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四十五、四十六)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16 13:13:37 字数:5329
(四十五)
晚上还有流动哨。
牯子年轻力壮,不怕疲劳,曾经跟自来牯多次参加。最难放流动哨的时间是冬天。这时最大的敌人不是四类分子,而是刺骨的寒冷。牯子放了多年流动哨,没有遭遇过一个“阶级敌人”,自然也没抓到过。很难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可是冬天的寒冷这个敌人牯子是见识过的,认识也深刻得很。特别是下半夜,落雪“打凌”(即霜冻),寒风呼啸,冷入骨髓。他们把能穿的衣服都一层层裹在身上,拿着扁担,打着手电,东走走,西转转,警惕性极高,却逮不着立功受奖的机会。牯子最深的感慨是:冬天怎么这么冷,冬夜怎么这么长?!但是不管如何,这是政治任务,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大意,不能够掉以轻心。何况这也是工作,跟白天出工一样,又能多挣一天的工分,何乐而不为呢?
这些年,福源的民兵工作确实在全公社很有影响,公社武装部钟强部长多次表扬,并在福源召开了民兵工作现场会,王大龙作了经验介绍,出了一把风头。王支书不满足,他要在公社造成更大的影响。
4月底,王支书找到马当先,说:“当先,我们福源民兵工作有了影响,你功不可没。今年,要搞点创新,造成更大的影响。”
当先想了想,说:“我是有个想法,但没把握,你来决定吧。”王大龙听说当先有想法,立即追着要他说出来。
当先沉吟半晌,一字一句说了出来:“我原来在海南岛当海军,我就想能不能组织民兵搞一次游泳训练,这是新东西,而武装泅渡也是战备的重要项目,别的大队肯定没搞。不过我先声明,我是海军没错,但是我不会游泳。你看怎么样?”
王支书也想了想,说:“你是海军,不会游泳?怎么可能呢?但是这个如果搞起来了,确实是个新东西,影响大着呢。我们应该搞,可以搞!”当先有些迟疑地点头。
5月14号,福源民兵训练如期举行。考虑到李辉那篇稿子被王支书批评,这一次大队没有通知牯子参加训练,让他在学校安心上课,以免分散精力,特别是不能造成福源大队不重视教育的误解。临近中午,听到外面“一、二、三、四”的口令声和“杀!杀!!杀!!!”的呐喊声,牯子知道民兵训练开始了。牯子不知道的是,这支民兵队伍被带到了桃李坡的水库边,进行游泳训练。
一场悲剧悄悄拉开了帷幕。
福源所在的长春公社是山区,只有一条瓦砾江流经全境。这是一条清澈见底、水流平缓的小河,平时河水深不盈尺,很少发生安全事故。全公社只有几座勉强称为“水库”的山塘,负担着相关稻田的灌溉任务。福源人基本上是“近山识鸟音”的多,“近水知鱼性”的少,男人多是旱鸭子,女的都是铁秤砣。所以搞民兵游泳训练的决定本身已经潜伏了巨大的危险,是鲁莽的不计后果的行为。而王大龙却浑然不觉。
桃李坡位于福源的后山腰,四周树木参天,绿意盎然,微风吹过,树叶哗啦哗啦响,阴森森的。这里水库里的水,汇集山泉而成,凉飕飕的,哪怕是夏天,一般人也不敢涉足,害怕引起抽筋痉挛而出意外。当先领着民兵来到水库坝上,看着有些浑浊的水面,突然有些下不了决心,心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来。
然而,一众男女民兵可没想那么多,急不可耐地催促:“当先,还等什么,既来之则安之,下水吧!”没等当先回话,就下饺子一般往水库里扑去。眼见得李芳和欣妹子也试探着下了水,当先只好下到大坝边走一步探一步,畏畏缩缩的,一点也没有中国人民海军的风范,这一幕让解放、跃进、红旗这些老民兵忍不住笑了起来。
于是,福源的民兵训练掀开了史无前例的新篇章,李辉的生花妙笔有了新的用武之地。
午休时间,牯子正在教室里小憩,他要陪着孩子们“午睡”,以免小捣蛋们搞出恶作剧的新花样来。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牯子被人轻轻推醒了,一看是解放,一个激灵站起来,劈头就问:“解放,你们不是在搞游泳训练吗?你不去训练叫我干什么?”
解放看了看午睡的同学们,小声说:“牯子,当先叫你去。”
牯子不解:“他叫我?大队不是没安排我参加民兵训练吗?”
解放急了:“不是要你训练,是要你去救人!”
牯子也急了:“什么?救人?救谁呀?”
解放压低声音告诉牯子:“连坤,他沉下去了!王支书正往桃李坡赶去呐!”
牯子知道大事不妙,吼道:“桃李坡好几里远,还有什么希望救人?”
解放说:“哦,不是救人,是捞尸体!”
牯子无话可说了,只能跟着解放跌跌撞撞赶往水库。
原来,福源的民兵训练游泳只是赶热闹,一群旱鸭子觉得新鲜好玩才趋之若鹜。真下了水,多是扒着水库边沿拍拍水花打打水仗,都知道水火不容情的警语而浅尝辄止。只有连坤,一个19岁的新民兵,一下水就毫不犹豫地往中间游去。大伙看呆了:连坤何时学了这几下子,一马当先,顺风顺水?有几个年轻的还鼓起掌来了!但没多久,掌声就戛然而止,大家眼看着连坤手忙脚乱划了一段就力不能支,然后双手在空中乱抓,他还没喊出“救命”,水就慢慢没过了头顶,接着连坤沉入了水中,水面冒出了一串气泡,又没了。
当先最先反应过来,大喊:“连坤,连坤!”已经没有应答,他叫民兵快救人,可是谁都不会水,又没有准备任何救生设备,只能一个个匆匆爬上岸,坐在一边叹息。
等到牯子被领着来到桃李坡水库,王支书已经到了,正在组织民兵找来竹竿、木棍、麻绳抢救。但人没了,眼前是一片浑浊的水。大家无计可施,知道牯子喜欢洗冷水澡,会两下狗刨式,都把眼睛盯着牯子。牯子知道,自己也没那个本事,但现在必须尽心尽力捞连坤的尸体,不然说不过去!他跳下水库,往胸前招了几把水,拍了拍,又搓了搓,深吸一口气,接着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一到深处,水就变凉,牯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到处迷迷茫茫,看不清任何东西。牯子憋不住气了,又浮到水面吸气。再潜下去,还是找不到连坤。
浮到水面,当先在大喊:“牯子,来,给你竹竿,你插到水里,顺着竹竿潜下去,看能不能找到?”牯子于是接过竹竿,插入水中,沿着竹竿往下潜。竹竿大概有10米长,潜到底了,还是两眼茫茫,什么也看不见。牯子没办法了,浮出水面,无奈地摇了摇头。
王支书神色黯淡,了解到连坤父母家人大放悲声,就要来兴师问罪要人,只好下决心开闸放水,寻找连坤尸体。灌溉稻田的黄金水白白流走了,连坤的尸体也终于打捞上来了。他面色惨白,肚子胀得像一面鼓一样,全身满是淤泥,一只手里紧紧抓着几根稻草。刚才还活生生的一个后生,转瞬成了一具没了生命的遗体,民兵们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几个女孩子更是嚎啕大哭起来!
李辉等着写民兵训练稿子的努力白费了,福源这一次遭遇了滑铁卢,影响太大了!
(四十六)
这场悲剧的影响延续了好几年。连坤是凤老先的长子,长得一表人才,并且已经结婚成家,全家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儿子走了,儿媳也要走,生离死别,一个完完整整的家瞬间支离破碎,还失去了家庭的主要劳力,老年无望,生活堪忧。想到这一切,凤老先禁不住悲从中来,要找王大龙算账,要他赔人。闹得王支书、马当先还有一帮大队干部被凤老先夫妇咬牙切齿地诅咒,从此不敢从他门前经过,只能绕道而行,偷偷溜走,完全没了往日威风八面的风采。
在福源干了那么些年,王支书毕竟有办法。李辉已经被这件事弄得焦头烂额,杯弓蛇影,不敢提笔写新闻稿了。然而事后不久,王大龙又找到他,说:“李辉,我看民兵训练的稿子还是要写,你琢磨琢磨吧。”李辉怕了,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赶紧推辞:“王支书,我是吓怕了,写不了啦。你安排别人吧。”王大龙不悦:“你是大队秘书,当然要你写!”李辉无奈,眼巴巴地看着王大龙:“我的天哪,事到如今还是要写!那你说怎么写呢?”
王支书想想,搔着三七开的头发,敲了敲脑门,慢条斯理地说:“你就说,连坤是夫妻不和导致轻生而发生不幸的。事后通过大队开展调查了解,发现了民兵队伍中形形色色的活思想,包括连坤家的情况,然后大队支部安排熟悉的民兵上门做工作,循循善诱,对症下药,终于解决了凤老先的思想问题,使他认识到不是因为民兵训练而酿成了不幸,恰恰相反,是因为没有早些开展民兵训练从而发现事情的苗头而及时加以解决导致的,这就更说明了加强民兵训练的重要性!所以凤老先想通了,实现了从对民兵训练不理解到大力支持的转变,现在他又把二儿子乾坤送来当上了基干民兵,大队民兵营的士气大大提高了,战斗力更强了。这不就是坏事变好事了吗?!”李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支书,像看见了外星人一般,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三天后,一篇汇报材料《坏事变好事:福源民兵训练大获成功》在李辉笔下顺利出笼了,公社在《长春快报》进行了转载,还配发了评论文章,推介了福源大队积极主动做好思想工作、促进民兵训练的做法,号召全公社学习他们的经验,把各项工作搞上去。福源在全公社继续保持了领先态势,王大龙仍然大红大紫。
为老贵读到那篇文章,不禁又一次大发感慨:“天哪,明明是一个重大事故,却变成了王支书的功绩和经验;明明应该受到追究,却在全公社推介学习。我们这些泥脚杆子实在是想不到、做不到。李辉也真有水平,能写得出这篇文章,这才真的是‘羊毛笔嘴快如刀’呀!”
牯子跟连坤小学启蒙就是同班同学。知道他辍学后过早进入社会,不到20岁就充当起男子汉养家糊口的角色,很不容易。他也想有一个更好的人生,一直在努力。他结婚成家了,彷徨无计,刚好碰上了这次民兵训练,使他的人生仓促画上了句号。人生真是变幻无常啊!生与死就在一念之间。牯子免不了常常把自己与连坤联系起来,产生人生苦短、生活不易的感慨,也想拥有一个平安幸福的人生。但挥之不去的预感在纠缠着牯子:自己和柳春的爱情似乎也将充满意想不到的坎坷。
那一天,天是黑沉沉的天,地是黑沉沉的地。从早晨起来,就狂风大作,刮得山摇地动,刮得树木点头哈腰、翠竹东摇西摆,刮起满地尘土,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天上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一场倾盆大雨正在认真酝酿。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切的一切,都毫无例外地被裹挟进了这场风雨交加的铁幕之中。
牯子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媒人去柳春家说合的消息。
呜呼!辗转传来的不是喜讯,简直不啻晴天霹雳,一个噩耗!“岳父岳母”直接宣判了牯子婚事的死刑!难道有人“打破”(说坏话阻挠)?不会吧。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没有深仇大恨,谁会去做“打破”这种缺德事?!自己是哪个方面被他们看不上,不满意到了没有任何回旋余地而一口回绝的地步?牯子百思不得其解。
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牯子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想到:是了——自己和柳春的关系是基本确定了,但为什么竟然没想到她的父母——这一个屋顶下的另一家呢?何况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大坪人都对此避而不谈,自己怎么毫无顾忌一头就钻进了这个难解难分的罗网,而没能把“位高权重”的“泰山”搞定呢?这可是个难缠的主啊!
记得有一个晚上,牯子正坐在柳春家闲聊,突然有人敲门,接着一脚踏了进来。此人身材高大,口里嚷嚷着说是吃马铃薯吃了混进的半夏子,喉咙、舌头麻木怎么的,眼睛却犀利地审视着屋里的每一个人特别是牯子,弄得牯子浑身不自在起来。麻木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他也不了了之而悄悄收兵。牯子麻木许久才搞明白,这位就是柳春的父亲,红星公社武装部谭部长。这次回家碰上牯子这个可能会做他女婿的嫌疑分子,于是找由头来考察考察。牯子感到“来者不善”,心头掠过一丝阴影。
在地方上,牯子家的口碑还不错,这点牯子是有自信的。父亲李医师多年行医,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有口皆碑。母亲闻淼芬勤劳节俭,把一个大家庭料理得生气勃勃、井井有条,人们赞誉有加。兄弟姐妹也都会读书,能做事,其乐融融。牯子一直期待着未来的岳父岳母点头,成就自己的美满姻缘。牯子想要好好地孝敬他们,以报答他们对柳春的养育之恩。
到底是怎么回事?七弯八拐,情况总算搞清楚了。不是家庭的别的问题,也不是牯子的问题,而是李医师的问题,是李医师的历史问题!
解放后,国家搞了一场又一场的政治运动,抓了一次又一次的阶级斗争,搞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清理阶级队伍”更是把一个个普通百姓家庭都梳理了一次,贴上了政治身份的标签。你是依靠对象,还是“团结对象”,乃至怀疑对象以及“打倒对象”,都可以对号入座。李医师是烈士后代,家庭成分是贫农,现实表现也好,怎么就入不了岳父岳母的法眼呢?他们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宿怨呀。
后来牯子想明白了,作为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哪有一张白纸般纯洁无瑕的呀?李医师原来也一样,找得出“污点”来。如今,“岳父”正气凛然地宣称:“他是国民党,我是共产党,是死对头,势不两立,怎么能开亲结义呢?这绝对不行,让他们死心吧!”
几年的坎坎坷坷、锲而不舍,换来的却是如此绝情冷冰冰的几句话,牯子悲愤不已。但世道人心就是这样,未来的岳父岳母拒绝得冠冕堂皇、无可厚非,牯子能奈何?那个年代,谈婚论嫁讲究根正苗红,三代贫农,历史清白。军人是抢手货。结婚彩礼送“红宝书”、送箢箕扁担等农具最为时髦,最被推崇。而让人憋气的是他们硬要把他父亲这个从没写过申请书、没做过半点坏事的所谓三青团升格为国民党,不露声色地把父亲与他们不共戴天起来!怎么能这样处事呢?!
憋气归憋气,两个青年男女一直心无旁骛地爱着,而且志趣相投,绝不可能“悬崖勒马”、改弦更张。他们能够选择的只有坚持、坚持!
正常的道路走不通,就采用迂回战术。前面提到,请本屋的堂叔作古正经去岳父家做煤说合,仍然是铩羽而归。
两个心爱的人,一个在大坪屋,一个在福源,只能暗中互相鼓励、坚持、等待!希望等到春回大地、冰消雪融、花好月圆的那一天。
等待就能等来想要的结果?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