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寻个女人拴住他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4-07-04 22:31:11 字数:4868
多年以后,梦独有过许多次追悔莫及没有跟老大他们同走一条路的痛苦时刻,他想,他有过好多次机会,他却没有撞破没有说破,要是说破了,老大一定会让他与他们一起在黑夜里的一丝微光下奔跑。兴许,有了他,他们不会身陷囹圄;当然了,也兴许,他会与他们一起进入那些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监狱。
但,最起码,他不用进入另一座看似自由实则被紧紧绑缚的人间地狱。
梦毒还有些想不明白,他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后,为什么没有马上再度离开吕蒙县踏上独自远行的路?并没有人来接他回梦家湾,他为什么矫情地走上了回梦家湾的小路?他是要回家寻找什么吗?温暖,安慰,还是亲情?或者,他是害怕了?害怕在异乡的漂泊无助还是害怕重被逮捕后面对警察的横眉怒目和同监舍极个别在押人员的暴戾恣睢?
其实,家里人并不知道梦毒被公安机关无罪释放,他们还以为他定将被送入少管所进行劳动教养了哩。
父亲母亲没敢说什么,没敢问什么,心想既然全身而回,那就是没什么罪错了。他的哥哥们姐姐们得知消息后也赶来了,倒不是一窝蜂地一齐涌来,而是有时某个单独或某两个、三个几乎同时来到这个曾经的大家里,而另一个或另两个、三个刚刚离去不久呢,也表明这个曾经的大家的人因为有了各自的生活如今是很难同时聚齐了——除非发生特别的大事,比如父亲或母亲的离去——不知父亲和母亲是否感到一种别样的悲凉。
这一遭,哥哥们姐姐们像是不约而同,也可能是得了父亲母亲的授意?反正,他们没有任何一人对梦毒说出太过强横的话,当然,口气里还是少不了埋怨的,只是埋怨里加了点小心。大约,这一时段,他们都怕把梦毒惹怒,万一梦毒不告而别再度离家出走,那惹怒他的人就脱不了干系了。
自打出生以来,其实梦毒一直承受着某些亲人打着“俺都是为你好”的说教、训斥、詈骂甚至偶尔的皮肉之苦,所以,他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隔膜极深,亲不起来,他不想见到他们。哥哥们姐姐们一番一番地来到,名义上仍是打着“俺都是为你好”,而梦毒总是适时地躲开去,要么待在自己的小西屋里,要么到庄外转悠一些时间,思谋下一步该做什么、该走什么样的路。
而来到这个家里的哥哥或者姐姐——主要是姐姐,就是梦毒不躲开他们,有很多话,他们也不想当着梦毒的面说,他们也在避着,与父亲母亲嘈嘈切切地说着他们对梦毒的设想。梦毒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没有偷听的兴趣。
“俺快被他给气死了。”父亲叹息一声,说,话里的他,指的当然是梦毒。
“末了,末了,怎么生下这么个孽障哩?”母亲泪眼汪汪。
“这一回,再也不能让他走出去了,免得惹是生非。”梦向花这么说过。
“不该让他念书,把心念野了。”梦向苗这么说过。
“还是老老实实种地最安生。”梦向叶这么说过。
“得想个法子,不能再让他这么晃来晃去地糊涂下去了。”梦向花还这么说过。
“哪怕他真的蹲了监狱,不关俺的事。”梦向财如是说道。
“你们要是不信,就等着瞧好了,梦毒进了局子不过是开了个头儿,接下来,他这辈子都会跟警察打交道。”梦向权冷冷地说。
哥哥们姐姐们对父母如是说,如是说……
他们既像无心又像有意,“好心好意”而又同心协力的,开始为梦毒设计、规划前途,在他们的眼里,在他们的心中,最好的前途就是像梦家湾的一辈辈农人一样,安安心心地种地,安安心心地打一份工,围着老婆孩子转,对父母孝顺,就是最好的日月。
大姐、二姐、三姐、四姐都提出了一个在自己看来很有见地的主张,这想法与父母的想法不谋而合:“该给梦毒说亲了哩。什么能拴住男人的腿男人的心,还不得是女人?只要有了女人的热被窝,再生下个孩子,保准呀,他哪里都不会去,更不会惹是生非了。”
父亲母亲生出如此想法,其实还另有用意。第一重用意是,他们年岁大了,虽然梦毒不讨他们的喜欢,虽然梦毒的确有“毒”在身,害他们不浅,可终竟是他们的儿子,他们还是要尽完做父母的义务,给他寻下个女人,成家立业,过自己的日子,也就是对得起他了;第二重用意,则是他们不愿意明说出来的,这重用意里包含着一种自私的成份:他们毕竟是老了,他们得想想自己的养老问题了,但梦毒一天没有成家,他们就得为他操心费力,甭想享福。
多子女的家庭,人际关系如同一个小社会,各有各的小九九,却皆不显出真实用心。
有一回,梦向苗来看父亲母亲,拎来了几包糕点。当她把糕点放到桌上时,对父母说:“俺拿来了东西来看你们,这东西可不只是你们两个人吃了,梦毒也吃不少吧?”
恰这句话被从外面回来的梦毒无意中听到了,他瞪了梦向苗一眼,回道:“我还嫌你拎来的东西脏了我的牙齿呢。”
如今,这家人除了梦毒之外,想法出奇地一致,就是赶紧为梦毒寻下个女人,这想法理直气壮,因为他们都认为,他们是为梦毒好;当然,好归好,但不能比他们好。如此,他们才能够继续居高临下地教训梦毒。
梦毒比梦向权小近六岁,比梦向桂小九岁,从年龄上而言,与很多的哥哥姐姐完全就是两代人。无论他多么敏感,在这个家里的人际关系中,他从出生至现在,当然都处于弱势的位置,他还远没有他们复杂和胸有城府。
于是,这个家里的好几个人在背着梦毒寻思着如何为梦毒寻下一个能拴住梦毒的女人了。
此时的梦毒还被蒙在鼓里呢。
可是,令父亲母亲及哥哥姐姐们大失所望的是,被提亲的人家一听媒人是来为梦毒提亲的,立马摆摆手坚决拒绝,个别人家还像是嫌媒人低看了他们,将媒人赶了出去。拒绝的理由,一是嫌他们家穷,父母年老;再就是梦毒犯过事儿,进过局子,吃过牢饭,不是什么好鸟,哪个女人要是跟了他,那就等着朝监狱里送饭给他吃吧。
“谁叫他不听话哩?那就让他打光棍好了。”有的哥哥姐姐恨铁不成钢地咬着牙说道。
青春来了。青春是躁动的,青春的心灵是飞翔的,可是却有那么多的人有理有据地操心梦毒的青春,要合力锁住梦毒的青春,要他与众多农人一样走上他们的“幸福”老路。
青春,大多是要有爱情来相伴的,没有爱情的青春,总是少了一种靓丽的色彩,让人不免遗憾。其实,梦毒早就开始畅想爱情渴望异性了,同时他也感觉得到,当他走在大街上时,会有年轻异性的目光向他投来,那目光是隐含爱意的。甚至当他在省城边缘那家酒店作侍应生时,曾有女子向他表白过,但是,他拒绝了,因为她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他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子呢?似乎,目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然了,他未能免俗,他也是喜欢漂亮女孩子的,他并不是没有遇见过与他年龄相仿的漂亮女孩子,可是她们,还是让他无法去作出喜欢的表示,他觉得,她们缺了些什么。这世上,漂亮女孩有很多,可是漂亮与漂亮不同,有的漂亮很轻浮,有的漂亮很逼人,有的漂亮带着风尘味儿,有的漂亮很俗气,有的漂亮很妖气;而有的漂亮含着可爱,有的漂亮含着温柔,有的漂亮含着妩媚,有的漂亮很静谧,有的漂亮很晴朗,还有一种漂亮很是清纯,一如他梦毒的帅气,干干净净。其实他尚未明确意识到,他所期待和寻觅的漂亮里,是既与他有相似之处,那就是清纯,如白雪,如露珠,再就是,还有着晴朗的气蕴。
曾有几度,在甜美的睡梦里,有他喜欢的女孩子向他走来,如雾如幻,可她分明是向他走来了,啊,他迎了上去,那女孩粉红色的裙裾在如雾如幻的仙境里舞动着,终于,他与女孩聚拢到一起,他沉醉在她含蓄的香气里,他微闭双目,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摸向她的秀发,可是,却摸了一个空……啊,他在最不该醒来、最不愿醒来的时候醒来了,并且感觉到了身上的潮湿,他的双唇开闭了几下,将甜蜜咽入腹中,睁着略显发懵的眼睛,像个纯洁的、刚刚睁眼看世界的婴儿。
后来,后来的后来,无论他尚是梦毒之时还是已经成为梦独之后,他还能清晰如昨地回忆起这类梦,但却再未做过这类梦。不过,这还是提醒他,他也是曾做过好梦的,做过甜蜜美好的梦的;同时让他倍感难过,怎么如今一做梦全是悲梦恶梦伤心梦呢?
开年后,对于父母来说,终于有了好消息,是大姐梦向花托的媒人,本庄上的梦胡香,一个缺少半截舌头的半哑的女人。
这世上有些人做什么事情简直就是命定。倘从生理上来说,梦胡香是最不适合当媒婆的人,她天生比正常人的舌头短一半儿,说起话来像咬着又像含着半截舌头,让听者发急,恨不得快去帮她把舌头拉出来,而她说出来的话便囫囵吞枣——因为这个生理特性,好多人背地里叫她“梦半哑”。不知是要补偿舌头短的遗憾还是要证明她的舌头功能不比他人差,她每到一处特别是到了人多的地方,总是说个不停;在她出嫁到苟宅子村后,她说话的功能有了一个很实惠的用场,这便是,为人作媒,一如梦家湾一些人对她的名字的解释:胡香,胡拉乱系红媒令男女相(香)亲之意。每成就一桩姻缘,她一家人不仅赚吃赚喝混个肚儿圆,更会得到较为丰厚的谢礼,哪怕男女间的彩桥断掉了,她仍能得到一些好处。在一次次撮合的过程里,她是真心实意想把那些相识或不相识的男女结成连理的,每结成一桩姻缘,人们都会给她的口碑添加上赞誉。因为此,她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早早迈入了小康之列。妇唱夫随,梦胡香的男人苟得古也从事此道,由于说媒的成功率高,夫妻二人在周围一带村庄上口碑极佳,成了颇负盛名的媒汉媒婆。但也有人背地里说,这两口子,除了作明媒外,还会暗中给有些奸夫淫妇拉皮条,从中谋利。
在梦家湾,梦胡香辈份很低,虽然年龄比梦毒大出近二十岁,但若按辈份而论,她得称梦毒为“三叔”哩。只是她实在口齿不清,叫出来的“三叔”听上去是“仙狐”。
梦向花是在吕蒙县城赶集时遇上梦胡香的,当她看见梦胡香时,忽想起欲为梦毒寻找对象之事,便想,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梦胡香这个说媒高手呢?脸上绽开了花的梦向花便拉着梦胡香拉家常,慢慢说到了她想说的正题上。
梦胡香对梦毒印象很深,干这行干上了瘾,对四乡八里的青年男女也要掌握一些信息哩,以便给他们结偶配对。梦胡香说:“三叔还小吧?”她的舌头再无拉伸出来的可能,所以“三叔”就仍是“仙狐”。梦向花说:“不小了。”接着就把梦毒的大致情况说了。梦胡香巴望不得,说:“哟,三叔也长大了?看俺怎么把他的事儿忘了哩?大姑,你放心,给三叔找对象的事儿,包在俺身上。”
梦胡香天生“为人作嫁”,她的“寸半不烂之舌”远超别人的“三寸不烂之舌”,仅三天后,她就到了梦向花家,说她已经为梦毒务色到了一个好女子,如果双方有意,就先见面看看。所谓的见面,就是相传已久的“相亲”风俗。
梦向花赶紧屁颠屁颠地回了梦家湾娘家,背着梦毒,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亲母亲。父亲母亲听后,愁苦的老脸笑成了两朵皱纹密布的蔫萎的老花,“好,好,太好啦。”老两口子一迭声地说。
可是,很快,愁容再度漫上了两张老脸:梦毒要是不答应见面可咋办哩?
梦向花出主意说:“你们就跟梦毒说,那个女子俊得像个天仙女。俺敢说,梦毒要是听了这话,巴不得马上就跟那个女子见面哩。”
老两口频频点头,对梦向花说:“你跟梦胡香说,只要女方家愿意,那就三天后见面。”
时光在阴晴雨雪中流逝,在冷热交替中流逝,看似无痕实则有痕,那痕,刻在人们的心上。梦毒走出看守所八个月了,岁月早已翻过了又一个年头,他又长了一岁哩。他觉得这八个多月简直是在浑浑噩噩中混过去的,不是跟父亲一起去田间做农活,就是跟着村上的成人们一起去附近的工厂打工,在疲累过后,总是能很快入睡,偶尔的闲暇,他还会看书,当然仍会听到父亲母亲的唠叨,还听到他们时不时地吵架及对生活的抱怨,于是,书也看得越来越少了。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逐渐走向麻木。
早春时节,他在破旧的小屋里不仅能做出绚烂多姿的春梦,还在思谋着如何把新的一年过得更有意义一些。他几次想起了老大,想起吕锋,想起王超,他们在监狱、在少管所过得好吗?
离家远行的念头在他的心里蠢蠢欲动。跟不跟父亲母亲说一声呢?他想。可是到了晚上,父亲母亲却叫他了,说是有重要的事儿跟他说。
父亲母亲皆用同样的一句话作了引言:“俺都是为你好。”接着,他们有些理不直气不壮地说出了许久以来的想法,但是说得有些不明不白,说着说着却把话题扯到了苟宅子村的一个女子身上,把那女子夸得千般好万般好。梦毒开始时没太认真听,但听到父母对那个莫须有的女子的交口夸赞时,便明白了父母用心所在了,他的眉头不满地皱了起来;父亲母亲以为梦毒没有听明白他们对他的良苦用心,最后干脆将用意向梦毒挑明了。
梦毒睁大双眼,没想到父亲母亲竟会荒唐到如此地步,他坚决地回绝道:“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