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寒假补课方案

　　大哥挑灯夜战做着高三寒假补课规划，我也在尽心用力，使出浑身解数，加工润色着论文《农村高中学校德育工作误区透视》和《班主任工作的“军令有所不受”》。两篇论文完稿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夜，林娜还在QQ上，我便很小心翼翼地敲了一行字给她：“忙吗？还不睡觉？”
　　林娜回过来：“不忙，你呢？不是也没睡？”
　　我回过去：“忙啊，怎么能不忙哪？临近寒假，学科教学、班级工作，层层压过来，哪一项都马虎、应付不得呢。”
　　林娜回过来：“也是。不过，再忙也挤在白天干完，至少，赶在学生晚休以前完成，你要是现在还在忙这些事，是不是你的效率太低啊？”
　　我打过去一行一语双关的字：“肯定没有你高。”
　　林娜传过来一个羞涩的表情。
　　我有些得意忘形，回过去：“本来就矮你半个头，还要吊着个胳膊敲打键盘，个中的艰难困苦、艰苦卓绝和雄壮豪迈……呵呵！你知道。”
　　林娜把电话打过来，轻柔的话里散发着意外、焦急和关切，说：“怎么‘吊着胳膊’啊？你受伤了？怎么回事啊？”
　　林娜听着我胳膊受伤的叙述，开心地笑起来。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幸亏没受大伤，再说，这也不太像你沉稳老练的风格啊。”
　　我说：“那种情势下，完全是一种应激反应；况且，我也不具备你说的什么沉稳老练……”
　　这后半截儿话一出口，我就懊悔了，如同跟女朋友一起去看电影，却忘记了带电影票，错过了一场精彩的电影。这多此一说的一截儿话，没有任何的积极意义。
　　林娜笑过之后便是沉默，过了好长时间，终于说：“对不起啊，田野，你胳臂骨折了，还要给我修改论文。”
　　我忙说：“没啥没啥，真的没啥！反正伤得不重；要是重的话，想帮也没法帮。对了，我现在就传给你看看，哪里不好，我再改改。”
　　林娜复归常态，温和地笑笑，说：“好啊，我好好看看。不过，我肯定提不出什么修改意见，你就先直接投出去吧。”
　　林娜如此信任我，没容我搭话，就传过来一个鬼脸表情，然后，又传过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外加一碗冒着热气的雪白雪白的大米饭。
　　我端详着QQ界面上这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和冒着热气的雪白雪白的大米饭，难以收眼。在这寒冷的冬天里，能感受到浓郁的暖意，能闻到淡淡的茶香和饭香。这感觉，真的是不舍得“与外人道也”。
　　大哥钻进来的时候，我刚好把林娜的这份暖意、茶香、饭香移植在Word文档里。
　　大哥拍拍我的肩膀，唏唏嘘嘘地说：“我可提醒你啊，老三，你老是这样窝在家里使闷劲，啥用都没有，到头来，什么时候得了相思病都不知道。你要主动出击，老这样盯着一杯茶、一碗饭，有什么用？能把人家大姑娘盯到手啊？”
　　我冷丁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转头斜向上斜乜大哥一眼，没好气地说：“什么叫‘窝在家里使闷劲儿’、‘老这样盯着一杯茶一碗饭’啊？我跟人家只是刚开始接触，人家怎么想的，我怎么想的，彼此都不清楚！我对她是敬畏大于好感，估计她对我也亲近不到哪里去。这杯茶、这碗饭我也只是第一次见到，觉得这表情新鲜，才复制下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Q龄还不足一个月，比认识林娜的时间都短！”
　　大哥撇撇嘴，说：“林娜对你怎么样，我不敢说；不过，她能让你给她修改润色论文，这就特别有意味儿……嘿嘿……这也许就叫‘千年姻缘一文牵’？”
　　我没容大哥防备，突然站起来，捣了大哥的肩膀一拳，说：“你这话我爱听。”然后，冲着大哥坏坏地笑着，纠正道，“是‘两文牵’。”
　　大哥愤愤，说：“说到你心坎上了，你都快被泡出糖尿病了，还这样恩将仇报啊？”
　　我收了笑容，说：“因为你话虽然好听，却违背了事实。我再说一遍，我对林娜有好感，甚至心动，不假；但是，我对她真的是敬畏远远大于心动，我时常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太远，远得遥不可及……”
　　人真是喜怒无常、难以捉摸的动物。有时候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话还没说到尽头，可是，随着话题的展开，心里就有一种品不出味道儿的东西弥漫开来，直达喉咙，侵染了声音，消解了满脸的若无其事和悠然与轻松，连呼出的气息里都充满了沉重压抑和忧伤的味道儿……
　　大哥瞪大眼睛，朝我眨巴了半天，终于说：“说事归说事，调侃归调侃哈，你可千万别接着往下抒情啊，老三。作为一个婚姻的过来人，我可是真心实意地告诉你，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按照你和林娜现在的发展态势，不出这个寒假，你们一定会有实际性的进展。”
　　我说：“去你的！谁抒情啊？我看你才要抒情哪。说吧，又有什么事过来请教？”
　　大哥迟疑一下，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说：“也没什么事……随便转转，看到语文组亮着灯，就过来了。”
　　我说：“切！肯定不是半夜三更想屁吃才随便转转，你要不说，明天，包括以后，我可没有闲功夫，陪你探讨你那狗屁寒假补课方案！”
　　大哥一把把我按到座位上，同时发自内心地喟叹一句：“高山流水，情意无限，到底是知音哪哈！”然后，迅雷不及掩耳般地掏出他拟定的《寒假补课方案》，放到我面前。
　　
　　寒假前一天的课外活动，山镇高级中学全体教职员工大会在会议室举行。
　　这是山镇高级中学寒假前的例会，年年如此。
　　山镇高级中学的教职员工不用参加，都能预知会议的内容和主题：教务处简要总结、通报期末考试成绩，布置假期工作；政教处印发《寒假值班配档表》，布置寒假值班事宜；校长着重强调假期安全问题、拒绝赌博问题和有偿家教问题。大会的基调和气氛取决于三个级部期末考试成绩的好差，而最近几年，山镇高级中学三个级部的教学成绩，凭借着严细的管理，一直全线飘红，且摇摇领先，尤其今年，在素质教育大潮的强力冲击下，全县八所高级中学，唯一的不降反升，又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自然皆大欢喜，大会的气氛热烈而又奔放。
　　按照预设程序，大哥先通报了三个级部期末统考成绩。
　　校长神采飞扬，没等大哥布置假期工作，便抢过话权，总结、点评了山镇高级中学教职员工过去一学期的工作，尤其赞美了全体教师在素质教育新形势下没有迷失自我，对学校工作给予了鼎力支持和全力付出。
　　校长的昂扬奔放使得一向思维缜密、滴水不漏的校长竟然忘记了政教主任要布置假期值班和自己要强调假期安全问题、拒绝赌博问题和有偿家教问题，校长神采飞扬地赞美了全体教师的鼎力支持和全力付出之后，又豪情满怀地提出了下学期的工作要求，之后，直接就宣布了“高三教师留下来单独开会，其他人员离会，开始休假”，这使得全体会议在大哥的及时提醒下，重新延续了半个多小时才圆满结束。
　　全体教职员工大会结束以后，高三教师单独留下开会，布置寒假补课工作方案。
　　在期末统考之前，省教育厅下发过红头文件，严禁各高中在寒假期间，以各种理由和方式组织和变相组织学生补课，切实保障学生和教师寒假的休息权利；教育厅将组织明察暗访组，深入做好督查，并接受各地的举报电话、举报信。一旦发现违规组织补课者，从严处罚。
　　兴奋激动的高三教师，对实施素质教育新政的第一个寒假落实这个红头文件充满了期待。山镇高级中学的领导层发现了这一问题后，在校长的直接介入下，多次在不同场合渗透了“假期可能补课”的信息，为的是给极有可能要实施假期补课的高三教师，提供一个渐次适应的思想平台。王局长亲自组织召开了高中教学工作调度会，定了调子之后，校长和大哥加大了这种私下谈话的密度。为防止教师上郝副厅长博客上披露，校长采取了开学初实施素质教育新政的策略，公开承诺：山镇高级中学绝不做第一个寒假补课的组织者，但在教学高质量、社会高期待的现实环境中，也无法做最后一个组织实施者……
　　校长和大哥这种未雨绸缪、思想先行、广做铺垫的聪明之举，收效明显：既保证了期末复习备考最关键期学校的稳定，也就是网上没有了山镇高级中学的举报帖子，也为今天公布寒假返校补课提供了较好的接受平台。尽管高三教师们还在对这个寒假不组织补课有所期待，心怀侥幸，但是，当校长历数目前周边县市区要组织补课和山海县各高级中学的计划安排的时候，老师们对山镇高级中学不得不顺应形势、组织假期补课的决定也就保持了相对的心平气和，进而漠然置之。
　　按照校长的授意，关于山镇高级中学高三学生寒假补课工作，大哥拟定了两套方案——
　　第一套方案，设定在假期不能组织学生返校补课的情况下。该方案在期末统考之前，就已经督查各学科完成了：各学科均设置了十五天的作业，每份作业均标注了编号，规定了容量和完成的时限，各科均制定了《寒假作业完成进度表》，学生和家长人手一份，家长要督促学生认真完成作业，并在每份作业上签名确认。具体分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腊月二十四日——二十八日（5天），完成第1——5号作业，腊月二十九日，全体学生返校，检查反馈，发放答案；
　　第二阶段，正月初四日——初八日（5天），对照答案，用红色笔完成前5号作业的自查自纠，同时，完成6——10号作业，正月初九全体学生返校，检查反馈，发放答案；
　　第三阶段，正月初十日——十四日（5天），对照答案，用红色笔完成6——10号作业的自查自纠，同时，完成11——15号作业，正月十六开学后检查反馈。
　　可见，方案之严密、科学、有序和高效，凝聚了大哥的呕心沥血，自然少不了我的查漏补缺，甚或点睛之笔。
　　第二套方案便是大哥今天要公布的寒假补课方案。
　　大哥说：“鉴于目前周边县市区和我们山海县其他七所高中高三寒假补课的运作态势，我校期末统考之前完成的寒假作业方案冻结，执行如下补课安排——
　　时间：春节前，跟往年一样，小年不放假，自腊月22日下午开始，到腊月二十八日中午结束，共六天；春节后，从正月初四下午开始，到正月十四日中午结束，共十天。
　　科目安排：考虑到基本能力学科高考内容少，也比较简单，不安排该科补课。为了避免集中半天补一个学科给师生、尤其学生造成疲累，保证效率，又最大限度地给老师休息的时间，剩余的六大学科，三个学科交叉上一整天，后三个学科再上一整天，交互进行。即，两天一个轮次，每轮次三个学科，均从下午开始，到第二天上午结束。为减轻老师的经济负担，鉴于学校财力状况，学校只能给予适当的路费补贴——每轮次每人40元。”
　　校长轻咳两声，算是清了清嗓子，很诚恳、很动情、很磁性地说：“又要牺牲老师们法定的假期，并且是无偿的占用，实在觉得对不起大家。我作为一校之长，也知道，周边县市的假期补课，多年来都是收费，补课教师有一笔比较可观的经济补偿，那是因为人家的老百姓习惯了，认可了；可是我们工作在山海县，若干年前，就严格执行有关规定，都是无偿地补课，我们一分钱都不能、也不敢收学生的补课费……但是，淹没在这个社会习俗里，我们还是要年复一年、一如既往地无偿奉献……我们不但得不到应有的补偿，我们还得对得起社会的关注，对得起老百姓，也就是学生及其家长的期盼，把补课工作做好……”
　　校长很诚恳、很动情、很磁性的话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变得艰难干涩，进入“幽咽泉流冰下难”的境界了。就在这时，校长放在面前的手机非常清晰地“震动”起来。
　　所有人都在“幽咽泉流冰下难”的境界中竖起耳朵，聆听着校长手机的震动，然后，目送着校长抓过手机，离开座位，匆匆走出会议室。
　　会议室里立即陷入了长吁短叹、议论纷纷的噪杂，直到校长神色凝重、步履匆匆地进来，才渐渐复归压抑中的平静。
　　校长没有坐回座位，而是站在那里，直接宣布：“刚才，刘主任公布的补课方案取消，执行第一套方案，明天中午，高三随高一高二一起放寒假。”
　　会议室里虽然没有掌声四起，但是人人都能感受到空气一下子变得清新起来，里面涌动着教师们饱满的、欢快舒爽的情绪。
　　望着老师们眉心舒展、面带微笑地走出会议室，校长的脸上写满了无可奈何的沮丧和叹惋，一如校园里冰冻三尺、寒风吹过后干瘪瘪皱巴巴的黄土路面；倒是大哥在欢快舒爽与沮丧叹惋两种表情中选择了一个折中的表情，然后，无声地长吁一口气。
　　
　　快放晚学的时候，大哥的手机打过来，说：“看来，今年的小年饺子，你得回家陪伴老爹老娘吃了，咱哥俩只好今晚小聚小聚，你到我家来吧，我让你嫂子整了两个小菜。”
　　我说：“不一定吧？计划没有变化快。说不定是给了老师们一个空欢喜，一个白日梦，一觉醒来，又突然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第二套方案……”
　　大哥胸有成竹，又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得意，说：“这次是不会的。教育局得到的消息，王局长亲自打的电话给校长，这个寒假，省教育厅把山海县列为全省八个重点督查对象之一，第一督查组明天上午出发，中途不下高速，第一站就是咱山海县，明天中午就到了。之所以中途不下车，把咱县列为第一站，估计是想抓咱县违规办学个现行。因为督查组的人员也不傻，只要到了某地，进入其中的一所学校，不用进这个县市的第二所学校，就连周边县市的学校立即就得到了消息。所以，他们要想有目的、有指向性地抓哪个地方在违规办学，只能是像当年日本鬼子进村一样——‘悄悄地’‘打枪的不要！’”
　　我问：“信息这么准确？”
　　大哥说：“消息来自省教育厅内线，你说呢？”
　　我说：“哦，这应该不会假了。”
　　信息如此的完整具体，有根有梢，有凭有据，也就彻底打消了我对形势急转直下伴随着而来的实施假期补课方案的忧虑。所以，这学期，我在山镇高级中学最后一顿晚餐，就在大哥家里吃得一身轻松，心情愉悦，了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