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3章 一波三折
作品名称:偏锋走剑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10-18 07:54:55 字数:4657
古福贵妻子廉杰花生下两个女儿后,过了三年未再生育。古祖明托人为他娶妾,被他谢绝了,除了夫妻俩的感情还在,也不想让廉家这边对他因此淡漠,总是安慰父亲再等等看。这一等,第五年喜讯到来,妻子产下一名男婴,他高兴地赶到祖父坟前烧香磕头。
暮秋,廉杰花带着两岁半的儿子去割猪草,儿子在田边一会儿追蜻蜓,一会儿捉蝴蝶,一会儿摘红红的野棉花。不觉间来到青龙沟时,她肚子忽然疼痛,感觉要腹泻,将背篼放在河边田角,喊声毛毛帮妈妈看好背篼,不要乱跑,疾步向旁边的田角转弯处走去。可回来时,不见了儿子,喊也没有人答应,提心吊胆走到沟边看时,儿子双手和头浸在水中,双脚倒立靠在河堤。她急忙跳下沟将儿子抱起来时,儿子面色乌紫,没有了呼吸。此时沟中的水不深,可能是他追捉蝴蝶或蜻蜓跌进沟中,头先入水,虽然水深只能淹过脖子,但也因此窒息死亡了。
廉杰花在沟沿抱着儿子呼天抢地哭喊,还夹杂着“妈再也不打你了再也不骂你了”的话。古福贵跑去看到这一幕,顿时瘫坐在那里。她见到他,双手抓他的脸,声声喊赔我儿子,骂他是你这个舅子嘎公(外公)亲爷做恶事遭报应了。
古福贵任凭妻子打骂,直到她打骂累了又抱着儿子嗡嗡大哭,经妻子一骂,联想起两年前的事,也是捶胸顿足,后悔莫及。
古八字父母去世不久,赶场算八字,或去做法事,有钱人家请他抽两口鸦片。俗话说,输钱只为赢钱起,抽烟只因抽喝皮(白吃),渐渐上了瘾,老婆说不住,说多了还要被他打。姐夫姐姐劝他节俭些,他反问人家,你拿多少给我吃,把你们吃心痛了?当亲戚就要当亲戚的样子,不要干涉娘家的家务。
抽鸦片是烧钱的嗜好,他虽学有埋人算八字的技艺,但技艺不高,知名度不大,所攒钱粮,入不敷出。没两年,开始变卖祖上留下来的田地。
开春,有人到古家寨批发鸦片,价格比零售价便宜一半。古八字向同寨的古福礼借十块大洋购买,可到年底一算,本息已翻到二十块,如果利滚利下去,第二年将还四十块。他找古福贵做中人,将寨侧林水沟边那块旱涝保收的田抵卖给了古福礼。
古八字觉得自己卖吃亏了,加之批发来的鸦片便宜,吃起来不心痛,不像购买零的那样,坚持到受不了才吃。其实从时间上算下来,这批发比零售还要贵。接下来又差钱买鸦片了。
第二年开春,古福礼铧田灌水时,他去刨田埂。古福礼质问他,说他不讲理,他却说:“这田卖了不假,但田埂并没有卖。”
古福礼说:“从古到今,田埂都是包括在田里的。”
他回答:“凡事都有开端,历史上没有新生活运动,生活艺术化、生活生产化、生活军事化,闻所未闻,现在不是有了?旧族谱没有古福礼,也没有古福儒,新族谱现在不是有了?二十年前女人得裏小脚,现在哪里还有小脚姑娘?”
旁人劝和,问他这田埂另卖多少价。他回答:“二十块,少了一毫也不行。”
古福礼则声称:“除了裆里的,其他,一毛都没有!”
二人互不相让。古福礼必争,如果没有田埂,这田就不能种植水稻,这与土何异?如果再加二十块,那差不多又可购买一丘田了。古八字不让,田埂修复他又刨开,家中已无多少田土可卖,头已伸出,人已得罪,只能硬着头皮向前,何况鸦片瘾来了那是要命的事。
两人厮打得鼻青脸肿后,找胡保长评判,各执一词。喊在场人来作证,其他两个证人支支吾吾,怕得罪古八字,怕他在自家的祖坟上做手脚,伤害在世人;何况今后老人去世了,还得请他寻找风水宝地,选择黄道吉日操持安葬。可说假话,实在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卖田还不包括田埂在内的。只有见证人古福贵说:“他们口头说不包括田埂,今后另议。”
古福礼将燃香成排插在田埂上,对古福贵说:“如果古福儒说了卖田不包括田埂,你就屙尿将这些燃香淋熄。”
古福贵说:“实话实说,我怕什么!”当即走过去,一路屙尿将这排燃香淋熄了。
胡保长按古福贵的证明,判古福礼如果要田埂,按古八字的要求,折半付十块大洋。古福礼本想找史乡长再判,又怕他们吃完原告吃被告,何况古福贵背后还有廉家,到时结果依然,只好顺坎放背篼(歇息),忍气吞声付了十块大洋。本来可以不付,就当买这田变成了土,或是在原来的田埂边退后另砌一道田埂。但折本往后算,每年秋天收的稻谷,远比种包谷划算;或是多收几行稻谷,也用不了几年就能将这钱赚回来了。
古福贵之举被父亲、妻子埋怨。他说这是报古福礼父亲八年前中途夺他家生意之仇。当年他与卖主谈好了价格,结果被古福礼多一块大洋将田买走了。他心里还想,今后求古八字的地方要多得多。两家结下的怨恨因此又加了一层。
廉杰花认为,古福贵儿子的死,与他屙尿淋香作假证遭报应有关。
颜河义将小孩从廉杰花手中抱回家。她将小孩穿上新衣,抱在怀中呆呆地坐到天亮。第二天中午,古福贵从廉杰花手中拖过儿子的尸体,交给颜河义,让用篾席裹好提到山后他家的松林中埋了。
廉杰花从此不言不语,饮食少进,彻夜难眠,不时还自言自语,有时突然说毛毛回来了,起身跑出门去,发现没有人,又昂昂地哭着用头撞起板壁来。请来的医生都说,心病还得心药医。只能宽慰她,慢慢恢复过来。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一天中午,她说去青龙庙看看,谁知她从青龙洞顶上倒立飞下来,待听到人喊叫,古福贵、颜河义等从寨上跑过去时,她脑浆迸裂,已无声息。
廉杰才接到丧信,带着亲人前来看望,知是怄气自杀,唯有叹息。
古八字带着古福贵寻找阴地,在相邻的牛家寨后面的林中寻得一块宝地,正对青龙洞。他说此福地荫及后人,两个女儿会嫁区长以上的高官,外孙也是龙凤之辈。好在这是古福贵家的祖业,不涉及与他人买地或换地的问题。此福地风声如果透露,或是他人之地,买换都不一定能成功。
安葬廉杰花后的第三天早晨,有人发现她的坟墓被人刨开了,棺材被抬放到坟外。待古福贵带人上山看时,气得一阵跺脚乱骂,准备重新安葬。
古八字说:“福气已漏,不能再荫庇后人,也难保不再被人重新掏开。”只好抬回埋在寨子边棕树坡的族坟里。
古福贵本想告官,怀疑是古福礼做的手脚,可又无证据,何况古福礼那两天都在他家帮忙,没有发现他离开过寨子,他家又无其他棒劳力。
七年前,古福礼父亲因购买田地,加之为他娶媳妇购买聘礼和操办酒席,用尽了家中的积蓄,还欠了二十多块钱的外债,一时凑不足晋成皇当年核定三十块大洋的保护费。向乡邻筹借时,其他能借的亲友之前已借,硬着头皮问因购买田地有了隔阂的古祖明,古祖明说家里已如水洗,也正为交保护费发愁呢,只好托人说情担保,晋成皇同意缓交。
古福礼娶妻当晚,闹新房的人走后,妻子铺床准备就寝,晋成皇派来的人破门而入,将他妻子掳上山了。来人留话说,你家既然有钱买地娶媳妇,却无钱交治安费,说给谁听都不相信。没有办法,只得请你老婆上山干活抵扣所欠治安费,如果有钱了也可来赎。
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古福礼父母,又气又病,不几天相继去世了。待古福礼借钱安葬毕父母,低价出售两丘田一块土给古祖明,归还欠账,凑齐保护费去赎妻子时,时间已过两个月。保护费之外,又多了两块大洋的床铺费和生活费。妻子回来只得实说,上山帮忙干活抵债是假,实是被晋成皇睡了第一晚,再被他那帮弟兄们轮流睡了两个月。
妻子回来已有身孕,吃药也未能将胎儿打下来,生下来尽管是个男孩,还是被古福礼当作野种摔死了。可接下来五年未能怀上孩子,夫妻俩都很后悔。
转机在日军攻进南京次年出现。
入夏,古福礼大哥赶双龙场未归,有人说,被晋成皇的人抓了壮丁,说他家符合二抽一的规定。在报纸上说武汉被日本鬼子占领之时,接到政府送来他大哥阵亡的通知书。半年后,大嫂改嫁,将八岁的儿子古成智留给了他。他将侄儿名正言顺抱养为子,内心喜悦,这比抱有父有母的孩子放心多了。村人也称赞他,对得起泉下有知的大哥了。
古成智五岁时还在吃奶,话也说不清。六岁多了,喊他看猪,他贪玩去偷邻居家鸡窝里的蛋烧熟了吃,猪去拱了古福贵家的红苕,被他妈妈打了一顿。七岁时放牛,把牛甩在一边,自己去打萢吃,牛把自家的包谷苗吃了一大片,又被他妈妈打了一顿。贪玩忘事,也是孩子的天性,最让人失望的,是他读书那混了泥浆的脑壳。
古成智的妈妈将古成智送到古福贵的私塾读书,一年了,写自己的名字像随意折木棍凑的一样,生人认不了,字,也认得屈指可数。一本《弟子规》,学了前面忘记后面。有一天,喊他背诵,他疙里疙瘩地背出笑话中的几句:
先生师娘喜相逢,生个儿子滚地龙。
一年一度叮当会,三十晚上满堂红。
这是笑话中说对应的狗交配、乌龟爬、办丧事、房着火四件事。古福贵听罢,操起竹片戒尺,抓过他的左手掌,连打了五下。他手掌顿时红肿起来,哭着回家又被他妈妈罚在香盒下跪了半夜。
第三天,古成智没有去读书,古福贵去喊他,他死活不再去学堂了。他妈妈威胁他:“如果不去读书,就天天放牛砍柴割猪草。”
他却回答:“做这些比读书轻松多了,还好耍点。”
古福贵和古成智妈妈都觉得他不是读书的料,也就随他去了。他父亲死后,他妈妈觉得守着他已无出头之日,就改了嫁。他不愿读书,古成礼也没有勉强他,让他力所能及地帮助干些地里的活。
由于古福贵的伪证事件,古福礼有一年多没有与他搭白。直到他儿子溺亡,妻子跳崖,古福礼才主动站拢来帮忙。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牛家寨来人对古福贵说,对不起他,他参与刨坟了,万望他大人不记小人过,都是牛族长给他喝了亡魂汤,忘记了他家曾经对自家借钱借物的好处。也不知他家和牛族长曾经结下了什么隔阂。那人说:“古八字看地后,古福礼鸡叫时到牛家寨叫醒族长说,此处葬坟,会压牛家寨的龙脉,不但全族人不能富贵,人丁还会衰败。”
牛族长听后没有采取像之前一些村寨的做法,发动族人阻止丧家下葬,那样的结果,势必引起双方械斗,难免伤亡,最终还会以官家判案为终。虽说械斗牛家寨可能会占上风,但官家判案必输无疑。牛家寨内外亲戚中,最大的官职是保长,而古福贵家背后不管是红道还是白道,青龙坝没有一个村寨惹得起。
牛族长犹豫不决。
抬上山安葬那天,在路上焚烧死者旧衣遗物时,那烟雾飘到了牛家寨上空,虽然没有落在谁家屋顶缠绕,不知接下来谁家会死人,却也让全寨人都提心吊胆。当天晚上,就有鬼在寨前柏杨树上呱呱呱地叫唤,越听越害怕。族长安排人烧纸钱灰,混合铁砂装进火枪,摸黑朝鬼叫的树丛打了一枪。鬼叫声停止了,族长喊人点起葵花秆来,众人走近一看,那鬼被打死后变成了一只体粗颈短嘴尖的黑鸟。第二天一早,一群乌鸦又飞到那几棵柏杨顶哇哇乱叫。人说凉风绕绕天要晴,乌鸦叫唤要死人。当天晚上,族长找了来人在内的几个身强力壮的近亲,喝鸡血酒后,深夜上山刨了坟。
古福贵听着听着脸色阴沉下来,板着脸问来人:“你来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来人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为你好。”
“你说,我是带着你去和他们对质,还是带人去和他们打架,抑或告官你去作证?”古福贵将叼着的烟杆取下,在鞋帮子上磕掉烟灰。
对方脸红脖子粗无以回答,只好悻悻地说还有事,走了。
古福贵知道这人前两天为地界,被牛族长判输了怀恨在心,想借他的力量报复牛族长。而今事已至此,自己不管走哪条道,就精力时间钱财而言,赢了也是输了,何况儿子妻子连丧,已是心灰意冷。
不知是忧伤过度还是焦虑所致,古祖明吃过晌午饭准备带人下田薅秧,走到院坝,突然倒地,双目紧闭,双嘴皮颤抖发不出声,问他话也不回答,口水流进了脖颈。人们将他扶到卧房躺下,急忙找医生来看,喂了几服中药不见好转。又请古八字翻书,看看中了什么邪,请他做了场傩堂法事,也不见效。古福贵只好去找孟老医生。孟医生清脉说,应该是脑壳中的血脉出了问题。之前吃药不对症,做傩堂法事又耽误了几天,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他给古祖明开了几服中药,扎了两天银针就回双龙了。十天后,古祖明能慢慢下地行走,并开始说半清不明的话。三个月后可独立行走,说话也能听得清了,但耳聋、眼瞎一点都没有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