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遭遇突查

　　校长回到山镇高级中学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快放午学的时候。
　　校长此番县城之行，收获几何，我们做教师的，不得而知，不过，从他肃穆的容颜上，我们不难看出他的心情很不轻松。
　　校长没进“官房”，直接进了教务处。
　　大哥试探地问：“怎么样，局长……”
　　校长一屁股埋在沙发里，然后从喉咙里掏出一口长气，说：“神态严肃，表情庄重，没有批评……其实，也就是最严厉的批评。”
　　大哥说：“再没说别的？”
　　“说了。不管采取什么措施手段，控制住事态，终止发帖、跟帖行为。”
　　大哥说：“那……发帖的和跟帖的，查着了？”
　　校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打印纸，递给大哥，说：“我还差点儿忘了，都在这上面。”
　　大哥打开存在电脑上的《计算机分配表》，发帖举报的，没有出自山镇高级中学办公电脑，最多的跟帖出自赵钢老师的计算机；其他跟帖的，也与校方猜测的基本一致，吻合度达到了九成以上，都是平日没有敬业精神的老师。
　　大哥指着发帖举报的那台电脑的IP地址，说：“看来，举报人是担心，一旦使用办公电脑举报，会被查证，所以使用别的电脑发的举报信。”
　　校长点点头，说：“是在县城外围一个叫君诚的网吧里发的举报信。我调取了当时的监控录像，果然是赵钢，这个没长屁眼儿、挨千刀的！”
　　听了校长的话，大哥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兴奋。一是这一结果都在预料之中，二是这一结果对终止举报发帖也没有实质性的作用，因为今后为了继续办好老百姓满意的教育，也就是分管教育的政府官员满意的教育，你就还得继续违规办学。即便你知道发帖举报的人是谁，但是，你又不能以诬陷的罪名把他们绳之以法，或者中途调离，你就还是随时会遭到被举报，被发帖，以致于最终招致省教育厅明察暗访组的到来，而到那个时候，被查处的，就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山镇高级中学，而是整个山海县在一起违规办学的八所高中！
　　校长和大哥此时的心情，就像邋遢的家庭主妇的灶台上两块沾满了油污、却无水清洗的抹布一样，灰蒙蒙，腻歪歪。两人都想极力把这块儿抹布丢到垃圾桶里去，但却怎么也难以如愿。
　　校长的软包大中华一根接着一根。
　　大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挣下了蒙在心上的那块儿抹布，没话找话地问：“查这几个人，费了很大劲儿吧？”
　　校长说：“甭提了，颇费周折，动用了很多关系。就连教育局网管员都害怕报复，不肯查那个时间段儿咱家谁在网上，更何况网络监察大队。没有立案，也够不上案件侦破，让人家查证，是违法的。最后锁定网吧，进去调取监控录像，还是以‘寻找离校出走学生’的名义才完成的；并且，人家一再强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其实，人家不说，咱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人家查证，不是？而且，丢人现眼的，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啊！”
　　难耐的沉默悄然登场，不知不觉就扮演了“官房”的主角，一时半会儿都没有退到幕后的意思。
　　大哥揣摩不透校长接下来的心绪和想要表达的意思，自然就不知道拿什么言语把这难耐的沉默赶到幕后。
　　大哥只能任由它躲在看不见的地方，肆无忌惮地表演。
　　直到午休的铃声响起，校长才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刘铁。高效课堂评比展示活动，你就先放一放吧，全面交由各级部自行组织，这段时间，你再好好琢磨琢磨，我们还需要做好哪些工作，以便有效应对下一步随时可能到来的上面各级的明察暗访。”
　　
　　整整一个下午，大哥除出来上了一趟厕所，一直呆在办公室里，实施校长布置给他的“好好琢磨”。
　　快放晚学的时候，大哥在手机上对我说：“今晚不到灶上打饭吧，我请你吃酒。”
　　我说：“该不会还去吃烧烤吧？到现在还反胃，一个酒嗝儿上来，还能闻到满鼻子的焦糊酸臭味呢！”
　　大哥说：“到我家吧，说起话来方便，你嫂子也不在家，我好歹对付几个小菜，你别挑剔。”
　　我说：“谁跟谁啊。”
　　
　　我敲开大哥家门的时候，大哥已经准备妥当：一盘酱油凉拌大白菜心，一盘豆腐粉条炒大白菜，加上从学校食堂打回来的一份炸鸡腿、一份猪血炒萝卜丝，还有两个馒头。
　　我说：“没了？”
　　大哥耸耸肩膀，说：“没啦。”
　　我说：“你伺候叫花子啊，大哥？”
　　大哥说：“你不说人头合适了，咬着驴蹄子钉儿都能喝几杯嘛！再说了，你已经答应了谁跟谁啊、不挑剔的，不是？”
　　大哥说的倒是实在话。
　　我和大哥不仅可以嚼着生猛海鲜，狂饮海喝山镇大小饭店、酒馆、烧烤屋里热销的各种等次的白酒、啤酒、葡萄酒，也可以就着半斤猪头肉或者一碟炒花生米，灌下一斤最低档的山海县老烧。所以，对眼前四份下酒菜，自然是了无挑剔，酒兴不减。
　　吃酒前，我强调，今天不谈工作，得到大哥的认同，但是，没过多久，话就多得波及到工作上去了。
　　大哥的情绪一直不高，到后来低落得如同深秋黄昏时节趴伏在山坳沟底杂草丛中的雾瘴，越聚越浓，弥漫开来，令人窒息。没过多久，我便在这种难以招架的雾瘴的攻击下败下阵来。
　　我说：“呵呵！我就知道，眼下这么种形势，你请我来吃酒，肯定是另有所图——要不，咱开始谈谈工作？”
　　大哥黯淡的脸上迅疾泛上一层浅淡的红晕，一如谷底浓郁的雾瘴，被好不容易射进来的一丝阳光镀上了一团柔弱的光亮。
　　大哥咂巴着写满疲惫的嘴唇，说：“知我者，三弟也啊。校长这次县城之行，除了没有太大实用价值地确认了发帖人和跟帖人之外，还带回了局长的指示——不管采取什么措施手段，控制住事态，终止发帖、跟帖行为。是‘终了’的终，不是‘中间’的中。也就是说，发帖举报和跟帖呼应的事态，不允许重演。你说，这不是让男人下崽、逼毛驴上树嘛！还有，高瞻远瞩的校长让我制定应急对策，说白了，就是假仗真打，假如省督查组来突击检查，我们该事前做好哪些应对工作……”
　　我说：“切！大哥，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一回事了啊？我跟你说啊，大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自有校长承担主要责任，你充其量是个执行者！所以，你只需尽力而为，能做多少算多少，大不了不用你干这个流泪的教务主任，还能咋着？省里下来，查出了问题，既不能把你扔井里，更不能把你送监狱里，你整天这样，真的很累，简直就是作茧自缚、自寻烦恼呢，大哥！”
　　作茧自缚、自寻烦恼的大哥涨红了脸，情绪很是激动，说：“你这是说的屁话啊，老三！你不知道吗？开弓没有回头箭，骑上老虎难下身，在其位，就要谋其政！我总不能撂了挑子，不闻不问，不作为吧？你还真以为我有什么官瘾，割舍不下这小小的芝麻官啊？我告诉你，老三，我要真愿意当官儿，当初，就不会进城到校长家‘拐小篓儿’啦！也可能早就当上校长啦……”
　　大哥激动难抑，忽然站起来，抓过快见底的酒瓶子。
　　我忙抱住头，往后躲避着，同时喊：“大哥你别抒情啊，是我没话找话激你，你别当真啊！”
　　大哥握着酒瓶，斜乜了我一眼，忽然“嘿嘿”笑起来，说：“你就这么点胆儿啊！”
　　大哥揶揄完我，忽然仰起脖子，把瓶子里剩下的快见瓶底的酒一饮而尽。
　　我这才长吁一口气，说：“你刚才的情况……武大郎的弟弟都会哆嗦一阵子哪……”
　　在我抢着替大哥打开第二瓶酒的时候，大哥的手机响了。
　　门卫在那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刘主任，刚才教育局来了一拨人，我们拖延了一段时间，实在拖延不了了，只好让他们进去了。”
　　大哥问：“登记了吗？”
　　门卫说：“登记了。能拖延的，我们都拖延了。他们亮出了工作证，我们也拖延时间，不让往里进。只是没有机会通知你和校长。”
　　“我知道了。”大哥放下电话，抓过衣服就往外走。
　　我一把拽住大哥，说：“你找鸡毛摘拔啊？喝了酒，还故意往局里人跟前闯？”
　　大哥说：“可校长不在家，总不能教务主任也不在家吧？”
　　我说：“随便编个理由，比如咽炎犯了，很严重，在山镇医院打点滴，让级部主任接待一下。虽然失了诚信，但是，总比落得个‘在教育局三令五申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严防省、市两级督查组明察暗访的严峻形势下，校长不在家，教务主任在家喝酒’的罪名好得多吧？”
　　大哥忙拨通了高三级部主任的电话。对方按了拒绝接听键，应该是已经在陪教育局督查小组在教室或者办公室巡查了。
　　这种猜测，后来得到了高三级部主任的证实：巡查组冲破门卫的拖延后，既没到校长室，也没到教务处，而是兵分两路，一路直奔三排平房教室，另一路直奔各办公室。高三级部主任在去教室上课时发现对方已经进了高一级部的教室，来不及向大哥通报，便过去陪同巡查，人家还不让级部主任进教室，只能在外面候着。
　　大哥又拨通了高二级部主任的电话，简单做了交代，总算躲过了“严防死守形势下，却在校长不在校的时候，擅离工作岗位，出去喝酒”的定论。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哥呆呆地坐在饭桌前发愣。
　　我知道，大哥真的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好让教育局突击检查组查不出任何问题地离开山镇高级中学。可是，时间却如一束弹力十足的白丝线，在大哥意念与心绪的百般拉抻下，不紧不慢地伸展着，绵延着，缠绕着大哥那颗难耐的、焦虑郁闷和寂寞的心。
　　大哥只能埋头坐在饭桌前，度分钟如年，等着级部主任的电话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