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见智见勇闯难关 （2）

　　林炜和稀哩呼噜喝下两碗稀饭，放下碗筷就往外走，出了猪行巷，来到茧市上街的县立中学。当过川北宣慰使、嘉陵道道尹和四川省省长的张澜先生眼下是这所学校的校长。他是去给张先生“扯回销”的，离开简阳时，罗亨礼大哥专门叮嘱过。
　　到了县中门口，门房告诉他，张校长被驻军何师长请去了，不晓得啥时候回来。他犹豫一阵后，准备离开，刚转过身就看见张先生和盛克勤大哥朝这边走来。他欣喜地跑上前去，正要出声，却见张先生簇着双眉埋头思考问题，便把冲到喉咙口的话吞回去了。
　　是盛克勤向林炜和问话的声音把张先生从沉思中唤过来的，他抬头一看，展眉笑了笑：“炜和，啥时候回来的？见着你罗大哥了么？”
　　“昨晚上回来的，我见到他了。他看了你的信，说受教了，临走时他还说，他会照你的意思做，请你放心。”因为盛克勤不是外人，林炜和便照直回答。张先生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们把张先生送到学校门口，盛克勤说：“张先生你还有要事，我们就不打扰了！”回头招呼林炜和，“走，到厂里去。好久没见面了，我们好生摆几句龙门阵。”
　　
　　六合丝厂原先设在学院街玄妙观，民国十年，盛克勤同重庆胡露轩、南充李书玉等人合资，将工厂迁到水质特别适宜于缫丝的都京坝。新建了缫丝工场两栋、选蚕工场一栋，加上发电机房、锅炉房、车床机器房和其他楼、堂、舍，共占地两万八千平米；从上海购回日本信川式坐缫车四百四十部、复摇车两百六十部，配备了千叶式煮蚕机等较新式的机具，经过几年苦心经营，已具备相当规模。走进工厂院子，咿咿呀呀的机车声迎面而来，像嘉陵江春潮涌动，又像许多人合唱起一支好听的歌，让人喜悦和兴奋。
　　林炜和笑着说：“盛大哥，你们厂办得好兴旺！听说你们的生丝口碑好得很啊！呃，我默（想）了一下，那牌子就是你们厂的名字嘛！”
　　盛克勤含笑点头：“是的，是用我们‘六合’的谐音，加个‘金’字，就得名‘金鹿鹤’牌。已经被同业公会评为南充蚕丝界最优产品，明年打算送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参加评比哩！”
　　“没得问题，肯定评得起！”林炜和说。
　　“谢老弟吉言了！”盛克勤又笑笑。
　　他们一道走进办公楼里安放着一排书架的厂长室，盛克勤请林炜和在右边沙发坐下，轻轻关上房门，收起脸上笑容，望着林炜和说：“炜和，适才邀你来，并不是闲而有余找你扯空龙门阵，是有些情况应该让你晓得，心里有个谱，到时才好应对。”
　　“哦，啥事啊，盛大哥？”林炜和不免紧张起来。
　　“邓锡侯、陈国栋都出兵了，顺庆城要打仗了！炮火无情，啥子行业都经不住整，唯一的办法是躲，看啷个少遭点。”盛克勤叹了口气，“这些话不好在大街上说，所以约你到这里来。”
　　“依我看，何光烈才来顺庆时，听得进张先生和你们的话，做得还不错。可是这几年变样了，乱征滥罚，欺压良善，他挨打活该！”林炜和气愤地说。
　　盛克勤摇摇头，说：“老弟呀，你这是气话。先不说打起仗来要死人，要毁田毁地毁产业，整得民不聊生。就说何光烈和他这五师吧，在烂军阀里头还算过得去的。譬如认同南充和周边各县搞地方自治，不干涉改组县公署，各县的知事由县法团推举聘任，让地方人士多多少少说得起几句话嘛！还有，虽说他官品、人品都不咋样，拥兵自重，作威作福，贪财好色，又圆滑投机，但毕竟让顺庆城和周边少了些兵燹之灾，对官绅百姓和发展实业还是有好处嘛！”
　　“所以你和张先生要帮他？他把你们请去就是为这个事？”林炜和有些明白了。
　　盛克勤摇一下头，说：“我一个做蚕丝的帮得上啥哟！是张先生要我陪他去的。”
　　“想出办法来没有？”林炜和关切地问。
　　盛克勤说：“想了一些办法，但不知效果如何，尽人事而听天命吧！炜和，不管啷个的，先从坏处想，该搬的搬，该藏的藏，保得一些算一些，免得到时候无所措手足。”
　　毕竟都是搞实业的，最讲究实际，最怕遭到“万一”。从丝厂出来后，林炜和就急匆匆往货庄赶去。
　　
　　即将到来的这场危机，源于军阀间的争斗。
　　军阀们连年争战之后，川北地区渐渐为几大势力盘踞：三十师邓锡侯驻合州，三十一师陈国栋驻遂宁，二十一师田颂尧驻保宁，川军五师何光烈驻顺庆。邓、陈、田三人都毕业于保定军校，又都出自刘存厚的老二师，素有交情，在川局中的地位、处境和利益趋同，早已你来我往公开结盟。何光烈虽也是保定军校出身，但后来走的路子不同，他占据顺庆地区，相当于把邓陈田三部硬生生隔开，这就成了压在他们心上的石头，恨不得早点掀掉。
　　何光烈早先是川军向传义师刘斌旅的团长，1920年“倒熊”之战前夕，因坚决拥熊而被熊克武擢拔为第五师师长。“讨贼”之初，他顺熊克武之意让五师编入讨贼军系列，实际上却按兵不动，做了个不南不北的骑墙派。然而“讨贼”烟消后，邓锡侯诸人还是以他“附逆”为口实，撺掇袁祖铭以调整防区的名义将他调离顺庆，由邓、陈两部派兵“接防”。顺庆是川北重镇，是川北最富庶的地方，何光烈已经在这里经营数年，当然不愿拱手相让，在蓬溪、岳南等地同陈部、邓部开了战。见对方继续增兵紧紧相逼，情急之下便求到张澜门下，想借助他的影响力和军政关系帮助化解这场危机。
　　
　　这是张澜先生十天内第二次被请进五师师部了。
　　他在盛克勤陪同下走进师部大门，何光烈急不可耐迎了上来，一脸苦笑地说：“哎呀！表方先生，表老！你看嘛，按照你上回的意思，请六县法团联合向各路军头发电请愿，可是电报发出去七八天了，陈国栋、邓锡侯还是罔顾民意一再进逼，保宁那边也有动作，光烈实在莫法了，只好又把你请来，看再想啥办法来消弭这场飞来横祸。光烈晓得，表老你德高望重，交游深广，又最挂记桑梓安危，一定有高议良策挽危局于万一的！”说完这通话，他忽然注意到大家还站在院子里，连忙“哦”了一声，“哎，哎，光烈实在是着急昏了！请，请进里头坐倒说。”一把挽住张先生手臂往会客厅里带。
　　坐定后，勤务兵上好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何光烈通报了各方面传来的情况，张先生听完后，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何光烈转过脸打算同盛克勤寒暄几句，猛然想起不该出声打扰，即刻收住，尴尬地笑了笑。
　　一会儿，张先生睁开眼睛，盯住他问：“何师长，请问你近年同刘甫澄、杨子惠有来往没得？”
　　何光烈迟疑一下，脸红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有……有是有点，但是……但是……因为名义上参加了熊……锦帆那边，只好悄悄的派人……他们，他们……好像有些不信实我。”最后一句是费了点力气才挤出来的。
　　八面威风、不可一世的师座大人居然也有面红耳赤、窘迫无奈的时候？盛克勤差点笑出声来。
　　张先生眉宇舒展了一些，微微颔首道：“听你这一说，我觉得事情虽然棘手，但也不是没有转圆之机。”
　　好啊！看来请得动这尊菩萨了，何光烈暗自松了口气。他起身朝张先生打躬作揖，说：“表老，光烈代表五师官兵和顺庆父老向你道谢了！光烈晓得，甫公、惠公都崇敬你这位老师，只要您一开腔，事情就好办啰！”
　　“现在还难说！”张先生一脸严肃，望着他道，“邓晋康陈益庭他们是利害攸关，加之有袁鼎卿所拟防区计划为据，是不会轻易放手的。这事还得多方设法呀！”
　　交谈一阵后，张先生说：“何师长，我看还是先由你分别向北京方面和袁鼎卿、杨子惠、刘甫澄发电陈情，请求维持原来的防区范围，同时吁请邓、陈退兵。电文要好生斟酌，语气要柔中有刚，以软求为主，但也要露出绝不放弃顺庆哪怕打破坛坛罐罐也要竭力抵抗的意思。与此同时，要提勒官兵，加重赏罚，做好防守准备。”
　　何光烈“嗯嗯”连声不住点头，表示同意照办，但两眼巴巴地望着张先生，有求告有希冀。张先生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朗声说道：“至于我们这边嘛，除了继续动员父老乡亲多方呼吁之外，还会千方百计寻求奥援的。何师长请放心，事关桑梓百姓安危，我张澜绝不推诿逃避！不过，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师长有幸躲过这一劫，还望体恤民瘼，轻徭薄赋，让民众们保有一口生气！”
　　何光烈听懂他所说的意思了，喜从中来，咧嘴微笑，抱拳打躬，说：“表老放心，表老放心！光烈谨遵教诲，一定以百姓为念，一定以百姓为念唷！”
　　何光烈最盼望的，是张澜先生亲自请杨森、刘湘出面干预。他知道，张先生在他们面前说得起话，而这两人眼下掌控川局，有实力牵制袁祖铭和阻止邓锡侯们。再者，虽然已经派人向杨、刘输诚，表明投靠之意，但他们信不信任、看不看重还很难说。如今张澜先生愿意为防区之事代为求助，相当于给自己开了一张介绍函甚至打了保票。一举而两得，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