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信口开篇

　　本作者姓曹，记忆深处，我家土墙，千疮百孔，有一处平整之地，光滑整齐，上书一“曹”字。我祖父教曰：此乃曹字。首识“曹”字。笔画甚多，书之有序。先横后竖，先上后下。顿觉端庄大气，似大肚宰相也。此“曹”字乃叔父毛笔书之。祖父曰叔父姓曹。我幼稚非常，遂问祖父姓什么，曰姓曹。我姓什么。曰姓曹。全家都姓曹否？祖父曰：祖母不姓曹，姓徐。母亲也不姓曹，姓徐。我似乎豁然知之。
　　彼时幼年，只有小名，无有大号。及六岁上学，始得大名。记得第一天上学报名，学校离我家百米距离，下一个高崁就到学校。早上，祖母和母亲煮一碗鸡蛋汤，加上葱花。谐音“聪明”。浓浓的鸡蛋汤，喷香可口，味道至今记忆犹新。葱花很厚。葱味浓郁，不甚喜欢。但祖母和母亲催促道多吃葱，就聪明。我信之行之。一碗蛋汤吃了个精光。
　　吃完蛋汤，祖母和母亲带我入学。行至学校，办公室中，几个老师围坐办公桌，桌上有书本笔墨。当中一个脸膛方正者，校长，后来知道叫徐柏友。徐校长问到我家情况，母亲说我还没有名字，他轮上我的辈分，“茂”字辈，又知晓我四兄弟，取“荣华富贵”之字，我是长子，所以，曰“茂荣”。此后，固定了我的名字“曹茂荣”。
　　后来得知，相隔四里路的上曹村，也有一个叫“曹茂荣”的人，年龄比我爷爷还大。他的孙子和我年龄相仿。有一年，我对着他长孙女说“我是你爷爷”，她竟毫无愠色。因为都是族人，我辈分大，并无冒犯。她也真待我如长辈。因为家族的规矩，自小就能享受长辈的尊严。
　　但在自己村庄，大半姓徐，而我母亲“家”字辈份小，我母亲总是谦卑，和自己年龄一样大的，她动辄喊“细婆”，弄得我无法喊别人，我总不能喊“细太”。且故乡没有“细太”一称。“细婆”、“细公”的称谓在家乡都是最高称谓了。还有更高称谓“太婆”、“太公”，但都是对那些老态龙钟老人的称谓。我们家庭在本村，跟随我母亲的辈分，总是很低。加上家庭贫困，父亲是文盲，为人处世不够机敏，总在别人歧视中度过。
　　我们曹姓在东林乡是悠久的居民，家谱当中显示，南宋时期就在东林定居。从上曹下曹村庄的古老的柏树林就能推断。曹姓家族后来迁居湖北通山，反反复复，总在山区打转。现在上、下曹村，人口几百，而我家一家人独居四里路外的塅上村。我在塅上村出生、长大。在大集体时，我们和族人并无联系。只是改革开放后，家族价值观重新生起，才有联系。
　　在下曹村，有曹姓香火堂。古柏环绕，但只有半个堂前，虽修葺过，但没有气势。而在一百里外的修水县城，有曹姓祠堂，那是修武两县曹姓的祠堂，我没有看过，据说宏伟壮观。其实，修水县有许多姓氏祠堂聚集在县城里，包括我母亲家族的徐姓祠堂。
　　东林乡虽属于武宁县，但文化根基是属于修水县的。东林乡南面西面和北面都被修水县包围。东林方言和修水县三都镇的方言一样。开通马路之前，东林人出远门都是去宁州街（修水县城）的，在老一辈人的传说中都是关于宁州街的故事。本小说的故事也多以宁州街为背景。我走进最悠远的记忆，总是宁州街和三都街的模糊意象，虽然我没有见过古老的宁州街，大约是祖先记忆的遗传。本小说故事从清朝咸丰年间（1960年）太平天国战事，到改革开放（2010年），一共150年历史，记录东林乡的宏大变迁。故事虽属杜撰，但多为从我爷爷辈那里听来的，再加上翻阅地方志史料，个人下意识的意象，组合而成。东林乡地处深山，古风遗存，是中国历史文明的活化石。今记之，聊博看官一笑。
　　东林乡最大的姓氏是徐姓，好几个村庄。若是碰上族群打架，徐姓自然人多，声势浩大。但在传说的争斗中，徐姓并未势强，倒是雷姓、曹姓、刘姓人强。因为人少，更加狠斗。不过，从地名的沿革可考，徐姓可能是最晚进入东林乡的，因为有曹家、雷家、车家的村庄名字，却无徐家的村庄。本小说为避嫌将徐家改为齐家。在东林方言中，“徐”和“齐”的发音一样。
　　徐家有几个村庄，自然有大族名门。在大林埂，也有一族徐姓。故事就从大林埂徐姓开始。这也是我奶奶的娘家。借用地名和姓氏，根据传说，编写150年的故事，真真假假。
　　
　　“盛世传高仕，家承恩广元。”
　　这是东林乡齐家的辈序，十代人，两百年的跨度。无论修谱、祭祀、婚嫁还是丧葬，这些辈序就是纲常。比如排位、尊卑，严格按辈序排列。八十岁的可能喊八岁的为“爷爷”。
　　故事从齐盛源家开始。齐盛源生性懦弱，贫穷不堪，勉强为生，却并未枉度一世，子孙繁衍不息，如今子孙遍布海内外。你道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祸福无常，皆有天意。而150年前的豪门大族，如今荒冢泯灭，毫无印记。齐盛源往上怎么样，写不清楚了，有说他祖上显赫过，出过秀才，或出过“打师”，那是文武之人，要么文，要么武，都是人才。
　　其实，东林乡的人都会夸自己祖上如何显赫，如何与众不同，如何功德无量，也无法细考。反正到了齐盛源这里，已经很衰败了。住着半间茅房。
　　为什么什么说是半间呢？后檐坍塌了，土墙被雨淋出了个缺口，而且缺口一年比一年大，缺口上的椽皮像具腐尸露出的肋骨，椽皮常年暴露在外，上了青苔，由绿色变成了黑色，腐朽不堪，鸟都不敢站在上面。
　　堂前有水流进来，一半干一半湿。齐盛源老婆王氏比齐盛源勤快些，就用干枯的树叶、木屑垫在堂前的地上。潮湿和腐烂，让整个房子里面充满奇异的味道。
　　床上都是稻草，老鼠比人勤快，到处钻洞，床上的老鼠屎这里一堆那里一堆。
　　堂前能遮雨的地方，垒着灶台。不规整的石块，糊上黄泥巴，半口锅。锅铲也没有，用竹片做锅铲。
　　齐盛源家的几样物件来历，要详细记录，够写几个故事了。就说那半边锅。
　　前几年，太平军（老百姓叫长毛鬼子）在湖北征集铁器，齐盛源正好在通山高湖一家大户人家帮忙割水稻。太平军一来，大家吓得往山上跑，什么财物都不要了，命要紧。
　　劫掠后，齐盛源在路上捡到半边铁锅。铁锅炒菜比陶锅炒菜好吃多了。
　　要不说齐盛源该当穷，他人胆子小，嘴巴又不会说，只知道死命干活。他捡到半边锅，很开心。没想到财主周继宗过来，一把夺过半边锅，说是他家的。
　　他家的铁器，包括锄头镰刀菜刀锅都被长毛拿去了，粮食和被子也拿去了。只剩下这半边锅。
　　齐盛源实在不舍，愣愣地看着财主，嘴唇嗫嚅，就是发不出声音。
　　他个子其实不比财主小，年龄也才三十岁，比财主年轻多了。
　　按说，他要一鼓劲，一把夺过半个铁锅，财主也没办法把他怎么样。
　　但他就是怕。真是愧对祖宗，传说他祖上出过军士。
　　怎么到他这里就这么懦弱了？其实财主并不坏，如果坏，连工钱也不会给他。
　　财主如今遭了难，家财被劫，但并不打算不给工钱。
　　财主给了齐盛源几个铜板，又将半个锅递给齐盛源，说：
　　“这算你这十天的工钱。你回去吧。我是遭了难，今年恐怕请不起你了。明年再来。”
　　财主姓周继宗，五十多岁。方圆百里有名气。深宅大院，几百亩土地，几十里山林。但凡有这么多财产，都是祖上出了功勋，或是出过文人的。最差也是出过郎中（医生）。
　　这半边锅就给齐盛源带回了大林埂。
　　再说齐盛源家的菜刀。所谓菜刀，是竹片做的。铁做的菜刀很贵，只有湖北汉口铁匠才能打。打把菜刀是要官方批准的，齐盛源哪里有资格获准菜刀？只好用竹片做。竹片要用老竹兜，请人削制后，油锅里过两遍，就很锋利了。
　　吃饭的碗，也是竹筒做的。边缘磨平，不扎嘴巴就可以。
　　照明是松树干，有时候用桐油或茶油。
　　大林埂的人家最大的财富就是茶油，大林埂最富有的是齐盛礼家，他家有一幢油榨。
　　大林埂有十几户人家，都是姓齐，是一个大家族。
　　这里只介绍了齐盛源家。齐盛源虽然姓齐，但在大林埂中是最弱的家庭。
　　妻子王氏也可怜，是从外地逃荒到大林埂，留下来的，比齐盛源小十三岁，瞎一只眼睛，不会纺织也不会纳鞋，笨头笨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