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项伯

　　坐在这帐蓬里面的人，都在亡秦的道路上。他们都由下人细心服侍着，但他们的脸显得并不懒散。他们像一辈子生活在野外、很少在秀气的乡间住过，显得强壮而畗有活力。生活在九江，生活长沙与秦国和赵国比较起来还有一点楚国的风味。楚国开化得较早的文静居民不逊齐国人，可在秦国这儿，人们并不以缺乏高雅的传统文化教育为耻，只要那些在他们认为重要的事情上学得精明就行了。他们心目中所关注的事，就是玩好刀和剑，马骑得好，厮杀一个准，跳风跳得轻快，善于体面地追逐女人，像个温文尔雅的吕洞宾。
　　吕洞宾是吕不韦的后人，他和秦王朝没有仇恨，所以他沒有参加亡秦的队伍。他也不喜欢项羽，不是因为他不会打仗才不喜欢项羽，而是因为何仙姑对项羽太贞忠不俞了。再说吕洞宾是个商人，是个既沒政治智慧也沒有军事智慧的商人。商人基本上都没有政治智慧，所以一般都不被人世看好。
　　世人看好的一般是有军事智慧的人。
　　也许是项庄和项伯在这些方面都略知一二，但他们文化知识方面的无能也是出众的。他们拥有比其他人家更多的币铢、更多的马和更多的兵，可是这项庄和项伯同他们的大多数贵族子弟比起来，胸中的文墨更少得多。
　　正是这个缘故，项庄和项伯在项羽的野战帐蓬里谈天说地，消磨这战场傍晚的大好时光。他们刚在漳河南先是打了败仗，后来在漳河北又打了胜仗，而这是过去几个月秦军把他们撵走的地土。于是他们的两个地土，漳河和漳河北，也同他们一起回到了鸿门，因为这两个地区既然欢迎他们，也就高兴地让他们在那里待下去了。项庄和项伯把他们最近一次的打仗当做一个有趣的玩笑；而黎民百姓，自从他们回到鸿门以后就一直去过问他们，所以也像他们那样觉得这是令人高兴的事。
　　项伯同所有其他人都相处得很好，愉快且亲近。
　　太张，太乙，丁飞，何仙姑，项竹，虞姬他们一看见这位沿着大白马的矮个儿驰上他们的车道便含笑相迎，微笑着招呼下人拿出水罐水缽来，罐子缽里放少许琼浆和少许薄荷，然后斟上琼浆玉液。项伯是风流的，女人们很快便晓得，连他们的孩子，仆从和狗都一眼就看出这个尽管大喊大叫，举止粗野，但实际上是个好心肠的人，慷慨大方，乐意倾听别人的话。
　　希奇的是项伯每次来时，总要引起一群乱吠乱跳的狗子和叫喊着的孩子跑去迎接他，吵吵嚷嚷抢着牵他的马，当他和蔼地训斥他们时显得有点尴尬的呆笑起来。那些孩子也吵着坐到他的膝头上，可他正忙于向他们的长辈指责秦国政客的丑行了。他让那些男人和女人都把他当作知心人，向他吐露自己的风花雪月。至于部队的年轻士兵们，他们是怕在项伯面前承认自己的不体面行为兮，可是却把他当作患难之交。
　　最后项伯表示：“只要有我看得上眼的，但是在我来到这里的时光，她恐怕还没有出世兮。”
　　“你看得上眼的究竟是谁兮？”
　　“是太乐兮。”项伯答道，他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因为太乐那双稍稍有些耷拉的黑眼睛实际上已远不只叫他看上眼了。她尽管外表上显得有点没精打采，令人捉摸不透，在这个少女的身上尤其罕见，可是毕竟把他迷住了。另外，她身上还有一种令人倾倒的绝望神态在深深摇撼他的心灵，叫他在她面前变得格外温柔，而这是他和天下任何其他人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
　　“可是你的年龄完全可以当她的父亲了！”
　　“可我正壮年兮！”项伯被刺得大叫起来。
　　项羽冷静地侃了自己的心劲，说：“你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她更难以娶到的女人了。她父亲是孔氏家族的人，而这些齐国人非常骄傲。至于她太乐？依我看，那是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如此我不管。”项伯愤愤地说，“何况太乐高兴，而孔家那老头又喜欢我。”
　　“作为一个普通人会如此，可作为女婿就未必了。”
　　“无论如何那个太乐也不会要你的。”太张插嘴说。“她爱上她的一个表兄，那个放荡的叫雷劈的花花公子，已经一年了，尽管她家里还在没完没了地教她不要如此。”
　　“他这个月到邯郸那儿去了。”项伯说。
　　“你如何晓得？”
　　“我晓得兮。”项伯回答，他不想说出是孔家向他提供了如此的风声，也不告诉他们接到家里如何去了。“而且我并不认为她风流他已经到了摆脱不开的地步。她毕竟还太年轻，是不如何懂得风流兮。”
　　“她们宁愿要那个危险的表兄也不会挑上你的。”
　　因此，当从内地传来风声说起太乐要嫁给这个矮小的楚国人时，太张，太乙，和丁飞和虞姬，项竹，何仙姑都不禁大吃一惊。整个项羽集团都在暗中纷纷议论，并猜测如今到齐国去了的孔家是如何一回事。可是闲侃归闲侃，谁也无法找到答案。为何孔氏家族中最风流的一个女儿会跟一个大喊大叫、面孔通黄、身高不及她耳朵的矮小个子男人结果？这对所有的人都始终是个谜。
　　连项伯本人至今也不明白事情究竟是如何弄成的。他只知道出现了一个奇迹。而且，一辈子也就如此一次，当脸色苍白而又十分镇静的太乐将一只轻柔的手放在他臂膀上并且说“项伯，我愿意嫁给你”时，他简直谦卑到五体投地了。
　　“他们把他赶走了，娘亲和奶奶把他赶走了。我恨他们。我恨我的家族。我再也不要看见他们了。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到永远看不见娘亲和奶奶的地土去，也永远不再见这个地土，或者任何一个使我心劲起?心劲起的人。”
　　直到快天亮时，本来伏在床头陪着她一起啜泣的时光，这才警告她：“这可是不行，玉皇大帝，你不能如此地折磨自己！”
　　“我非要如此不可，他是个好心人。我要如此办，或者到泰山去做道姑。”正是这个做道姑的念头给孔家带来了威胁，使孔家终于在困惑而悲痛的心情下妥协和让步了。有一个是道教中一个坚贞不渝的长老，尽管孔子家族不信道教，因此心劲与其让女儿当道姑还不如把她嫁给项伯好。最后，他对项伯这个人，除了门第欠缺之外，就不再抱任何反感了。
　　次年，他们生了第一个孩子，取名项草，是随项伯的太乐命名的。项伯感到有点失望，因为他想要一个儿子。不过，他还是很喜欢这个黑头发的女儿，高高兴兴地请楚国的每个亲人喝了酒，自己也乐得喝了个酩酊大醉。
　　如果说太乐对于自己如此仓促决定同项伯结果曾经有所懊悔的话，那是谁也不晓得的，项伯如此，他每次瞧着她都要骄傲得不得了兮。她一离开齐国那个地土，便把它和它所留下的记忆都抛到了身后；同样，她一到达楚国，这里便成为她的家了。
　　她父亲那所粉刷成浅黄色的住宅，她的老家，原是那么幽雅舒适，有着美女般丰盈的体态和帆船乘风破浪的英姿；是齐国式的建筑，以一种雅致的风格拔地而起，里面用的是螺旋形竹梯，旁边的铜制栏杆精美得像花边似的。那是一所富丽、优雅而平静的屋子，是她温暖的家，但如今她永远离开了。
　　她不仅离开了那个优美的住处，而且离开了那建筑背后的一整套文明，如今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陌生天下，仿佛到了一个新的天地。
　　新的天地是对新来的人而新的，对旧人而言这天地还是旧的。如同江山对于两千多年的古人来说是旧的天地，对于两千多年后的新人来说就是新的天地。新和旧就是今天，明天和前天的关系，今年，明年和前年的关系。二前多年后和两千多年前的关系。
　　两千多年前，在和秦军的打仗中，项羽己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军事家了。但是所有人都像项庄和项伯那样为他的魅力所迷住时，就太不可能了。这也太可能了，不只是有可能的何仙姑，虞姬和项竹。还有太可能的太张，太乙和丁飞。因为项羽身上有着两种特征，一种是他出身地土的强悍，来自楚国血统的老贵族的历史，一种是他家族的武将的粗犷，来自浮华俗气的西楚人，这两种特征混在一起显得不太协调，但那四个瞳孔的眼睛及特别的眼光，是很引人注意的。他的这种很引人注目的特别的四个瞳孔的眼晴和特别的眼光，一直引到两千多年后的后人关注。
　　当然如今此时关注的不是二千年后的项羽，而是二千年前的项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