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五、六)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19 15:19:54 字数:6345
(五)
高考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全学区的老师都急了。牯子为什么还不急不忙呢?
还是那句老话: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而福源人喜欢说“拳打肚皮心下事”,意思是自己的事情自己最清楚。
牯子难啊!
在福源,殚精竭虑教书,不明不白付出了整整十年青春,贫下中农是认可的。可是贫下中农买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要王支书和支部点头。牯子现在是看得明明白白了:再在福源坚持下去,教书当民办,要修成正果恐怕遥遥无期。固然文主任表了态,说只要有一个转公办的指标就一定给自己,但什么都会变化,谁能保证文主任不会提拔升迁?谁能保证文主任会“初心不改”?就算这些都靠得住,最后还不是要经过大队这一关?连入党这事,都接二连三考验了这么多次,还是不能如愿以偿。那么转公办老师这跳出农门、从此吃国家粮、领国家工资的大好事,能让牯子一帆风顺、水到渠成?!
牯子不寒而栗,不敢再往深处想。
这么看来,牯子应该当机立断,参加高考,然后一走了之、前程似锦。然而事情哪有那么简单?牯子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为人处世怎能意气用事呢?
牯子不得不仔细掂量掂量。
如今的牯子,撇开大家庭来说,自己名下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四口之家。和柳春结婚这么些年,柳春没能跟上时髦,生活缺胳膊少腿的,不容易呀。后来柳春常说当年牯子坚持给她买麂皮鞋、华拉丁裤,不让她受委屈,她一直记着,也很暖心。这番话让牯子差点流下热泪来。自己欠柳春太多了,那时自己实在是力不能支啊。福源人说是“有心不能照月”,是无能为力的意思。如今,柳春为牯子生下了一儿一女,儿子安安才两岁多,女儿妮妮半岁。家庭负担正是吃力的时候。如果牯子狠下一条心去考大学而且考上了,那就等于把大半个家扔在了福源,柳春怎么办?这个家日子怎么过?孩子怎么养育成人?
思来想去,牯子下不了这个决心。
可是话又说回来,牯子已经27岁,奔三十的人了,这一次机会不抓住,以后还有没有?还能不能再考大学?谁也不知道。同事们都说:“李老师,你不要瞻前顾后,丢掉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到时候一失足成千古恨,悔之无及呀!”
钊老更是掏心掏肺地劝说:“牯子,其他的事,我们不便劝你。但是高考这个事啊,我也必须劝劝你。这是你鹞子翻身的好机会,失之交臂,到时候你肠子都会悔青的。去,一定要去呀!”看得出,钊老简直到了恨铁不成钢而痛心疾首的地步。
牯子陷入没有尽头的彷徨苦闷中,不知如何是好。
长春中学。
全公社十来年没有高考机会的往届生、正在这里就读的应届毕业生聚集在一起,济济一堂,切磋琢磨,奋力备战高考。
考生中,就有牯子同在X中读书的曲海明、后来进入X中的曲长根、成毅力,还有作为知识青年下放到本公社当民办老师的邓方宇、林壮真;而安民学区文办李主任的女儿李芬芬更是志在必得的佼佼者。看着他们热火朝天复习的场景,文主任很舒心,牯子很揪心。
文主任这一次没有再给牯子许诺转公办,倒是摇唇鼓舌动员牯子参加高考。牯子很诧异,诘问他:“文主任,你是不是表态不算数了?还是有什么其他目的,老是要我去考大学?”
文主任很坦然,说:“不是不算数。铁牛,你看看现在形势发生变化了,恢复高考是多好的事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公办老师可不能跟大学生比呀,你一考上就一步登天了,前途无限呢!我是一辈子都想读大学,没指望了。你可不能浪费这个好机会哇!”
牯子动了心,但仍然担心老婆孩子的日子难熬,文主任忍不住数落牯子说:“你这样婆婆妈妈是成不了大事的!俗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关键时刻就要当机立断,拿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来!”
牯子还想说什么,可没说出来。
现在,牯子想明白了: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管他三七二十一,去考场上拼一把再说!
晚上,把两个孩子哄睡后,面对面坐在灯下,牯子含含糊糊对柳春说起文主任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小心翼翼地问柳春:“柳春,你说,我是不是也去试一试呢?”
柳春一听,立刻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鼓励道:“牯子,你这就对了.为什么不去?!要我说啊,就是要去露一手,让别人知道我们家牯子的厉害!你的本事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他们不识货,我识货。当然要去,去吧,不要东想西想,我们也应该扬眉吐气一回了!”
牯子很高兴,也很忧虑,提醒柳春:“万一考上了,我走了,你怎么办?”
柳春不慌不忙,告诉牯子:“我看不是万一,而是一定。你不要担心我们,我从小就自立,过去我跟老祖母一老一少都过下来了,现在有你这根顶梁柱撑着,怕什么?!你走没事,我保证能把两个孩子培养好,把家庭维持好。你就放心准备参加高考吧!”
牯子说不出的激动,一把搂住柳春,久久不愿松开。
这下好了,牯子吃下了定心丸,不再纠结,什么都不想了,一心一意准备高考才是当务之急。
学校的同事如释重负,都放心了。要是牯子放着这么一个好机会不抓住,真会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你在福源不是像鲁迅先生说的“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和血”吗?!你还傻不拉几地舍不得,黏黏糊糊的不愿离开,那岂不是自作多情、不可理喻?对牯子终于下决心参加高考,他们也私下议论:到底是哪尊菩萨点化让牯子这个梦中人突然醒悟的?是什么事触及了牯子内心深处的柔软而弃旧图新?他们猜测、推理、估摸着,仍然不得要领。
现在的牯子心里是亮堂堂的了,一直没有机会,或者说别人不给机会,把自己活生生埋没了。如果不趁机拼一拼,搏一搏,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牯子不说有鸿鹄之志,平时也总是不甘人后的。这次高考机会是国家给的,不要看别人脸色、攀谁高枝,自己真不能错过。考上了,是意外惊喜,一家人都好了,于是“翻身农奴把歌唱”;没考上,自己只是个初中生,没读过高中,自然之理,意料之中,也没有什么丢人的,江山依旧教民办就是了。所以接下来牯子报名,准备,有条不紊,一身轻松。
看着牯子每天按部就班地备课、上课,辅导学生、批改作业,一如往常地作息,没有半点紧张气氛,哪像要参加高考的样子啊?老师们心里打鼓,甚至埋怨起牯子了:你就没看到在中学复习班的那些人,四处搜罗高考复习资料,成天抱着书本啃,恨不得把吃饭睡觉的时间都省下来复习,忙得透不过气来?你这样优哉游哉,没事时也是一手牵着安安、一手抱着妮妮在学校里闲逛,能考得上才怪呢!或许你就是去应付一下,来堵住我们的嘴?我们才不需要你堵呢。
外松内紧。
牯子不喜欢虚头巴脑、没有实效的表面功夫,他历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只是一门心思实干,下足基础功夫。没有复习资料,他便把弟弟妹妹们弃置不用的高中课本找来,一科一科的学习,作业也一题一题地做,顺带着把自己初中的课本认认真真地复习了一遍。牯子对自己的初中基础是有信心的,重点放在了高中课本上,那毕竟是过去没有涉猎的内容,大体上要搞懂。老师们不知道,他们就寝后,才是牯子大展身手、疯狂复习的黄金时段,不到下半夜牯子是不会停手的。
柳春端来一杯热茶,轻轻放在办公桌上,柔柔地说:“牯子,喝杯热茶提提神吧。也别太‘奋身’了,早点休息。”
牯子“嗯”了一声,并没有抬头,仍在聚精会神地看书、解题,房间里只有牯子钢笔在纸上奋笔疾书的“沙沙”声和安安、妮妮均匀的呼吸声。柳春侧躺在床上,看着牯子专心致志复习的投入样子,眼里充满着温存和憧憬。
(六)
牯子要参加高考的消息不胫而走,在福源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就如同在池塘里投下了一块石头,激起了一圈圈涟漪。人们的反应是多种多样的。
支书王大龙笑眯眯地问牯子:“李老师,听说你要参加高考啦?”牯子点点头。王大龙还是笑眯眯地追问,“不在福源教书啦?”牯子连忙否认:“没有,就是去试一试罢了。”王大龙呵呵一笑:“这是好事,去吧去吧。”说完表情复杂地拔腿就走,搞得牯子不知如何是好。
李辉比牯子大两岁,在福源算是能说会写的能人,见到牯子就问:
“你要参加高考,是吧?”牯子不明就里,笑着答:“去凑凑热闹哩。”
“不会吧,我看你靠得住呢。”
“没有没有,我一个初中生,没希望的。”
李辉一脸的不信,一边走,一边说:“我还不知道,你是真人不露相,要远走高飞了。好好好!”牯子傻傻地站着,一时回不过神来。
自来牯倒是设身处地跟牯子说:“我看你在学校教民办挺好的,有星期天、寒暑假,每个月还额外有10块钱补助,照顾家里也方便,还考什么大学?隔山隔水的,悬心挂两头,为难呀!”牯子默然。
燕叔婆、晚婶子来了,也不无担忧地说:“牯子你考大学出去见见世面好是好,就是把柳春放在家里,年纪轻轻带着两个孩子,你能放心吗?不容易呀!”一边说着一边竟轻轻叹息起来。
刘辉煌不太相信牯子能考上大学,却拍着胸脯说:“牯子,你能不能考上我是不知道。我是开拖拉机的,别的不敢说,你如果考上大学,我就用专车把你送到省里,说到做到!”
牯子笑笑,说:“辉煌,你是知道我考不上,故意激我的吧?!”说完,两个人挥挥手,互道再见,心照不宣分道而行。
赤日炎炎。
福源的水稻都沉甸甸的弯下了腰,田野里一片炫目的金黄色,向人们报告丰收的喜讯。又到了农事繁忙的“双抢”季节,学校结束了期末考试,孩子们领走了通知书,去接受家长的表扬或者训斥抑或是一顿暴揍。不管如何,要放暑假了。
钊老、陈老师、余老师可以回塅里或城里,舒舒坦坦过暑假了。钊老少不得去一趟省城姐姐家走亲戚,过过城里人的生活,看看城里人的热闹。当然也免不了穿着那身廉价的蓝色衣裤、腰上系着那条农民护腰的长手巾,被老姐再一次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一番。
民办老师可没那么惬意舒服了。放了假他们就是农民,从人类灵魂工程师摇身一变成了地地道道的体力劳动者,要实实在在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参加双抢。牯子还在学校里,生产队就安排他第二天早晨下田拔秧,只等他按时到岗。往年也都是这样,放假了,牯子就自然转换了角色,不声不响干农活。一个暑假,牯子能接连不断干一个月,包括早战和夜战,从不缺席,这让许多老农也赞不绝口,说“牯子不像教书先生,样样拿得起,吃得苦,不多见”。
而这一次,牯子破天荒地没有服从劳动调配,提出要请假三天准备高考,让一队之长李勤大吃一惊,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因为这简直是史无前例地出人意料,不可思议。牯子没等他恢复常态,又补上一句:“没办法,我没参加中学的高考复习班,就让我在家复习三天吧。临阵磨枪,打点急榨油!”
李勤想,也是啊,人家大半年时间复习,牯子只请假三天,不同意说不过去啊!于是欣然同意。没想到牯子得寸进尺,对李勤说:“李勤,你这个一队之长才有块手表,能借我用用吗?”
牯子估摸着李勤是要好好想想的。没想到李勤竟然很高兴,爽快地答应了:“牯子,没说的,行。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运气好,算八字的说了,我正连走三条毛火运,没有做不成的事。你戴我的手表去高考,肯定能考上。你就等好消息吧!”说话间李勤已经从手腕上捋下了手表,张罗着戴在了牯子手上。
牯子从没戴过手表,乍戴上去,很不自然,感觉怪怪的,就说:“谢谢你!托你的福,托你的吉言,但愿。到底不是戴表的手,总是扭扭捏捏的。”
李勤说:“不是那么回事,戴半天就自然了。反正你放心,这个大学跑不了!”牯子好感动,虽然他向来厌恶爱吹牛皮的人,此时却对李勤产生了发自内心的好感。
这三天,牯子真的安心呆在家里,任田野里打谷机轰鸣、社员们狂飙山歌、烈日疯狂炙烤、泥浆上下翻滚,任一丘丘稻田从金黄变成绿色,插上晚稻,换了新装。牯子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左手抱着妮妮,右手抱着安安,坐在房间里畅享天伦之乐,美其名曰请假复习,实则虚晃一枪。其实,牯子此前已经复习得差不多了,是跟生产队赌赌气,顺便弥补一下对两个孩子的亏欠。
三天过去,牯子收拾好高考资料,在头天傍晚早早来到八里外的大坪屋,要在岳父母家安营扎寨,来个以逸待劳。
走进大门,迎面走来的岳母喜笑颜开,朗声说道:“哦,是牯子啊,来高考的吧,太好了,快进来歇息。电扇都开好了,坐一会就凉快了。”牯子受宠若惊,走进房间慢慢坐下,说:“谢谢丈母娘。有劳您了!”牯子没有像城里人叫“岳母”或“妈妈”,而是按福源的老规矩叫丈母娘,隐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这样双方都可以接受,显得不那么突兀。
因为牯子和柳春的婚姻,是双方都敏感的问题,为此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直到半年多以前,妮妮降生,牯子去岳父母家报喜,才打开了尴尬,开始来往。不过也没到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程度,这样话就少了。岳母也知趣地转身去烧水泡茶,牯子才松了一口气,拿出复习资料抽空看了起来。
热腾腾的茶端来了,牯子起身接着,客气地谢谢岳母。
不一会,岳父也推着自行车进了屋。岳父谭部长在25里外的红星公社工作,担任党委委员、武装部长,他身材魁梧,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使人感到压抑。见到牯子,他也视如己出地直接叫“牯子”,牯子立马站起来,岳父继续说:“你来了,真好。坐着坐着,不要拘礼。这次高考,你要把握住机会啊,你们读书人为国争光的时候到了!”牯子唯唯诺诺回答:“丈人公说的一点都没错,我会努力的。就怕是眼高手低,辜负了您。”
岳父把草帽取下来,随手一扔,说:“不会的。你就只管好好考试,后勤服务有我们呢!”
牯子再一次真诚感谢岳父母关照,岳父却自顾自地说道:“哎,柳春跟着你有了前途,比什么都好。我们放心了。”
吃晚饭时,岳父要了一杯白酒,祝牯子考出好成绩。牯子出于礼貌,也敬了岳父一杯。脑子有点晕晕乎乎了,似乎觉得哪里还没准备好,想了想,突然大叫一声“不好”,惊得岳父母张大嘴巴,不知所以。一问,原来是牯子想起把最重要的准考证丢在家里了。没有准考证就进不了考场,考不了试,还谈什么考上大学?!怎么办呢?牯子气得要打自己耳光。岳父想了想,告诉牯子:“没事。你看平时我都是走路回来的,还真巧了,今天鬼使神差竟然破例骑自行车回来。不要紧,明天早晨你就骑自行车回家,不到十里路,要不了多久就把准考证拿来了,不至于赶不上考试的。放心好了。”
岳母看了看牯子:“哈哈,你真有运气!菩萨保佑!”牯子也高兴得只是点头。
不用说,牯子第二天准时参加了高考。先后考了数学、语文、历史、地理,好像还可以。下课后,听着考生们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垂头丧气的议论,牯子又有些沉不住气了。特别是文主任器重的安民学区李主任的女儿李芬芬,据说平时成绩就很好,这次却一出考场就叹息:“文主任,这科考得不太好,都怪我粗心,可能要扣三分呢。”下一科她也是说,“不争气,有一个2分的小题没做呢。”如此这般,说得牯子心里直打鼓,自愧不如:看人家小姑娘,每科扣三两分,还有90几分,自己差多了,怎么考得上?!要不是在岳父母面前骑虎难下,牯子真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忐忑过后,牯子又很快释然了:人家是血气方刚、青春年少的学习尖子,自己却是一把年纪的成年人了,干不过他们本在情理之中,何必勉强?再说,自己也读过书,曾经也名列前茅,而且教了十年书,阅卷计分也懂。到底谁高谁低,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呢!
仔细回头检讨,牯子认为自己已经发挥得不错,有的题目丢分实在是没学过、不会做,扣分也心服口服。要说出问题,倒是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百密一疏,差点没赶上地理考试而功亏一篑。那是牯子把开考时间搞错了,本来是2点30分关闭考场,牯子搞成了3点,所以在岳父母家放心午睡。等到发现错了,考场就要关闭,牯子一骨碌爬起来就跑,马不停蹄冲向设在山头的中学的考场,气喘吁吁加上汗流浃背,乖乖,只差两分钟就完了!牯子来不及喘息、擦汗,马上奋笔疾书答题,还好,按时交卷,感觉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后来,成绩出来了:百分制——98分。连牯子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慌慌张张赶去,差点误了考试,却考了个最高分。时也,命也?
那年高考,考虑到当时的客观实际,对考生外语没有硬性要求,只作参考。牯子初中学俄语,丢了十年,不想丢人现眼,干脆不参加外语考试,这是允许的,但监考员说还是必须进考场,在试卷上写上名字,坐上半个钟头才能离开考场。这是牯子高考最轻松的一科。
高考结束了,暂时没有结果,牯子无挂一身轻,潇潇洒洒告别岳父母,回家搞“双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