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冬夜情愫

　　校长心急如焚，赶到烟台毓璜顶医院的时候，早已夜幕四合。整个城市都在车灯、路灯、高低错落五颜六色的装饰灯和广告灯的光芒里浸泡着。车如流，行人匆匆。校长无心分辨、也分辨不出各色人等昏黄的脸上是悠闲、匆忙、幸福、痛苦，还是迷茫，抑或是怅惘。
　　徐小姐站在毓璜顶公园东门南侧的花坛旁边，长发飘飘，柔情似水。凝眸处，洒落这个冬日世界的是殷殷的期盼和些许的焦虑。
　　尽管校长在飞奔烟台的路上，时常给徐小姐打电话报告行程，一再叮嘱她别着急；尽管每次徐小姐都是感动而温婉地告诉校长，不着急，路上让司机慢慢开，安全第一，但是，校长接上徐小姐的一刹那，徐小姐还是没有掩饰住自己的情绪，焦虑、期盼、委屈、疲累，糅合着淡淡的幸福，包容着她，让她欲语凝噎，好不容易才说了句：“你……终于……来啦……”
　　校长一把拉过徐小姐，搂在怀里，内心里涌起掀开衣服把对方贴在心口的冲动，说：“对不起啊，慧丽，害得你苦等了这么长时间……”
　　徐小姐轻声说：“没什么，我愿意。只是让你又跑了这么远的路，都怪我，不中用。”
　　校长说：“怎么能怪你呢？我怎么也没想到单素雅能过来。”
　　校长说着这后半句话的时候，自己都能听出自己话语里的虚浮与无力，只是徐小姐没有注意到而已。徐小姐更不知道，校长说着这后半句话的时候，脑海里翻滚的是白天妻子强忍着委屈、羞辱、愤怒，为他担惊受怕，为他楼上楼下奔波的情景。
　　校长使劲摇摇头，想从这一情景中挣脱出来，但是，却没有如愿；相反，妻子在他面前手拿报告单的一幕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徐小姐抬起头，端详着校长，说：“你……头不舒服？”
　　校长这才从妻子的画面中挣脱出来，望着徐小姐，笑笑，说：“没什么，可能是刚才太焦急吧，这会儿好了。”
　　校长开车，两人沿着毓璜顶公园东路北行，下了大坡，来到路口的烟台“中心大酒店”。
　　校长说：“这是个四星级酒店，咱进去吃了饭，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早起赶回去呢。”
　　徐小姐问：“你饿吗？”
　　校长问：“你不饿？好歹你陪我出来一整天了，还受了这么多罪，无论如何也要吃点儿饭啊。”
　　徐小姐说：“你要是不饿，咱就回家吧。我怎么特别想回店里去……”
　　校长说：“那咱就不在这儿过夜吧，吃了饭，咱就走，也让我歇会儿。再说，咱也不差吃顿饭这一个小时吧？”
　　徐小姐点点头，柔声说：“也好。”
　　
　　两人进了“中心大酒店”，在一楼大厅角落里的一张小餐桌上匆匆吃了饭，便上路了。
　　大街上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行人匆匆。车内，除了“沙沙”的引擎声，静静的，但两人都能感受得到对方都有满腹的心思，却不便于向对方诉说。
　　校长把车开得缓慢而从容，如同自己纷繁芜杂的思绪。
　　车轮滚滚，铺洒着一路寂寥与落寞，好像一对满腹心事、一脸忧伤的初恋情人，在这个北方沿海城市里冬日的夜晚艰难地往前走着。你可以感觉不出自己和对方的辛苦与疲劳，但却如论如何也释放不出让彼此轻松的愉悦和甜蜜了……
　　校长在这种难耐的痛苦中难以自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走出了烟台市区，远离了城市的万家灯火与喧闹。这时，校长打破了沉寂。
　　校长问：“想什么呢，慧丽？”
　　徐小姐一个愣怔，回过神来，言不由衷地说：“没有。”
　　校长长吁一口气，说：“我真的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
　　徐小姐说：“我知道你的心，要不，你也不会让我来。可是，你不知道，当你和嫂子向我走过来、我意识到她就是嫂子的时候，我真的无地自容，从没有像当时那么卑微羞愧，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被嫂子死死压住，压得喘不过气来……那种感觉，到现在还时强时弱，赶都赶不跑……”
　　徐小姐说着，声音潮湿起来，一如在浓重的深秋大雾浸泡中吸满水汽、继而向下滴着水珠的树枝。
　　校长靠路边停了车，打开双闪，轻握着徐小姐的手，同时，让微微抖动的徐小姐依偎着自己的臂膀，说：“我理解啊，我真的理解你这种感受……”
　　对面和后面不时有汽车驶过，灯光由远及近，很快就划过去了，留下徐小姐的车灯在执着地照射着前方平展发白的柏油路面，连同公路两边的枯草，耐心地等待着迎面和后面下一波灯光的出现。
　　校长把车灯换了近光。动情处，右臂从徐小姐后肩绕过去，搭在徐小姐的右肩膀上，同时，紧握着对方左手的那只手温润轻柔地在上面摩挲，以试图最大程度地给对方一些安慰。校长想说点儿什么，但却一时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能任由徐小姐羞愧、自责而又委屈的情绪发酵，膨大，渐渐变成嘤嘤抽噎……
　　校长怜惜的情感终于冲开了困厄压抑的大脑，让他找到了安慰徐小姐的话题和角度——只靠动情的“对不起啊”、“理解啊”是无法让徐小姐短时间内恢复平静的，而交给时间、让时间老人慢慢抚平姑娘心灵的创伤，实在与本该是温馨浪漫幸福的旅程格格不入；更关键的是，这种做法，是对姑娘的不负责任。因此，这无论如何都让校长于心不忍。
　　校长忽然清醒地意识到，要迅速摆脱眼前的困局，让徐小姐走出羞愧、自责而又委屈的坏情绪，只能把妻子单素雅今天的行为及其含义和盘托出，这样，可以激起对方对妻子的钦敬或者感动之情，不敢说一定奏效，但一定可以转移一下对方的关注点和注意力。
　　校长的语言神经便冲破一度无法作为的喉咙，把这些日子以来，妻子单素雅对自己的牵挂和这次烟台之行的前后过程和盘托出，之后，静等着徐小姐的反应。
　　果然，渐趋平静的徐小姐抬起头，深邃的眸子透过前风挡，凝视着远方，说：“明白了。这样的妻子，值得每个男人真心实意地爱一辈子，除非，这个男人失掉了人性……”
　　
　　大哥的情绪糟糕透了。
　　大哥糟糕的情绪浸泡着大哥，在四个晚自习的时光里踯躅徘徊，直到学生晚休的铃声响过，还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上第三个晚自习的时候，我到教务处打印学生成绩单，约大哥去鑫慧烧烤屋小坐。
　　大哥冷冷地说：“不去。”
　　我说：“天已经够冷的了，你可别再拿冰棍对我这热脸皮哈。”
　　大哥依然冷冷地说：“什么冰棍对热脸皮啊？我这儿堆着的是座冰山呢！”
　　我说：“不就在公开场合让老师们说谎话，让老师们教给学生说谎话吗？现在这种形势，你不说谎话，就过不了素质教育督查这道关。人人都不得不说谎话，你无非深陷其中，身不由己而已。谁都可以理解的事，你有什么放不下的？非得这么耿耿于怀啊！”
　　大哥眼里蒸腾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说：“你说的是这么回事，可我总有一种说不出、挣不掉的悲凉。”
　　我说：“所以，才需要下去烤烤啊。”
　　大哥摇摇头，说：“越烤越难受，还是算了吧。”
　　
　　查学生晚休的时候，我故意在大哥面前晃悠。可大哥偏偏还是无动于衷，一百脚踹不出个响屁来的样子。于是，我大声干咳两声，朝宿舍走。
　　大哥忽然叫住我，很霸道地说：“烤烤。”
　　我白大哥一眼：“烤和不烤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啊！你是太阳啊，我什么时候都得围着你转？我可要回去睡觉了，傍晚老爹打电话，要我明天去相亲哪，我可不想熬个深更半夜，弄个酒气熏天，没精打采地去见人家姑娘，本来能成，也指定成不了了。”
　　其实，关于我明天相亲的事，是二哥张斌给我打的电话，说他托他们报社广告部的丁主任给物色的，也是个教师，年龄和我差不多。有了第一次的教训，我说：“先详细介绍介绍女方的基本情况，再决定看不看人。”
　　二哥说：“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当时没问，现在也不太好意思追问，反正人家是好心。再说，相不中也不要紧，权当到县城咱弟兄俩聚一聚。”我之所以不说是二哥给张罗的，而说是老爹给张罗的，是考虑大哥心情不好，再提起二哥，会勾起他对以往我们兄弟朝夕相处那段美好时光的留恋，对眼前二哥潇洒生活的向往，继而对自己窘迫生活与工作境遇的严重失衡。
　　当然，我的这番良苦用心，大哥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大哥听了我的话后恶狠狠地说：“你敢！”
　　我把嘴贴在大哥耳朵上，说：“那咱就嘎巴乱脆，你同意，咱就去烤烤；不同意，我就回去睡觉了哈。”
　　大哥说：“烤。”
　　
　　香气四溢的烤五花肉和烤对虾端上来的时候，酒早已斟满了我跟大哥面前的两只酒杯。
　　我端起酒杯，颇豪情地说：“敬你一杯，大哥！你终于肯陪兄弟下来吃杯水酒，不过，咱今天真的是一不能谈工作，二不能聊天，我明天相亲，今儿只管吃酒。”然后一饮而尽。
　　“好。”大哥端起酒杯，也一饮而尽。
　　大哥只顾低头闷闷地吃肉喝酒，吐出来的是满脸的忧心忡忡。
　　第二杯酒快下肚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说：“你说，咱不谈工作，不谈相亲，谈什么啊？”
　　大哥说：“谈‘随便’吧。”
　　“随便”无法谈。
　　大哥的心思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工作，长吁短叹中，大哥终于决定，不管明天滨海市教育局的指名督查结果如何，之后，一定召开个全校学生大会，开诚布公地向学生讲明，学校让学生说谎欺骗督导组的背景、动机和无奈，让学生们理解学校为什么要教给学生在滨海市教育局素质教育督导组面前说谎。
　　酒足饭饱之后，大哥理清了工作思路，自然走出了冰冷悲凉的情绪体验，在这隆冬的夜里，浑身热乎乎的，一度有种热血沸腾、天马行空的感觉，却把我的相亲大事早就抛到爪哇国里去了。
　　大哥钻回办公室，在良好的心绪中把明天的督查准备工作重新理顺了一遍，觉得基本没有大的漏洞之后，往校长的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
　　“校长，迎检工作准备就绪，能做的都做了，估计不会有太大的失误。”
　　
　　其实，大哥往校长手机上发这条短信，纯属多此一举。因为校长把迎检工作交代给大哥之后，就再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大哥发送短信的时候，校长早就关闭了手机。
　　在卓尔书屋里间温暖如春的卧室里，校长和徐小姐相拥而卧。
　　沉静的冬夜在滴滴答答的时钟声中渐渐走向夜的深处。
　　虽然卓尔书屋地处闹市区，但是外面除了偶尔驶过的出租车丢下短暂的马达声和柔软的灯光之外，寂静深邃得让人意乱情迷，把握不住方向。如此美好的夜晚，两人却了无登台演出的心意。身神俱疲的徐小姐渐入梦乡，均匀的呼吸让校长觉得，生活中不仅有着春风沉醉的晚上，还有冬风沉醉的深夜，只不过以前没有机会，或者说没有用心地体会罢了。
　　徐小姐呼出的气息馨香如兰，从斜向里亲吻着校长的肌肤，让校长沉醉在少有的宁静、柔和与安详的氛围之中……
　　校长难入梦乡，索性伸手拉开窗帘，让外面的光影悄然光顾二人世界。
　　与雅思婕化妆品店卧室的外部环境几乎一致，卓尔书屋的卧室也临街，街对面的一排法桐，一字排开，落光了叶子的枝条，错落有致而又疏密相间，携裹着精心过滤的月光和路灯光，静静地穿过玻璃，轻轻地走进卧室，于摇曳的微风里，在徐小姐俏丽迷人的脸上描绘着迷人的倩影，斑驳陆离，摇曳多姿。虽然没有了春天的温暖，也没有了夏天的浪漫和秋天的饱满，但此时此刻，这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
　　冬夜自有冬夜的深邃，上面分明写满了忧伤中的爱恋与珍惜……
　　校长盯着徐小姐青春俏丽的脸，那上面还挂着隐隐的泪痕；校长感受着徐小姐平稳深邃的呼吸正在稀释着她身心上的疲惫。校长有心要轻轻拭去这挂泪痕，却生怕惊扰了对方甜美的梦境；校长真想俯下身子，亲吻一下这张美丽诱人的脸庞，但却到底没有鼓起足够的勇气付诸实施，就好像自己的妻子单素雅正随着外面的光影挤进来，愤怒地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