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最荒诞的成人礼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4-07-09 18:00:53 字数:8873
梦胡香和苟得古为了显示他们对男女双方不偏不倚的公正,他们没有马上去男方或女方家,意思是给双方考虑的时间,他们径直回自己家去了。
梦毒已经在心里对那个女人作了否决。
可是母亲及姐姐们嫂嫂们却个个喜上眉梢。特别是梦向花,在回梦家湾的途中,就对那个女人赞不绝口,夸她要模样有模样,有个子有个子,是个好劳力。
回到梦家湾家中后,家人开始合议这桩还没有缔结的亲事,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母亲说:“俺看那女子不孬,有把子力气,能干活;腚大,以后能生养。反正,俺觉得那是个能过日子的人,不虚套。”
众人附议,皆把那女人的优点说了一大堆,好像她们曾跟那个女人合作共事过很长时间似的。
梦向叶说:“咱家里光景一烂包,梦毒又犯过事儿,咱家还有什么好挑剔的。要说挑剔,也只有人家挑剔咱的份儿。”
梦向花说:“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这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女子。要是错过了,以后有的是后悔药吃。”由于她嫁得好,家里日子过得很是红火,所以一来到娘家就颐指气使的,很是强势,像是成了这个家里的大拿。
连没有陪梦毒前去相亲的父亲及两个哥哥也在听了女人们的情况介绍后,“好心”地帮着梦毒作起参谋来。
这些男人们女人们已经在心里为梦毒作了决策,兴许他们是真的在为梦毒“好”,兴许是他们在梦毒面前强势惯了,刹不住惯性要继续强势下去。后来,他们一齐将眼光射向梦毒,想听听他是如何想的。
梦毒说道:“不行,我不答应。”
“为什么?”“凭什么?”众人反问出大致相当的问语。
“太黑了,太丑了,还有,也太大了。”梦毒说出心里的感受。其实,梦毒并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年龄,他只是看到她显出老相才如此说的。
反倒是家人们很清楚那个女人到底多少年岁。
梦向苗说:“多大?人家不过才比你大三岁嘛。”
梦向花说:“女大三,抱金砖。你要是跟她成了亲,还愁没有好日子过?”
梦毒说:“我不喜欢她。”
梦向叶说:“你不喜欢人家?人家能不能看上你,还不一定哩。”
大哥梦向财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爹娘这么老了,家里这么穷,人家要是能看上你,才是猪油蒙了心哩。”
母亲故伎重施,又是擤鼻涕又是擦眼泪,哭道:“你是想让俺养你一辈子吗?你这个没良心的,是想把俺气死啊?”她边哭边数落起梦毒,众人皆帮腔,一齐数落起梦毒。他们合力要让梦毒认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让他意识到他是多么的不孝,并帮助他改正自己的错误。
母亲哭着哭着,竟至喘不过气来,口吐白沫,像是马上要憋死过去,吓得除梦毒之外的儿女们都围扰上来,仿佛个个都成了孝子贤女。
“你是要把咱娘气死啊?”众人一致谴责梦毒。
看见母亲的惨状,梦毒也有些慌了神儿。
众人看见了梦毒一闪而过的动摇,赶紧一齐给他灌起了迷魂汤,要让迷魂汤蒙住他的心窍。
梦向权对梦毒说:“你先答应下来少不了你身上的一块肉,又不是现在就要你跟那个女子结婚成家。你先跟她处一处嘛,要是你们实在处不到一块儿去,你跟她分手不就行了?”
这话很具有迷惑性,让梦毒听了也觉得言之有理。于是,他不再嘴犟地坚决不同意了,而是一时不作声儿,也令众人误以为他同意了他们的宝贵建议。
母亲的气息平顺下来。
经见了当地乡下世俗的梦向花当然更精于此道,她说:“订亲这事儿吧,哪怕女方中意男方,也不会主动先开口说同意的,所以呀,得咱家先开口说同意,但不能现在说,以免掉架子,好像梦毒找不到对象似的,过两天说最好。”
梦向叶说:“两天后才找媒人传话太迟了,还是明天就跟媒人明说,就说咱一家人都同意这门亲事。”
众人皆认为此提议可行。
梦毒说:“反正,我是不会娶那个女人的。你们谁看上的,谁娶。”
没人看重梦毒的意见,在他们的眼里,这个一直被他们管束着的梦毒似乎远远没有长大,似乎永远不会长大。他们觉得,他们插手他的事情是一种恩惠,虽然他们与他像是隔代人,总是亲不起来。
本来商定由梦向叶去梦胡香家将家人的意见传给梦胡香和苟得古的,没成想,第二天上午,媒婆梦胡香来到了梦毒家里。很显然,媒人比相亲的双方更着急,她巴不得经她提亲的男女皆能早日喜结连理,她便不止有了功德,还得到了男方的不菲谢礼。
有些人白长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梦胡香的寸半不烂之舌比他们还要灵巧会说,像是一个农村心理学家,能揣磨出男方女方的心理变化,然后投其所好,抛出他人想听的话,让别人跟着她的思路走。但是,她却无法让梦毒高兴起来,梦毒高兴不起来,就说明这桩亲事还悬着哩。
好在,梦父和梦母对梦胡香极为热情,把她当成稀少上门的贵客。她看得出来,老两口子巴不得与女方家快快结亲,以了结一桩大事。
媒婆媒汉只管为男女牵线搭桥,至于婚后幸还是不幸,与他们再无瓜葛。
“大爷爷,大奶奶,你们觉得,咋样哩?”梦胡香问。
“只要人家对俺家没意见,俺就答应。”梦父梦母亮明了他们的想法。
梦胡香看着梦毒,猛夸了苟宅子村的那个女人,还夸梦毒真是个有福之人,说:“三叔,我敢打赌,你以后就等着享福吧。”
梦毒说:“我还小哩,现在就订亲,太早了吧?”当着梦胡香的面,他没敢明着违拗父亲母亲的意愿,但从另一个侧面说出了不同的意见。
梦胡香说:“嗨,亏你找得早,要是找得晚了,只怕没有那个福了哩。这就叫命。”她转而对着梦父梦母继续道,“其实呀,女方家里是不好先开口应下这门亲事,他们家正等着你们家这句话哩。我跟你们说,大爷爷,大奶奶,梦毒三叔跟那个小女子呀,还真的是天生的一对哩。”
老两口被这话说得有些云山雾罩的,看着梦胡香的脸,等着她答疑解惑。
梦胡香说:“我跟你们明说了吧,那小女子的娘呀,懂些风水命理,她把她闺女的生辰八字跟梦毒三叔的生辰八字合在一起细算了算,最后,她说呀,她的这个闺女呀,跟梦毒三叔八字相合,若是结成一家,闺女的旺夫运就显出来了。”
“什么?她娘是个算命的?我最讨厌搞封建迷信的人了。”梦毒道。
梦母梦父及梦胡香却都笑了,说出了同样的意见:“她娘是她娘,她是她,以后呀,你娶的是她,不是她娘。”
梦毒气鼓鼓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得知女方的母亲竟然懂得风水命理,梦母很好奇,她跟老头子梦守仁一直信奉神明,心里充满着天命论,认为一个人在世上若是能有高人指点,定可少走好多弯路呢。“真的吗?”梦母说,她忽然多了个心眼,问梦胡香那闺女生于何月何日,又道,“你就跟她家里当家人说,俺家没意见,同意。她家要是也没啥意见,就定个好日子,把亲事定下来。”
梦胡香走后,梦母拿了包点心,登门到了梦张婆家,把来意说了,央神婆子梦张婆帮忙掐算一下。梦张婆自是记得梦毒出生的那个风狂雨骤陨石落地的不祥夜晚,在梦毒的母亲把苟宅子村那个女人的生辰八字提供给她后,微闭双目,运用她习得的命理知识为梦毒与那个女人的婚姻作起了占卜。梦张婆心里有忌讳,嫌梦毒的生辰八字太毒太恶,不愿意掐算也不太敢于掐算,但碍不过梦母的面子,不能不说几句话来敷衍。乡下人特别信奉一句话“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否则就是败德。不知梦张婆是在为自己悄悄积德还是故意投梦毒的母亲之所好,她说梦毒与那闺女八字十分般配,这门亲事倘是成了,那闺女就会给梦毒带去旺夫运,梦毒做啥事儿都会畅通无阻。
经过梦胡香和苟得古这对媒婆媒汉的只说好不说差的斡旋,经过那个女人的娘的推算,经过梦母向梦张婆的讨教,订立婚约的吉日良辰定了下来。那吉日在梦母和梦张婆看来,简直是天意啊,是以喜冲毒,梦毒命中之毒会减弱,克父克母克妻克亲人的程度也会降低一些。
婚约正式订立之前的几天里,按照当地习俗,男女双方要在媒人的引领下,到这地界的繁华之处,由男方为女方买一些订立婚约的物品,如衣服、电视机、自行车、收录机之类,等等。当然了,仍然少不了相陪伴的人,但相陪的人很少,通常一、两个或两、三个。其实,这是一次较为正式的男女接触,常在这个过程中,许多将成的亲事反是黄了。
由于担心梦毒故意说出不照调的话做出不得体的事,相陪梦毒的不只是母亲,还有嘴巴利索的梦向花。
梦毒的脸上毫无以往的阳光,他像是来应付一桩不得不完成的差事——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他的人生大事。他闷闷不乐地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对方的几个来人,看见陪伴那个女人而来的是一男一女,都是那种很壮硕的身材,脸上有一种天生凶蛮的气质,男人看上去三十几岁,女人看上去四十多岁。后来他才知道,其实那男人只比他大六岁,是那个女人的二哥,中年女人不满四十,但看上去皆很老相。梦毒注意到那个女人叫那个中年女人“三姐”,叫那个男人“哥”。他便知道了这三个人之间的手足关系。
这时,梦胡香来到梦毒面前,悄声对梦毒说,相亲那天,那个男人没能参加,他要单独跟梦毒说几句话,还对梦毒说要表现得好一点儿。
梦胡香刚一走开,那个男人就来到了梦毒身边,看着梦毒,对梦毒似笑非笑了一下。他问梦毒是什么文化程度,还问梦毒今年多大了?梦毒虽心里极不情愿,但还是如实作答。但当那个男人问梦毒对将来有什么想法时,梦毒说:“我还没想好。”
很快,那个男人也就是那个女人的二哥就走开了,走到了那个女人和她的三姐身边,他们的身边还站着梦胡香和苟得古。
梦毒看见那个男人对他面前的几个人连连摇头,并不掩饰他对梦毒的不中意。梦毒心里顿然高兴起来,居然将希望寄托到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身上,他真的在希望那个男人能挥手让他梦毒走开把这桩即将缔结的婚约扼杀于萌芽之时——几年后,梦毒知道了那个男人当时说了些什么,话里的意思是,嫌梦毒长了个文化人的身坯,不是个干农活出大力的人,还有,那张脸帅气了点儿,与他的妹妹十分不配。
可是,那个女人却有着自己的主见,她并没有顺从她的二哥的意见。紧接着,那个男人说要赶紧去跟别人一起去哪里卸货,离去了。
梦母、梦向花还有梦胡香、苟得古皆悄悄吁出一口气,显见得是虚惊一场。
梦毒却再度被失望充斥了胸间。
于是,七个人走入了吕蒙县县城一家大型商场里;后来又走入另一家商场;再后来,又走进了几家服装店。
梦毒磨磨蹭蹭落在后面,但更后面还有母亲和媒汉苟得古,他们提防梦毒少年性起扬场离去。在前边陪着那个女人挑选物品的是梦向花、梦胡香及那个女人的三姐,这倒是让梦毒省却了不少心思,反正,他也不懂那些。
每买成一件物品,梦向花和梦胡香会叫梦毒去付款处付款,家人之所以让梦毒揣着钱,是想向女方表示,在这个家里,全家人是很“器重”梦毒的。但有一次,梦毒表现出不乐意,他总觉得那个女人与他毫不相干,还觉得他掏出来的钱花出去就纯属浪费。但是,媒婆梦胡香却很眼尖地看出梦毒的心思,不失时机地挽起那个女人的手,朝摆满商品的另一处走去。
连商场收银台的女营业员也看出梦毒的勉为其难和对那个女人的反感,她提醒梦母:“这种事儿强迫不得啊,得由年轻人自己来作主啊。”
可是母亲主意已定,哪会听进那女营业员的建议呢?她小声对梦毒说:“俺看行,俺看不错;俺现在看觉得更好了哩。”
媒汉苟得古当然不能眼看着这门将成的亲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变成肥皂泡儿,说:“先别说什么,有话下来再说。”他当然明白,“下来”对于梦毒而言就是事已至此无话可说。
梦毒把钱包交给母亲,说:“买了东西,你们自己付钱好了。我头有些晕乎乎的,不舒服。”好在,他没有抽身离去,没有把局面搞砸。他觉得累,累极了,只盼望眼前的一切早点结束。
时候已然不早了,中午的饭点到了,该买的东西差不多买齐了,很多人的手里都是大包小包地拎着,当然了,电视机还有自行车和大件物品,商场卖主说好会送货上门的,就是送到梦毒家里,订立婚约那天,那个女人家里的人自会拉到自己家中。
梦胡香和她的男人多年来为很多个男女牵线搭桥成就姻缘,他们把此当成了事业,以此为业发家致富,这一对媒婆媒汉早练出了姻缘场上的洞幽察微,自是看出了梦毒对这桩即将成立的亲事的不中意;但他们是媒人啊,媒人的重任就是让一对对男人女人走入洞房结成一家,至于他们过得幸福与否,他们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两人心照不宣互看一眼,立马心有灵犀生出一计,梦胡香的男人苟得古热情地提醒送货的司机师傅,给他们递烟点火,要他们把车上的电视机和自行车送到苟宅子村去。他又对梦母说,订亲那天用平车拉到梦家湾,然后再拉到苟宅子村,显得排场哩。
苟得古小声提醒梦毒去邀那个女子进饭店吃中饭,他还向别的人使眼色,让大家给这一对将会成为夫妻的人暂时的单独空间。于是人们自觉撤到了一边,但却就在近旁,以免梦毒弄出火灾来他们方便前去立即救火。
梦毒与那个女人相隔三、五步远,但却再不朝前走近半步。反倒是那个女人向梦毒靠近了一些,梦毒朝旁移开半步。
梦毒不说话,那个女人却开了口,问梦毒家里会不会给他盖新房子。
梦毒说不知道。
那个女人说:“你放心,俺不会向你家要太多彩礼的。”
梦毒说:“我家没钱,我家很穷。”
那个女人说:“我看上的不是你家的钱,是你家的人。只要人好,钱,还不是人挣的?”
那个女人看向梦毒的脸,梦毒回看了一眼那个女人,但旋即就躲开目光,躲躲闪闪地看向别处。
梦毒的胸口起伏着,他看了一眼母亲和梦向花,大着胆子说:“我进过局子。”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被母亲和梦向花听得了,她们像是听到了一声炸雷。但她们紧接着却听到那个女人说:
“俺听说了。俺不嫌。”
苟得古隐隐听到这里,便赶紧像个主人似地招呼众人进入一家饭馆,梦毒是最后一个走进去的,他简直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订亲的“吉”日无法逃避地来到了。
那个女人的家人及血缘上亲近的人老老小小看起来还不少,他们在媒婆媒汉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来到了梦毒家里。梦毒虽然还不懂得那些人情世故,但那天的情景还是昏昏沉沉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对那个女人不感兴趣,对她的家人更不感兴趣,所以就毫无了解的兴致,这种情绪里其实含着点儿自我麻痹的致命成份。反是父亲母亲姐姐们嫂嫂们对那个女人的情况比他更加了解,似乎是他们在与那个女人相亲订亲,而不是梦毒。
梦毒的家里热闹起来了,他家的破旧简陋的小茅屋快被挤塌了,可是梦毒却觉得像是在做梦,一场让他昏头胀脑的梦。
那个女人看起来是没有父亲的,所以她的二哥颇带些兄大如父的作派,他与梦守仁攀谈,还与梦向财、梦向权攀谈,挺稳成的样子;那个女人的娘呢,与梦母相见后,像是两个多年未见的老亲家;还有那个女人的姐姐们,与梦毒的姐姐们也像是有着一见如故的自来熟。梦毒发现自己与那个女人倒有一点相似之处,就是都有很多的姐姐。梦毒的姐姐们对那个女人更是热情有加,为她送去笑脸和春天的温暖。
在这场巨大的热闹里,梦毒却落单了,他不愿走入那场热闹,同时他也像是被那场热闹排除在外。他不由恍恍惚惚地想:这些热闹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可是,别人却不愿放过他,要把他生拉硬拽到眼前的热闹里,他们的真真假假的笑声和谈话声告诉他,他和那个女人才是这场热闹的中心。
媒婆梦胡香叫他了,她在按着辈份叫他“三叔”哩:“三叔,快过来,你得叫这个大娘为妈,你叫妈可以,叫娘也可以。快过来啊。”
梦毒站在了屋子当央,几十个老老小小全笑吟吟地看着他,他觉得尴尬无比。他看着对面那个端坐在屋子上位、与母亲并排坐在一起如同两个老姐妹的、一只眼睛浑浊如雾的老嬷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她“妈”或叫她“娘”。
梦胡香催促:“三叔,你叫呀?成亲了,你得叫娘或者叫妈哩。”
梦毒的嘴唇裂了裂,苦苦地笑了一下,却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的嘴唇又动了动,终没有叫出口。
众人皆哈哈哈地笑了,特别是那些女人们笑得更欢。
多年以后,梦独仍会想起那个场景,他想,那些人,特别是那些女人们,都是生活里的聪明人,可是他们和她们的聪明却只局限于他们和她们的认知里,是在他们和她们的认知里发挥着聪明,让他们和她们的聪明酿出各种悲喜剧;那个时候,他们和她们不可能未知未觉木知木觉看不出梦毒对那桩婚约的反感,他们和她们只认为是在成就一桩功德;当然了,凭他们和她们的认知,断不会预料到这桩婚约将会惹出滔天风波。
梦毒觉得脸在发烧,几丝红晕漫上了他白皙柔嫩的脸颊。
老嬷嬷,也就是那个女人的娘却很大度地笑了,说:“不着急,不着急。你让他当着他娘的面叫我为‘娘’,他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哩。”
众人又笑了。女人人数多,笑声也更响。
“慢慢来,慢慢来嘛。”有人说。
“现在就叫他改口,实在是为难他了哩。”又有人说。
“一点点来嘛。成了一家人,还愁改不过口来吗?”……
梦毒赶紧逃离开去,到了自己的小西屋里。众人却只当他是由于害羞,无人懂得他心里的苦涩。
在乡下,订亲是大事,女方家的人第一次登男方家门,男方家里是要好吃好喝好招待的。梦父梦母自然也是作了周密计划的,免得亲家的家人说出毛病,更免得亲事告吹。所以,午餐称得上丰盛,众人挤挤地坐在几张桌旁,喝酒吃菜拉家常。
梦毒的姐姐们显出她们对梦毒的“俺都是为你好”,与那个女人同坐一桌,为她夹菜,亲热地称她“三妹妹”——那是因为梦毒在家里的男丁中排行第三。
媒汉叫梦毒上桌陪那个女人的二哥,但是梦毒推说不饿,没有上桌,人们却误以为梦毒是出于“新人”的害羞而不愿前去就坐。
梦毒一个人在西屋里枯坐着,那些嘈杂声却传入他的耳中,常常听到“姐姐”“妹妹”“大爷”“大娘”“二哥”“嫂子”等等的称谓,这地方的人就是那么讲究礼数,很少直呼其名,所以梦毒并不知道那个女人姓啥名谁,他压根儿就不想知道。
堂屋里的热闹还在持续……
好在,太阳偏西了。
果然,那个女人的家人要告辞了。梦毒家里的男人女人们当然是热情相送,特别是梦毒的母亲与姐姐们热情过火,有的拉着女方家某个人的手,十八相送依依难舍的样子。当然了,梦向花梦向苗等姐姐们更多是簇拥着那个女人,可是那个女人的目光却像是在搜寻什么。人们恍然大悟似地想起了梦毒,这个老是撤离舞台的主角。梦向花和梦胡香三步并两步到了西屋里,叫梦毒到院子里送客,梦胡香特别提醒梦毒要跟“三婶子”打招呼,她是怕梦毒冷落了那个女人。梦胡香果真是媒婆里的高手,她称梦毒“三叔”,竟开始称那个女人为“三婶子”了,颇有些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之意。
梦毒无奈地走出小小的西屋,像是被梦向花和梦胡香押解着,到了院门口,向即将离去的客人们打招呼,声音如蝇,说“慢走啊”,当然了,人们盼着等着他跟那个女人打招呼,而那个女人也看向梦毒,无论如何,她是个女人,还是在保持着女人的矜持,还要保持当地未过门的媳妇的最基本的傲娇,没有主动去跟梦毒说什么。梦向花悄悄捅了捅梦毒的后肘。梦毒装不知道,但还是向那个女人看了一眼,却见那个女人也正向他看来,那个女人还对他笑了一下。梦毒发现,那个女人的笑容跟她的面相一样,有些凌厉。如果说过去梦毒没有正眼看过那个女人,但这一回,他看清了。梦毒低下眼睛,转过身子,朝小屋走去。
对梦毒如此表现,大部分人以为这是因为梦毒年纪尚幼,不太懂礼数所致。
那个女人家的来人将彩礼悉数拉走了,与媒婆媒汉一起走了,回他们的苟宅子村了。
现在,家里或站或坐着的人都是梦毒的亲人,都是“俺都是为你好”的亲人。梦毒婚约之事告成,他们终于舒了一口气。为了这门亲事,家里花光了梦毒打工的积蓄,幸好大姐三姐等人解囊相助出了些钱,才使婚约顺利缔结。
梦向花对梦毒说道:“梦毒,俺跟你说啊,你以后要是过上了好日子,可不能忘了俺,别忘了俺是给你出了钱的。你看看他三妗子,要人物有人物要个子有个子,哪里都比你强。要不是俺,这门亲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
梦向花本意是想显出她给予梦毒的恩惠,以便她的恩惠像个纪念碑一样压在梦毒的心上,她不如此说还好,一说,梦毒立马想起了他今天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个女人的脸,便进一步表达出了心中的感受:“她太黑了,也太丑了。我不喜欢她。是你们看上她了,以后你们娶她得了。”
岂料梦毒说过这话后,再度碰到了马蜂窝,众人枪炮齐鸣向他发起语言攻势,说他不识好歹,说他心比天高,说他根本配不上女方,说他要是黄了这门亲事往后注定打光棍。他们还举出若干实例,村上的谁谁长得一表人才,可是因为家里穷,还不是打了光棍;还有谁谁,长得也不赖,可是因为没有娘,到头来还不是得一个人过。那些谁谁,梦家湾确有其人,连梦毒也不明白他们都长相挺好为什么成了光棍汉子。
最后,他们想起了此地至关重要的乡俗,如果按着这个乡俗,一旦梦毒把这门亲事搞砸了,那他家花在那个女人身上的钱就全部打了水漂。
“万万不可啊,万万不可。”父亲梦守仁一迭声地说道,“你可不能让全家人操的心费的力白瞎了。”
“事儿到了这地步,那俺可不能由着你哟,咱家花了那么多钱噢,那不就全给了人家啦?”母亲更是直点主题,意图让梦毒明白其中利害。
哥哥们嫂嫂们姐姐们又一再说起了那个女人的好处,为的是转过梦毒心里的弯儿,千万不要反悔。
梦毒不作声了,他再是单纯如露不更世故,还是知道此地的某些乡俗的,明白一旦他提出解除亲事,不止花出去的钱有来无回,还要给予对方一些补偿——家里的所谓亲人们怎么会任由这样的局面发生呢?此时的他,认知上还太幼稚,他心里忽生出一种暂时不会对家人说出的想法,那就是,他要想办法逃婚,花在那个女人身上的钱就全当是送给她好了。
哥哥们姐姐们散去各回各家,家里只剩下梦毒和父亲母亲了。梦毒不想与父亲母亲待在一个空间里,一个人到了西屋,他的叛逆在一点点地随着青春之花的绽开而滋长着。
梦毒陷入痛苦的矛盾之中,那个女人的脸再次闪现在他的眼前,啊,他更分明地意识到他不喜欢那个女人,他还意识到他永远不会与那个女人牵手,可是他却不能立马提出与那个女人分手。他天真地想,他不会主动登那个女人的家门的,他要冷却那个女人的心,让她感觉到他不喜欢她,逼她主动提出退亲,那样她家就得退还彩礼,父亲母亲及哥哥们姐姐们对他的埋怨就会少一些。他尚无体会当然更不知道,在此地乡下人的眼里心里,经了媒妁之言的婚约的重量并不比婚姻低呢。
他刚刚开始畅想爱情,他还没有品尝到爱情的甜蜜滋味儿呢,可是,他却从今天起有了婚约,有了未婚妻。
好在,那个女人及她的家人已经离去了。那个女人并不在他的近旁,这使他略感轻松,像是自己与她毫无瓜葛。这种轻松让他自欺欺人地不把他与那个女人的婚约朝深远处想,尽量让自己产生一种自欺欺人的未背婚约重负之感。
在虚无的轻松里,他想哭,却一时欲哭无泪。
虽然沮丧,但梦毒的目光依然清澈。虽已辍学很久,但他仍会有隔三岔五记日记的习惯。拿出笔记本,他记下了这个令他痛苦的日子。看着笔下这个农历五毒之月里的重毒之日,他忽然想到,啊,今天是他的十八岁生日,他的成人礼竟然是一桩婚约,是一个除他之外人人赞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