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小巷深处的女孩　

　　我十分怀念海伦，她的不幸离世，让我陷入了极其悲痛的情绪之中。假如不是她奋不顾身地救下我，我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这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无尽的思念，萦绕心头。久而久之，海伦的容貌举止，使我想起了一个久违的小女孩。
　　上初中的时候，父母因为工作繁忙无暇照顾我，便把我送到了江南杭城的叔叔家寄宿念书。那时，我还是一个青葱少年，心中涌动着一股朦胧的情愫。我不懂得什么叫“花季雨季”，但是那种莫名的爱，常常令我浮想联翩。
　　那是一条普通的小巷，在普通小巷的深处，有一户普通的人家。那户普通的人家，有一位可爱的女孩儿，生着一副漂亮的摸样儿。然而，她是我少年时的梦，一个温馨而又遙远的梦。
　　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地面上铺满了黄澄澄的银杏叶。我独自徘徊在寂寥的街头，捕捉着叶儿飘落路边的秋声。蓦然间，我听见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不禁下意识地回头张望。只见一位女孩轻盈地走来，浑身透着一股诱人的活力。当她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仿佛嗅到了春的气息。
　　刹那间，我被她深深吸引了，于是情不自禁地悄悄尾随，一直跟到那个安静的小巷口。她好似无意地回眸一瞥，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骤然涤荡了我的心灵。我忍不住诘问自己，偷偷跟踪陌生的女孩儿，该不该是个“坏蛋”？
　　事隔几天，我还在为自己的行为自责。可是，我的两条腿，竟然不肯听从脑袋的使喚。鬼使神差一般，悄促促地来到那个小巷口，做贼似地探头张望。小巷很深，由于巷道弯曲，不能一眼望到尽头。小巷很静，是因为好半天好半天，也看不见一个人影。
　　躲在小巷口，正当我踟蹰不前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高跟皮鞋的踢跶声。我慌忙跑过马路，藏在一棵老槐树后朝巷口窥探。只见一位艳艳的摩登女郎，风摆荷叶似的走出巷口。随着一声银铃般的召喚声，摩登女郎收住了脚步。这时，她出现了，不知跟摩登女郎说了几句什么，便见摩登女郎漫不经心地亲了一下她的脸颊，踽踽地远去了。
　　我很羡慕那个摩登女郎，是谁给了她无尚的权力，可以随意亲吻那个女孩的脸蛋儿，却又那样不懂得珍惜。倘若换作是我，肯定会像亲近天使一样的虔诚膜拜。
　　就在她临进巷口的时候，又是回眸一瞥。然而这一次，显然不是上一回那样的无心。她发现了我，甚至看到了我脸上露出的忸怩神情。我感到很尴尬，也很狼狈，便头也不回地撒丫子跑了。这一跑，就是很久很久。
　　冬天，那是一个寒冷而寂寞的季节。蜷跼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往往会做着春天的梦。
　　那日傍黑，天上飘着雪花，纷纷扬扬地撒满了每个角落。屋顶、树间和街道，白茫茫的浑然一个银色世界。想起昨天晚上的梦，她在窗外敲着玻璃，嘴里喷着一团雾气，好像在问我为什么不去小巷。于是，我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踏着皑皑的白雪，朝那条小巷走去。
　　雪花还在漫天飞舞，小巷里积着厚厚的雪。我在巷口伫立良久，多么盼望响起高跟皮鞋的踢跶声，还有那银铃般的呼喚声。想到此处，我禁不住哂然而笑。这么大冷的天儿，你叫摩登女郎去往哪里？那女孩又怎么会追出来，讨一个本不稀罕的吻。
　　可是我来了，总不能就这么样的回去。于是乎，我给自己找了一个走进小巷的理由，万一那逼真的梦境，是一种奇妙的心灵感应，我岂不是辜负了那一番真情？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小巷，心头滋生着一股暖融融的感觉。似乎很甜，又有些苦涩。走着走着，我不禁感到有些茫然。小巷里的所有窗口，全都闪烁着温馨而神秘的灯光。究竟哪一个窗口，才是闪着属于她的灯光呢？
　　然而，无所谓希望，也便无所谓失望。我本来就没有奢望能与她在小巷邂逅，那么无功而返又有何妨。如果在冥冥之中她能有所感应，就会认出巷道的雪地上，那一串浅浅的足痕是我留下的脚印。
　　后来，我被接回了沽州城，又侥幸跻身于高等学府。命运把我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无论我走到哪里，那条深深的小巷，还有那个令人心动的女孩儿，总是在梦中时常浮现。
　　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满地黄澄澄的银杏叶让我陶醉。我独自漫步在旧时的街头，寻觅着往日的记忆。我似乎又听见身后响起沙沙的脚步声，蓦然回首，只见一位青涩女孩轻盈地走来。当她发现一个男人在死盯着她看，两颊微微泛起了红晕，匆匆地与我擦肩而过。我知道，那不是她，但却嗅到了当年的诱人气息。
　　就在那天夜里，我又梦见她在窗外敲着玻璃，好像在问我为什么这么久不去那条小巷。我猛地惊醒了，痴迷地凝视泛着月光的窗口。
　　在旧日的街头，我何尝没有去寻找过那条深深的小巷？然而，随着江南杭城日新月异的变化，小巷已经永远永远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高楼林立的现代化社区。但是，那条普通的小巷，还有那个普通的女孩儿，却一直留在我温馨而又遙远的梦里。
　　本来，深藏在心屝深处的女孩儿，随着日月的周而复始，渐渐地淡漠了。偶然想起，就如同翻开旧相册，浏览一张变黄的照片一般，喚醒温馨的记忆。可是，我又哪里会知道，时隔这么久，海伦竟然又让我想起了她。
　　我家老爷子也算是个文化人，写得一手好书法。那一天，老爷子正在案前写毛笔字，我扫了一眼刚刚写完的墨宝，那是一首南宋诗人刘子翚的《海棠花》。我忍不住顺口念诵着：“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初种直教围野水，半开长是近清明。几经夜雨香犹在，诗老无心为题拂，至今惆怅似含情。染尽胭脂画不成”。
　　老爷子见我对那首诗挺感兴趣，便信口说道：“你不仿去钱塘走一走。那里有一座海棠园，每当春天来临，园中枝叶繁茂的海棠树，开满了鲜艳动人的粉白花朵，含着隐隐的惆怅，带着浓浓的墨韵，弥漫着沁人肺腑的幽香。”
　　听罢，我不觉怦然心动。海伦给我带来的创伤，至今不曾痊愈。那长久萦绕在脑际里的神秘电波，搅得我心烦意乱。尽管叔叔已经举家迁出了江南小城，但我依然怀念着往日时光。我决定故地重游，去探访那座迷人的海棠园。
　　不久，我便来到了江南杭城，背着单反相机，不知不觉走进了一条悠长而寂寥的江南雨巷。那含着丝丝甜意的雨沫飘在脸上，似乎让干涸的心田，得到了柔绵温和的滋润。垂柳在细溕溕的雨雾中，摇摆着柔嫩的枝条，张显着春的娇媚与温馨。那条青石板铺就的路，一直向前延伸着。具有江南特色的老屋，鳞次栉比地排列在小巷的两侧，不知生出了多少怀旧的情愫。
　　蓦然之间，我听见了淙淙的流水声，这才注意到在路的前方，拱起了一座弯弯的小石桥。在那青石桥的上面，伫立着一位打着油纸花伞的窈窕淑女。她身着素雅的汉服，头上盘着乌黑的发髻。一支晶莹辉耀、玲珑有致的步摇，簪于发髻之上。放眼望去，那娉婷婉约的风姿，给人一种飘逸灵动的感觉。只见她凭栏凝视着远方，不知道是在看水还是看天。那一刻，我简直被惊呆了。桥上的女子，分明是一位飘飘欲仙的古代女郎，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气质，以及轻奢古雅的气场，怎么会出现在21世纪的今天呢？
　　我情不自禁地举起单反相机，对着她调好了镜头，咔嚓一声拍下了她的玉照。然后收起相机，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当我来到了她的身边，只觉得一股淡淡的花香袭来，清爽宜人。
　　“请问，”我收住了脚步，礼貌地问道，“海棠园怎么走？”
　　她抬起洁白细腻的素手，往石拱桥的那边一指，“喏，那儿就是！”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处幽静的院落，门楣上醒目地镌刻着“海棠园”三个大字。天耶！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找海棠园做什么？”
　　“是这样的，小姐！”我实话实说，“我从北方来。听家父讲，江南杭城有一座名闻遐迩的海棠园。我有心在园中拍几幅海棠的照片，也不妄来此处一游。”
　　她由不得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问道：“你对海棠了解多少？”
　　我微微一笑，不加思索地说：“海棠花自古以来就是雅俗共赏的名花。在刚刚开放的时候，合着花瓣儿，像一个娇滴滴的小囡囡，害羞似的藏着脸孔。一旦开放，便如同一位热情奔放的少女，大胆地展开圆形的花瓣儿，显露出金黄色的花蕊。但见花团锦簇，仪态万千，有如阳光一样灿烂。海棠花还有一个辉煌的名字——‘晚夜玉衡’。玉衡是北斗七星中最亮的那颗星星。将海棠比喻成夜空中的玉衡星，那是多么的娇艳靓丽。”
　　她静静地听我一口气把话说完，又问：“海棠花除了‘晚夜玉衡’的别名，还有什么称号？”
　　我禁不住有些卖弄地说道：“海棠还被称作‘花中神仙’，享有‘国艳’之誉。栽在皇家园林中，常与玉兰、牡丹、桂花相配植，形成‘玉棠富贵’的意境。唐明皇将沉睡的杨贵妃比作海棠，因而海棠花便有了‘花贵妃’的雅号。历代的文人墨客，不知留下了多少脍炙人口的溢美诗句。苏东坡的一首《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从此，海棠花又有了‘解语花’的别称。海棠花又叫‘断肠花’，寓意着恋人之间苦涩的情感。而我对海棠的喜爱，更是因为她寓意着相思，象征着流浪在外的游子，对家乡无尽的思念之情。”
　　她见我说得头头是道，又肩背着相机，便缓缓地说道：“你可知道，那是一家私人庭院。去那里拍照，是要得到主人允许的。”
　　我顺口说道：“都说江南好客，想必主人是不会拒绝我的吧？”
　　她略微犹豫了一下，说：“主人好客不假。但那园中主人，是一位锦瑟年华的闺中佳俪。留你在园中作画，恐怕多有不便吧！”
　　我颇为诚恳地说：“不过是为园中海棠拍照留存，日后回到北方有一个纪念。我将本意向女主人表明，她若应允了，我自然欢喜。她若不应允，我也不会恼她。”
　　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莞尔一笑说：“既如此，我就带你去吧！”
　　这真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情。顿时，我喜上眉梢，乐不自禁，一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感谢这位热情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