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谋划（一）

　　校长接到大哥简要的电话汇报后，恶狠狠地抛下一句“娘希匹”，丢下徐小姐，匆匆卸妆，冲下舞台，一路狂奔，回到山镇高级中学。
　　应急会议来不及仔细筹备，便在校长的“官房”里召开。
　　校长说：“哎——真他妈的娘希匹！屋漏偏逢连阴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最近腰痛，好不容易在县城找了个推拿师，刚推拿了不到十分钟，就不得不紧急赶回学校！很荣幸，我们也像西部学校一样上了厅长的博客，就在临近放晚学的时候。这混蛋！虽然用的不是学校的办公电脑，可这混蛋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是确定无疑的，包括下面的跟帖，我看了一下内容，大多是我们自己的老师，尽管IP地址不是学校的。这就意味着，我们这么长时间以来殚精竭虑，尽最大可能地保障教师的休息权的种种努力和艰难付出，开始付之东流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没有人领头闹腾的情况下，老师们有怨言，只是局限在校园内；一旦有人领头闹腾，就一定会有人浑水摸鱼，跳将出来，推波助澜，唯恐学校不乱。我最担心的是，如果这股逆流不立即刹住，它一定会泛滥成洪波巨浪，带来巨大的灾难！不光我们学校的反对者跟风，其他学校的老师、甚至中层领导也会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不，准确地说，他们已经在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啦！理由很简单：我们是山海县高中教育的一面旗帜，过去的几年里，在我们无限荣光的同时，其他学校的中层领导和老师没少挨教育局的挤兑和批评，作为一种回报，这次，极有可能其中的一部分人会起而攻我，以求得报复性的快感。而当网上攻击我们的言论甚嚣尘上的时候，势必要引起省教育厅长的关注，马上就会采取直接针对我们的明察暗访行动，到那个时候，受处分被通报的，就不仅仅是我们小小的山镇高级中学了，恐怕整个山海县所有的高中都会受到牵连，或者干脆说是查处！我们的王局长、分管教育的副县长、直至滨海市教育局局长，还有滨海市分管教育的副市长都会受到牵累……我的那个娘啊！娘希匹！我们是在扔石头打天啊！是在拿着小苞米秸秆而在别人看来却是一根又粗又大又硬的木棒子，打主管局领导的屁股，抽当地政府官员的脑袋啊！”
　　校长头冒虚汗。
　　虽然临近隆冬，“官房”里冷气裹身，但是，昏黄的灯光下依然能够看清校长头顶上升腾的热气。与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校长后背发凉，宛如有块冰坨在沿着脊背，上上下下地来回揉擦，越到后来，越深入肌肤，最终直达骨髓，以致于校长浑身发冷，不住地打着寒噤……
　　校长上面蒸腾的热气和下面收缩的寒噤蔓延开来，波及在场的每个人，使我们噤如寒蝉，呆若木鸡……
　　校长站起来，擦把脸上的汗水，说：“都别愣着了，集思广益，想办法怎么应对眼前这种局面吧。不要有什么顾虑，说错了不要紧，大家议议。”校长说着，就进里间打电话给王局长汇报去了。
　　没有人肯打破沉默。坐在寂静的“官房”里，就听得清校长和王局长汇报时的战战兢兢和小心翼翼。
　　校长耗尽了十多年校长生涯蓄积起来的勇气，汇报完事态，双方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大家都明白，王局长一定在那头愤怒地思考着问题的严重性和应对之策，还有如何给山镇高级中学的工作失误定性，如何处理山镇高级中学，或许，王局长正打开电脑，研读着郝副厅长博客上的帖子，掂量着事态的发展趋势。王局长一定不会想到，自己长达五六分钟的思考、研读和掂量，把山镇高级中学的领导们，尤其是校长，圈进了惶恐焦虑的煎熬中无法自拔。
　　许久，校长终于说话了。
　　校长说：“还没有……刘主任正在我办公室外间和级部主任研究对策……是是是……有了思路，我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根据校长唯唯诺诺地应答，傻子都能还原出王局长在电话那头说的阴沉沉的话的内容。
　　第一句话是：“王思畅哪王思畅，你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有什么有效的应对办法没有？”
　　第二句话是：“我不管你使用什么办法，立即停止那个老师的继续发帖行为，立即制止网上跟帖行为！否则，出现一切问题，都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山镇高级中学的问题，不是你一个高级中学校长的问题！你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我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第三句话是：“当务之急是，你们赶快想出有效的对策。局里只想知道，你们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有效地终止了这可怕的局面！”
　　校长走出里间，表情庄重肃穆，有如一尊久经岁月风霜洗礼却依然刚毅艰卓的雕塑。不同的是，雕塑只有定力，没有智慧，而校长不仅有定力，而且有智慧，不仅有智慧，而且越是危急时刻越能表露出非凡的智慧。
　　校长见中层领导们一筹莫展，点燃一根软包中华，信心满满地说：“事发突然，我看，一时半会儿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散会吧，都回去琢磨琢磨，明天凌晨再碰碰头，交流交流意见。”
　　校长留下了大哥。所以，大哥注定要陪伴校长度过一个绞尽脑计、破碎不堪、寒冷无眠的漫漫冬夜。
　　
　　快下第三个晚自习的时候，老妈的电话打过来了。
　　我离开教室，转到房角，压低声音，说：“妈，这么晚打电话，有要紧事啊？”
　　老妈兴奋中带着激动，说：“田野呀……有……有眉目啦！呵呵！给你介绍对象的事有眉目啦！是个老师呢，也教高中！”
　　我说：“我在班上呢，等下了这节自习再说吧。”
　　老妈似乎没听清我的话，也许怕我挂了电话今晚再打不通似的，忙说：“你别挂电话呀田野，你爹也在俺跟前听着呢。俺跟你说啊，田野，姑娘是你爹托他远房表弟的一个亲戚给挂拉的，在咱县什么经济……经济合作局干副局长，是他老婆的单位里一个同事的姑家表妹，人肯定错不了！你赶紧收拾收拾，今晚就回来，咱一家三口好好合计合计明天相亲的事吧！”
　　我说：“这么急啊，对方的其他情况都打听清楚了没有啊？”
　　老妈说：“没有……本想先打听打听的，可人家是副局长，老婆也是有官职的人，都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咱怎么好意思详细打听哪？”
　　我尽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可是，不打听清楚，就知道是个教高中的老师，对方的其他情况一无所知，相的什么亲啊？”
　　老爹抢过电话，在那头十二分威严地咳嗽三声，说：“小子，人家社会地位那么尊贵，站得高，看得远，见多识广，肯定觉得你和那女的般配；要是介绍不好了，还有失人家的身份跟脸面呢！我跟你说啊小子，今晚黑灯瞎火的，你不回来也行，明儿早五点钟之前必须回来，穿得好点儿，修理得利索点儿，别忘了把鼻子底下那几根长毛修理修理！”
　　老爹没容我再说话就挂了电话，丢下我肃立在临近隆冬凛冽的寒风里发愣。
　　这时，下第三个晚自习的铃声敲响了。我的学生一定误以为我早退，不会再回教室，自然没等我进教室宣布“休息”，便几乎同临近班级的学生一道涌出教室，然后，迅疾流向厕所排泄，或者挤进就近的水龙头跟前洗刷——不少学生为了减少晚休前解手和洗涮的拥挤不堪，都选择这个晚自习和第四个晚自习之间的五六分钟，处理这两件必须解决的大事。
　　我夹在学生中间往办公室走，目光从一波一波的男生女生身上滑过，突然就想起了那句流传千古、如今早已过时了的古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要有“后”，首先必须结婚，成个家。只有结了婚，成了家，才可能有“后”……大哥比我大六岁，虽然结婚很晚，可孩子已经读小学二年级了，我却还孑然一身，独自飘着，真是枉费了造物主的一番心意，我还有什么理由对老爹老妈张罗的这次相亲挑肥拣瘦、敷衍怠慢呢？
　　我等不得大哥从校长室出来跟他当面请假，把最后一个自习交代给另一学科教师，披着一身的庄严、凝重和敬畏，一脚油门，直奔家里。
　　
　　虽然临近午夜，但是老爹老妈还没有上炕睡觉的迹象，兴奋欣喜掺杂着时强时弱的激动，洋溢在两张原本风干橘子皮般皱纹遍布、沟壑纵横的脸上，衬托出少有的激情与活力，仿佛时光忽然间倒流了二十年，这也使得我暗自庆幸没有等到第二天回家。
　　二老轮流围着我，端详来，端详去，好像立马就要去相亲了一样——他们在做着最后的形象审视和仪态纠正。
　　我说：“明天才去相亲哪，现在还用这么费心费脑啊？放心吧，明天见她之前，我一定修理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老爹老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朝着对方，摇摇头，笑了。
　　老妈忽然把脸转向我，说：“快睡吧，养足了精神，明儿见面才能抓住人家的心哪！”
　　我笑笑，心里突然有点儿泛酸的感觉，说：“你们也早点睡吧，忙活来忙活去的，怪累的……睡个好觉，解解乏，明儿也有精神去城里……”
　　话是这么说的，但我心里清楚，老爹老妈这一夜是无法入睡了，这使得我也注定是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