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盗墓天使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4-10-22 10:37:16 字数:4099
梦独坐下来,伸展了几下有些麻木的双腿双脚,然后,猫起了腰,向着耻辱坟地走去,向着他的坟墓走去。
很容易地,他就寻找到了他的坟墓,哪怕是在夜的幽光里,他也可以看出这是一座新坟。果真,他们是将他草草掩埋的,坟墓又低又矮,这样的坟头,若是在夏秋时节遇上暴雨,还不眨眼间冲成平地?梦独还看见,坟墓近旁有一把旧镐和一把旧锨,均已经不太锋利——主人嫌晦气,就扔弃不要了,坟的周围竟有些衣物,他捡起看了看,啊,竟然是他的军装,还有棉被,和大衣,及可以背起来的行军包……只是,有的军装被烧毁了,军大衣也被烧毁了……啊,他几乎有些惊喜的激动了,他发现他的陪了他好多个日日夜夜的军被和行军包竟然完好无损——也许有些小窟小洞的小损,他没发现罢了,但并不影响使用。他想了一下,决计将没有烧毁的军装和棉被及行军包带走,他正需要它们呢。他可以断定,没有人会注意到此的,因为人们由于对恶鬼的害怕和对耻辱坟地的忌惮压根儿不会来到这里,即便是有参与埋葬他的人来到这里,也定会以为是被流浪汉或精神病患者捡走了。
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他们为什么没有把他的物品全烧掉呢?看着坟边的茅草,他立即便明白了,他们是怕引燃野火,倘若这里烧起火来,不知人们又会如何的编排他梦独呢。
梦独还发现,在他的坟墓的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放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他不明白这是何用意。他捡起其中的一块石头,立时发现原来石头下面压着一张厚厚的黄裱纸,他拿起黄裱纸贴近眼睛仔细察看,看到上面是一个怪怪的图案。
虽然梦独并不懂得那图案代表了什么,但他明白,这定是哥哥们姐姐们害怕他的邪祟搅扰他们所以请老道做了某种法事来镇压他。他又捡起另外三块石头看了看,下面皆压有一张画了怪怪的图案的黄裱纸。啊——,为了让他“安宁”,他的哥哥们姐姐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他的亲人们,他的亲哥哥们,亲姐姐们。
梦独将黄裱纸及压着黄裱纸的石头依原样放好。
他本想对着他的坟墓,给自己也给那个代他而死的人磕几个头,然后离开;但是看着低矮的坟头,他犹豫了。他的心里生出被埋在墓里的这个人的感念,这个不明不白成了他梦独的人,不仅全方位地救了他,还将使他义无返顾地活下去。可是他的,也是他的,坟墓却是那么低矮,倘若真的来几条野狗,也许真能把他从坟墓里拖出来,生生把他吃掉。
此刻,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就是他,他就是被埋入坟墓里的无名无姓之人。
他与他好似已合而为一。
这个代他而死的人究竟是何方人士,他为什么能以假乱真让梦家湾人特别是梦向财梦向权等人以为他就是梦独呢?他为什么死得那么蹊跷而又恰如其分?一个个疑问从梦独的脑子里丛生出来。如今,他,已经成了他的替身,梦家湾人,还有梦家湾以外的人莫不如此确信。也正因此,县上、镇里及梦家湾的头头脑脑们不再想办法让他“走一趟”了,苟怀蕉也不再对他死缠烂打了,他们放过了他,他终于成了自由之身。
他,自由了,可是另一个他呢,那个代死之人呢,却永远被打入了耻辱坟地,连他的尸身也被浅浅地埋着,随时会有野狗来撕扯吞食。
“不,决不,他已经横死鬼井,我不能再让他遭遇野狗们的残暴!”梦独顿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把坟挖开,把代死之人的尸身托出来,然后挖一个更深的坟坑,重新将他埋葬。
寒夜漫漫,万籁俱寂,只有阴风不时吼啸。
梦独小心地将几块镇压他的石头和符纸移开,放好,待将代死者重新埋入地下后,他自会将他们回归原位继续镇压他。他拿起那些埋他的人弃之不要的工具,开始刨挖起他的坟来。他先用锨小心翼翼地把坟上的浮土铲开,没用多一会儿,坟便平了,他需要更加小心一些了,以免磕碰到身心已经受到重创的代死者。
坟坑的面积太小,梦独便挥起镐来在坟周围刨起来,以便将坟墓的面积稍加扩大,同时也便于将尸身托出。
那些埋葬他的人将坟坑挖得太浅太浅了,大约三、四十多公分的样子,把他放下后,就差不多与地面齐平了。一个被众人唾弃的陈世美式的男人,能享有这样的待遇,已经是那些人的大度的恩赐了。
梦独放下手中的镐,趴下身子,仔细探看。他原以为代死者是被装入一口极差极差的薄棺里的,现在才发现,并不,代死者是被裹在一领破草席中的,倒是捆扎得较紧。代死者的头部有近一半露在草席外,梦独便进一步发现,埋葬他的人是让他趴着入土的,而不是仰面朝天的——大约,埋葬他的人心里有着小九九,也可能是老道之意,还可能是族人之命吧,要让这个人,要让梦独永世不得翻身,再也没有作下有违天理有违道德丑事的机会。
梦独当即决定,待会儿将他重新埋葬时,一定要让他仰面朝向天空,哪怕他的天空黑暗无边。
梦独轻手轻脚地却是用力地将代死者托出浅浅的坟坑,放到坟坑边的平地上,那一小块平地本是长了蒿草的,但早已被埋葬他的人拔掉踩平。
他是什么样儿的呢?难道他真的像极了他吗?梦独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年轻人,年岁上应与他相差无几,身个儿上也应与他相差无几,否则不可能以假乱真,哪怕人们对他无比嫌恶,哪怕人们无比惧怕晦气上身,但只要认真辨认——哦,认真辨认,也许,无人认真辨认,也许只是匆匆一眼,就盖棺论定地认成了他梦独了。
他想看看他,他要看看他。
拴裹草席,用的是一绺绺麻,不止梦家湾人会这么做,似乎全国各地的人在办丧事时也到处是麻。梦独解开了麻扣儿,将草席打开,代死者便与他面面相对了。
即便夜色深沉,但凭借着夜的一点点微光,视力极佳的梦独还是看清了,代死者跟他一样,竟然也是穿着一身没有佩戴任何标志的军装;他还看清了,代死者的身高身形竟也与他差不多。梦独更加仔细地察看起他的面部,他相信从来没有人如此地打量过他,研究过他,死者的脸肿胀着,虽然血液已经冰冷,已经凝固在尸体里,已经成为死血,但他还是可以看出,这是一张年轻的面孔,虽然受伤,虽然变形,虽然浸泡,但依然倔强地呈现出青春的底色——虽然他的脸上布着脏污,但梦独还是看出来,他与他的肤色极为相似。这个人的眼睛虽是睁开着的,不管生前有何种没能说出来的冤屈,却没有呈现出死不瞑目的狰狞之态,也许,他的天性里有着过多的善良,哪怕死时,也不愿瞪视他人,以免吓着别人的胆魄。
尽管水已基本控干,但代死者全身的衣物仍然湿漉漉的,紧紧地粘在他的尸身上。
梦独忽然心生疑问,代死者的脸是肿胀的,他的身体为什么没有肿胀呢?他将这个疑问装在心里,遗憾的是他没有时间,也无能为力去解开许多疑问。
梦独摸了摸代死者的胸前,发现他的衣扣系得好好的,无人解开查看过。是啊,既然认定他是梦独,谁还会有兴趣解开看一看呢?谁不知道他穷鬼附身,难不成他的衣兜里还会装有金银珠宝巨额钞票?他仿佛看到多少人掩着口鼻,另一只手在脸前挥来挥去,再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他死得轻如鸿毛,像他这样的人,活着不如死掉,梦家湾少了一个祸害。
梦独摸了摸代死者外衣的衣兜,瘪瘪的,空无一物;接着,他小心地一粒粒解开了代死者的衣扣,解开绒衣,代死者的贴身衬衣露了出来,他朝衣袋上摸去,一下子摸到了一张硬硬的物件,他的心一阵狂跳,他解开上衣口袋,掏出那个扁扁的硬硬的物件,捏在手中,啊,竟然是一张过塑的身份证。
梦独赶紧将身份证装入自己的裤兜里。
他想,代死者的身上还会不会有别的重要物件呢?
梦独解开了他的裤腰带,摸向他的衬裤,啊,他的衬裤上竟然有个贴身的带拉链的兜儿,他的手触到了他腿部的皮肤。他打开拉链,右手的三根手指塞了进去,啊,竟摸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件,他掏了出来。这个物件儿有些神秘,不仅团成一团,还用塑料袋包裹着。梦独毫不犹豫地塞入了他自己的衣兜里。他又继续在代死者的身上搜索了一阵子,没有搜到别的物件,便住了手,重新从里到外地为代死者穿好衣着,扣好钮扣;但梦独没有马上将他卷入草席之中,而是让他继续仰面朝天,他希望他能心到神知,看着他为他挖掘坟坑,而后才将他卷入席筒,让他进入大地的安全而温热的巨大子宫之中。
梦独继续刨挖起来,他一会儿用镐,一会儿用锨,他一定要将坟坑挖得又大又深,心里才会得到安宁。
在这个冬夜里,梦独挥汗如雨,但却动作轻而有力,即使偶有沉闷的响声,也被大地、被黑夜吞没了。
梦独抬起手腕,将表贴近眼睛,两点一刻。
他停住了刨挖的动作,站在坟坑里,这个坟坑,居然比他还要高出几十公分。
梦独双手撑住坟坑外的地面,稍一用力,便跃了上去。他将代死者重新卷入草席,但并没有捆扎得太结实,甚至想,把他仰躺着放入坟坑之后,还要解开那些捆扎他的绺绺乱麻,以免束缚他的手脚和灵魂。
他把尸首托抱至坟坑边上,重又跳入坟坑里。而后,将尸身一拉,再度托抱起,像是托抱着一件易碎的宝贵物品似的,轻轻放入坟墓底部,他是让他仰躺在坟茔里的,是翻了身的。
梦独再度跃上地面,挥锹铲土,填入坟坑。
填土入坑的过程便简单得多了,没过太长时间,新坟重又坐落了起来。但梦独总觉得它低矮了一些,于是又在附近铲了些潮湿的泥土,覆在上面,使得这座新坟,成了一座既不显眼但也不太寒伧的坟茔——他坚信不会有人来到这块阴风肆虐的耻辱坟地上来察看一番——即便是昨天曾来过此处的老道来到这里,也只会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或者是出了什么怪力乱神之类的邪事,怕是连专治鬼神的他也吓得屁滚尿流了吧。
梦独将用于镇压他的四块石头和四张符纸重又放置到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圈绕着他,令他插翅难逃。他环顾四野,想寻找一个参照物并且刻入脑海深处,倘有一日他能复活,也好便于找到他的墓地。可是黑暗无边,到哪里寻找到参照物呢?虽然耻辱坟地里的坟头很少,但谁又能确保梦家湾不出现恶人,他们死后还不得照样被埋入这块耻辱坟地?
他想起他曾蹲伏的田野沟里,正南方向有一棵电线杆,而所蹲伏之处亦是在他的坟墓的正南方向。但愿那棵电线杆将来不会被拆除,但愿梦家湾不会遇到迁坟的指令,倘有那类指令,他和同在耻辱坟地的灵魂们,断不会有人为他们迁入新址,他们只能无所归依,在幽冥中飘来荡去了。
坟墓前,梦独低头,静静地立着。他要走了,要离开他的坟墓远行了,至于远行到何方,他不知道。他跪了下去,深深地跪了下去,额头抵在坟包上,他给他的代死者,也给他自己,磕了几个头。起身时,手中竟抓了两把泥土,他将泥土放入了衣兜中。
在确认没有遗失掉需要带走的物件后,梦独背起背包,拎起行军包,从他自己的坟墓前,出发了,脚步匆匆而有力,在夜的黑暗里,在一片连一片的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