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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梦游症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4-09-30 11:29:56      字数:5441

  梦独听见,大姐梦向花上了自行车,朝东走了,而二哥梦向权,朝西走了,他家有一小块承包田在不远处,栽了许多杂草似的小树苗,他经常会去打理一下,以便日后向政府讹钱。
  对亲人们对他进行的具有特殊意味的“考察”,梦独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我行我素,既不故意装疯卖傻求得另一种方式的自保,但也不刻意证明自己没有癫狂不是精神病患者以求得他人把他当成正常人。他倒想看看,人们会如何对待他这个普遍被认为是落魄失败、并且被怀疑为有了发疯趋势的归来者。
  最后一个守灵的夜晚,连梦向权自己也决不会承认他心里生出的是一股莫可名状的恶意,正因为莫可名状,所以,他就有理由认为他生出的是好意,是为了他的“亲爱”的弟弟梦独好。如此,他在良心上才不会自相矛盾甚至自我谴责,才会说起话来行起事来毫无愧意。
  本来,梦向权一个人对梦独悄悄“考察”就可以了,可他担心自己拿捏失度考察不够准确,于是就趁梦独不在屋里的时候,对另外七、八个一同守灵的人说,自从梦独被军校开除学籍如今复员回家后,他总觉得梦独受到了心理上的严重创伤从而导致说话神神乎乎做事十分出格,他怀疑梦独有了某样精神上的疾患,说不定已经成了精神病,可是他不能断定梦独究竟是不是得了精神病,所以,他请大家一同对梦独多加关注,如果梦独真的成了精神病,也好及早采取措施,或者关起来,或者送到远处的精神病院。
  就像梦向花点拨和提醒梦向权立竿见影一样,包括梦向财在内的七、八个守灵人也立即调动记忆,在记忆里搜寻梦独有哪些异于常人之处。这么怀着偏斜的方向一回忆,他们忽然便有了很多发现,皆觉得梦向权言之有物言之有理,皆觉得其实梦独早就有了某种他们忽视的征象。他们忌惮万一梦独突然闯入,所以不敢大声交流心得,只能悄声地说上三言两语,虽然他们互有嫌隙,但在这个守灵之夜却心照不宣,都想在这个夜里察究梦独是否真的成了精神病患者。
  在心里,他们既盼望梦独成为精神病患者,可是又害怕梦独成为精神病患者。
  他们的心情很错乱地交织着,心跳也与以往有些不同。
  梦独出外散步回来了,本来,他是不会出去散步的,出殡后的守灵未满三日,他是不能以任何理由出外散步的,尽管天已黢黑——说起来,散步是顺便,是顺便到田野上的小塍上走了走。
  梦独一个人吃过简单的晚饭后,大哥梦向财来了,他是长子,夜晚的守灵,他自然是有一种带头的责任感的。梦向财对梦独说,出殡那天放在土地庙旁边的那张父亲母亲生前睡觉用的木床,需要翻个个儿——出殡那天是将床面紧贴地面四脚朝天的,如今头七过了且出殡过后的三天守灵将满,需要把床正过来,让床面朝天四脚着地,放满五七三十五天就可以拿回家来,倘床烂掉了,就作罢。梦向财叫梦独去将床翻过儿正好,以便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后代。
  梦独便出去了,到了土地庙前,做好了大哥梦向财要他做的事情。见天色已晚,而外面并没有走着的行人,此地乡下人并没有晚饭后出外散步的习惯。他认为不会碰到村人,便决定走一走,既散散步,更散散心。
  在田塍上走了会儿,他想,明天得去公安局看看如何办理身份证,能不能出示退伍证后就为他办理?当然了,等会儿回家后,小声问问二哥梦向权,看他是否知道户口簿的下落。
  他并没有耽搁太久,若耽搁久了,近亲的守灵人到齐了,会说他为自己的父亲母亲守灵竟然不专心一意呢,连最后的表现孝心的机会都白白错过,反落得一身不是。
  梦独回到家,并未关闩上院门,兴许会有守灵的人来得迟一会儿。
  进到灵屋,他仍如昨天前天大前天地跟屋里的人打招呼,而别人在回应他的时候,眼光里不免含有研究的成分,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想从他的话里听出什么,当然,是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想要的东西。
  梦独问二哥梦向权有没有看见家里的户口簿。
  梦向权说:“俺家有俺家的户口簿,俺拿你们家的户口簿做什么?你的户口没登在俺家的户口簿上,俺的户口也没登在你跟咱爹咱娘的户口簿上。”
  说完,梦向权追问:“你找户口簿做什么?”
  梦独没有避讳梦向权,说:“办身份证用。”
  梦向权说:“俺可没见到。”
  梦独说:“莫非是丢了不成?”
  有人说:“户口簿弄丢了也没关系的,补办就是了。”
  梦向权说:“办身份证有个鸟用?办证得花钱。再说了,俺庄户人家,用不着住大宾馆,俺只是在附近打工,工头又不要身份证。”
  有人接话说:“可不?俺就是去了城里,也没用到过身份证,俺就住最小最便宜的小店,那些小店里从来不要身份证。”
  梦独说:“你们千万不要小看了身份证,它是一个公民身份的标志。”
  听听,当了几年兵,怎么说出话来就让梦家湾的人听不懂哩?什么“公民”,什么“标志”?守灵的人听得半懂不懂的,想起了梦向权的拜托,纷纷将探究的眼光投向梦独。
  他们中,确乎有人不懂何为“公民”,就问梦独:“你经见得多,你倒是给俺讲讲,什么是公民,什么是母民?俺只知道,俺是老百姓。”
  又有人说:“俺也没有身份证哩。办那个,有个屁用?”
  梦独说:“那你还真得办一张,你要是出了远门,寸步难行。”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话有失误。
  果然,有人问:“梦独,你是要出远门吗?要到哪里去?”
  梦独收回刚才的话,说:“怎么会呢?我还等着给爹娘上五七坟呢。现在呀,我哪里都不会去的,就在梦家湾。”
  “那往后呢?”有人追问。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梦独回答得可谓滴水不露。
  梦向权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说:“有些事儿还真不能以后说。你就这么一直单着?一个人?”
  “一个人单着也没什么不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梦独这话虚实相间,且有着自嘲的成份,回答得并没有什么不得体。
  可是守灵的人们却没有听懂梦独话里的自嘲意味,他们可是亲眼所见并且有人亲身经历,梦家湾的爷们儿谁不娶个女人烧火办饭夜里作伴儿呢?为了不打光棍,为了娶个女人做饭生孩子,有的男人到外地种瓜种菜想法儿在外地讨个女人回来,还有极个别的男人甚至给人贩子送钱送物,千难万险地把女人买来,然后拴在家里,或拴在自己的脚脖子上,唯恐女人逃离后人财两空。可是这个与众不同的梦独着实比当兵前更加地离奇古怪了,居然说出愿意打光棍的话来。他,他的脑袋是不是真的受到了强刺激而出了什么毛病?
  守灵的人们怪怪地、不解地盯着梦独,有人转过头来,互相心照不宣地轻轻点了点头,意思不言自明:看来梦独的脑袋是真的出问题了。
  他们一致地朝他们想要的结果去想,于是便会若真若假地出现他们想要的结果,而那结果又佐证了他们的设想。
  虽是守灵,但守灵人只要不做出太出格的事儿,在屋子的哪个角落飘荡的灵魂是不会怪罪守灵人的,他们喜欢看到后辈们打打扑克或摆摆龙门阵呢;当然了,当香炉里的香火快要燃尽之时,自会有守灵人前去添加香烛的,也有人会烧上几张黄裱纸,安慰一下死者的灵魂,也安慰一下自己的心。
  时候不早了,守灵人皆躺了下来,躺在用麦穰打成的地铺上,一个挨着一个。大家伙儿拉着闲呱儿,拉着拉着,就能把人拉入梦乡,把人白天的疲劳拉到九霄云外。
  守灵的人中,除侄子们外,梦独的年龄属于偏小者。但里面还是有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人,甚至曾经同过学。由于近几年,他们的生活轨迹完全不同,所以他们的谈话便会转向原来曾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比如上学时期的趣事,评价老师,评价哪个同学,等等的。
  他们依然在用着旧有的眼光在看待多年前的人和事。
  梦独却持有不同的见解,他是在用他如今的认知理念和水平看待过去的人和事,所以,他的见解便跟别人有了分歧。别人便想,梦独怎么会那么想那么看呢?别人想了又想,想不明白,便只好想,大约梦独的脑子真的出了问题哩。
  有个别人朝梦向权偷偷使眼色,意思是梦向权之前所言不差,梦独的确有了某种精神病患者的症状。
  似乎是怕惊扰了尚在这屋里徘徊飘浮的灵魂,守灵人的拉呱缓慢而幽长,拉着拉着,困意袭来,一个接一个地进入了睡梦当中,就连担忧或惊喜梦独神经不太正常的梦向财和梦向权也睡着了,独有梦独辗转反侧,无法成寐。
  说起来,他只有二十二岁多,可却偶尔会失眠,有时需要一遍遍地数羊方可入梦。左右守灵人高高低低的打鼾声,更成了噪音,搅得他头脑乱纷纷的。他想,近一周过去了,他们这批退伍军人的某些待办事项,相关部门大约已经作好了衔接,虽然没有户口簿,他明天还是要去公安局看看,能否办理身份证;哪怕一时不能办理,也要弄清楚他需要开哪些证明补上哪些手续。
  既然无法入睡,梦独干脆放弃了进入睡梦的努力,他轻手轻脚地起身——由于这么多人睡在大通铺上,梦独并未脱光全身的衣着进入被筒,而是穿了衬衣衬裤的——别的守灵人认为他此举是假洋盘,不像个梦家湾人。梦独穿上了部队发的绒衣绒裤,又披上了军大衣,穿好鞋子。
  他又朝香炉里续了三炷香,加燃了两支白烛。
  香烟袅袅,屋子里的一切,昏昏沉沉的,看起来,都如在一种安静而怪异的寐中。
  梦独放轻脚步,走出了灵屋,在院落里踱来踱去。他又想起了办身份证的事儿,想起了遍寻不见的户口簿。他忽然想到,兴许并非梦向财或梦向权在捣鬼,而是另一个人偷走了户口簿,这个人,就是苟怀蕉。可苟怀蕉出现在葬礼上那天,并没有进入这个院落更没有进入屋宅呀?难道,是她在父亲母亲命丧黄泉之前,就心怀恶意偷走了户口簿?
  是她,是她,没错,一定是她。想到这里,梦独不由地倒抽一口冷气。
  该怎么办呢?他想。那苟怀蕉断断不会承认偷走了户口簿,而他,却并不是户口簿上的户主,户主是已经溘然长逝的父亲。
  他又想,总会想出办法来的,毕竟,他是一个活生生存在着的人,人们总不能连这个事实也不承认,更不会剥夺他的地球居住权吧?明天,带上所有的退伍材料,相信公安局办证人员是能够体谅他的。
  夜深了,万籁俱寂,偶尔远处或近处传来几声犬吠,反是加重了夜的寂静。而在这座并不宽敞的院落里,梦独蓦然发觉自己的脚步声响了一点,这么踱过来踱过去的,倘有守灵人出来小解,或者是隔壁邻居听到,说不定又得派生出关于他的某些谣言了。
  于是,梦独轻轻拉开院门,走了出去。朝右一拐,不远处,就是土地庙,再朝南一段距离,就是梦家湾的魔井。
  梦独缓步踱着,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想着未知的迷茫的前路。
  巨大无边的黑夜塞满了宇宙,梦独不明白它是怎么一点点将白昼挤走的,而白昼又是如何一点点将黑夜给挤走的,白昼和黑夜像是时光的左脚和右脚,各迈出一步,就完成了一个循环,再各迈一步,又是一个循环,如此黑白循环,就组成了无头无尾的时光长河。
  时光的右脚仍在高高地抬起着,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了。走在村外野地上的梦独折回身子,缓缓朝家中踱去。他却并不知道,就在这同一时刻,好几个守灵人发现他不见了踪影,开始变得慌乱起来了。
  是紧挨着梦独而睡的一个血缘上来说较为亲近的侄子辈的男子最先发现梦独的被窝是空的,他是被一泡尿给憋醒的,从铺上站起身,右手不小心扶到了梦独的铺位上,他先是担心惊着梦独,但感觉触碰的不是梦独的身体,而是麦穰下的结实地面。咦,梦独呢?他走到屋外,去了大门旁的茅厕,放空过后在院子里在屋子里找了梦独一圈,却未见踪影,便叫醒了梦向财和梦向权,另有三个人也听得了动静,坐起身来。
  三更半夜,梦独去了哪里?带着这样的疑问,他们中有人忐忑不安地躺在铺位上,梦向权则与另两个守灵人一起出了院门,想看看梦独究竟去了哪里,会不会惹出什么事端。
  三个人在院门外猫着腰,像是做贼似的,商量着是朝东拐还是朝西拐。梦向权说朝西拐吧,朝西拐可达土地庙,祭礼就是在那里举行的,说不定梦独去那边发神经怀旧伤怀去了。
  三人刚要挪步前行,却见西边约三十米处正有一个人踽踽而来,看那身个儿无疑就是梦独。他们想看看梦独究竟在做什么,赶紧将本来就很不挺拔的腰猫得更低了,但又随时准备着急急溜回院内,溜回屋中,及时躺在铺位上。
  梦独却并不想回家,如若不是“守灵”,他会在这个夜里走得更远更远。他停住了脚步,聆听起夜的寂静来。片刻后,他觉得有些困顿,打了个哈欠,活动了几下腿脚胳臂,作了几个军体拳动作,似乎,精神回到了身上。然后,继续朝家走去,却加快了脚步。
  梦向权和另两个守灵人赶紧重又进了院子,进了屋子,躺到铺上。其中一个人害怕地说道:“梦独好像是在夜游哩。”
  又有人说:“梦独就是在梦游哩。”
  梦向权对梦向财说:“哥啊哥,不好了,梦独现在怎么患上了梦游症哩。”
  他们听到梦独关闭院门的声音,赶紧住口,装作睡着的样子。这些梦家湾人,并不具体地知道何为梦游症,不过是从电视上看到一些相关的画面,可那些戏剧化的画面让他们胆战心惊,他们想,梦游的梦独魂儿并不在他的身体之内,身魂分离,身体并不受灵魂的支配,他会不会像电视上所演的,拿起一把刀来在不知不觉中把他们一个个人的脑袋抹下来呢?他们还将梦游症与精神病混为一谈,心想,受到强刺激的梦独果真是得了精神病啊!
  有的人居然发起抖来。
  他们再也无法安眠到天亮了。
  让他们松一口气的是,失去灵魂支配的梦独并没有做出出格之事,既没有抹他们的脖子,也没有卸他们的膀子,他进了屋子后剪了剪烛花,然后就脱衣躺进了冰冷的被窝。
  早晨,天刚刚亮,与梦向财、梦向权和梦独一同守灵的人就穿衣起来,他们对梦向财和梦向权说话,客气地问接下来的这个夜晚还来不来守灵?梦向财和梦向权说,不必来了,守满了三天,并且,父亲母亲过世也早就过了头七,只是记得五七来上坟就是了,至于三七坟,你们若是有事儿忙乎,不必来了。
  他们却皆没有理会梦独,在他们的眼里,精神病患者是算不上一个整人的,何况,他们怕哪句话不小心冲撞了梦独,万一为自己招来灾祸如何是好?
  梦向权和梦向财也一先一后地走了。
  宅屋里又只剩下梦独孤身一人,与父亲母亲的遗像面面相对。他知道,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将会少有人踏入这个晦气之地了,倒不是他们担心梦父梦母阴魂不散继续在这座屋宅里继续盘桓,而是担心命途多舛的梦独的霉晦气儿扑到他们身上带累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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