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独特少年初长成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4-07-03 08:31:23 字数:9014
“梦独”这名字,是他参军前报名应征时才开始跟定了他的。在那之前,梦家湾人要么叫他“毒”,要么叫他“毒儿”,要么叫他“梦毒”。“毒”与“独”同音,其实后来,在梦家湾人的心里和嘴上,哪怕嘴里叫他“梦独”,心里想的照旧是“梦毒”。在梦家湾,“梦独”永远是“梦毒”。
在他成为“梦独”许多年之后,他学得的一些科技知识让他明白,伴他出生来到人间的那颗扫帚星,其实不过是一块脱离某个星球的陨石,他无数次地想象过那颗巨型陨石逃逸星球时的状况,那颗陨石原本是无可奈何地依附着某颗星辰,像所有依附着星辰之上的巨石一样,旋转着万古不变的轨道,走着最寻常不过的主流的道路,可是,它却厌倦了那样的千篇一律的旋转,它要逃离那颗星球,它要走出属于自己的与众星不同的路,于是,它想逆向而行了,于是,它被那颗星辰甩了出去,在无边无际的时空里摩擦,向着无底的深渊坠落,坠落……最后,它虽然行出了一条与众星不同的光芒灿烂的道路,却粉身碎骨消失于无形当中。
虽然命里克爹克娘克亲人,但是,他的父亲母亲还是没有把他扔掉或者把他送人,但对他心存芥蒂,爱不起来,恨呢,又狠不下心。
也许,他真的是扫帚星降临于世?在梦家湾,虽然父亲母亲还有已经懂得世事的哥哥姐姐们及梦张婆一同守护着这桩秘事,但是那个夜里,看见扫帚星落到梦家湾的还有不少村人,梦毒降生的时辰更是想瞒也瞒不住,更何况,梦毒哈哈落地之时,在小学堂里唱着苦情戏的男人怎么就一命呜呼了呢?这些凑在一起的蹊跷事儿,让梦家湾的一些人不得不脑洞大开,有人认为梦毒就是扫帚星降世,还有人认为唱苦情戏的男人的邪灵定是附上了梦毒的肉身之上。总之,在梦家湾一些人眼里,梦毒成了梦家湾的不祥的象征,成了会给梦家湾人带来恶运的邪祟,好像梦家湾的大祸事果真就是梦毒犯下的。可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梦毒却被蒙在鼓里,他是长成半大小子之后从家人及村人对他的咒骂里听出了一些端倪,继而了解到了出生时的一些真相异象。当他向母亲求证时,母亲跟他说起他降生时的情景,时光早已淡化了往日的色彩,她的口气竟还有些平淡,倒是给他留下不少想象的空间。
还有几件事也在佐证梦毒是个邪灵的事实。在他出生及风雨雷电大作后的白天,梦家湾有人在经过村东南头时,发现那棵千岁灵柏深夜里竟被雷公电母劈掉了一根臂膀。好在当时,庄人们很唯物地没有把梦毒的出生跟千年神树的受伤放在一块儿想,也没有跟扫帚星联在一起想,都说神树是被雷劈了。
梦毒出生两年后,这地界掀起一股迁坟运动,梦家湾的头人按着上级的指令行事,决定将庄上四散在田野里的坟墓集中到祖坟所在地,以祖坟为中心向四围辐射,形成一个坟园,以免占用太多的耕地。但有人提出异议,说是有些死人生前做下了辱没梦家湾辱没祖先的事体,没有资格葬在祖坟所在地,应当给他们单划一个地方,让他们统一葬在那里。活着的村人们都觉得此话有理,利于梦家湾以后风清气正人人争做好人。村支书带着村人们开了几次会,经过几番商议,遂决定将与祖坟地相隔一条较宽马路、位处最南端的一块低洼地块划为耻辱坟地,让那些生前劣迹斑斑的死人在那荒芜、潮湿之处不仅受到活人的冷落、唾骂,更受到阴司的惩处。
当然了,受到惩处的不只是那类死人,还有与死人相关的、仍活在世上的亲人们。
于是,以祖坟为核心的坟园有了——这里被称为“梦氏陵园”;而埋葬着生前品行不端的死人的较小的坟场也有了,那里被庄上的人们称为“耻辱坟场”。每到年关,庄上家家户户的男人们来到寓意光荣、物华天择、人杰地灵的梦氏陵园里,燃香烧纸,磕头行礼,为祖先和故去的亲人们送去祭祀;而“耻辱坟场”里,一片荒凉,肃杀,鬼气森森,无人问津。
迁坟过后,梦家湾的田野便连成一片又一片,毫无阻碍,看上去又辽远又美丽。为了增加收成,庄上人在村西南头离住户不远处的一块田头打了一眼开口很大的机井,既利于灌溉农田,还利于离此井近些的村人们饮用,可却很少有人饮用机井水,说没有庄东头的井水甜。
可是,迁坟之举,不知是惊动了哪一方神明呢还是让哪一路的恶鬼动了怒,自那之后,庄上开始出现怪事儿了,最大的怪事儿是死人。
倘死的是老态龙钟之人倒也罢了,让人纳罕的是,死去的人里,常有年轻力壮之人甚至乳臭未干小儿,第一个死去的,竟然是奉上级之命牵头迁坟的梦家湾头人,也就是靠打、砸、抢走上梦家湾政治舞台的村支书,他不过三十六岁,说起来火焰并不低,当过兵扛过枪,鬼神都怕,可是却好端端走在路上就倒地不起一命归阴了。对这事儿,那时候庄上人依然唯物,并没唯心。
村支书死后,梦家湾明里及暗中开始了新一轮的权力争夺,但是“打、砸、抢”那套把戏早就行不通了,那是犯罪。经过一番明争暗斗,最后,鲁山镇任命四十多岁、有三个儿子的梦常在为新的村支书,他家弟兄众多,梦常在兄弟四人,且兄弟个个育有两至三个儿子,可说家大业大,在村上有号召力,还具有威慑力,贯彻执行上级的指示和意图,能够在整个村上畅行无阻。
老村支书死了未满仨月,庄上又有一人横死,这是个尚未成年的闺女家,与她的四姐发生了矛盾,全家人却皆骂处于弱势的她,她的父亲还不问谁对谁错将她痛打一顿。她跑出家门,父亲却对着她的背影叫骂一声“死到外面去吧”。她一口气跑至庄外,跑到了村西南田头的大机井沿上,眼睛一闭,向张着大嘴的机井一头倒栽了进去。家人与庄人遍寻不见,两天过后,才有人在机井里看见那闺女漂浮在机井水面上的尸体。从此后,庄上就更没有人饮用这眼机井里的水了,人们心里都有着忌讳呢。
这闺女简直像是某些痛不欲生者的开蒙人,后来的若干年里,每一年都会有寻死者步其后尘,向着机井的大口慷慨赴死。梦家湾人已不再将那眼井称作“机井”,而是叫作“魔井”。
庄上人在冬日里闲来无事之时,偶尔会聊起这些让他们伤脑筋也让他们感到害怕的“死”,他们心颤地发现,自从前任村支书带了个坏头,梦家湾病死的、自杀的,让老爹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竟已多达十几人。他们已经由唯物变得唯心起来,思索出很多种可能引发这种悲剧的因素,可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梦家湾人会遭此报应。
有些人不免想到梦毒,不免偷偷谈到梦毒,可是看看这个小男孩儿,长得干干净净,看上去跟邪恶难沾边儿;还有,这些人不敢太嚼口舌,怕话传到梦毒家,更怕梦毒的家人教唆梦毒诅咒他们。
也就是在这些日子里,上级对封建迷信不再上纲上线了,梦家湾人自发重叙了家谱,重开了祠堂,并且推出了年高德劭身体硬朗辈份也高的梦克金也就是村支书梦常在的老父亲为老族长,老族长是不同于村支书和村主任的,前者的威望来自于梦家湾人与生俱来的宗族观念,后者的威望却更多是依赖于政治。
老族长梦克金带了庄上的爷们儿去祖坟陵园里,在老祖先的坟头下烧香磕头,在大祠堂里老祖先们的牌位前长久跪拜,还围着千岁灵柏恭恭敬敬转了三圈,同样是焚香燃烛鞭炮齐鸣,极尽大礼。在行礼的过程中,女人们最多只能远远地看着,不得到近前去,唯一例外的女人便是梦张婆,她是参加了所有仪式的女人,并且担负着几乎不亚于老族长梦克金的角色,在梦家湾人的眼里,她已经不是一个女人了。
虽如此,但梦家湾每年里依然会有未到老年不该死去的人偏偏死去。不过,梦家湾人依然会在老族长梦克金和仙婆梦张婆的带领下向祖先及千岁灵柏敬献上无尽的虔诚。
原先住得离魔井较近的几户人家,害怕被恶灵缠身,纷纷找到村头儿梦常在,村头儿梦常在便为他们重划了宅基地,他们便搬离了那让他们身心受扰的地方,重置家业,以便安居。
魔井四围便更加荒凉了,井边的草棵子长到一人多深,一阵阵风刮来,听上去阴风惨惨,令人不寒而栗。
出乎梦守仁和老伴儿意料的是,这个怀了十五个月的梦毒,这个不识时务硬挤进这个人多食少的大家庭里的孩子,这个几乎把向权他娘折腾死的“毒”,却并没有长成一副人见人怕的妖魔鬼怪相,甚至并没有长得五大三粗敦壮厚实,他,他居然白皙俊秀,似乎缺少茁壮雄健的长势。
总归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团团,虽然内心里仍然有些拒斥,但向权他娘——哦,母亲——从现在开始,为了讲叙的方便,我们开始称她为“母亲”或“梦毒的母亲”或“梦母”——母亲还是接受了他,还有这个家,也不得不接纳了他,“毒”,还是成了这个大家庭里的一员。
在梦家湾,在吕蒙县这地界的不少村庄,在庄上赢得他人尊重的不只是名誉、地位、金钱、德行,还有拳头。谁家里倘男人多,庄上就没有人敢欺负;倘男儿里有个把长得威猛颇能撑门立户的,就更没有人敢于小看了,爷老子在村街上走起路来也透出骄傲和威风。
梦毒长着长着,看上去不只是无“毒”,更像是清晨花生叶儿上的一颗晶莹透明的露珠。这样的孩子,自然是扛不起振兴家业的重任的。
幸好,一家人从来就没有过将重任寄托于他身上的想法;
幸好,梦毒的二哥梦向权已经足够优秀了,与同龄人一起玩乐时从不吃亏,他长大后定能给家人创造荣耀。所以,梦父梦母及梦毒的哥哥姐姐们就从不指望梦毒变得优秀,他不必优秀,免得跟他二哥梦向权分庭抗礼。
因此,这个家里的阳光雨露绝大部分洒到优秀的梦向权身上,另有一部分洒到梦向财、梦向花、梦向苗、梦向叶、梦向米、梦向桂的身上,最后一点可怜的残余才落到梦毒的身上。
好在梦毒生来如此,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梦毒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公、不妥。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有极个别的事情让梦毒觉得不解,也让他记在了心里,那一记,竟至一生。
梦毒六岁那年夏天,他拖着小小的身子,居然割了七斤猪草,可是并未得到父亲母亲的奖励;而比他大出五岁的二哥梦向权只割了五斤猪草,父亲母亲却奖励他吃了两颗煮鸡蛋;梦毒也想得到同样的奖励,他便割了更多的猪草,但依然没有得到让他馋涎欲滴的煮鸡蛋……
梦独九岁那年夏天——啊,总是夏天,他的夏天总是生长出悲剧——,那个夏天,他跟庄上的许多个小伙伴在大沟里玩水嬉戏,时日久了,有一天,他感觉到左耳听不到人声鸟语和蝉鸣了,便不再去大沟里玩水了,还将这个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许是嫌他玩心太重吧,训斥了他,没有管他,于是他一连几天就在左耳的失聪里度过,他只觉得是自己的错,理当受到惩罚,他不知该求助于何人。
幸好——在梦向权和父母那里是不幸,而在梦毒这里成了幸好——,幸好,二哥梦向权由于学习游泳导致双耳一时听不见了,梦向权对母亲说了,父亲便赶紧去了庄上的医疗站,买了一小瓶什么水儿,母亲亲自小心地将那水儿滴注到梦向权的双耳里,梦向权立时便听得到声响了;梦毒眼巴巴地看着母亲,脸微微红着再次说出了自己的诉求,却再度招致母亲的斥责,好在母亲斥责完了,将剩余的一点水儿倒入了梦毒的左耳,梦毒意味不明地看了看母亲,母亲说声“没有了”,就把小塑料瓶儿扔掉了。
神水儿真是神奇极了,很快,梦毒的左耳恢复了听力,可他只感得一点点心安,而不是高兴,自此,他便很少再与小伙伴一同玩水或玩别的乡下游戏了,他觉得是自己犯下了大错致使他差点儿成了聋子,他越来越陷于孤独之中,同时心里生出恨意,对母亲,对父亲,对梦向权,还有梦向财及姐姐们。他感觉到了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不受喜欢。
可是,他的恨意却无处发泄。
他孤单单地来到庄后的一个小树林里,坐在地上,眼神茫然,闷闷地想着心事。可是忽然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小腿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痛生出,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痛生出,他看到一条并不短小的花蛇正咬在他的右小腿上,他哇哇大声叫唤起来——那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撕裂人心的叫唤声,那叫唤声很快引起不远处正在做农活的几位农人的注意,他们丢下农具朝梦毒跑来。
那一刻,梦毒又气又恨,连毒蛇也来欺负他啊,于是,他将所有的气恨向毒蛇发去,他大声叫唤着,两手不管不顾地抓起毒蛇,大张开嘴,恶狠狠地朝着毒蛇反咬开去,一口,两口,三口……他满口鲜血,鲜血继而又喷在他白嫩的脸上。
三个农人循着梦毒惨痛的叫声来到了小树林里梦毒的身前,他们便看到了令他们频做恶梦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只见满嘴满脸鲜血的梦毒双手紧握一条身量不小、花纹漂亮的毒蛇,双眼像在愤怒地喷火但却含着两包泪,那条毒蛇在他双手的攥握里一动不动,分明是死了。
“梦毒,你,你,你这是干什么哩?”
梦毒已经平静下来,他说:“我把蛇咬死了。”他又补充一句,“是蛇先咬我的。”
三个农人这才发现梦毒的小腿上也是血迹斑斑。
“你快把死蛇扔掉呀?”
梦毒扔掉手中的死蛇,像是扔下一截烂掉的绳子。
三个农人细细看了看死蛇,辨出那是一条身有剧毒的毒蛇,他们料定梦毒这孩子必死无疑,便将梦毒带回家,交给梦毒的家人。
母亲以为梦毒在外闯了祸事,骂道:“你死到哪里去了?”继而听到三个农人说了大致情况,还是被吓住了。
正在村外做农活的梦守仁听得消息后立马赶回了家,看到梦毒,一张沧桑的脸也变了颜色。
家里的人全都表现出了慌乱;母亲和父亲更是明白,那些蛇毒会随着梦毒的血液慢慢在他全身蔓延,然后蚕食掉梦毒的生命。村医虽然赶了来,可是束手无策,而梦家湾别说离县医院太远,就是离镇医院,也足有十多里地且那十多里地还坑坑洼洼十分难走,看来梦毒是凶多吉少了。哪怕急赶慢赶到了那里,蛇毒肯定是遍及梦毒的全身了,哪里还能有个救啊?
母亲用肥皂水为梦毒冲洗伤口,冲洗了一遍又一遍仍是继续冲洗,她问梦毒:“疼吗?”
梦毒心情矛盾地看看母亲,摇了摇头,但其实是仍有一些疼痛的,不过不再像之前那种钻心的疼痛了。
母亲又问梦毒:“你有什么感觉吗?”
梦毒又摇了摇头,他还看了看父亲,看了看正在看向他的哥哥姐姐。这一刻,他竟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从心里生出。他看得出来,家里人,特别是母亲和父亲,还是并不愿意他死去的,可是却又没有把他急急地送往大医院,像是听天由命似的。
正当梦家湾人等着梦毒的死讯传出时,梦毒不只活得好好的,还走出家门,手拿母亲给他的五角钱,到梦家湾唯一的代销店买食盐。
父亲和母亲看着梦毒走出家门的小小身影,不由想起了九年前的那个五毒之月,那一连串不祥的征兆。他们既惊又惑:难不成,这孩子真是什么毒物托生的吗?是不是他浑身是毒所以百毒不侵了呢?可是,他对他们,对这个家,并没有施放出任何的毒啊?
毒蛇咬了梦毒,梦毒反咬毒蛇,梦毒没死,毒蛇反倒是死了,这则轶事让四乡八里的人们闻之色变;这则轶事,本该进入村史进入镇史甚至进入县史——这事儿倘发生在几十年后,必会长期高居网络热搜榜的榜首——,但是那么令人战栗的事儿在与梦毒成为梦独之后的一系列耻辱事件的相比之下,它有些黯然失色,还使它几乎被埋没,哪怕记得的人,也把它当作梦独的“毒”。
梦毒感到了家庭的一点点温暖,但是这温暖却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他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日常,家人吃准了他:无论他有多毒,其实他并不毒。
梦毒真想再被毒蛇咬一回,不,咬两回、三回、更多回,当然,他也要反咬毒蛇并将毒蛇反咬致死,那样的话,母亲大约还会一遍遍地用肥皂水为他冲洗伤口,他大约还会引起家人对他惊恐的注视。
虽如此,他还是想在家人面前挣一份好的表现的,当家里人拉着家常呱儿时,他便会插嘴,想显出自己的会说和见地,可是,他每每受到家里所有人的责骂。
责骂的同时,总会加上一句:“你怎么不是个哑巴?”或者这样的一句:“你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成哑巴!”
责骂完毕时,他们一定会加上这样一句表示他们好心的话,并且一定是用强调的口气:“俺都是为你好——”他们把对梦毒的所有说教和训斥都打着“爱”的幌子和旗号,给他们的语言暴力罩上理所应当的华丽外衣。
母亲和父亲最爱使用这句话,像是要在他的脑子里凿上最为深刻的记忆,提醒他将来对他们感恩。
于是,在家里,他的话也便越来越少了,因为他一说话就犯错,一说话就是错。他不只走入了孤独,还走入了沉默。只有到了家外,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说话,自己跟自己说,叽叽哝哝的,什么都说;哪怕跟小伙伴一起玩耍时,他也尽量少说话少闹腾,他怕自己说错话做错事,更怕说错话做错事之后小伙伴跑到他家里告状,那等着他的当然就是家里人对他的怒骂甚至怒打了。
他越来越成了一个怪异的孩子。
伴着怪异,他的思想在蔓生蔓长,他的脑子在一刻不停地旋转,多少念头从中生出;他还没有意识到,其中有许多思想,异于常人,也注定了他的人生将异于常人,无比艰难无比坎坷,就像伴着他出生的那颗执意脱离常轨的陨石。
就是在这样的变种变形的生存状态之下,梦毒一天天十分矛盾、不够茁壮却也并不病弱地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所幸的是,他虽然不壮硕,不威猛,但是却很英俊,挺拔,帅气里还透出一重淡淡的忧郁。
说起来,他是应当感念父亲母亲的,虽然他不是父亲母亲带着希望生下的孩子,他们虽然记恨于他差点儿将母亲“毒”死,他们虽然由于带着矛盾的心理所以给予他的疼爱不及别的儿女特别是他们寄予厚望的梦向权,但他们还是让他念了小学,念了初中,甚至念过一段高中,使得他不仅没有成为睁眼瞎子,还使得他利用习得的很多知识在异于常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就在梦毒成长为一个少年的日子里,家庭却在由大变小,倒并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而是,他的大哥婚娶成家,随后是他的二姐、三姐、四姐、五姐一个接着一个地出嫁成为他人之妇,就连最被父亲母亲寄予重托和期望的二哥梦向权也步大哥和姐姐们的后尘成门立户有了自己的日月。梦向权是很令父亲母亲失望的,父亲母亲供他上了小学初中高中甚至还复读高中,想的是他能考上大学端上国家的铁饭碗为他们光耀门楣,但是梦向权已经在父亲母亲的偏爱里麻木了,从没有意识到父亲母亲对他的热望,所以很不当回事儿地把父亲母亲的希望落空;但父亲母亲并不气馁,他们给小学校里的校长送去礼物,使得梦向权在村小当了一名代课老师,但他实在有辱老师的斯文和神圣光环,有一天,居然扔下全班的学生娃崽们,带着梦家湾新任副支书的闺女私奔了,把副支书的闺女生米煮成熟饭搞大了肚子,浪了一圈后回到梦家湾,原本对他看不上眼、掌握着梦家湾部分政治权力的村副支书看见闺女膨胀的肚皮,只好把这门亲事当成一颗落下的牙齿忍辱咽下,认下了这个女婿。在这地界的乡下,男女私奔总是不光彩的,更何况还搞大肚皮差点生下私生子呢?父亲母亲虽然脸上无光,但还是给梦向权建了新房,并为梦向权举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免得梦向权埋怨他们。虽然梦向权让父亲母亲的许多个希望化成泡影,但并不影响他在他们心目里的位置,他们照旧对他疼爱有加,他们对他的疼爱已经形成了惯性。
如今,这个曾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已经缩减成了三口之家。
父亲母亲为了七个子女的成家立业,血气精神委实消耗了不少,虽然身体还挺是硬朗,但毕竟都已年过六旬,见到过很多的生老病死还有许多凶恶的意外,他们的心里时不时地会生出一种危机感,是一种大病或濒死的危机感。当这种危机感缠住他们的时候,他们会立时觉得衰弱无比。这时,他们会想,倘若没有梦毒,他们就不必继续这么辛苦劳作,不必为最后的一桩“义务”而伤神费力。毕竟,按着当地的习俗,他们必得为小儿子梦毒盖上一处新屋然后寻上个闺女家过上自己的生活。然而,若是按法律规定的年龄,梦毒还是未成年人哩,他们简直有些盼望梦毒也能像梦向权那样带上谁家的闺女私奔到外地而后结婚了事,那样,他们该省下多少心多少事哩?
可是,梦毒还是个在高中学校里待了没有几天的中学生。
于是,有一天,父亲对梦毒说:“别再去学校念书了,爹娘供不动你了。”
梦毒早有预料,没有吱声,很平静地点点头,很平静地放下了肩上的书包,而后,与父亲一起走入了农田。
是的,他的表现是那么平静,平静得让父亲和母亲感觉到了一点点愧意,但那愧意只是一瞬间,一闪念。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出来,平静只是他的伪装,一如他干干净净、白皙帅气的外貌;其实,平静底下的内心,是狂放的暴风和野火。他的外表和内心分处南北两极。
以往,家里人多嘴杂,鸡飞狗跳,蝇营狗苟,从未有过安宁的片时,如今,只剩下了三个人,却依然充满聒噪。父亲母亲从起床便发出声声抱怨,二人的脾气与年岁一样在增加,动不动就发生冲突;而当梦毒与父亲一起在农田里干农活时,父亲的嘴巴就数叨起来,把烦人的噪声灌进梦毒的耳朵。
晚上,梦毒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那段时间,他在读《少年维特的烦恼》。父亲母亲看到了,就一起说他:“你现在不是个学生娃子了,又不考大学,当然了,你也考不上大学,你还看个什么书哟——”
梦毒感觉到一股窒息般的憋闷,可他并不开腔,他只要一说话,就会受到父亲母亲同心一致的数落。
庄上有个与梦毒很要好、曾经的初中同学被他当官的舅舅安排到县商业局工作去了,这同学曾卖过冰棍,梦毒去了他家找同学的娘把冰棍箱子借回家,绑到了自家的自行车后座上,他对父亲母亲说,与其三个人都在土里刨食,不如出去挣点儿活钱,能挣几个是几个。
不论梦毒的意见和做法是对是错,父亲母亲都是要反对的,但梦毒并不反驳,只是到了第二天,他骑上自行车,去县城卖冰棍了。每日里,早去,晚归。
骑上自行车在县城里走街串巷叫卖冰棍,虽是一项看上去较为简单的商业活动,却令梦毒受益匪浅。这项商业活动尽管不能让他挣大钱,却竟比做庄稼活儿收获更可观,特别是让梦毒更开眼界,他发现在这样人生地疏的天地里,他竟是自由的,快乐的,他还有了自己的人际交往;他还发现,在外面,他有说话的灵感,可是在家里,在家人面前,他无话可说。
可是,县城离梦家湾不过二十多里路呢。
梦毒晚归进家后,总是将卖冰棍挣得的钱大部分交给一直是内当家的母亲,他只留下卖冰棍需要的本钱及少许零钱。父亲母亲有些诧异,多年来安于土地的他们,想不到梦毒卖冰棍竟能交给他们在他们眼里为数不少的钱。手里有了自己挣得的钱,多年来穿着二哥梦向权旧衣长大的梦毒会给自己添置几件衣物,这些日子里,从不注重外貌着装的他,已经从陌生顾客及新结交的同伴对他的夸赞里,进一步意识到了自己面相的帅气,他穿着合体的新衣,经过商场里的长方形大立镜前时,孤芳自赏一下,他看见脸上洋溢出来的阳光与青春。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一半,冰棍无人问津了。
正当父亲母亲等着梦毒与他们一起秋收时,梦毒却留下一张字条,不见了。父亲母亲不识字,梦向权看过字条后说,梦毒说他跟朋友出外打工去了。
八个月后,也就是在梦毒出生的毒五月里,梦毒回来了,但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准确地说,他还只是回到了梦家湾所属的县,吕蒙县,他是被一些公安人员带回来的,正被关进公安局里,与他一同被带回来的是三个曾跟他一起卖过冰棍的少年伙伴。梦家湾的人都听说了,梦毒被牵涉进一桩刑事案件中;梦家湾的人还听说,那案子是一起,不,是好几起关于偷盗和抢劫的。
梦家湾的人议论纷纷,最后总会加上一句:“这个梦毒,果真跟他的名字一样,毒啊,真毒!”
“他要是不毒,怎么他出生的那天夜里会有扫帚星落下来呢?”
“可不,是挺邪门,那个夜里,连唱戏的男人也没由头地说死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