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假圣人的小九九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4-08-13 14:15:04 字数:5013
学员十四队的队值班员接到电话,回说他们队确实有个叫“梦独”的学员,电话另一头说还需要得到队干部的准许。
瞿冒圣已经听到了电话铃响,对于他而言,很多电话就是命令,不是去系里或院里开会听命,就是去那类场所学习各类指示规定,他从不抗命,也从不违规,一板一眼亦步亦趋地执行着各种训令,然后会把训令的精髓强行塞到手下学员们的心智当中,力争让学员们成为与他一样的人。
瞿冒圣与值勤的战士通过话后,要来人与他通几句话,值勤的战士便把话筒递给了苟怀砣。瞿冒圣问:“你是梦独的什么人?”
苟怀砣回答说:“俺妹妹是他的未婚妻子,自从他离了家,俺妹妹就一直没得到他的音信,一家人放心不下,俺陪俺妹妹一起找他来了。”
当值勤的战士再度手拿话筒时,瞿冒圣说:“让他们等着,我派人去接他们。”
队值班员得到瞿冒圣之令后,便急速地去院校大门口去接苟怀砣和苟怀蕉了。
虽只是几句通话,但凭借多年的经验,瞿冒圣已经准确猜出了两个人的来意。他还凭借着他狭隘的经验和他极具瞿氏人品的认知,以己察人地、武断地揣度梦独的所想所为:肯定是考上军校快提干了,于是喜新厌旧另寻新欢攀龙附凤。
瞿冒圣皱着眉头,歪着嘴,极为生气,脸上便现出恼羞成怒老气横秋的神情,不由自言自语地评说梦独:“这是严重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他的头脑里作怪,这样的行为只可杀不可长。”
瞿冒圣是个经过“文化大革命”的人,虽然在“打砸抢烧”横行之时他穿着一身绿色的服装来到军中,虽然军中环境既不会让他成为“地富反坏右”也不会成为“造反派”,但刻板教条的思想教育还是充斥了他的头脑,并且盘踞下来,固化成结石,引导着他一生的思维方向,而他呢,由于所处的位置,便深以为傲地坚持认为自己是受到了最为正统的思想教育、有着高尚的道德情操,不时会生出一种极为矫情的革命情怀。
瞿冒圣总是不折不扣地执行着上级的各种指令,同时对下属下达着各种指令,而下属们呢,也像他一样从未说过半个“不”字,这便让他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的话就是金口玉言,连半点儿也违拗不得。可不是吗?每当他站在队列前训话时,他看得出来,有多少双眼睛崇拜地看着他,渴望成为与他一样的人;而他呢,不是也成功地把一批又一批的人塑造成了跟他一样的人吗?
可是,梦独却让他的心里有些不安,还有些不快,这个学员跟其他学员不太一样,一如他的名字。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的第一印象、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第一印象真的都很重要,这第一印象往往会形成一种定势,左右着人的思维和看法。
梦独本就是那种在人群里容易被他人一眼注意到的人。去年九月份新学员们入队不久,瞿冒圣就注意到了这个外表比他人更出众一些的学员;但他们并未直接接触过,他对梦独尚未形成初步看法也即第一印象。当梦独作为队值班员进入他的房间并且与他的爱人交谈被他撞见之时,他发现这个叫作“梦独”的学员不止金玉其外,还具有一双洞幽察微的眼睛,好像看到了他不为人知特别是不为下属们所知的、他极力掩盖着的隐私,好像窥到了他的心底。从那一刻起,他便对他生出戒备的心理,开始防着他,开始厌恶他,他认定,梦独是个外表如水内心如火的“表里不一”的人。
他带着对梦独第一印象的定势,观察梦独,对待梦独,明明一个阳光灿烂的小伙儿,却让他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
由于讨厌梦独忌讳梦独,瞿冒圣便故意给梦独穿小鞋,比如在队里集合开会时猛不丁地把梦独点起来要他背诵队规第几条,再比如在操场上听到梦独小声说话而罚他跑圈,等等,但是,梦独能熟练地背出队规,也听命地围绕操场跑完了好几圈,让他无话可说了。他发现了梦独故意躲他,但在躲他的同时,依然向他发射探究的目光——兴许他的目光天生如此?瞿冒圣不由这么想。令瞿冒圣心里窝火的是,他竟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有着躲避梦独的下意识的举止,这让他恼羞成怒,似乎受到了梦独的冒犯。
瞿冒圣还渐渐意识到,用此类“雕虫小技”来整治梦独,既无关痛痒,还让他觉得心累。可是梦独没犯大错,不,是没有犯错,他总不能平白无故给他个处分吧?不过,他坚信,世上无难事,只要他有心,就一定能抓住梦独的小辫子,不痛得梦独这小子向他求饶决不罢休。
连瞿冒圣也觉得奇怪,看不惯一个人,讨厌一个人,竟会令自己生出如此不可告人的心态,他不知道别人有些时候是否也会如他这样。
苟怀蕉和苟怀砣两位不速之客的不期而至,竟使得瞿冒圣有些喜出望外。虽然尚未见到这两个人,也未面对面地亲耳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但瞿冒圣已经很主观而武断地认定梦独是个具有败行劣迹的人。只要他在这事儿上作个发挥,让梦独在他的眼前消失就会显得合法合规顺理成章并且能让众人拍手称对拍手称快。
一个人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等着苟怀蕉和苟怀砣来到的瞿冒圣忽然拍了一下手掌,猛然想到目前正是他与十五队队长竞争系主任的关键节点,不由自语道:“不妥,不妥,现在不是惩治梦独的最好时机。”他意识到,倘若这个时候给梦独最严厉的惩治,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要上报到系里院里,哪怕把自己摘得再是干净,他瞿冒圣还是难辞其咎难以说清,岂不是授十五队队长以柄,而自己可能坐失良机兴许再难晋升还得继续在十四队队长的位置上窝下去,弄不好还得转业回老家……
但,瞿冒圣还是决定笑脸相迎好好接待奔着梦独而来的苟怀蕉和苟怀砣,听一听记一记他们说些什么,积攒些材料,说不定以后会派上用场随时随地拿捏梦独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瞿冒圣冷冷地笑了几声,他不无得意地想,他平时在学员们面前不是正襟危坐就是威严而立,一众学员们谁会想到,作为一队之长的他会产生这种荒诞的心理波动呢?如果有,那也只能是梦独吧?
正当瞿冒圣思绪万千想入非非的时候,队值班员将苟怀蕉和苟怀砣引来了。
瞿冒圣满面春风地迎上去,握住了苟怀砣的手,带他们来到了他的宽敞整洁的房间里;他看了看苟怀蕉,没有握她的手,毕竟男女有别嘛。
连为他们三人泡茶的队值班员都看得有些发呆,他想不到他们的队长瞿冒圣在两个老百姓面前没有一点儿架子,微笑几乎从他胖胖的面团脸上溢出去,真正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队值班员泡好茶正要朝值班室走时,瞿冒圣叫住了他,命他告诉队司务长准备几个菜几瓶酒,就说有学员家属来队。队值班员答道:“是!”而后很规整地向瞿冒圣敬了个礼,就轻悄悄地退了出去。
瞿冒圣的热情有加,虽然有着居高临下的意味,但还是让苟怀蕉和苟怀砣二人心里着实生出受宠若惊之感,当然地打消了部分顾虑,余下来的顾虑,就是对他们来说很实质的婚约维系问题了。
来院校前,苟怀砣和苟怀蕉已经做好了他们自认为的很充分的准备,苟怀砣给瞿冒圣递上一支好烟,瞿冒圣接了过来,这一递一接间,就营造出一种很适合谈话的气氛。
苟怀砣说:“说实话,俺是老百姓,来前,俺生怕进不来,还生怕领导会不见俺哩。真没想到,领导对俺和俺妹妹这么不见外。”他称瞿冒圣为“领导”。
瞿冒圣说:“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既来自人民,也服务人民啊。你们来这里,是对我们的信任啊。你们有什么事儿,尽管跟我说。”
苟怀蕉道:“俺来找人。”她把信封拿给瞿冒圣看。
瞿冒圣说:“哦,找梦独啊,他就在我这个队里,我是他的队长。你们找他有事儿吗?”
苟怀蕉问:“他在这里吗?”
“当然在啊?”
“在就好。自从他离开家以后,俺一直没收到他的信,还以为他是到了哪里去了哩。”苟怀蕉说。
瞿冒圣问:“他为什么一直没给你去信呢?”
苟怀蕉说:“首长,你说你是他的队长,你的学员要是犯了错误,俺能不能给你反映啊?”
“当然可以啊,你们可以直接来,也可以给我写信。具体说说,梦独犯了什么错误?”
苟怀砣说:“他辜负了俺妹妹的一片心。”
苟怀蕉说:“俺跟他成亲快四年了,他能当兵,他能考上军校,全亏了俺,俺到他家里当牛做马做这做那,帮他服侍他爹,服侍他娘,还干地里的活,就像歌里唱的,他的军功章,有他的一半,也有俺的一半。可是,他,他想甩了俺,找别的妖眉妖眼的女人。”她居然有些泪水涟涟起来。
“啊,有这等事?你们两个人慢慢说,说得仔细一些。”瞿冒圣的话音里带着鼓励。他打开笔记本,开始记录起来。
虽然瞿冒圣不能完全相信苟怀蕉和苟怀砣,但他的经见却让他对他们的大部分陈述还是认可的。多年的经历,他见过多少喜新厌旧抛弃糟糠的男人们啊,有的甚至曾经是他的战友或同事,也有的是他的下级,他真是耻于跟他们为伍。对这类男人,古代文人早就给他们树立了一个永远鲜活的反面典型,那就是陈世美。而怒铡陈世美的包公,就是他的偶像,《铡美案》是他最欣赏的戏剧,不管是京剧的,还是评剧的,他都是百看不厌,每看必有新的收获。就是戏剧里的陈世美和生活中他遇见的那些他自认为的陈世美们,使他的思维和观念均形成定势:只要是当了官或将要当官的,只要是发了大财或将要发大财的,与他的女人有了异心,那就必定是一个新的陈世美。所以,在他的为官生涯中,每遇到陈世美之类的下级,他都会勇做包公,抬起铡刀再狠狠合上,全给了他们最严厉的惩罚。
此刻,他已经不容分说地把他手下的梦独看成了又一个陈世美。
但他没忘了提醒自己,对梦独这个藏得很深的陈世美,他得忍一忍,不能因小失大,误了自己晋升系主任的大好前途。
苟怀砣和苟怀蕉一时还不能知道瞿冒圣会如何想他们,苟怀砣为他们二人的行为洗白道:“俺们来这里,一点儿不想耽搁他的前程,俺五妹妹只是想要他一个保证,他得保证他守约;要不,俺们这趟不是白来了吗?”
瞿冒圣道:“当然,一个农村娃娃,考上军校,跳出了农门,不容易。你们跟我想的一样,还是要让他回心转意,对不对?”
“是的。”苟怀蕉和苟怀砣一起应道。
瞿冒圣在笔记本上刷刷地记下了一段什么。
苟怀蕉和苟怀砣站在完全有利于他们的角度上将苟怀蕉与梦独的交往说了个详详细细,其中不无他们的主观想象。从他们的叙述里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即,苟怀蕉与梦独的婚约虽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无人强迫而是出于两个人的自愿,并且,他们书来信往,梦独在很多信件里表示着对苟怀蕉的关心和问候,从未提过分手;而如今想分道扬镳,就是梦独考上军校要当官了混阔了,看不上为他付出了青春年华的乡下姑娘了。
好在,他们没有杜撰出一个第三者来,比如公主或城里的俊俏姑娘。
“他有没有跟别的姑娘有什么瓜葛?比如恋爱什么的。”瞿冒圣诱哄地问道。
“这个倒没听说过。”苟怀砣说。
“不该吧,俺看他不像是那种人。”苟怀蕉说。
瞿冒圣说:“知人知面难知心哪。你们刚刚谈恋爱的时候,怎么知道会有今天呢?人,是会变的。”
苟怀蕉和苟怀砣点了点头,认为瞿冒圣言之有理。
接下来的话,瞿冒圣就有些意味暧昧了,似在向着梦独,又似在点拨苟怀蕉和苟怀砣,他说:“可是,你跟梦独的婚约并不受法律保护。”
苟怀砣说:“所以俺们才来这里一定得要个保证,当着领导你的面儿。俺相信你。”
苟怀蕉说:“领导你得给俺作主。”
瞿冒圣试探地问道:“就凭梦独做的这些烂事儿,就凭他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我就可以治他的罪可以开除他!”
苟怀蕉当然知道,一旦梦独被开除学籍,她便真的失去他了。她赶紧说:“俺的意思不是要来耽搁他的前程,可他也不能就这么把俺甩了。”
苟怀砣说:“俺们就要他当着领导的面儿作个保证,得了保证,俺立马就走,不影响他,更不能给领导你添麻烦。”
苟怀蕉说:“他没上军校的时候,写信给俺说那么多好话,现在他想甩掉俺,没门!”
瞿冒圣越来越明白了苟怀砣苟怀蕉兄妹二人的来意,同时他也更加明白了,目前息事宁人是最好的处理办法,“息事宁人”的结果是三赢:苟怀蕉可以继续紧抱她与梦独的婚约等着跟梦独正式结婚,梦独可以继续在军校读书将来提干,而他本人瞿冒圣呢,则可安然渡过这个危机,继续与十五队队长竞争系主任的官位。
只不过,实在有些便宜了梦独。瞿冒圣如此想。
当下,对瞿冒圣来说,关键是不能让苟怀蕉和苟怀砣在这里闹腾起来,可以想见,如果在学员十四队,苟怀蕉时时缠着梦独,恶劣的影响对梦独事小,但对他瞿冒圣就事关重大,那十五队队长还不参他一状,说他对学员的思想教育不力才导致十四队出现了陈世美之类的学员,那他竞争系主任的砝码就会大大减轻,而让竞争对手坐收渔利成为系主任。
瞿冒圣心里有数,梦独有违婚约跟打架斗殴不同,如果是后者,他下一秒就能以此为据开除他;不管他多么对梦独看不顺眼,不管梦独的人品多么低劣,但若想从说不清道不明的婚约问题着手开走梦独,并非易事,他得上报到系里院里,没有确凿的证据,反会弄巧成拙,让一级级首长看轻了他。
瞿冒圣听得出来,苟怀蕉和苟怀砣暂时并不想梦独被开除学籍,他们对梦独的控诉是留有余地的,他们的手里必定还握有底牌,伺机亮出给梦独致命一击。
瞿冒圣适可而止,暂时没有向苟怀蕉和苟怀砣追问那些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