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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镇压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10-06 09:58:58      字数:5992

  定襄被捉的消息传到白果镇,蔡姓族民恐慌成一团,料想定襄此番凶多吉少,整个家族将蒙受一场灾难。定权和楚生召集各房房长、管事在祠堂紧急开会,商量营救族长、加强团防等事宜。伯劳阿公也不要子孙搀扶,独自颤颤巍巍地走到祠堂门口,用拐杖戳着地说:“我都九十多岁了,土埋到了脖子根儿,没想到还要眼见蔡姓蒙此大难,老天爷没有睁眼哪!”说罢,扶着祠堂门口的石狮子呜呜大哭。
  当初,是老人要给定襄下跪求他接任族长,后见定襄越来越暴力,组建保商团,修筑黄桶牢,一年中就出过十几条人命,老人知道如此下去迟早会出事,又撺掇族人要罢黜定襄。眼下果报来了,老人极其悲伤,感叹蔡姓家族这么快就尽了气数,也是天命难违啊!定权和楚生一个劲地劝说老人,派人将老人送回家,让子孙陪护在身边好生服侍。没想到当天半夜,从老人家里传出一片哭嚎,伯劳阿公在忧愤中离世,死时不甘地睁着双眼,任亲人怎么抚摸也闭不上。
  不用说,目前第一桩事就是救出定襄,因为不知道定襄眼下被关在何处,甚至不明生死,因而这桩事就变得十分火急,想想都叫人焦心。经过一番梳理,定权把事情弄出来几个道道。第一,楚生立即接管保商团,仔细检查白果镇的防务,担心农协军趁势攻打白果镇,蔡姓家族的几乎所有黄白硬通货都窖藏在白果镇,粮棉仓廪也集中在这巴掌大的地方。第二,派人到省城找淳于生,看淳于生能不能通过行政路径,让国民党南安县党部放了定襄,这事派谁去都不合适,只有定权亲自跑一趟,他和定襄一起因美孚洋油代理权一事,在省城见过淳于生两次。第三,让人通报米庄的米老爷,米老爷说不上手眼通天,但也算得上黑白两道通吃,白道有在越州当商会会长的儿女亲家,黑道有桃花山当匪首的拜把子兄弟。
  在家族会议上做好布置后,定权不敢延怠,天不亮就骑快马往省城赶,第二天中午他找到淳于生府上。此时的淳于生不是当副督军的淳于生了,北伐军兵临城下,淳于生虽然命自己手下打开城门,但作为倒戈的军阀部队首领,淳于生在新政权里不会被重用,领了一个闲职吃一份空饷。听定权说了定襄被捉之事,淳于生叹了一口气,道:“蔡伯父对家父有救命之恩,家父生前对我说过,他欠蔡伯父三条命。按说,定襄弟有此难,我应当不遗余力相救,只可惜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没有这个能力了。”
  定权听淳于生一说,心冷了半截,自己连夜赶来省城,长途骑马腰腿生生疼痛,没曾想得到这么一个结果。世道真的变了,连淳于生这般大官都无力救定襄,看来定襄是决难保命了。他正要告辞出门,淳于生把他叫住,让他在客厅等一等,自己进书房写了一封信出来,把信交给定权。
  “这是写给南安县长张骦的,张骦和香帅的公子张仁蠡是大学同学,仁蠡在省督军府当过秘书长,我找了这么一个转折关系,老下脸给张骦写一封信,让他设法保住定襄弟性命,就不知他肯不肯赏我脸。”
  定权赶紧接了信,细心地在口袋里藏好,此时他见到了一线希望,朝淳于生拱手作揖,道过千恩万谢后出门,马不停蹄从省城往回赶。
  他没有回白果镇,直接到南安县党部找张骦。张骦把淳于生的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脸上像挂了一层霜:“难呐!也不是我不给淳于督军脸,主要是眼下这局势,不是我一人能做得主的。”
  定权急白了脸:“杀一个人,没有你县长签字怕是杀不成吧?”
  “非也!”张骦摇着头:“现在权力都在农协,我这县长只是聋子的耳朵——不顶事。罢罢罢!淳于督军的脸我不能不给,这其中还有十三公子(指张仁蠡,香帅张之洞的第十三个儿子)的面子,我且找陈兴斡旋一下,成与不成你且等消息。”
  听了此话定权脸色才好了些。以后在定襄被关押的十多天里,他每隔两三天来一次,每次来都给张骦一张银票,他总共来找张骦四次,四次合计给了张骦三千块大洋。
  张骦拿了这些钱没有办成事,蔡定襄还是被公开处决了。定权到省城再次拜访淳于生,告诉淳于生此事,淳于生大骂张骦不地道,给张骦写信让他把钱退还蔡姓。张骦读了淳于生的信,羞愧得无地自容,将三千大洋退还给了定权。
  这里得把两个人物交待一下,因为这两个人物在以后章节中不再出现。
  一是淳于生。淳于生虽是一个军阀,但和其他的军阀有所不同,第一,他非常清廉,不贪财好色。在一省做副督军十数年,掌管过十万大兵的军队,却没有私产,也不纳妾,不像其他军阀腰缠万贯,娶姨太太数房。第二,知恩图报,非常讲义气。前面已说过了,为替亡故的父亲报救命之恩,他扶持蔡姓家族,将美孚洋油代理权给了定襄。他好交江湖朋友,义气之名远播,曾搭救过许多失志落魄之人,后来也得到了回报。因为当官时从不敛财,没有多少积蓄,致晚年日子艰难,被他搭救的人反过来又接济他。第三,不做汉奸,有民族气节。一九三七年南京大屠杀发生后,他用绝食三天以示抗议。汪伪政权欲请他出任省长,他严厉呵斥说客,叫家里人下逐客令,再不准这些说客进门。解放后,淳于生被政府聘为文史专员,研究撰写文史。七十年代初,淳于生八十多岁无疾而终。
  二是张仁蠡。张仁蠡是张之洞的十三公子。张之洞是个非常能跟进时代的人,在他获得了权势、走上了极位之后,他并没有像其他迂腐的文臣们一样抵抗西方科技进入,而是和李鸿章等人一起大力推动了洋务运动的发展,在他的主持下,他治地内的军工业和重工业均得到了很好的发展。张仁蠡出生于一九OO年,成年后考入了北京大学,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先后当过大学老师、省督军府秘书以及民国几个县的县长。汉奸殷汝耕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建立冀东自治政府,张仁蠡在殷汝耕的汉奸政府中出任民政厅长。后又在汪伪政府出任武汉市长和天津市长等职务。抗战胜后,张仁蠡被以汉奸罪判处无期徒刑,新中国成立后,在一九五一年镇压反革命运动中,张仁蠡被改判为死刑执行枪决。
  
  敦厚听到定襄被捉的消息后,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他觉得这是一桩必然要发生的事。他不止一次地劝过定襄,要定襄收敛一些,不至于激起群愤,但定襄哪里听得进去?现在定襄被捉,只是该来的报应终于来了。知道宝瑞参与了诱捕定襄一事后,他跳着脚把儿子骂了一顿,宝印在一旁说:“爹,这其中也许有隐情,老三并不知道自己被当了诱饵。”敦厚还是不住嘴地骂:“又不是三岁大的娃子,想不明白事儿,不管怎么说,蔡姓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了。”宝印心里一凛,原来父亲在乎的是宝瑞背负“不义”名声。胡氏见他气喘更加厉害,胸腔像安了一架风箱,忙催促宝印:“快把你爹扶进屋子,他受不住一点风寒了。”宝印搀扶父亲往屋里走,他感觉父亲真的老了,单薄的身子弱不禁风,不是他记忆中虎虎生威的父亲了。
  “我要去救定襄,救不了就陪着他上路,黄泉路上给他做个伴儿。”
  胡氏和宝印听得清清的,两母子对看了一眼,不由得一阵寒栗。他们最懂敦厚了,是个说得出就做得到的人,他决定要做的事,怎么劝阻也是白搭。
  “我说老当家的,你不能犯糊涂啊!”这下该胡氏跳脚:“为了不被抓去游街,在人前留点脸面,你把八千七百亩湖田分给佃农,舍财求安稳。如今你坐得稳稳当当的,却要去救定襄,你救得了定襄?不等于把自己给搭进去吗?”
  “搭进去就搭进去,这种时候我不能贪生怕死。”
  第二天,敦厚就去县农协办公的地方找陈兴。陈兴被他缠得紧,只得专门开了个会,商议该怎么处置这桩事。
  敦厚选择了向死而生,被几名农民自卫队员带往龙王塘的一路上,他回想着自己这一生,想着每一桩事的每一个细节,内心异常平静,他这一生说不上仰不愧对天,俯不愧对地,但也尽心尽力去做人了。当他看到会场上黑压压一片,尽是穿着破衣烂衫的庄稼汉子,心想这里面有许多人被他米敦厚救济过,在饥荒之年到米庄粥站,端着破碗等着施粥,他米敦厚救下过多少条人命,如此一想他顿时感到宽慰。
  
  三月四日,省第一次农协代表大会开幕,斗争蔡定襄的大会同时在南安县城召开。会场设在城关西门外一片空地上,临时搭起一座审判台,场上标语遍布,红旗林立,人山人海,会场呈现出强烈的斗争气氛。县党部执委、农民部长、中共南安县委书记陈兴主持大会,县党部执委、国民党南安县长张骦、驻南安的国民革命军团长李绪耀、中共南安县委组织部长周子谦、宣传部长王子英、军事部长徐尧根均在审判台上就坐,妇运部长白辛(赵辛梅)因有孕在身没有参加。参加斗争大会的有各区、乡农民协会的负责人、农协会员、各群众团体和各界民众达万人。
  当主持人陈兴宣布斗争蔡定襄大会开始,革命军战士即将蔡定襄押进会场,顿时群情振奋,打倒土豪劣绅,镇压蔡定襄的口号声震天动地,在斗争大会开始之前,陈兴首先揭露了蔡姓家族不惜钱财,在白果镇收买两百多名地痞流氓和乞丐,组成“请愿团”,提前来到会场,企图破坏斗争大会的阴谋,在万众齐声怒斥和驱赶下,“请愿团”成员只得丢下手中旗帜,灰溜溜地逃离会场。
  宣传部长王子英宣读了蔡定襄的十大罪状,接着,尹蔡垸和蔡李垸苦大仇深的贫苦农民代表纷纷登台控诉蔡定襄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血的控诉,激起会场一阵又一阵“打倒土豪劣绅!”“镇压蔡定襄,为死难者报仇!”的愤怒口号声。
  根据受害者和农民协会、群众团体代表的一致强烈要求,县党部和县农协当场作出决定,宣布立即镇压罪大恶极的豪绅蔡定襄。这时,国民党县长张骦百般阻挠,以蔡定襄是国民党南安县团总、虽有恶行但罪不至死为由,不想在审判书上签字。陈兴说:“张县长,镇压蔡定襄是群众的一致呼声,不是谁一个人做的决定,你没有拒绝签字的理由。”王子英也说:“张县长,你这是什么事?县党部、县农协和群众团体代表都要求镇压蔡定襄,你一个人拦着一河水?”张骦还想赖着,徐尧根不耐烦了,他黑着脸,从腰间取下枪,拍在张骦面前桌子上:“这字,你签还是不签?不签你就滚下台去,别当这南安县长了。”张骦脸刷白,自知抵赖不过,只得颤抖着手签了字。
  当革命军战士把蔡定襄押往台下时,愤怒的群众向他头上、身上扔破鞋、菜帮等物,甚至还有人砸石头,恰在这时,陈兴宣布又一场斗争会开始,两名农协会员把米敦厚带上台。以善名远播而大名鼎鼎的米老爷被带上审判台,让许多认得他的人感到惊讶,直呼县党部、县农协抓错了人,有眼无珠、错把大善人米老爷当成了劣绅。这一阵嘈嚷正好替蔡定襄解脱,人们不再往他身上砸东西,而把注意力转移到米老爷身上来。
  “这是米庄的米老爷,怎么把他抓来了!”
  “是米老爷,我就在他庄上吃过粥,要不是米庄施粥,我怕早就饿死几回了。”
  “太不像话了,连米老爷也抓,以后谁还敢做善事?”
  “我是米庄的佃农,米老爷把田地分给了我们。”
  “米老爷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哪!”
  有人立即冲上审判台,指着陈兴等人鼻子:“你们是不是瞎了眼?”
  陈兴大着声解释:“是米老爷自己要求来陪斗的。”
  “鬼话!这话你信吗?还不赶紧把人放了。”
  陈兴委屈地说:“你们可以去问米老爷本人,看是不是我们要抓他?”
  他朝两名农协会员摆摆手,要他们赶快放了米老爷。
  敦厚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眼眶里热泪纵横,心里说:人还是要多做善事,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在今日这场万人大会上,一善一恶泾渭分明。
  “好了,米伯父,您的事儿完了,下去吧!”陈兴说。
  “你就这样放了我?”
  “您看这架势,不放您行吗?”
  敦厚道:“还是那句话,你要放了我,就连蔡定襄一起给放了,你要杀蔡定襄,就连我一起给杀了。”
  陈兴说:“伯父,您就别为难我了,蔡定襄是一定要镇压的,谁也保不了他,我陈兴也没有这个权力。”
  敦厚道:“那就把我杀了,我要给蔡定襄做伴。”
  “您就别开玩笑了,我没有权力杀您。”
  “那谁有这权力?”
  “这权力在场上多数群众,要是场上多数群众要求杀您,我陈兴也保不了您。”
  敦厚嘶哑着嗓子:“那我这表弟死定了?”
  “伯父,您也看到了这场面,我们就是放了蔡定襄,愤怒的群众也会用石头把他砸死。”
  “作孽啊!”敦厚哀叹一声。
  “报告农协陈主席,蔡定襄有一要求。”一个提着大刀片子的自卫队员跑上台来。
  “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要求?”王子英说。
  “蔡定襄要求与亲属见一面。”
  “让他见吧!”陈兴道。
  “可……他要见的是米家庄敦厚老爷。”
  “啊!什么?”
  “我带米老爷过去。”王子英说。
  
  县党部从驻南安革命军借来一个连荷枪实弹的军人,徐尧根也调集了上千名农民自卫军队员,一来是壮威,二来以防土匪和其他势力(包括蔡定襄的保商团)。敦厚跟着王子英来到临时设立的刑场——维持秩序的自卫队员将参会群众隔离开的一块空地,背靠涨满春水的龙王塘。蔡定襄被两名革命军战士押解着,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好像自己置身事外,并不是一个临刑之人。“你们走开一点,我和我表哥有话要说。”两名革命军战士有点迟疑。“我被五花大绑着,你们怕我跑了不成?”定襄吼道。
  王子英朝两名革命军战士摆摆手,他们才走开去十几步远。
  “表哥,你带洋烟了吗?我想吸口洋烟。”
  定襄定襄又说:“表哥,我什么都学你,只有吸洋烟这一样没有学你,今儿个想学一下。”
  敦厚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三炮台”烟盒,里面还有一支烟,他的哮喘越来越严重,基本上不吸烟了,烟盒里只留了这一支烟,烟瘾上来的时候,就拿出来放鼻子下闻一闻。他划根洋火把烟点燃,塞到定襄嘴上。定襄只吸了一口,就呛得咳嗽起来,眼里呛出了泪花。
  “表哥,这吸洋烟真不得劲啊!”
  敦厚用衣袖替定襄擦泪,问他:“还吸吗?”
  “不吸了。”定襄说:“其实,我没一样能学得来你,尤其学不来你的大肚量。”
  他接着道:“肚量这东西是学不来的。我爹说我们四兄弟中,我大哥定玉的肚量最大,所以,让大哥定玉当蔡姓族长,要我们不与他争,现在我才后悔没有听爹的话,但醒悟得太晚了,到要掉脑袋时才真正醒悟。”
  “是啊!我们都赶不上先人。”敦厚说:“我祖父当年能救你爹,现在我想救你,却救不了你,。”
  “表哥,别说这了,我要交待几点后事,你帮我去办。”
  “你说!”
  “第一,我离开白果镇时,要定权接任蔡姓族长,楚生当团总,这事要不得,会害了整个家族,你帮我去改过来,把族长还给我大哥定玉……”
  “这事我可能办不了,他们不会听我一外姓人的话。”
  “唉!我醒悟太迟了,在关押的这十来天才想明白。”
  “你不要太自责,我尽量替你去办。你说第二件——”
  “表哥,你记得一桩事吗?你带着我去杨庄听人家吹唢呐,我才五岁,却听得出神,那个唢呐班还在吗?”
  敦厚隐隐约约回想起来,那时他也是个十几岁半大孩子,领着四五岁的定襄去杨庄玩,杨庄有个唢呐班子,吹唢呐时围了一庄子人观看。
  “记得,他们吹得真好听。”
  定襄说:“我死后,你帮我把杨庄那个班子请来,让他们吹唢呐给我听。”
  敦厚鼻子一酸,那可能是定襄最早的记忆了,他死后也要听唢呐,一曲唢呐对应一个人的一生一死,何其悲壮啊!
  “好的,这事儿我办得到。”
  
  在那个春日午后,龙王塘边的荒地上长出来野草。有一块地方草格外青,中间还夹杂着几朵叫不出名来的野花,星星点点。仔细看,那地方是先一年烧过荒的,新发的草茎下面有黑黑的草木灰,这些草木灰是天然肥料,把养分毫不吝惜地输送给新发芽的草根,才使得那块地方的草格外旺盛。
  参加斗争大会的有上万人,没有几双眼睛注意到那一块青草,人们把目光集中到另一块被踩踏一尽的草坪上,看着革命军战士对蔡定襄行刑,那一声枪响没有想象的那么震耳,和过年节时放的鞭炮毫无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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