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十三、十四)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08 10:40:35 字数:4785
(十三)
熬来熬去,牯子总算当上了大队民办老师。
他任教的福源学校算是大校,有6个老师,其中有2个公办老师,4个民办老师。说实话,虽然都是教书育人,但社会地位和经济待遇迥然不同:像牯子这样的民办老师,开学了,在学校上课是老师;放假了,下地干活就是农民。公办老师每月按时领工资,民办老师要到年底生产队决算才拿到调工工分,每天折合三毛钱左右。而且民办老师还要受到一些群众的质疑和嫉妒。牯子他们4个民办老师每月可以领到上面发给的6块钱“牙膏钱”,也被某些人眼红得不得了;而且民办老师还是一个随时可能失业的职业,大队(支部、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即贫管会)都可以以“农业学大寨运动需要”“工作需要”等名义让其回生产队当农民。如果不是自己能力出众、无可替代,民办老师的地位就岌岌可危。
6个老师中的钊老,大名梁钊,是公办老师。他是因为作风问题被查处贬到福源学校的。他是老教师,任教多年,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到了福源,正好“传帮带”,带带大家。因此,他来了,并没有孤立感,相反,老师们都欢迎他,关系融洽、亲近,梁老师也就慢慢适应了,安心在学校工作。
梁老师会写字。会写字不是说能写出字来就行,那是一个老师必须会的。他是能写出一笔好字。牯子不知道他是否练过什么体的书法,只是觉得他的字拿得出手,潇洒漂亮。本地人说“字怕上壁(bia,入声),人怕做客(ka,入声)”,平时写个字,乍看起来也还马马虎虎看得上眼,但只要往墙上一贴,完了!东倒西歪,有气无力,完全没了章法,自己看着都无地自容,更休想入行家的法眼了!而那时政治挂帅,写标语搞宣传是老师们的日常工作,你不能说自己写不了字,不然就别想混下去挣“调工”了。所以虽然连自己都不满意,平时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写。现在好了,梁老师泼墨挥毫,挥洒自如,把这般“苦活”一概承包了,大家怎么能不如释重负、兴高采烈呢?!
一般人写字,总喜欢把纸折出横的格子、竖的线条,然后才敢在纸上小心翼翼地涂抹,生怕写得歪歪斜斜、大小不一。梁老师可不是这样。只见他把大张的红纸绿纸拿过来,在乒乓球桌上铺开,饱蘸墨汁,提笔就写,而且横平竖直,中规中矩,看着就生气勃勃,煞是漂亮!把纸张往墙上一贴,那字照样好看。附近围观的社员不由得异口同声赞赏:好字!好功夫!是个练家子!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梁老师优雅地放下笔,咧嘴傻笑,收工。
梁老师还会教音乐。他识谱,当然是简谱。有什么歌,他拿着慢慢哼几遍,就会了。他也会指挥,乡下人叫“打拍子”。据牯子所知,男老师多半不会音乐,上唱歌课就为难了。碰上女孩子又喜欢唱歌,老是缠着老师教新歌,老师总不好意思总说“我不会”吧?于是只好请同校的女老师换课。会教唱歌的梁老师来了,老师们就不用犯愁了,到时候把几个有唱歌课的班级聚在一个教室里上大课,让梁老师辛苦代劳,其他人乐得隔岸观火当听众,何乐而不为?
不过,梁老师不怎么会普通话(本地人称为“打声”),教唱歌也就是本县土话居多,甚至比土话还土。比如有一首歌词是“小弟弟,小妹妹,大家来开故事会”,梁老师硬是把“妹妹”教成“mimi”,同学们不知所云,也只能鹦鹉学舌地胡唱一气,其他老师则碍于情面,在一旁装傻。
喜欢扫地,是梁老师的嗜好。他不是一般的喜欢,是酷爱。农户是早上扫一遍地,学生是放学后扫,梁老师则是有空就扫,似乎停不下来。下课了,老师们都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同学们上厕所,梁老师却不同,随手就拿起了扫把,开始扫起来。道路、走廊,都扫。扫得最多最经常的,当然是自己的卧室。他经常和老师闲聊着,扫;跟学生谈话,扫;来客人了,照样扫。直扫得尘土飞扬,乌烟瘴气,仍然不停不住,其乐融融。扫完,把垃圾归置到门背,万事大吉。所以梁老师宿舍看得到的地面总是一尘不染,而门背看不到的地方则有些惨不忍睹。大家也指出过他的瑕疵,梁老师笑过之后,一切如常。
梁老师个子高,颧骨也高,偏瘦,留着分头,经常穿着蓝色中山装、蓝色卡其裤。他当时工资是每月39.5元,算是比较高的,牯子他们这些民办老师戏称其“高薪阶层”,自然成了打秋风的对象。不过,梁老师看起来也不宽裕,每个月发工资,他老婆就掐着时间点来了,把他的工资“洗劫一空”。如此一来,梁老师也往往囊中羞涩,比大家好不了多少,因此必须捂紧口袋,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有时候到中学开老师会散了,一伙民办老师便像蚂蝗一样粘住梁老师,死乞白赖地要他表示一下。梁老师笑吟吟的,半推半就,带着大家走进路坪供销社,窸窸窣窣从裤袋里搜出带着体温的几毛钱,买下一包一角三分钱的“红桔”牌香烟。这香烟只比当时所能见到的最便宜的八分钱的“经济”牌香烟略好,被人称为“狗卵子”烟。他郑重其事地撕开包装,给每人发上一支,牯子和老师们便高高兴兴点燃香烟,吞云吐雾,嘻嘻哈哈地往家走,梁老师也了却了讨债鬼们的心愿,一身轻松地跟着走。
梁老师有个姐姐在C市,条件比较好。他去走亲戚,姐姐一见面就数落开来:“老弟呀,你看你这身打扮,像个什么老师,腰上系着这么一条长手巾,这是乡下农民打禾挑担保护腰子用的!你是到C市来呢,不是去打禾,不是去砍柴,也系这么个东西,像什么话!土坯木马的,把我老姐的脸也丢尽了!老弟,我求你帮个忙,别再邋邋遢遢跑来了,好吗?人都要脸皮,我也要啊!”梁老师不以为意,也不生气,傻呵呵的,任姐姐呵斥一番,过后依然故我。
跟梁老师熟悉了,大家便不再叫他梁老师,而直接称呼他“钊老”。前面说了,叫熟人只叫名字中间的一个字,后缀“老”,以示尊重,这是福源的习惯。钊老的生活清苦,以至于经常没吃饱。老师们一起吃完饭后,总能看到钊老不经意间长叹一口气。这成了他无法改变的习惯,“习惯成自然”,他自己已经难得注意,而牯子这些明眼人则看得清清楚楚,不禁为之深深叹息。于是,在钊老家访碰上吃饭时,学生家长总会真诚地邀请他再吃一碗。有的还会特意为他煎个鸡蛋,炒几片腊肉。钊老也会礼节性地推辞一下,最后盛情难却,也便欣然接受以填饱少油没盐的肚皮。本来按规定公办老师是必须住校的,钊老却常常晚饭后就“离家出走”,留宿在民办老师或学生家里,老师和家长也与人为善,不向上级打小报告,钊老便安然无恙。
钊老并没有条件养尊处优,相反,只能节衣缩食,勤俭持家。他家在塅里,没什么山、相对平坦,因而也缺少柴火。这可是个大问题。钊老于是跟牯子这些半农半师的民办老师一样,一到周末,便舞刀弄棍地爬山越岭搞柴。那时周末只有星期天放一天假。钊老有一把半镰刀,挑一担箢箕,在山上只选刀把粗的小树枝砍,把箢箕挤得满满的,大步流星挑回学校。过称才知道,钊老的柴只有60多斤,牯子的却有90多斤,难怪总是追不上钊老的步伐!
钊老就这样搞柴火,箢箕装得满,就好看,码成一堆容易干,自己体力上也支撑得来,皆大欢喜。他的柴火堆在教室的阶基上,整整齐齐,蔚为大观。放寒暑假了,柴也干了,钊老就租来一个手扶拖拉机,把一个学期搞的柴火运回家去,让成天在生产队战天斗地的贫下中农既眼红又佩服不已。
牯子后来考上大学,登门道喜的络绎不绝,生产队送了4块钱,大队10块。左邻右舍、学生家长一般送1块钱茶水钱,路书同学送来一个工作笔记本、玉芳父亲占老春送了两包一毛六的“航海”牌香烟。钊老却专门上门道贺,说了一通顺利发达之类的祝福语,最后隆重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用饭泥粘好的红纸包送给牯子,里面装着带着钊老体温的皱皱巴巴的3块钱茶水钱,这出乎牯子的意料,也让他深深感动。要知道,钊老平时抽的是红桔牌香烟,身上基本没有零花钱,过日子都是马马虎虎凑合的。情深义重,不容易啊!
这次以后,牯子和钊老再没见过面。再一次听到钊老的消息,是他的死讯,说是早走了,坟上都长草了。牯子愕然。钊老才60多,就走了?刚退休不久,有钱,孩子也长大成人了,负担轻了,正是过好日子的时候啊,完全可以安安逸逸享受晚年幸福,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想不通啊。
福源人都说,钊老当个公办老师,工资不低,一辈子应该过得舒舒服服,至少应该比农民好。但钊老吃没吃好,穿没穿好,三天两头唉声叹气的。到头来好日子来了,没过几天,就匆匆忙忙走了。真是时也,命也!
(十四)
跟钊老同病相怜的,还有同校的民办老师李安平。
安平聪明,会读书,只是从小身体羸弱,骨瘦如柴,弱不禁风,像个女孩子。
安平考入县一中,成为家人的骄傲;然后考入省会高中,前程似锦,更成为家人的希望。
不过,他很快和牯子一样,遭遇文化大革命,没能读完高中,升学之路戛然而止。
安平拖着依旧瘦弱的身子心有不甘地回来了。可以想见,他的心情是抑郁的。他心中的悲苦,他的父兄、家人凭着自己在农村作田种土的经历,永远无法理解。
当时农村淹没一切的声音是“农业学大寨”,是“知识分子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安平作为福源大队妇孺皆知的准高中生、“知识分子”,这时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引以自豪的资本了。大队王支书和贫下中农需要他赶快放下臭架子,去掉“骄、娇”二气,战天斗地!而安平贫病交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被人看不起自在情理之中。勉强出工,也只能做些女人做的手上功夫,而且差强人意,妇女嘲笑他,男人鄙视他,甚至小孩子也不把他当回事。晚上评工记分,他只能记6分,这是妇女劳力的待遇,而且是在人们的不屑和施舍的眼光逼视下得到的。安平只能尽量避开这种场合,一个人躲在家里黯然神伤。
老这样挨下去也不是办法。后来,福源需要增加个老师,安平就顺理成章地走上讲台,成了一名民办老师。教那些还流着鼻涕的启蒙儿童,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虽然大材小用,但也有好处,他可以轻松应付,不至于使身体健康每况愈下。然而,他还是越来越打不起精神,上不了多久课就要坐下来休息一下,有时还要伏在讲台上假寐。课堂纪律什么的,他也自然无暇顾及。家长、学生有反映,牯子作为校长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敷衍过去了事。
老师们知道,安平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他大冬天晚上怕冷不想睡觉,就一直陪着在钊老卧室烤火。钊老炭盆里不烧炭,烧自己砍来的柴火。那是一根根刀把大小的树枝,剁成一截一截的,干透了,好烧,热气容易上身。钊老在一边不停地加柴,把火烧得旺旺的,安平坐在另一边,全身佝偻环抱着大半个炭盆,好像要把所有的光和热都揽到自己怀里来,还有点瑟瑟发抖。不到下半夜开始下冻,这个火就不会熄灭。
安平的卧室是在教室后面隔出来的一个小间,还有一具木板楼梯要占去不小的空间。里面只有一张小木床,上面放着他简单的卧具。还有一张课桌,放着学生作业本。那是什么卧具啊:一床硬邦邦的破棉被,放在破旧的篾席上,下面铺着薄薄一层稻草!
其实,安平很想成个家,过一个农村人最平常的生活。他曾被媒人领着去这家、去那家相亲,并且设想妻子以后学个缝纫,干点轻松活,赚点手艺钱,两口子过得滋滋润润。那些女孩刚开始听说安平有文化、在教书,往往跃跃欲试,但过后听人“打破”说他身体病怏怏的,加上亲眼看见他风吹得倒的瘦弱样子,都知难而退了。
拖着拖着,安平的病越来越重了。
迷信的家人决定请人好好治一番。他去世的当晚,请来了汾阳也是他家亲戚的法师,焚香秉烛,祈求祷告,钟鼓齐鸣,人声鼎沸,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睡在隔壁的安平,本来气息奄奄,听着令人心烦的一切,更加烦躁不安,大叫“难受”,捶胸顿足,无法自已。等到大伙草草结束法事,安平终于大睁双眼,长叹一声,气绝身亡。他放弃了这个本不属于他的世界,心有不甘地走了。
安平只活了30岁。30岁,而立之年,那是一个人生命的大好时光。安平在这个节点画上了人生的句号。如果不是文化革命,如果不是重病缠身,如果、如果……他可以凭着自己的天赋、学识、成就而鹤立鸡群、风生水起,给自己的人生书写出不凡篇章。而现在,他默默无闻地走上黄泉路,肯定是孤独的、悲苦的、不甘心的。但是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他只能默默地面对现实、承认现实,接受他无法改变的一切。
眼看着安平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学校只有5个老师了,大家都默默无言、禁不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