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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陷低谷抬头挺胸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4-09-26 12:01:10      字数:4277

  后来,后来的后来,多年以后,梦独越来越痛切地发现并且感觉到一个人生道理:对于出门在外胸怀理想的人来说,如果能够衣锦还乡,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云故乡的人在他们的眼里心里就会亲切可恋;但如果遭受挫败遭受重创,故乡还是那个故乡,但却陌生、疏远、冷酷,而对这个失意者最重的惩罚就是让他回到故乡,并且把故乡变成他的流放之地。
  一旦故乡变成了流放之地,大多数人会为此郁郁而终的。
  那一天,故乡就成了梦独的流放之地。
  一切挫痛都是那么始料未及、不可想象、离谱得很。
  他在县武装部民兵训练基地受到原鲁山镇武装部祝部长的当众训斥和贬损,还受到百人左右的激进的应征青年们的鄙薄、嘲讽和斗争,还被半个包子准确击中头部……倘不是送老兵的部队军官为他解围,不知还会闹出何种令他难堪的乱子来。
  要回家了。
  在多少人的眼里和心里,家,是他们避风躲雨的港湾,是他们可以憇息养伤的地方。可是他却不愿回家,怕回家,他知道他将面对无数的冷言冷脸和埋怨。
  却没有想到,是噩耗,是巨大的、足以将他吞没的噩耗!
  如果冷言冷脸和埋怨能消弭噩耗,他宁愿难以数计的冷言冷脸和埋怨翻倍。
  整整一路,梦独的头脑是木的,是麻的,他没再说一句话。
  到了梦家湾村口,车子停了下来。
  四姐夫说:“下车吧,现在就可以哭出声来了。你可不能光在心里哭,村上人认可的是谁哭的声气大哩。”
  五姐夫说:“三兄弟,按着咱们的乡俗,你从外边回来,是得哭着进家门的。”
  梦家湾一带的哭丧调儿,有些像唱歌。说梦家湾人一代又一代是听着这哭丧歌儿长大变老,一点儿也不为过,那哭丧调儿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耳熟能详的。可说来怪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梦家湾虽不太大却是什么人都有,总有异于常人的出格者勇敢地涌现出来,他(或她)在遭受亲人遽然逝去之后,不知是由于心里被巨痛雍塞所致,还是由于其他原因,虽然眼泪如滂沱大雨般地流下,虽然心痛如绞,虽然嘴里发出“啊啊啊”的低哭声,可就是哭不出那种可以让人余音绕梁三日的哭丧调儿。因为不“会”哭,有些乡野的村人便武断地以为他(或她)不哭,又进一步武断地说他(或她)是不孝子或不孝女,有人甚至而被兄弟姐妹拳脚相加,事隔多日后,事隔多年后,他(或她)的不孝行为还会被人提及,被人嗤之以鼻,被人传为笑谈,被人鄙夷耻笑……
  四姐夫和五姐夫心里对梦独是隐隐有着一点儿担心的,毕竟,梦独几年不在梦家湾不在鲁山镇不在吕蒙县生活,自然难得听到哭丧调儿,万一,他只会流泪却不会哭丧怎么办?多少人已经红口黄牙说梦独是害死父亲母亲的凶手了,若再加不会哭丧,岂不罪加一等?
  四姐夫、五姐夫示范似地哭起丧来,半弓着腰,踽踽而行,缓缓地朝村里走,朝仍被称作梦独家的屋子走去。
  “俺的个亲娘哟——”
  “俺的个亲爹哟,你怎么就把俺扔下走了哟——”
  四姐夫、五姐夫如此哭丧道,把岳父岳母哭成亲爹亲娘。
  “别光流泪,哭呀,哭呀——”四姐夫提醒催促梦独。
  梦独试着哭出四姐夫五姐夫那样的唱歌般的声调,只是还没有放开悲声。
  “哭大点儿声,免得被庄上人笑话。”五姐夫悄声对梦独说道。
  梦独一点点地提高着音量,终于成功地放大悲声了:“俺的个亲娘呀——,俺的个亲大大呀——”
  三人依着长幼顺序排着小队,哭着走进了家门,进入了里间屋停放灵柩处。
  两张床并排放在狭小的屋子当央地上,梦守仁和老伴儿一人躺在一张床上,一动不动,两眼圆睁,死不瞑目。
  哪怕心里对梦独有着无穷的怨怼,哥哥们姐姐们总还是克制着愤怒的情绪一时没有做出过激之事,没有立即辱骂梦独,没有把拳头打在梦独的脸上,把脚踢在梦独的身上,而他们以为他们有着足够多的理由如此行事,来显示他们的孝心从而更加显示出梦独的不孝及梦独之毒克死了父母双亲。他们也伴着梦独一起哭起来,在两张床边挤挤地跪着,唱歌一般地哭着……
  在哭过一场之后,有的哥哥姐姐还是开始了对梦独的埋怨、训斥和说教,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观点,皆认为父母之死的主因是梦独,是梦独做下的有辱全家体面的丑事,特别是抛弃苟怀蕉而罪有应得地被军校开除学籍关入黑屋。
  梦向财对梦独说:“能让你跟他们的遗体见上一面就不错了,要不是为了等你回来,早就去火化了。”
  梦向花说:“幸好是冬天,要是在夏天,就是多放一个时辰,都会招来好多苍蝇和臭虫。”
  梦向权说:“你现在回来,你以为是来送爹娘最后一程啊?其实是让他们死不瞑目,你看看,他们都睁着眼呢,你真不该回来,你一回来,更叫他们活着为你丢人死后也为你丢人。现在倒好,我们也得为你丢人了,你回来也是丢俺的脸面。”
  梦向叶说:“还吵吵啥哩?莫不是还想让咱爹咱娘再死一回?莫非在葬礼上闹架让村人看咱们一家人的笑话?他再怎么不孝,可说来说去,梦独总是咱爹娘的儿子,回都回来了,难不成不让他参加葬礼?”
  梦向叶这么一说,梦向权也不好再继续坚持不让梦独参加葬礼了。倘执意不让梦独参加父亲母亲的葬礼,对梦独事倒是小,但是村人会说他梦向权做人太刻薄,影响他的人际关系哩。
  操办丧事,是需要花钱的。梦向财和梦向米在父亲母亲的褥席底下翻找出五千多块钱——梦独并不明白父亲母亲何以会有这样的一笔“巨款”,他是后来才听三姐梦向叶及有的村人说,村上的承包田有一部分被肥料厂给占用了,就赔了很多钱,而他家被占用的刚好是分到梦独名下的承包田;还有,村、镇给现役军人们的津补贴,父亲母亲自然也攒了下来,除去生病打针吃药,哪里舍得花出去半文钱呢?
  但五千块钱显然不够办两个人的丧葬仪式——要买孝布,要搭丧帐,要去火葬场火化尸体,要招待吊唁的人们喝酒吃菜,要请唢呐班子送丧,要买棺材把骨灰盒装进去,要请人挖坟坑……
  梦独将退伍时在司务长处结算所得的费用的一多半交给了大哥梦向财,梦向财嫌少,但并没说什么,反倒是私底下欠了父亲母亲四千块钱不归还的梦向权说:“就这么点钱?这就是你最后的孝心?”
  梦独并不知肥料厂占地向村民们赔钱之事,后来他才得知,事儿发生在他被军校开除回原部队之后不久,他听有的哥姐悄悄对他说,是梦向权到村委帮父亲母亲领回了补偿款,却借用了四千块,但是后来就再也不提也不归还了。父亲母亲死了,死无对证,谁还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呢?谁又何必说出来去当他的仇人受他诅咒呢?
  丧事按着当地的仪程一个一个地进行下去。
  敬香,泼汤,给死人穿寿衣,风吹唢呐响,火化死者,做纸人儿,送殡,埋葬死者入土为安……
  在所有的葬仪中,送殡是最为繁琐也是最为盛大的一项仪程。送殡前,要在土地庙前为死者哭丧,来宾们吊丧,死者的亲人们则跪谢客人,最后,长子会高举一面瓦盆,将孝子盆摔碎在地面上。
  虽然天下同梦,但梦却是分了支的,哪怕是在梦家湾也是如此,所以在梦家湾,若有丧事,亦是由本支的人家来一起操办。而别的分支的梦家湾人呢,只是走走过场烧几刀纸跪拜一下,而后呢,男女老少便成了看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丧主家看哭丧,看各种热闹。
  这起丧事,不仅为梦家湾人所瞩目,连离梦家湾较近的某些村落,也有人前来观看。之所以为众人瞩目,一是因为死者梦守仁和老伴儿皆死于自杀,是两起丧事合为一起;二是因为三乡五里皆在疯传着梦守仁和老伴儿相继自杀身亡的原因,竟然是由于家中出了个不孝之子,这个不孝之子原名梦毒,生在五毒之月且是毒中之毒的毒日,就是这个逆子,三番五次犯下罪过,最后生生克死了自己的亲爹亲娘。
  与其说,人们是怀着极大的兴趣来看葬礼的,倒不如说,他们是来看梦独的,来看看这个在人们嘴里滚来滚去的不孝之子究竟长了个何种面目能妨死娘老子。
  梦向财是父亲母亲的头郎大儿,他理所当然地占着最显赫的位置,他要完成的行孝礼仪也是最多的;他的后面是梦向权。梦独排行最末,只是也只能跟在梦向权的后面有样学样,该跪则跪,该哭则哭。
  梦独并不知道,但却隐隐地感觉到,看热闹的人有许多目光射向他;但他尽量不让自己分心,深深地跪着,低低地埋着脑袋,发出不大不小的哭丧声。
  偶尔,向前来祭奠的客人回礼时,梦独需要抬起头来哭泣,便看见更多人将目光射向他,分明的,还有人用手指对他指指点点,嘴里发出叽叽哝浓的议论声。
  梦独听不真切,但人群里很多人听到了议论的内容:
  “瞧,这个就是梦独。”
  “就是他害死了他的爹娘。”
  “听说,他当了兵,差点儿挣个好前程哩;可是,他把在乡下的妻子甩了,就被军校里给开除了,听说,还被关进了监狱里好些日子呢。”
  “没良心的东西!”
  “这就叫现世报哩。”
  “他妻子是哪里人?”
  “还没正式结婚,可是,他们一起睡过觉。把人家睡了,就想甩人家,现如今复员回家了,看哪个女人还会看上他,不打一辈子光棍儿才怪。活该!”
  “他那副臭皮囊倒是生得怪好看。”
  “他就是个当代陈世美。”
  议论的内容,影响了听者的判断,于是一些听者也自觉地糊里糊涂地加入了议论,窃窃私议声便有些大起来,有只言片语便传入了梦独的双耳。
  他直觉得自己的心一阵刀绞般地疼痛。
  梦独悄悄抚了抚胸口,深呼吸几次,将情绪作了打理,稍稍稳定下来,这一刻,他觉得,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自己一味地沉入不良的心绪当中,多少人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看他的悲剧呢。
  回家几天来,多少斥骂包围着他,洗他的脑子,他的认知又在向着梦家湾靠近,他常常处在愧悔交加的心情当中,还有着深深的自责,除此之外,就是深重得让他抬不起头来的耻辱。兴许是听哥哥们姐姐们的埋怨太多了,在某一个瞬间里,他几乎觉得自己真的成了耻辱的化身,似乎他真的做下了伤天害理的丑事。
  好在,他的心痛在撕裂他的同时也警醒了他,让他在丧事上回忆起过往的一些生活片段。不,不,我没有伤天害理,我没有辱没祖宗,我没有道德败坏……可是,那么多莫须有的罪名,莫须有的帽子,却被那么多人蛮不讲理地套在我的头上,变成紧箍咒,勒紧,再勒紧……
  可怕的是别人合力不让我抬起头;更可怕的是,我竟然自己抬不起头;只要是生活在梦家湾,生活在鲁山镇,吕蒙县,生活在乌合之众们的认知里,那些目光,那些闲言碎语,那些阻力,就会生硬地压在我的头上身上,让我无法抬起头颅。
  不,不,我没有错,我身上的红字是别人强行刻上去的,如果我一味地低下头来,别人就真的以为我在认罪忏悔呢……
  披麻戴孝的梦独,手握哭丧棒,双膝跪在脏污的地面上,顶着乌压压的人群向他射来的箭簇般的谴责眼光,藏獒似地抬起头颅去迎接那些箭簇,桀骜不驯却依然纯净的目光向人群扫视了几眼,忽然,他的目光停住了,人群中,一个面容黧黑、满脸怨气、老气横秋的女人挺身而出地迎上了他的目光,这个女人两把刀子一般的豆荚眼在怒视着他。
  这个女人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女人相伴,左边是她的三姐苟怀韭,右边是媒婆梦胡香,她们脸上的神情与苟怀蕉极为相似,三个女人一起向周围散发出同仇敌忾的能量。
  梦独竟然胆寒了一下,身子颤了颤。
  梦独看见苟怀蕉的上下嘴唇蠕动起来,似乎在说“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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