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睡在坟墓的女人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4-11-04 11:20:32 字数:4891
苟怀蕉的迷津不仅没有得到指点,心中反生出了更多的困惑,她只起身告辞了,起身走到屋外,因为添了心思,就丢三拉四了。她忽想起她的竹篮忘在了梦张婆的床边,就返身急火火地冲进去,她的高大健硕的身躯刮起一股风,不留神间竟将小饭桌上的煤油灯刮灭了,那股风还刮到了梦张婆的额头上,梦张婆感到了一瞬冷飕飕的寒意。
苟怀蕉摸索着想把煤油灯重新点亮,梦张婆说:“算了,黑着吧。”
苟怀蕉摸起竹篮,拿在手里,走出小屋,走到巴掌大的院子里,正要出院门,却听得梦张婆打了几个老迈的喷嚏。她没多想什么,在梦家湾的村道上如入无人之境地昂然走着,走回了她那孤身一人形影相吊的家,那挂着她与梦独的又长又宽的结婚照片的家。
她拉亮电灯,看着照片上的梦独,梦独在灿烂而单纯地对她笑着,无辜地承受着她满含恨意的目光。她冷冷地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梦毒,你想不到吧,你想不到俺就是这个家的主人。”
她翻开好几本书,互相对照着查看,再度陷入梦独的迷宫之中,她在一张纸上不太工整地写下四个字:梦独,梦毒。看着看着,她发现这四个字的每一个笔画都变成了一条坑坑洼洼布满荆棘的路,这一条条路互相交叉纵横纠结,也形成了一座座迷宫。她似说似骂道:“毒,独,真毒,真独!”
第二天下午,苟怀蕉带了几刀火纸,一把香两支白烛,来到了梦独的坟前。这是她第二次来到梦独的坟上。第一次是梦向财带她来的,当时,梦向财看了看坟头,眼光里充满疑惑,不明白坟头上发生过什么,接着脸上现出恐惧的表情,嫌怕嫌脏似地匆匆走了,只以为是自己记性不好,或者是谁家清明节来添坟时添错了坟头。
梦独的坟头上,长了几株野草,野草上开了十几朵鲜艳的各色野花儿,招来几只蝴蝶落在上面。苟怀蕉看见了,生气地赶走了五颜六色的蝴蝶,又气冲冲地拔掉了那些野草,左脚在野花上又踩又踏,骂道:“你个花心的梦毒,活着想当陈世美,死了还招蜂引蝶。”
一会儿过后,苟怀蕉平顺了气息,点燃香和烛并插好,然后,她将几张火纸在燃着的白烛上点着,蹲在坟前,把几刀火纸缓缓地烧成灰烬。平地上起了一股风,把灰烬刮起,扬起的灰烬一下子将苟怀蕉包围起来,她毫不惊慌,闭着豆荚般的眼睛,任灰烬围着她打了几个旋,然后,旋到了别的地方,再然后,消弭了。
她蹲得腿脚有些麻木了,一屁股坐了下来,却被几个蒺藜扎疼了,重又起身,扒拉了几下脚旁的杂草和泥土,骂了几声梦独也骂了几声蒺藜,方重新坐下来。
坐在梦独的坟前,看着梦独的坟头,苟怀蕉嘴里念念有词,她吐出自己的一片苦心,又数叨出梦独的各种罪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而在重复的过程中,又加入了新的内容,接着,再重复,再添加,再重复,似乎要无休无止下去……
末了,苟怀蕉说:“梦毒啊梦毒,你到底跟俺唱的是哪一出戏。自打成亲那天起,你就经常骗俺,你不会还在骗俺吧?俺想掐算掐算你现在在地底下怎么样了,可为什么俺老是陷进你的迷宫里?你说,这是为什么?”
不知不觉,苟怀蕉竟在梦独的坟上耽搁了大半个下午。天色暗下来了,但却并无饿意。她有些累了,身累,心也累,头脑成了一汪混沌。她想休息休息,可是想了想,这个下午,她不过是说了些话,烧了些纸钱,怎么就犯起累来呢?她看着梦独的坟头,似乎看见坟上的头颅幻化成了梦独的脸,曾令她喜欢,但后来却令她愤慨、恼怒。
睡意袭来,苟怀蕉身子前倾,扑倒在梦独的坟上,片刻功夫,睡着了,一阵阵鼾声如雷贯耳地在耻辱坟地上响起。好在,这里基本无人光顾,否则定会吓掉胆魄。
在睡眠中,苟怀蕉翻过几次身,醒来时,是仰面朝天的。
一夜好睡,这一觉睡得又香又长,连露水打在她的脸上身上,苟怀蕉都一无知觉。她醒来时,居然黎明已过。
苟怀蕉坐起身来,理了理蓬乱的头发,但头发还是蓬乱着,上面粘了几根黄黄的草叶。她有些发懵,竟一时弄不清是早晨还是傍晚,像是又回到了昨天。半晌过后,她方醒悟过来,一个夜晚已经过去了。想到自己竟然在耻辱坟地睡了一夜,她先是惊了一下,但马上就镇定下来了。
苟怀蕉抬头看了看天,天空跟这块令人唾弃的坟地一样,跟她的心情一样,灰阴阴的,欲晴不晴欲雨不雨像是覆了一层尘埃。她拿起装火纸香烛的箢子,朝梦家湾走去,朝家走去。
走在梦家湾的村道上,遇到相熟的人,互打招呼。有人便注意到了苟怀蕉粘了草叶的乱发和她那张黑黄的脸,那张黑黄的脸颊蒙上了一层灰色,像是蒙了一团鬼气,可是额头却黑得发亮。
两三个长舌妇聚在一起,有人说昨儿个半下午时分苟怀蕉去梦独的坟上上坟,可像是没有看见她回来哩,莫不是在坟地上睡了一夜?另有人说,兴许是真的,她身上火气旺,连神鬼都怕她哩;又有一人赶紧摆手制止,说别说了,在苟怀蕉背后说她,倘被她知道了,可是不得了的,她会下蛊哩。几个长舌妇闭上嘴巴赶紧散开了。
在坟地上沉睡了一夜的苟怀蕉似是受到了土地和黑夜的阴气的滋养,虽然心情灰暗,可是胳膊腿儿却像是长了力气。当她走到家门口时,一条狗正在门口下卧着,见到苟怀蕉来到后,赶紧起身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连个“汪汪”声都没敢发出来。
苟怀蕉活力满满,可是,梦张婆在这个早晨却起不来了;昨天早晨,她还能挣扎着将老身挪下床,还自己一次性煮了一天的饭,只是胃口极差如猫似地吃过一点儿,她没想到,这个早晨身子竟粘在床上动不了了。
梦张婆却并未害怕,并未慌张,因为,她昨天,不,前天晚上,她早已生出准确的预感,并且在昨天把准备了多年的寿衣板板正正地穿上了身,静待死神的召唤。
准确的预感是前天晚上突生出来的,当时,苟怀蕉的身躯刮起一股风,刮熄了昏暗的油灯,也刮得她的额头一阵寒意。苟怀蕉走了,梦张婆却打了几个有气无力的喷嚏,喷嚏打过后,她心里咯登一震,暗叫一声:“不好!”
当夜,梦张婆就感到身上的热力和能量在减退,似乎是被什么给吸走了,还在吸,一点点地吸呢。她便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
梦张婆为自己准确的预感而庆幸,就是这预感提醒她万无一失地做好了上路的准备。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死神对她的征召是那么迫不及待,就在她穿好寿衣躺在床上后,呼吸便越来越受阻,继而,呼气与吸气的量发生了偏差,这偏差越来越大,呼出的气量远多过吸进的气量。
就在这一天两夜的光阴里,梦家湾在静悄悄的风云变幻中安然无恙着,没有谁有求于梦张婆,也没有谁登她的家门。梦张婆呢,只是呼吸越来越艰难,却从未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她的小院里静寂无声,她的屋子里也是静寂无声,死神将阴影布在了这座小院和小屋里,梦张婆踮着未裹好的脚一颠一颠地行走在去往阴间的拥挤的道路上。
当苟怀蕉打开屋门看见梦独阳光灿烂地对她微笑时,梦张婆呼出了腹腔中的最后一口长长的气息,阖上了双眼。
就在这天早晨,梦家湾的那棵千岁灵柏无端地断了一根树枝。但很多梦家湾人如今大多在忙着挣钱,谁也没有想过庄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怪事体。
三天后,一股怪怪的臭味儿在梦家湾的低空中,在梦家湾的街巷、墙角、旮旯弥漫,当热风扑面而来时,那臭味儿便钻入人的肺腑里骚扰。很多人受不了了,便寻找臭味儿的源头,但四围都是那种味儿,他们找得晕头转向,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有人耐着性子加上判断,几个人进入了梦张婆的家,见梦张婆仰面安详地躺着,几只绿头苍蝇在围着她飞来飞去,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几个梦家湾人并没有惊慌,梦张婆的死亡似乎在他们的预料当中,多少年来,梦张婆就在他们的死亡预期里,只是他们的预期每每落空,不知梦张婆夺了哪些人的寿数,连他们自己也快变成老人了;梦张婆还不死,他们中,就得有人死,虽然他们这一茬人都是梦张婆接到人世的。
有人将一张面积较大的长方形的蒙脸纸盖在了梦张婆的脸上。
虽然吕蒙县已经开始推行将死人火化的政策,但在乡下却很难落到实处,乡下人坚定地认为这是败阴德折阳寿的坏事情,所以仍然将死人保留全尸葬入地下;更何况,梦家湾离火化场六、七十里地,火化场建在山谷里,要花好多冤枉钱,谁会出力不讨好地得罪死人万一受到报应呢?这也让包括梦独在内的做下丢人事体的死人无形中沾了光,能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只是近来,风声渐紧,竟然会有工作人员到下面检查。不过,梦家湾人经过族里开会还是一致商定,将梦张婆土葬,葬在祖坟所在地界上,也就是飘着花香果香的果树园里。
虽然梦张婆将很多梦家湾人接到了人世间——当然,近些年不是了——但她终竟是个五保户,终竟是个没有子嗣的老太太,没有子嗣,便省却一日三次去土地庙泼汤;村人也没听说她还有什么亲戚活在世上,自是没有了从外面前来吊唁的人,这个环节也自然而然地省却了。梦张婆活着时,她是梦家湾一些人的精神信仰,死去,这个精神信仰就不存在了,只要族长和支书不发话,没有人会多嘴说出如何为她操办丧事。族长说,由于梦张婆的尸身发臭了,无法为她大操大办了,只好丧事从简,村人愿意为她戴孝的就戴孝,请几个唢呐匠人吹吹打打一番,村上出钱买口棺材,第二天赶紧装殓了埋入地下。
可是这个时候,苟怀蕉再次出现在了梦张婆的家里,她一脸严肃地对老族长说,梦张婆还需要停棂三日。
“为什么?”好多人发出相同的疑问。
苟怀蕉解释说,接下来的三天里,阴路上有诸多的凶煞,倘若冲撞了凶煞,梦张婆只好折回梦家湾,而梦张婆是梦家湾的五保户,还接生下了许多人,她属于梦家湾,她折回梦家湾,加之那些被冲撞过的凶煞,就会对整个梦家湾的运势造成不好的影响,有些人会因此丧命。
不管真假,苟怀蕉的话一下子就把梦家湾的人吓着了,连老族长的胡子也被吓得一抖一抖的。没有人意识到,就在这一时刻,他们是那么地信奉苟怀蕉,比之以往信奉梦张婆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生怕不好的运势会落到他们头上,更怕一不小心命丧黄泉。同样的,没有人意识到,就在这一时刻,他们将以往对梦张婆的信仰转接到了苟怀蕉的身上,他们总是需要一个精神上的信仰的,否则,就会滋生出更多的纠纷、吵骂、嚎丧……
于是,苟怀蕉无形中成了梦张婆丧事的重要主事人之一。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里,梦张婆的尸身所发出的恶臭便越来越浓地在梦家湾的空中和地面弥漫着,飘荡着,家家户户的锅里碗里也沁入了那股臭气。有人偷偷骂苟怀蕉,可是只骂出第一声,就止了口,不敢骂了,迷信地以为会遭到某种悲剧性的报应。
埋葬梦张婆那天下午,苟怀蕉是唯一进入果树园坟场的女人,跟过去梦张婆一样。她手持罗盘和尺子,东量量,西比比,便决定了梦张婆的入土之地,她说她所定下的地方是一块美穴地,把梦张婆葬入此处,能荫庇梦家湾的后代子孙哩。听她的口气,听得老族长简直心中生出腐败的念想,真想将那方美穴地据为己有,以便使得他家在梦家湾一家独发一家独大。老族长还想,紧挨着梦张婆的几方地皮,近些年是不可以让他人安葬的,照他自己的年纪,还能挺几年呢?他要为自家占居好风水哩。
后来,人们忽然恍然发现,于不知不觉中,苟怀蕉已经成了梦家湾的一个人物。
但是,人们还发现,苟怀蕉的性情与以往是有了大不同的,至于从何时开始的呢?他们想啊想的,终于觉得,好像是从梦独死后一年多她重归梦家湾之际开始的。她脸上没有笑容,也很少与别人废话,但是一说起话来却丁是丁卯是卯的,让人听后产生不容置疑的感觉。
苟怀蕉是个很会料理日子的人,她将一部分承包田转包给了他人,坐收渔利的她只耕种一小部分承包田和自留地。白天,逢集天她就会到集上摆摊,既为人镶解灾难,还可与瞎眼苟娘相见并且奉献孝心。她一个人的日子并不寂寞,除了到娘家去,她还去姐姐们的家中,而她的姐姐们和双胞胎哥哥也会带上苟娘来看她。有时候,夜晚,她也会接到别人的恳求,请她去他们家化解这样那样的灾殃。实在无事可做又难以入睡的夜晚,她就会继续陷在梦独的迷宫里,她发誓一定要挖出玄机,寻找到迷宫之径。
这一夜,苟怀蕉又将一本本玄妙的书籍摆放在床上,罗盘、卦签、桃木剑等等也摊放在床上,梦独的照片还有曾写给她的信件也摊放在床上,她翻来寻去,看到其中一封信的寄信地址是涂州勤务学院,她忽然想起了瞿冒圣,她的恩人,她觉得她现在的档次较之过去大大提升了,可是她却从未报过恩呢。由于忙乱和疏忽,她竟然还没能想法儿将梦独的死讯告诉瞿冒圣。想到此,他激动得有些颤抖,是啊,得让瞿冒圣知道梦独已死。她还觉得,兴许,瞿冒圣能为她在梦独的迷宫里指出一条通道,那通道尽管很狭窄,但终比无路可走好啊!她觉得眼前和脑子里同时亮了一下,知道下一步要去往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