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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一章

作品名称:火红的杜鹃花      作者:晏子      发布时间:2024-08-28 18:06:00      字数:9125

题记:
   他们在茫茫人海中相遇,是老天安排给人们做风 流话头的,并不是要让他们相守终身。



  第一章
  
  1974年12月28日,淮海离开了皖西大别山。
  
  一早汽车开动时,天就下起了雪,像是要挽留住他们。雪越下越大,像一团团棉絮,纷纷扬扬,漫天飞舞,遮没了远处的群山。汽车从道路上驶过,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向后面远远地伸展开去。曙光此时也乘车行驶在风雪中,方向正和他相反,弥漫的风雪遮断了他们的望眼,他们的前途一片迷茫。汽车一路向东,中午到了合肥,停车吃饭,两辆车的人将一家饭店里的东西吃了个精光。下午汽车向东北方向行驶,到全椒时,雪渐渐停了,过了全椒就到了江苏,离家乡越来越近了。
  
  傍晚,汽车开进了长江北岸的江苏省六合县招待所,里面已经停着一辆他们部队牌号的军用卡车。他们下车,站在一排平房前,随车送他们回来的团司令部书记彭卫国去联系住处。这时从平房里走出许多穿戴着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的退伍兵,淮海认出是今年10月份调到安徽无为的四连的人,其中有陆建民和王宏。陆建民摇头晃脑地在人群中寻找认识的人,见到淮海,赶紧走来握手,奇怪地问:“咦,你不是不退伍的吗?”
  
  住处安排好后,淮海对跟着他一起走进房间的陆建民和王宏说:“我们今晚不在招待所吃饭,上街找一个好一点的饭店,钱志平和李东山也在这里,海安、如皋的以后就见不到了,你们连有关系好的,都一起聚聚。”
  
  陆建民对王宏说:“你去办一下,不要找那种小饭店。两桌差不多了吧。”
  
  王宏不动,陆建民对他嚷道:“快去呀,站着干什么?”
  
  王宏说:“钱,这钱,怎么算?”
  
  陆建民说:“瞧你这出息。你先垫一下,以后再分摊。”
  
  王宏红着脸尴尬地说:“我身上没钱。”
  
  陆建民说:“他妈的,平时大便纸都舍不得买,就你存的钱最多,还说没钱。”
  
  王宏说:“我都汇家去了。”
  
  淮海掏出20块钱给王宏。
  
  陆建民又说:“一定要搞几瓶酒。我去安排人。”
  
  淮海又给了王宏10块钱,对陆建民说:“记住把彭卫国也喊上”。
  
  “那几个驾驶员喊不喊?”
  
  “驾驶员就算了,跟他们又没交情。”
  
  陆建民和王宏走后,淮海感到身体不舒服,嘴里干渴,想找杯水喝,却连水瓶都没有,就和衣躺到床上,昨天他就有些感冒,今天颠簸了一天,病情加重,此时浑身怕冷,他知道是有热度了。一小时后王宏来叫他去吃饭,把剩下的钱给了他。他说:“你们吃吧,我感冒了,等会儿再去。”
  
  王宏又说:“另外的钱,等收全了一齐给你——要是有人不给钱怎么办?”
  
  “不给就算了,能有多少钱?大家都是战友。”
  
  但淮海最终没能去。他们这一顿饭直吃到夜里11点多钟,要不是饭店里几次催促,怕是要吃到天亮。
  
  第二天天没亮,汽车就上路了。淮海夜里出了几身汗,热度退了。汽车向东行驶,一路经过仪征、扬州、江都,到泰州后,如皋、海安的车继续向东,黄海的车向北,他们在一个大锅里吃了四年饭,从此分别了。近中午时,汽车在黄海城区东南十几里远的马沟镇的公路边停下,淮海看见沈进的母亲正朝汽车后面走过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医护人员工作服的男青年,拖着一辆板车。沈进下车时,很冷淡地和淮海握了握手。在淮海从团宣传队回到连里时,沈进专门来看望淮海,对淮海说:“我们俩是全世界最好的朋友,对不对?回去后你一定要请你爸爸,把我安排到城里,最好是江动、电厂、纺织厂这些大单位。你一个不帮也要帮我。”当兵4年,他一直将淮海当成他最好的朋友,因为他认为他们都是干部子弟,只有淮海配和他做好朋友,即使1973年他们已经不在一个连,他还是这样认为。昨天离开部队时,他没有乘他们那个连的汽车,坐到了淮海这辆车上,一天和淮海都很亲密,但今天上午却半天没和淮海说话,因为昨晚陆建民他们吃饭没带上他,他认为淮海还是瞧不起他这个乡镇上的人。汽车又往前开,到了黄海县城东郊,看到熟悉而又陌生的家乡,淮海感慨万端,4年时间转瞬过去了,他像一只苍蝇,飞了一圈,又停到了原来的东西上。正是下班时间,通榆公路上有很多行人,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步行,都穿着胶鞋,雪开始融化,道路上一片泥泞。他看到从地区肉联厂的大门里涌出一群人,其中有住在他家大院里的、肉联厂的供销科长、宋亚非的父亲宋德俭,和他并排骑着自行车的是厂里一个外号叫“蝴蝶迷”的职工,还没到家就见到两个认识的人,让淮海感到了家乡的亲切,特别是那个“蝴蝶迷”,是能让他想起好像已很遥远的幼年时光的人。“蝴蝶迷”并不是女人,而是一个30多岁的男人,淮海小时常在地区商业局的灯光球场上看他跟人打篮球,当时地区商业局的篮球队的主力阵容,都是肉联厂篮球队的队员,“蝴蝶迷”在球场上灵活得就像个猴子,长着一副痨病鬼相,一嘴黄牙,下场休息时,两条手臂在胸前交叉,右手中指和食指夹着一根香烟,嘴里往外吐着烟圈,那姿势就像许大马棒的老婆“蝴蝶迷”,淮海就赏赐了他这个外号。
  
  汽车在城东的长途客车站门口停下,丢下几个农村的退伍兵,让他们在这里转车到各自的乡镇去,然后汽车开进了县革会招待所。淮海下车后,向陆建民招招手,对一个汽车驾驶员说:“你把我们送到家,就在我家吃饭。”
  
  那个驾驶员一口答应了,还喊上另一个驾驶员,在路上大家请他们吃饭,现在人都走了,就要自己掏钱吃饭,省一顿饭钱何乐而不为呢?
  
  淮海事先没有将退伍的消息告诉家里,当时他没有心情顾这件事,直到离队的前一天才想起,但写信已来不及了,就到响洪甸水电站邮电所去拍电报,电文已经拟好,他又撕掉了,父亲刚知道他在抗洪中死里逃生的消息,现在又突然收到从部队发来的电报,会吓坏的,他在部队时,就常给牺牲战士的家里发电报,父亲年纪大了,不能再经受这样的惊吓。淮海突然到家,父亲没有料到,这让他很高兴,这个永远不懂人情世故、莽里莽撞的儿子,从此不用再为他担心了。但母亲却不高兴,她问淮海:“你部队的女军医怎么办?”淮海说:“我和她约好,到北京找她。你先不要让郑丽知道。”父亲说:“我早就说过,你那个女军医靠不住,人家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就不要再乱想了,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最高兴的是郑丽,晚上下班回家后,姐姐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匆匆吃了晚饭就来到淮海家。她在听说淮海今年不退伍,以后也不退伍,要长期留在部队的消息后,就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之中,要和淮海的母亲到部队去,但元旦、春节期间是母亲工作最忙的时候,她就准备在元旦期间一个人去,没想到淮海突然回来,她知道,淮海和那个女军医的事,不用再有顾虑了。她每晚下班后就到淮海家来,烧饭,洗碗,扫地,春节前给淮海的家里做肉圆、蒸包子、洗被子、扫尘……什么事都做,淮海的姐姐和妹妹,坐在一边看,闲聊。淮海对郑丽说:“你歇歇吧,等以后过门,她们衣服还要你洗呢,你还要把饭端到床上给她们吃呢。”妹妹说:“嫂子你看,哥哥心里已经没有我们了。”
  
  黄海街上的几个退伍老乡,每天吃过早饭,就到淮海家来,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再来,他们在部队4年,每天早晨起床号一响,到晚上熄灯号响起,没有一刻空闲的时间,部队里不让人闲着,闲着就会想家,现在无事可做,倒感到不适应了。他们在一起天南地北地吹牛,谈论部队的事情,今天由这个人带葵花子来,明天由那个人带花生米来,后天由第三个人带香烟来,淮海的房间里整天乌烟瘴气,满地狼籍,有时淮海拉手风琴,大家一起唱歌。他们表面都很快活,但心里都在担忧今年退伍安排的事,到淮海家来,也是为了打听情况。储义民每天也来,但不参加吹牛,也不唱歌,闷头闷脑、满腹心事地坐在一旁,他是知青,不知道能不能回城安排工作,又已经28岁,还没有女朋友,如果再回农村去,女朋友更没法找。
  
  只有陆建民不跟他们混,在回来的第二天,他父亲就请淮海的父亲和淮海到家里吃饭,说是给淮海接风,在饭桌上将建民工作安排的事拜托给了淮海的父亲,然后陆建民就集中全副精力忙着找女人。他第一次从家里的后窗看见郑丽时,就连忙跑了过来,问淮海的姐姐:
  
  “这是姐姐还是妹妹?”
  
  淮海的姐姐正色对他说:“她是淮海的女朋友,你不要胡来。”
  
  “她姐姐现在怎么样?”
  
  “她姐姐快结婚了,是我们厂党办主任的儿子,也是你们的战友,叫胥晓军。”
  
  不久,他和大院里的一个姑娘搭上了,那姑娘住在淮海家后面,隔着一条小河,长得白白胖胖,像他们部队团卫生队的护士尤美丽,但脸上有些傻气,嘴角上常流口水,她的父母是表亲,她的奶奶是她母亲的姨妈,她的几个弟弟妹妹也都有些傻里傻气,淮海去年回家探亲时,她和她妹妹每晚到淮海家来,听淮海讲《红楼梦》、《西游记》,天真地问:“观音老母和玉皇大帝、如来大佛哪个大呀?”这次淮海回家,妹妹仍然每晚上来,她来过一次,见到郑丽后就不来了。一天早晨5点钟,淮海起床跑步,见到陆建民从那个姑娘家出来,匆匆忙忙地用手往下压着乱蓬蓬的头发,见到淮海后,两手抱拳作揖,对淮海说:“保密。”
  
  淮海说:“终于开荤啦。”
  
  他说:“你还跑什么步,留点力气给郑丽吧。”
  
  春节过后,开始安置退伍军人。今年黄海的退伍军人全部安排在国营企业,插队知青也回城安排工作,外地知青回原籍安排,戴国强回无锡了,只有一个上海知青叫曹清华,不知是什么原因没回去,分在地区建筑公司。大多数安排在工业企业,洪水淼进了地区纺织厂细纱车间当粗壮工,扛纱包,他个子虽矮,但很壮实,不久就当了车间青年突击队队长,王宏也在地区纺织厂,他父亲王明是个有头绪的人,找关系让他当了保全工,沈进没来找淮海,他家里自己找关系,从马沟镇分到了县轧花厂,他父母在城里饭店办了一桌饭,请黄海街上的战友,唯独没有请淮海,以后沈进又来跟淮海打招呼,说来请过他,但没找到。有少部分分到县商业和供销系统,但也是在这两个系统的工业企业,如供销系统的轧花厂,商办工业企业有糖果厂、糕点厂、豆制品厂、酱醋厂等。淮海的父亲给了地区商业系统4个指标,淮海分到地区糖烟酒公司当仓库保管员,陆建民分到地区五交化公司门市部当营业员,储义民分到地区商业联合仓库当门卫,还有一个六十军退伍的姓水的人,分到地区百货公司在城外十几里的新建的商品调拨仓库当工人,他父亲已故,原先是县粮食局局长,母亲是县糖烟酒公司城西商场主任,来找过淮海的母亲。
  
  地区糖烟酒公司老一辈的干部职工,基本都认识淮海,淮海到公司报到时,公司政工科长对他说:“我见到你那时,还是个小学生,天天跟人打架,天天被你爸爸打屁股。”公司业务科长对淮海的母亲说:“你怎么让大海到仓库,公司里那么多工作不能干吗?到业务科来,我让他长驻上海。”
  
  母亲说:“不能,已经有人攀比了。”
  
  这个攀比的人,就是尹小飞的父亲尹领导,尹小飞分在日用百货厂,是一个全是老头和妇女的县属轻工企业。
  
  淮海在联合仓库上班,中午和晚上都在郑丽家吃饭,晚饭后和郑丽到北门公园,十点半回家。他的心里,依然还是恋恋想着曙光,看看今年能不能去上大学,离开部队后,他一直没有给曙光写信,能不能上大学,特别是到北京上大学,不是他能决定得了的,如果去不成怎么办?曙光就要到这儿来,他不能委屈她,他爱她,做梦都想和她在一起,但有一条原则,就是不能害她,况且,像她那样身份地位的人,来了以后会待得长吗?
  
  一天,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来仓库付货,淮海一见,不仅愣住了,这不是曙光吗?那姑娘和曙光真的很像,胖胖的,圆脸,一双像会说话的大眼睛,梳着两条松散的齐肩的辫子,个子不算很高,但很匀称,特别是和曙光一样,有一种领导干部子女的气质,衣着朴素,落落大方,淮海终于认了出来,她就是印小布的妹妹印花枝,1966年淮海见到她时,她还不到10岁,是个上小学三年级的一副能干相的活泼的小姑娘,现在已成大姑娘了。姑娘见他盯着她看,脸红了,不好意思。淮海接过付货单,上面的客户是“地委印书记”。他问:“你是印小布的妹妹?”
  
  “小布是我二哥,你认识他?”
  
  “岂止认识,我们是好兄弟。他现在干什么?”
  
  “二哥从部队回来后,安排在‘江动’当工人,现在‘南大’上学。”
  
  “成知识分子了。你还认识我吗?”
  
  “认识,你就是徐爱萍的邻居。”
  
  “我家现在还住在那里。徐爱萍一家1969年就下放到乡下去了。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到农村插队,再过几天就走。”
  
  淮海撬开一个茅台酒箱子,取出10瓶酒。“你怎么拿?”
  
  她将手中的旅行包打开。“放这里。”
  
  “不行,会碰坏的。”
  
  淮海将一只柳条箱里的酒全拿出来,将10瓶茅台酒放进去,用包酒瓶的废纸将空隙间塞满,然后搬到外面花枝的自行车上,用绳绑结实。
  
  花枝含情脉脉、不好意思地对淮海说:“谢谢你,我家住在老地委宿舍,小布还有几天就放暑假,你有空来家里玩。”然后推着自行车要走,但车龙头直摇晃,10瓶酒就是10斤,再加上瓶子的重量,女式自行车承受不住。
  
  “这样不行,摔倒就全打碎了。”
  
  “我推着走,没关系。”
  
  “你等一下。”
  
  淮海去叫来一个搬运工,对他说:“你把这箱酒给她送回去,不要收她运费,过后由我统一结算。”
  
  他关上仓库门,和花枝一起向外走,到了联合仓库大门口,尹领导坐在门口嗑瓜子看也不看他们,储义民从值班室里走出来,花枝把《随货同行》发票给他看,他手一挥示意放行。
  
  淮海对花枝说:“他是我的战友。”
  
  储义民叽咕了一声:“她和我是邻居。”
  
  地区糖烟酒公司属于二级站,负责对全区八个县的县公司的商品调拨,另外就是一些领导批条子的零星关系户,不像县公司是三级批发站,负责向全县几十个公社的供销社和城里大大小小几十个商店、门市部的商品批发。淮海虽然工作并不忙,但工作时间不能出去,淮海又不愿和仓库里那些人闲扯家长里短的事,他们都是中年职工,30岁以下的年青人只有他和储义民,他就在库房里看书。他喜爱看古典小说,这些书不好找,但有许多熟人、朋友来找他买烟酒,他就请他们找书,读了很多书。有一次,他在家里发现一本叫《羊脂球》的小书,是法国作家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集,只有6篇小说,以后他就对中国古典小说不再感兴趣,迷上了外国小说,但他觉得许多外国小说翻译得不好,有些还是三十年代的译本,有的词意含混不清,有的语法不通,例如“羊脂球”这3个字就很费解,再如屠格涅夫的《世外桃源》又译作《僻净的角落》、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又译作《块肉余生记》,总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于是产生了学习外文看原著的想法。他最喜爱看俄国和法国的小说,但俄文和法文这里没人能教,那就先学英文。他去找初中时的英语老师,这个英语老师没上过大学,1964年考上清华大学,但因父亲曾是三青团员,未被录取,就留校当老师,“文G”时期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完全颠倒了过来,老师害怕学生,全校唯有这个老师不怕学生,因为他不是“臭老九”,对学生还很蛮横,初一刚开英语课时,学生们都挺有兴趣,淮海和宋亚非拿着课本去请他写个英文名字,他坐在办公室里,把两腿搁在桌上,傲慢地说:“要是都像你们这样,我忙得过来吗?”硬是没写,宋亚非说他其实是不会写。现在淮海已是个退伍军人,特别是在糖烟酒公司工作,可以买到紧俏商品,他就没了当年的傲慢,叫淮海到他学校来当旁听生。淮海听了几堂课后就不再去,一是老要请假不方便,二是觉得他的发音不标准,因为他平时讲话一口地道的老黄海方言,连普通话都不会讲。
  
  一次,姐姐对淮海说:“你要学英语,我给你找个老师。”
  
  淮海问:“哪儿的老师?”
  
  “我们厂‘七.二一.工人大学的。’”
  
  “工人大学能有什么好老师。”
  
  “你还别瞧不起他,他可是个有来头的人。”
  
  一天是星期天,纺织厂的周末,淮海的姐姐下午下班,带回来一个50多岁的老头子,身体又矮又瘦,背驼得很厉害,脑袋像是被人从身后揪住头发似的,仰起脸看人,戴着一副一圈圈像玻璃瓶底似的近视眼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工作服,淮海想,这就是姐姐说的“有来头”的人,就和联合仓库里一个说话结结巴巴、整天只知道喝酒的拉板车的工人差不多。。
  
  淮海的姐姐叫他“兰老师”,兰老师胆怯而拘谨地跟淮海握了握手,坐定以后,从一个打着补丁的布包里拿出一本英语教材,叫淮海念一段给他听听。淮海念了一段后,他说:“你的英语是在哪学的?这样学不好的,以后还不好纠正。”然后他开始纠正淮海的发音,不料这小老头念起英文来,却变成了另一个人,完全没有了刚才进来时的委琐之状,声音清晰流畅,淮海虽然听不懂他念得是不是标准,但觉得很悦耳动听,与他学校的那个胡老师的“淮调英语”完全不一样,不由对他顿生崇敬之感。他从字母开始教淮海发音,一直到10点多钟。结束后淮海的母亲给他下了一碗饺子,他千恩万谢、恭恭敬敬地接了过去。淮海问他以前在哪里教书,是黄海工学院,还是师范学院?他又是满脸沧桑,长叹了一声说:“不堪回首……”
  
  他1942年考入南京的中央大学,那时的南京还在日伪统治之下。1945年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还都南京,在重庆的原中央大学也迁回南京,他所在的中央大学成了“伪中央大学”,被解散,学生编进临时补习所,进行甄别,没钱的就被取消学籍。他家是上海的资本家,花了很多金条,将他转到上海交通大学,1946年毕业后又去美国留学,获得工业博士学位,新中国建国后回国,在上海交大任教。由于他“身负原罪”,所以平时一直谨言慎行,不敢多说一句话,努力学习,因此五十年代的历次政治风暴都没有袭击到他,但到了六十年代中期,还是没能躲过,被当作反动的学术权威下放到黄海纺织厂劳动改造,厂领导见他瘦小体弱,人又老实,让他在车间扫扫棉絮纱头,厂里建立了“七.二一”工人大学后,一个领导说:“这下可以让废物利用了。”就让他到工人大学当了老师。最后他说:“唉!日本人来了,政府把南京丢给日本人,躲到重庆去,日本人走了,政府回来,我们倒成了汉奸。这个道理到哪里去讲。”
  
  以后每逢星期一,是纺织厂的休息日,他就来给淮海辅导一天英语,淮海的父母要给他钱,他怎么也不收,就常常给他买东西作为补偿。
  
  淮海又同时学习德国语言文字。联合仓库的主任,是一个40多岁的妇女干部,原是海阳县妇联主任,她像母亲一样喜欢、关怀淮海,见淮海毛衣袖口破了,就说:“你妈妈工作忙,管不到你,我给你重织。”见淮海爱学习,就给淮海办了一个图书馆借书证,那时办借书证要文教局长写条子。她的爱人原是部队的军需官,高高的个子,气宇轩昂,后转业到黄海地委农工部工作。她的大儿子比淮海大两岁,在东海舰队当潜艇副艇长。她的大女儿比淮海大3岁,是武汉大学外语系德语专业的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在武汉一个部队的科研所当德文翻译,她叫大女儿给淮海寄来德文学习资料和德语录音磁带,她曾几次对淮海说:“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她如果现在还没有结婚,我肯定把她嫁给你。”她女儿春节回来探亲时,淮海去拜访未见过面的老师,她大女儿还未起床,听说淮海来了,把头蒙在被子里,她也听妈妈说过那句话,所以和淮海说话时,总是很不好意思。
  
  七月份的一天,郑丽告诉淮海,她这个月“例假”没来,淮海也不懂,问她什么“例假”?
  
  她说:“就是月经。”
  
  “这月不来下月再来吧。”
  
  “不是,你可真傻,不来就是身体有问题了。”
  
  “什么问题?”
  
  “一般来讲,怀孕才不来。”
  
  “怀孕?”淮海一听跳了起来,“你怎么会怀孕?”
  
  “还有两种可能。一是内分泌失调,可能是前段时间你说不退伍,我焦虑太过造成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卵巢长了囊肿或子宫长了肌瘤。”
  
  “那我倒希望是怀孕。”
  
  “你瞎说什么啊?我们又没在过一起,怎么可能怀孕呢?”
  
  “那赶快去医院检查。”
  
  郑丽的母亲是县医院妇产科医生,给郑丽检查的结果是她长了子宫肌瘤,必须马上动手术摘除,这种手术一次不会影响生育,但肌瘤以后还会频繁再生,手术次数多了,子宫受到损伤,就会影响生育。郑丽问能不能先生下小孩,然后再手术,母亲说不行,怀孕要10个月,而这种肌瘤生长快。郑丽又准备肌瘤切除后就怀孕,母亲说也不行,动手术对子宫伤害很大,比生孩子还要伤人,至少要三年才能恢复。郑丽说:“那怎么行?三年内再长肌瘤,不是永远不能怀孕生孩子了吗?”她和淮海商量,先切除肌瘤,然后立即怀孕。但生孩子总不能不明不白,淮海的父亲就要他们先举办婚礼,老头子望孙心切,于是淮海同意了,当时淮海才实足20岁,郑丽才18岁,远不到法定结婚年龄,但父亲是地区民政局长,拿《结婚证》不是问题,何况这又是特殊情况。新婚之夜,淮海倚在床上看了一夜书,看完了一本大仲马的长篇小说《黑郁金香》,郑丽睡在他身边,几次对他说:“淮海,来吧,没关系的。”他亲吻着她说:“你现在是病人,等你病好后,日子长着呢。我还要你给我生儿子呢。”婚后第4天,郑丽去做了手术,肌瘤已比人的拳头还大。手术后的第一天夜里,郑丽的母亲在病房里陪护,以后都是淮海陪护,单位也不要他上班。半个月后,淮海将郑丽接回家,每夜睡在郑丽脚边,日夜照料她。一个月后,郑丽能下床走动了,晚上叫淮海睡到她身边,淮海说:“不行,你妈妈特别关照我,至少要3个月才恢复。”这时,郑丽的母亲告诉了他们一个惊人的消息:由于肌瘤太大,而且形状不好看,她担心已经病变,只好狠心将郑丽的子宫全部切除。淮海和郑丽都惊呆了,这意味着郑丽将终生不能生育,而且失去子宫,影响雌激素分泌,会对性生活感到冷淡甚至痛苦,淮海不能没有后代,而且才20岁,怎么能一辈子不近女人。郑丽整日流泪,对淮海说:“我已是残疾人,咱们分手吧。”淮海说:“正因为你有病,我不能和你分手。”郑丽又说:“你另外去找个女人吧,我保证不妨碍你们。”淮海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再说,生下孩子也没名份。你安心养病,不要多想。”但他心里已乱成了一团麻,如果他和郑丽没有结婚,郑丽没有生病,将来他去北京上大学,遇到曙光,再和郑丽好说好散,当年郑丽曾对他说过,“如果你以后能和你的女军医走到一起,我保证不妨碍你们”,可是现在郑丽已和他结婚,如果抛弃了她,她才18岁,以后怎么办?而继续和她在一起,他又怎么办?他的父母也不可能接受这种事实,他是长子,父亲已将近60岁,天天都在盼望能有孙子……
  
  一天他下班回家,郑丽不在家,桌上有一封信:
  
  亲爱的路大哥:
  
  我走了,我不想走,但我没办法。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你把我从流氓手里救出来,我的生命可能早就结束了。我爱你,深深地爱你,愿意把我的全部包括生命献给你,来表达对你的爱。你在部队时,我天天想你,为你担心,终于把你盼回来了。我想和你在一起生活,给你做饭,洗衣,给你生孩子,和你白头到老。我知道,你还想着你的女军医,但心你随时会离开我去找她,直到我们结婚,心才放了下来,我还感谢老天能让我生这种病。但没想到,老天又是那样的反复无常,让我们只做了一个月的夫妻,一次夫妻生活也没过。路大哥,你是个好人,相处这么长时间,从没碰过我,我原想结婚后好好报答你,但残酷的老天没给我这个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了。你去找你那位女军医吧,她比我好,我没能给你的一切,她都会替我补偿你的。我只有一个请求,不要忘了我,有时间来看看我……
  
  淮海急忙赶到她家,接她回家,但她已决意不回,父母劝她她也不回。这个不幸的姑娘从此离开了淮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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