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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秋后帐与死讯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4-09-20 13:26:26      字数:5285

  四年像是一个诡异的轮回。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梦独到达的终点,正是四年前他的起点。兜兜转转、磕磕绊绊一大圈,他回来了。
  大巴车停靠之处正是吕蒙县人武部民兵训练基地。
  由于天已黑透,送兵军官和人武部军事科工作人员决定,第二天办理老兵们的交接手续,包括档案材料的转交等等。
  两名军官并不是第一次送老兵回家了,但却是第一次遇上像吕蒙县人武部这样对此项工作如此负责的工作人员,他们竟然专门派大巴车到地区城市所在地迎接退伍返乡的老兵们。
  人武部军事科长对两名送兵军官说:“我们吕蒙县是建国以来从未被退过兵的县份,差不多是全国独一县了吧?还有,我们县哪,已经连续多年被评为全国的双拥模范县呢。”
  根据人武部的安排,退伍老兵们这一夜就暂住在基地大院里,就是他们入伍前那一夜曾住过的一面有墙一面无墙的大房子里,且仍是打地铺。军事科长还说,他们已经打电话给了各乡镇武装部并要求他们通知老兵们的家人,明天上午,自会有人接老兵们回家。
  两名送兵军官则被安排进了附近的宾馆居住。
  虽然商定第二天办理交接手续,但军事科长还是接过送兵军官手里的退伍老兵花名册,自言自语道:“果真,里面有梦独。”
  “你认识梦独?”其中一位送兵军官问。
  “哦,当然。”军事科长说,却并多说什么,而是要求退伍老兵们发扬部队养成的优良传统和作风,在地铺上休息好,明天在档案转交后,就可以回家与亲人们团聚了。
  有人问了句废话:“我们是不是要带上证明到派出所重新入户啊?”
  军事科长说:“不用不用,各乡镇武装部会与派出所作好衔接,你们的户口当然会在短期内恢复的。再说了,你们各家各户的户口簿上,都有你们的名字,否则,分承包田村上能分给你们吗?还有,你们的代耕补贴,家里人也是拿着户口簿到乡镇上领取的呀?”
  梦独还记得,他读军校寒假回家时,曾看到过他家的户口簿,上面就有他的名字,并且他的年龄还被家人和苟怀蕉一起改大了两岁,也造成了瞿冒圣的外调材料中有一项被大红公章认证了的“事实”,说他为了当兵而私改年龄,成为了他被开除学籍的罪证之一。他早就想过,回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出户口簿,带上他的退伍证,而后到公安局办理一张身份证。他当兵前,家乡为村民们办理身份证的工作还没有全面铺开,大多数人没有办理身份证,他就是其中之一,而现在,没有身份证外出多有不便,有时甚至寸步难行,会被各地政府当成盲流对待。
  这一夜,梦独睡得很不踏实。原来,他并不迷信,但是近几年的经历有时会让他产生出宿命之感,而这个漫漫长夜,他的眼皮无缘无故地乱跳,有几回竟然把他在梦中跳醒。
  跟入伍相似,如今退伍还乡了,他依然心存向往,却依然缺少明确的目标,心里一片迷茫,不知自己该做什么,而迷茫的心境其实跟他的实际境遇相关联,他总觉得,有许多只手在扼紧他的咽喉。
  他压根儿不想回家,一点儿也不想。如果不是部队护送退伍老兵需要跟地方人民武装部办理人员交接手续以及移交档案,如果不是由于他需要办理身份证,他就不会回到吕蒙县,更不会回到梦家湾。
  可是,他却不得不回来了。
  清晨,梦独摸索着恶梦的残片醒来了。其他人都急不可待地想回家,唯有他,心神不定,毫无回家的念想。
  退伍兵们吃过人武部为他们安排的免费早餐后,就坐等着他们被交接。
  上午,两名送兵军官和人武部工作人员重新出现在了吕蒙县人民武装部的民兵训练基地。退伍兵们排成两列横队,送兵军官和人武部军事科长一起对照着花名册及档案对退伍兵们逐一点名核对。
  然而,梦独发现,民兵训练基地大院里竟然逐渐有些热闹起来了,陆陆续续进来了一些十八、九岁和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一会儿过后,梦独竟然还看见了鲁山镇的人武部部长。他却并不知道,祝部长已经调任城关镇人武部部长了,当然,祝部长的身边仍有工作人员兢兢业业做着随从,并且衬托出祝部长的核心地位。
  原来,这天是城关镇人武部对今年度的报名参军适龄青年进行初检,他们近水楼台,就将初检地点安排在了县人武部的民兵训练基地内进行。
  看见祝部长,梦独便热情地上前打招呼,说:“祝部长,你好!”
  祝部长居然一眼认出了梦独,还叫出了梦独的名字:“哦,你是梦独?”
  “对,我是梦独,你送走的兵。”
  祝部长的脸色却早已由晴转阴,厉声说:“我知道你是梦独,也知道你是我送走的兵,可是你又回来了,不是我接回来的。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可是等着你回来呢。”
  县人武部军事科长及送兵军官等人也围拢过来。
  退伍老兵们看着这情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梦独感到不妙。
  祝部长道:“梦独,你可把我给整惨喽。你知道不知道,你被军校开除了学籍,还受到记大过处分,可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你连累了多少人,你知道吗?你,你差点砸了我的饭碗;你,你玷辱了我们吕蒙县的荣誉。我们吕蒙县自建国以来从没有过退兵,也没有过非正常退伍的兵,我们的这个招牌差点砸在你的手里。等着你回来的可不只我一人,还有人武部许多领导,还有鲁山镇派出所的所长。你知道不知道,军校里来人外调时一口咬定我们向部队输送了不合格的兵员,说的就是你。只不过人家适可而止,没有继续追究我们的责任罢了,否则我们如何收场?好,好,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军事科长说道:“政委跟我说过,政工科长也问过我,问梦独是不是回来了,他们都有话想问他呢。但我想,现在梦独已经回来了,有的是时间跟他谈话,何必在乎这一时呢?”
  但祝部长却显然有些激动——梦独一时不明白与他无怨无仇甚至曾经夸赞过他的祝部长何以如此激动,又何以对他做出这样的过激举动,似乎一定要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呢——后来,梦独了解到,正是由于自己的被军校开除学籍受到记大过处分,真的差点儿揭掉了祝部长头上的乌纱帽,祝部长受到了县人武部领导的严厉批评,祝部长本来可以晋升更高的职位,但是却受到他的劣迹影响导致他只能平调到城关镇当人武部部长。
  仕途受到严重影响的祝部长见到梦独,气不打一处来,他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灵感,他发现如今的这个节骨眼儿上,梦独正好有可以利用的价值,这种活学活用的价值,确乎是无人可以替代的啊!
  祝部长向本镇上带领应征青年们前来初步体检的各村、街道、社区的民兵连长们招了几招手,示意他们把应征青年们带过来。民兵连长们基本都有过行伍经历,骨血里形成了难以更改的服从意识,当即把应征青年们带到了祝部长的面前,哪怕还有不少应征青年们没到现场,但很快就聚起了近百人呢。
  祝部长即兴发挥,对应征青年们说:“我向你们介绍一位很出众的人物,不过不是正面人物,而是一个反面典型。你们好好看看啊,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退伍兵,名字叫梦独,是梦家湾人,今天,退伍回来了。不过他可不是光荣退役啊,他是不得不回来。为什么呢?因为他在军内犯下了一系列严重错误,被一所军校给开除了,还背上了一个很大的处分,给咱们吕蒙县抹了黑。我希望你们每一个应征青年,不仅要胸怀祖国,还要胸怀咱们吕蒙县,哪怕以后得了高官厚禄,也永远不能忘记咱们吕蒙县人民的嘱托,不能忘记咱们吕蒙县人民的深情厚意,要给咱吕蒙县人民争光。你们不仅要有一个好身体,还要有好的思想品质……”
  有个毛头小子不假思索地表决心道:“部长放心吧,如果我当上兵,才不会学他哩,再怎么着也不能受到处分吧……”
  “就是。”有人附和道。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个叫梦独的人要是上了战场,不当叛徒才怪哩。”
  县人武部军事科长对应征青年们说:“今年哪,你们若想当上兵,不光要身体好,更要思想好,人品好。可以肯定的是,今年对体检合格的应征青年的政治审查工作将会比任何一年更严格!”
  这时,不知城关镇前来参加身体初检的哪个应征青年过于热血沸腾了,也许他把梦独视作敌人了,竟然将手中没吃完的大半个肉包子准确而有力地掷到了梦独的后脑勺上;更可悲的是,竟然有不少前来应征的青年见到这一幕后哈哈大笑,他们永远是聪明的盲目跟风者,永远是乌合之众里的一员又一员,然而他们的言与行却形成滔滔浊流吞没着许多独立的美好的人和事物。
  从程序上来说,两位送兵军官已经顺利而圆满地完成了他们的任务,在将梦独等等退伍老兵交接完毕的那一刻,梦独他们的一切就完完全全属于地方了,梦独的遭际也与他们无关了;可是他们还是看不下去这一幕了,他们到了军事科长面前,其中一人对军事科长耳语道:“梦独刚刚回来,这样对待梦独,不妥吧?再说了,我听参谋长说过,梦独是个好兵,你们根本不了解他。”
  军事科长对祝部长摆了摆手,好在祝部长会意,闭上了双唇,将想而未说的另一些话憋在了胸腔里。
  军事科长对退伍老兵们说:“好了,你们可以回家了,在各自的村上或街道上要发挥好作用啊,记住,退伍不退志。”
  有的退伍老兵的家人已经知道他们的亲人回来了,就等在大门口呢。
  别的退伍老兵们拿上行囊,走了;独有梦独,顶着很多人的目光,将背包背起来,手拎一个包儿,来到两位送兵军官面前,轻声说道:“你们辛苦了,谢谢。”他向他们鞠了躬,然后转身,走出了吕蒙县人民武装部的民兵训练基地。
  民兵训练基地离梦家湾还是颇有些路程的,需先经过县城,然后才走上那条通往梦家湾南岭的路,然后右拐,走上二、三里地,就是梦家湾了,梦家湾的那棵大槐树是否在等着她远去归来的儿子?
  走在路上,梦独心想,过三天,他就可以带上户口簿,带上他的退伍证,去公安局办一张身份证啊!要快,要快啊!
  可是走着走着,他却遇上了两个前来接他回家的人,他的四姐夫和五姐夫。四姐夫开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面包车,五姐夫坐在副驾驶座上。四姐夫还说,他故意把车开得较慢,生怕与梦独擦肩而过。
  梦独见四姐夫和五姐夫身穿重孝,急问怎么回事,心里却已猜出了大概,毕竟,他们二人腰上束着宽宽的白色孝带,而他们都是做女婿的,按照此地乡俗,只有死了老丈人或老丈母娘才会如此行孝。他急忙问:“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四姐夫和五姐夫把梦独的行囊拿上车,三人坐在车上。五姐夫对梦独说:“咱爹咱娘走了。”
  梦独当然明白五姐夫嘴中的“走了”是什么意思,几乎是不相信地追问:“什么什么,咱爹咱娘走了?都走了?”他没轻没重地拍着五姐夫的肩膀,脸色瞬间变成刷白。
  四姐夫并未发动车子,五姐夫从副驾座上移至后排,与梦独坐在一起。
  梦独的脸依然刷白着,双眼大睁,焦急地等着答案,他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或者,他原本就听错了,所以问出了错话。
  五姐夫回答说:“是的,咱爹咱娘全走了,全没有了。你没看见俺两人都穿着孝吗?”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怎么两个人一下子全走了,全没有了?”好一阵子,梦独的脸才恢复原有的血色,可是一口气却憋在了嗓子眼里,半天缓不过来,五姐夫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背,这口气才顺了过来,可是却吐出了一口鲜血,好在呼吸已经顺畅。
  四姐夫和五姐夫吓了一跳。
  梦独安慰他们说:“没事儿的,我这是一口气没上来,堵住了穴窍,这口血吐出来,反是好了。你们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咱爹咱娘两个人全不在了呢?”
  四姐夫别转身子,将一顶白色的孝帽递向梦独,五姐夫接过来,将孝帽戴在梦独的头上,还拿出几绺散麻,系在孝帽后部。
  不知是父母猝然长逝的消息过于震悚,还是这个消息来得过于突然,抑或是他身体的个别穴窍被淤堵了,他的眼睛却是干涩的,似乎忘了流泪,又似乎是过于突然的伤痛将泪水堵在了身内而不得流出。
  多年来,连梦独自己也意识到,他对父亲母亲的感情十分复杂,他将一些人的只言片语组合起来得知,父亲母亲并不是出于心甘情愿而是迫不得已地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多子女的父亲母亲都会犯下偏疼偏爱哪一个或哪几个子女的错误,他的父亲母亲也不离外,这些,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倍受伤害;
  他还感受到父亲母亲对他的轻蔑和渺视,以及对他人生的应付,他们与他的某些哥哥们姐姐们一道,合力将一具婚约的沉重枷锁牢牢套在他的脖颈上,他人生中的许多挫折,有着他们对他的一份爱的辛劳……他对他们有时候爱有时候恨,有时候想爱却爱不起来,有时候想恨却恨不起来,这使他的爱与恨的情感也缺少了依托,只能在虚空中无望地飘浮着;
  如今,他还意识到甚至也看到了,他的挫折与坎坷,也对父亲母亲造也了伤害,还对哥哥们姐姐们造成了伤害,而他们呢,则又以新的伤害来回击他,既是有意的,又是无意的。
  亲人之间,所谓爱与伤害就是那么交互混杂,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以分辨。
  好在,他似乎出于本能,恰到好处、问心无愧地产生了巨大的悲恸,痛失父亲母亲的悲恸。
  他呆呆地看着四姐夫和五姐夫,还在等着答案呢。
  可是,四姐夫和五姐夫却似乎在一同回避答案。
  四姐夫说:“三兄弟,你当兵在外,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你根本就不知道。有些话,我和你五姐夫今天若是不跟你说,可能就不会有人跟你说了。”
  五姐夫说:“有些话,我们跟你说了,你嘴上记着把好门儿。咱们家家口大,人多嘴杂,看上去这个跟那个好,那个又跟另一个好,其实到处都是矛盾,我们不想掉进是非窝里。”
  四姐夫说:“你跟我一起出去打过工,我才把这话跟你说。本来,昨天镇上就通知到家里说是你要复员回家了,说是叫家里人到民兵训练基地接你,可是你有的姐姐有的哥哥都说不接你,还说不想让你参加葬礼。”
  “咱爹咱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五姐夫说:“你的两个哥哥,有的姐姐,他们说是你把咱爹咱娘害死的……”
  “村上一些人也说是你害死的。”四姐夫补充说。
  “我害死的?”顿然间,无数个“?”在梦独的头脑里疯狂旋转、跳跃、舞蹈、伸缩、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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