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欲嫁死人的女人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4-10-30 11:32:20 字数:4513
梦胡香走了,苟家却一时有些乱套。
苟娘和儿子苟怀砣得知了苟怀蕉的心思,极力拦阻苟怀蕉去梦家湾,找出千百种理由。苟怀砣的妻子还赶紧骑上自行车,把苟怀砣的四个姐姐叫回家里,与苟怀蕉感情极好的苟怀韭嘴巴利索地说:“这是老天爷在惩罚梦独,他丧尽天良,还不得受到惩罚吗?他该死!你犯不上为他搭上一辈子。”
苟怀砣说:“梦独就是一条狗,连他家里的人都那么不稀罕他,这个世界上,只有俺的傻妹子苟怀蕉你最傻,只有你把他当个人看,一心一意对他,他倒是好,翅膀刚刚硬,就想甩了你,把咱一家人的老脸放在地上踩。”
“那是俺的命。”苟怀蕉嘴硬地说。
苟怀蕉的大姐、二姐、四姐也在一同劝说苟怀蕉,说梦独死了就死了,你跟他早就没有了什么瓜葛,他死了,你还得好好活,怎么还要去看看他哩?怎么还想着他家里的人能不能给他办个草草的葬礼哩?你是他什么人?他一个三天两头被关起来的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三姐苟怀韭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都是他对不起你。他被学校开除了,想翻身也翻不了了,媒婆媒汉踏破了咱家的门槛,咱家不是也一个没应吗?那是因为你跟他的帐还没算完。现在他死了,没算完也算完啦。”
终于,苟娘开了腔:“你若是去了,不光让你以后难为人,还让咱这一大家子人丢面子。你说,你去了那里,是哭,还是笑?当心,有人会说,是你把他逼死的;还会有人说你是去看热闹的。”
苟娘说完这话,好长时间没再说什么。她看出来了,她的小女儿苟怀蕉其实是在去与不去之间举棋不定,若是她主意已决,是没有人能拦住她的。
连苟怀蕉也说不清自己的心理波动,虽然她在开始时表现得那么坚决,可其实她的坚决更像是表演给他人观看,虽然这些人是她的亲人,或者是关系亲近的人如梦胡香等。她的潜意识在偷偷阻拦她去看死了的梦独,她的潜意识在偷偷为她寻找退路,她的潜意识在偷偷告诉她,梦独已死,她不必在梦独这棵死树上吊死;但她却不承认她的无耻的潜意识,或没有意识到她的这种潜意识。
苟怀蕉的哥哥苟怀砣及她的姐姐们,也渐渐看出了苟怀蕉的矛盾心理,但他们很配合苟怀蕉的这种对矛盾的表演,还在想法儿劝说着她,同时骂着梦独,他们担心倘不如此言行,一旦激起了苟怀蕉的左倾思想,说不定她会意志坚决地骑上自行车奔梦家湾而去,至于去了梦家湾,天知道会闹出哪些故事。
终于,苟怀蕉没能去梦家湾,去最后看一眼死了的梦独。这个从心里“爱”着梦独恨着梦独还“关心”着梦独的人,这个对梦独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也许,她会怀着复杂的心情仔细打量梦独罪有应得的死后惨状,继而也许,她会发现其中的端倪和梦独死亡的“真相”。因此,梦独的后续故事就必然是另一个版本了。
苟怀蕉虽然没能跟死了的梦独“告别”,但她却像很多弃妇一样,关心着也好奇着梦独的状况,哪怕是死了的梦独的状况,她坚决而固执地认定,是梦独毁掉了她的青春,毁掉了她的一生,还毁掉了她对男人的热望——尽管这一类的情感与她的相貌很不般配,可她是拥有着或拥有过的。她在想,死有余辜的梦独配不配占有一块墓地呢?
晚上,苟怀蕉撕下一张信纸,用火柴梗搭起来似的庞大而高壮的像极了她苟怀蕉似的字迹填满了一张信纸,在信里,她告诉瞿冒圣说,梦独死啦,并将她所打听到的梦独的死因说了,死得活该死有余辜。她想象得出,梦独的那些同学也是把他看作陈世美的,他想一死了之,没门儿,只会臭上加臭。
梦胡香在梦家湾和苟宅子村之间来来去去着,她知道苟怀蕉想得到什么样的消息,她也专挑些她想要的消息跟她说,边说边骂梦独,她成了苟怀蕉的耳报神。
梦胡香说:“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梦独怕是做梦也没想到,他死了以后连口棺材也进不了,他家里人就用一卷破草席把他卷巴卷巴埋了,没有一个人去吊丧,更别提什么葬礼了,他的葬礼,就是把它埋进土里。”
“埋啦?”
“埋啦。”
“他个坏良心的陈世美做下的缺德事,能埋到土里算是不错啦。若是照正理,就该扔到荒野上,让野狗吃,让老鹰叼。”
“唉,是梦家湾人怕他鬼魂作祟,才给他一小块地方,免得他搅扰庄上的人,他哥哥姐姐们更是担心。你以为是什么好地方?”
“埋在了哪个旮旯?”
“在梦家湾的耻辱坟地,那里面,还有个多年前的杀人犯,吃了枪子儿的。”
“埋在那地儿,连他的灵魂也不得安生。”
“就是要让他不得安生。”梦胡香气恨恨地啐了一口,像是把一口黄黑色的浓痰啐到了梦独的身上。
苟怀蕉说:“把坏人和坏人埋在一起,那些坏鬼天天一起做坏事,不定会弄出哪些妖蛾子事来呢,连好点儿的鬼也会变成坏鬼。只怕梦独在那个地方,会变得更坏,能比陈世美坏千倍,坏万倍。”
梦胡香说:“梦独活着的时候跟正常人就不一样,他死了就会把性儿变了?俺看不会。只怕呀,他在里面,跟那些恶鬼们合不来,日子更难熬。”她自知有些失言,赶紧不说了。
但苟怀蕉并没有怪罪她,而是说:“这是他的命,他偏不信命。他离了俺,活,活不好;就是死了,在地下日子也难熬。”
梦胡香便顺着苟怀蕉的话把苟怀蕉抬得更高些,说:“那是,那是,都是你的命把他给旺的,叫他当了兵上了军校,他还以为是他自己拼挣出来的哩,屁。”
苟怀蕉叹息一声,说:“俺倒是把他旺了,可是他呢,却是拿着尖刀来捅俺的心口窝,他糟蹋俺,他把俺给坑惨了,俺这辈子算是毁在他身上了。”
苟怀蕉说过这话后,两个女人好一阵子没有开腔。是梦胡香打破了沉默,在苟怀蕉的面前,她是觉得惭愧的,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是她撮合了他们的婚约,可是梦独混阔了,就想攀高枝儿,想甩掉苟怀蕉,想找个城市里的细皮嫩肉的俊俏小妖精;这个梦独,在她的红娘口碑上抹了一泡臭屎,也使苟怀蕉的名声受到连累,他自己当陈世美就算了,可是苟怀蕉却被他拖了四年多,成了个不折不扣的老姑娘,在梦家湾一带,在苟宅子村一带,哪里还会有像苟怀蕉这么大龄的未出嫁的闺女啊!
梦胡香说:“你放心吧,你的事儿包在俺身上,俺一定帮你物色一个更好的。”
“俺从来没为这事儿埋怨过你。”
“俺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
“俺说了,这是俺的命。你看看,咱们两人不是处得像亲姐妹吗?”
“这倒是。”梦胡香点头回应。
“所以,你就别费心思了。”
“你不能在梦独这一棵树上吊死,再说了,连他都死了,死得连狗都不如。”梦胡香恨恨地边说边骂。
“俺不找了,俺这辈子不嫁了。”苟怀蕉说。
梦胡香听不出苟怀蕉这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也不知她是赌气说出此话还是深思之后冒出此言,她盯了一眼苟怀蕉黑里透黄的脸,却见苟怀蕉的脸木着,她探索不出什么内容。她拉住了苟怀蕉的一只手,半天没松开,说:“别说傻话,一个陈世美,不值得你这样。”然后松开,走了。
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如此认知并说出此话的不只梦胡香一人,苟怀蕉的姐姐们及她的双胞胎哥哥苟怀砣也这样劝说苟怀蕉,说她的好日子不能吊死在梦独这棵死树上,不能吊死在一个死了的陈世美身上,他们或托人,或亲自,为苟怀蕉物色可以托附终身的男人。
苟娘却手捻卦签,不发一言,她的瞎眼猛地翻了一下,射出一道闪电,虽只是一道闪电,却看出了明眼人看不到的东西。她看出来了,小女儿苟怀蕉在梦独给予她的梦想里陷得太深太深,无力自拔,她受的创伤也太深太深,这伤口想得到有效疗治,难乎其难。她幽幽地对苟怀蕉说:“这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虽然苟娘只将自己的一颗老心一半沉入虚无,她明白她为他人镶灾解祸既有着阴阳八卦奇门遁甲之功,但还有着她的那张嘴的人为的夸大和虚张声势来讨得一份生活,但她从不说破,说破了就失去她的神秘也失去了别人对她的敬重;然而苟怀蕉却是耳濡目染着瞎眼老母的这一套虚无长大的,她的一颗心很早便有一半儿沉在虚无里,另一半儿呢,则因为还年轻,还因为人生并未受挫,所以还留在现实中。可是经了与梦独的一场婚约之战,她越来越笃信虚无,一颗心大半儿沉入虚无,只有一小半儿留在现实中挣扎着,这留在现实中的一小半儿,让她不至在现实中迷失自己,还让现实中的人加入和信奉她的虚无。
苟怀蕉心里十分认同老母的这句话,虽然她并未说“是”或“不是”。
梦胡香果真没有食言,她与她的媒汉男人一起,撒网钓鱼,梦胡香用她的寸半不烂之舌,苟得古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钓出了几个愿意跟苟怀蕉见上一面的男人。苟怀蕉却表现得有些懒怠,缺乏兴趣,于是,只好,见面仪式安排在苟怀蕉家进行。
在相亲过程中,苟怀蕉只冷冷地看过对方几眼,她却是把梦独当成参照物的,梦独的影像还清晰地留在她的脑海里,梦独一下子就把那几个男人比下去了,她不能接受比梦独差的男人。
可是,让苟怀蕉灰心和气愤的是,那几个年龄比梦独大出许多的男人竟然也没有看上她。
苟怀蕉的姐姐们及二哥的努力也小有收获,这世上总是有很多男人找不到女人的。可是,苟怀蕉依然看不上那些个跟她相亲的男人,男人见了她也赶紧退避三舍;终于其中有一个,苟怀蕉觉得还可以凑合,可是人家却拒绝了。
终于终于,相继有两个大龄的光棍男人在媒人的瞒哄下,在家人的逼迫下,几乎就要应允了与苟怀蕉订立婚约了,但是他们的家人还是多了个心眼,托人一打听,就打听出了苟怀蕉与梦独曾有过的婚约之战,还打听出苟怀蕉与梦独早已有过事实婚姻,在梦家湾吃在梦家湾睡居然是个二手货,特别是打听出苟怀蕉大闹军校的壮举逼得梦独生不如死甚至最后有可能跳井而死也跟苟怀蕉有关,他们的家人被吓住了,一口回绝了媒人。
这世上,只见长得好好的男人打光棍儿,哪有女人打光棍儿的?女人们,不管是缺胳膊少腿的,不管是聋子哑巴瞎子,哪有女人嫁不出去的道理?
可是苟怀蕉,却嫁不出去了。
梦独死了,但有关他的流言依旧沸沸扬扬,人们公然地大声地骂他,他们骂得有理骂得光荣,因为梦独的耻辱既被民间定性也被官方定论,骂一个死人自然无可厚非,还可显出自己与他道德上的截然不同。
可是,因为梦独,虽然苟怀蕉还活着,还好好地活着,居然也起了一些关于她的流言评议,而这些流言评议只能在私底下悄悄地进行,没人敢出声地声张,不仅害怕苟怀蕉的脾气,还害怕她运用什么旁门秘术来诅咒他们。
但是,还是有一星半点儿的流言传到了苟怀蕉的耳中,其中的一句竟让她心有所动心有所感心有所悟,有人竟然说:“她不是说她生是梦独的人死是梦独的鬼吗?怎么也偷偷地跟某几个光棍男人相亲哩?”
她不由地想起了她曾去涂州军校紧跟在梦独的身后不离不弃地闹腾的情景,想起了她一遍遍地跟他说“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想起了自己非梦独不嫁的决心和意志,想起了她与他冥冥中的命理相连。她铺开一张纸,写下梦独的生辰八字,也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按着她所掌握的八卦知识,推算起来,可是推着推着,就乱了,而且老是乱在梦独的身上——可是,她推别人都是极有条理极通畅的,却就是迷在梦独的八字里,梦独的生辰八字是一座迷魂阵,让她钻进去就出不来,只能硬生生推倒一堵堵阻挡她的墙壁,一身汗一身伤地爬出来。
于是,苟怀蕉愈加笃信,梦独是她命里的劫,她也是梦独命里的劫。如今她难以为嫁,就是她命中注定地钻进了梦独的劫,是死了的梦独仍然没有放过她。既然躲不过这劫,那就迎头闯入。
再于是,苟怀蕉恍有所悟,她不能做个食言的人。她曾以自己的旺夫运旺得梦独前程似锦,也以自己的劫,败得梦独前途尽毁生不如死。梦独既然以劫相报,那她何不做出更大的劫,让他死后的魂魄也要受苦受难。
就在这一天,苟怀蕉做出了一个令世人谈之色变的决定,她不嫁任何一个活着的男人了,她要嫁给死了的梦独,她要为他戴孝守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