮店卖给顾客磷化铝,也就是‘粮虫一扫光’时要登记身份证号,诸葛老板登记了吧?把登记本给我们看看,我们想知道最近有谁来买过?当然,如果诸葛老板能够提供以前买‘粮虫一扫光’顾客的信息,我们也非常欢迎。”
“以前的顾客不好说,有大宗买粮的客户比如饭店宾馆什么的,我都免费赠送一包。后来有了新的更环保的粮食专用防虫胶带以后,我就赠送一盘胶带。自打您上次传达完上级指示,更是没有卖过粮虫一扫光。”
“天龙家园小区的老两口菜店是到你这儿买粮食吗?”
“没错,郑所长。老两口菜店那个老太太的娘家,是我老婆当家子姑。老太太念旧,自打开店以来,所有的粮食都在我这儿买。甭管老两口买多少粮食,我都派伙计给送去。偶尔老太太闷了,也会过来和我待会儿,说说家长里短什么的。老太太特别看了不上他那个南方女婿,嫌女婿跟他们老两口说话你我他仨的,活牲口似的。我爸爸是南方人,跟我姥爷说话也你我他仨的,我姥爷就不挑。”
“你那伙计呢,给客户送粮食去了吗?”
“他妈住院了,今儿没来。”
“诸葛老板,你还记得伙计最近给老两口菜店送粮食是哪一天吗?”
“我还真记不清了。”诸葛伟说,“要不我打电话问问伙计吧!”诸葛伟很快拨通伙计的电话,“七月十五号,十天前,不是我送的。是老太太女婿金韬自己拉走的。那天我刚到班上,我媳妇就来来了电话,说我妈晕倒了,叫我赶快回家看看。我在医院里您给我打的电话,问下午能不能上班?老两口菜店要五十袋米面。我说我妈现在正在急救室抢救,下午肯定没法上班。您说那我就叫老两口的女婿自己来取,反正他有车。”
“知道了。”诸葛伟撂下电话,“瞧我这脑子忒爱忘事了,可不嘛,那天是金韬自己开车来拉的,拉两趟呢!对了,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了,那天我还顺便给金韬一包粮虫一扫光呢!是塑料袋大包装的,每包里有二十小袋,小包装是纸的。因为那天粮食专用防虫胶带没了。”
“您确定?”刘小猛很兴奋。
“我确定。你们要是不相信,我现在就可以给他电话。”
“谢谢你,诸葛老板。”郑所长说,“你粮店里现在还有粮食专用防虫胶带吗?如果有,你现在给金韬打电话,就说让他把剩下的‘粮虫一扫光’带来,你给他换粮食专用防虫胶带。”
“好的。”诸葛伟很快拨通了金韬的电话,对方说我一包都没用,连外包装都没拆呢!诸葛伟说太好了,麻烦你拿着“粮虫一扫光”过来,我给你换新型环保的粮食专用防虫胶带。金韬说好,我马上就过去。
片刻,金韬来了。
“郑所长,你也在。”金韬进门先和郑所长打了招呼。
刘小猛听着挺别扭的,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跟五十多岁的郑所长说话你我他仨的,一点儿礼貌都不懂。
“诸葛老板你看好,包装袋可还没破呢!”金韬把手里的那包“粮虫一扫光”包装袋递给诸葛伟。
诸葛伟拿出一盘黄色的粮食专用防虫胶带给金韬:“这个环保无害,以后我店里就不再进‘粮虫一扫光’了。”
“谢谢诸葛老板,我出去买点儿菜中午吃。”
“金韬你不是对老两口有意见吧,怎么家里开着菜店,还到外边买菜呢?”诸葛老板问。
“我岳父岳母头几天都归天了,我对老两口有意见得到天上说了。”
“啊?”诸葛老板大吃一惊。
“刚才我媳妇还跟我吵架呢,说都是因为我跟她父母说话你我他仨牲口似的,所以他父母很反感我才不在家里住。要是我说话不你我他仨的让她爸妈讨厌,她爸妈也不至于住菜店里,不住菜店也就不至于死了。”金韬说完轻轻打一下自己的嘴巴子,“我也恨自己,怎么就狗改不了吃屎呢?每次张嘴和老人说话前,都提醒自己用您别用你,每次都忘。紧张得我呀,都不敢跟老两口说话了。”
“金大哥,我有一事不明白,您为什么不把诸葛老板给的‘粮虫一扫光’交给老两口用呢?”刘小猛问。
“这个嘛,我有自己的想法。兄弟你别瞧我三十好几拉家带口的人了,可是我喜欢读书,特别爱看侦探小说,我们小区住的张丽英就是作家,而且张阿姨专门爱写侦探小说。她出版的几部长篇小说在我家都有,她网上连载的长篇小说我也都看。去年我看了张阿姨的一部长篇小说《房子》,说的是一对再婚夫妻买了一套大房子,因为丈夫有外遇要离婚,离婚就得分割房子,直接影响了妻子与前夫儿子的婚姻。妻子就起了谋害丈夫的心,把受潮的粮虫一扫光放到丈夫卧室的床底下,害死了丈夫。因为粮虫一扫光磷化铝受潮以后可以放出剧毒气体磷化氢,人呼吸到磷化氢可以致死。后来我又到网上去查,果然如此。而且人家包装袋上明明白白写着,禁止受潮。我想岳父岳母的卧室是厨房隔开的,离卫生间也近,而这两个地方每天都断不了水。而且,粮袋子就放在老两口的床底下,为了防止粮食长虫子,老两口肯定就得把粮虫一扫光放在床底下粮袋子的周围。万一这期间要是厕所或者厨房跑水把粮虫一扫光洇湿了,那老人的生命岂不危险了?所以就没把粮虫一扫光给两位老人。”
金韬说:“可是我听我媳妇说,警察昨天二次勘察现场时,在老两口的床底下找出两包受潮的粮虫一扫光。我就纳闷了,老两口哪儿来的呢?我记得岳父母是疫情放开以后,今年一月底才开始卖早点的。算上这次我来诸葛老板这儿拉粮食,好像诸葛老板派伙计就送过一次。那天我下夜班,媳妇说粮店来送米面,好几十袋子,要我帮助从车上往粮店搬搬。我就去了,卸完粮食,我见诸葛老板的小邓伙计给我岳父两小袋儿粮虫一扫光,跟我岳父说把它放在粮堆附近,可以防止粮食生虫子,还嘱咐我岳父别让粮虫一扫’受潮。我从岳父手里接过粮虫一扫光,说爸我爬到床底下把两包粮虫一扫光子放到粮堆旁边就行了。岳父把两包粮虫一扫光给我了,我也爬进床底下了,就是没放。”
“那两包粮虫一扫光你放哪儿来了?”
“我拿到厂里,扔到我们印刷厂的有害废弃物的垃圾桶里。因为我见过岳母翻垃圾桶捡废品,怕被她翻着捡回来。”金韬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怀疑菜店里的两袋粮虫一扫光,没准儿就是我岳母从垃圾桶里捡的呢!”金韬手机的微信铃响了一下,看看手机,“不跟你们聊了。我媳妇催我赶快把菜买回去做饭呢!”
郑所长也站起来,问刘小猛:“我们是不也可以走了?”
“谢谢诸葛老板。”三人对诸葛伟道声谢,起身往外走。
“慢走啊,有工夫常来。”诸葛伟把三人送出粮店,不由得长长出了一口气。可能他这口气出的声音太大太长了,被刘小猛听见了,回头看诸葛伟一眼,把个诸葛伟吓得心惊肉跳。这个叫刘小猛的警察可是分局刑警队的刑警,该不是知道了我卖给张丽英老师粮虫一扫光的事吧?要不我追上去装做刚想起来,把张老师那天中午从我店里买一袋大包装粮虫一扫光的事跟他们说一声?算了吧,多一事不少一事。再说,这不是给张老师找麻烦吗?张老师是我这一辈子的大恩人,我还是少给她找点儿麻烦吧!
诸葛伟的粮店离郑所长寄存炸春卷的那个卖黄瓜的摊儿不远,对两个年轻人说你们等我一下,我把那袋子东西拿回来。
黑瘦女摊主正卖韭菜,两块钱一捆,三块钱两捆。老婆就爱吃猪肉韭菜馅儿包饺子,干脆买两捆韭菜回家包饺子吃。再说,把东西寄存人家这儿半天了,买人家两捆韭菜也算感谢吧!
“我买两捆。”
“好来!”女摊主把两捆韭菜装进袋子里递给他的时候,才发现是早晨买黄瓜的郑所长,“您呀,别给钱了。”
“哪儿能呢!按理我应该加倍给钱才对,您还帮我看了半天的袋子呢!”
“瞧您说的,那不是一路边光顺手的事嘛!”
郑所长掏出手机付了款:“您这么说我就不多给钱了,三块。但是一声谢谢是必须的。”
“当官的要都像您一样清明如水多好呀!”
“你们的市场管理员张帆就挺好挺有威信的。管理这么大的一个市场,上百个商户,我看各个对他都挺服气的。他要不是清明如水,大家伙能这么服气他?”
“他要是清明如水,中国就没有贪官了。”
“秀云,好好卖你的菜。”给顾客秤黄瓜的竹竿儿男人说话了。
“说几句话怎么了,他还敢把我吃了不成?我就看不惯你那怂头滞脑的样子,白托生个老爷儿们,还不如让我当老爷儿们呢!”
“你行,你强横,让你当老爷儿们我当你媳妇还不行吗?”
两口子斗嘴把周围买菜的和卖菜的都逗笑了。郑所长说老板娘你真风趣,加个微友吧,以后只要你菜摊上有的菜我不买别人的,专买你的,别再像今儿早晨一样宰我就行。
“保证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郑所长一手拎着一大袋子炸春卷,一手拎着一袋韭菜来到两个说得正热烈的年轻人面前,把炸春卷的袋子递给刘小猛手里:“你阿姨今儿早晨给你炸的,够你吃几顿的。见面分一半,小猛你别独吞,分给你师妹小虫一半。小虫住的房子就附近,你送小虫回去给她留下一半就行了。我不陪你们了,得赶快回家包饺子去。”郑所长举举装韭菜的袋子,急匆匆走了。
“师兄,咱们也走,到我家去。”周小虫胳膊肘轻轻碰一下刘小猛。
“去你家干什么呀?”
“郑所长刚才不是说让你把我送到家,再把春卷分我一半嘛!”周小虫是富二代,不在乎师兄刘小猛袋子里的春卷,在乎刘小猛,她喜欢他。这会儿都十一点多了,到她家就该吃午饭了。她正好借机留下刘小猛吃饭。因为很早就失去了母亲,周小虫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她要做自己最拿手的滑熘肉片和爆炒腰花给刘小猛吃。
“郑叔叔不是说你家就在附近嘛,我就不送了,你自个儿回去吧。至于炸春卷嘛,我可以分给你多一半。”刘小猛说,又来到刚才买黄瓜的摊主前,“师傅,您的黄瓜真好,我还是想买点儿,您卖吗?”
“这话怎么说的?大兄弟,你肯买我的菜,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儿有不卖的道理?”那摊主说,从挂在柱子上的很多塑料袋子里扯下一袋子,递给刘小猛,“大兄弟自个儿挑吧!”
“这么好的黄瓜没得挑,您给我拿六根就行。”
“好来!”女摊主答,称好黄瓜递给刘小猛。
“对了,您再给我一塑料袋,我有用。要不要单给您钱?”
“一小破袋子值几分钱呀,我再跟大兄弟要钱,也太小气了。”女摊主扯下俩袋子给刘小猛,刘小猛掏出手机付款的时候,还是多付了一毛钱,他不愿意占别人的便宜。
俩人走出大厅,找到一僻静处,刘小猛把那只空袋子递给周小虫:“你撑着袋子,我给你拿春卷。”说罢,就抓春卷往周小虫撑着的空袋子里装,直到小虫喊够了够了把撑着的袋子口抓紧,刘小猛才停止。
两人走出西里市场,周小虫往西走,刘小猛往东走,他要去派出所,不为别的,就为给爸爸送炸春卷。爸爸和他一样,也最爱吃郑家阿姨炸的春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