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老乐挨打

　　校长要对得起徐小姐，就要想方设法让徐小姐衣食无愁，过得开心；眼前，就是让徐小姐生意红火。为此，校长就得有钱，而要有钱，就得有权，有权也就等于有了钱。要保住权，进而有更大的权，就得珍惜手头的工作，就得拼命把高考升学率搞上去……
　　校长一边驾车，一边琢磨着，心中就有了明确的工作思路。这条工作思路，使得校长一下子就彻底打消了前些日子产生的职业厌倦感和由此而来的、对“老婆孩子热炕头，白菜豆腐大米饭”式的居家生活的满足感，从而变得无比庄重起来……
　　校长回到山镇高级中学，电话就打到马经理的手机上。
　　校长说：“你能不能帮我运筹一下，我打算下学期盖幢学生宿舍楼。”
　　马经理说：“没问题。不过要等到秋后，也就是你们的下学期，我的人马才能从309国道上撤下来。”
　　校长说：“无所谓，只不过现在早些筹划着，免得将来临时抱佛脚，来不及，或者上面政策有变化。”
　　校长接着就把电话打到徐小姐手机上。
　　校长说：“慧丽啊，我考虑再三，觉得你应该再经营一些学校办公用品，比如复印用纸，标准答题卡，一体机用的印刷纸。这三种纸，各高中用量都很大，虽然现在一体机使用的印刷纸的经营权被县教育局下属的勤工俭学办公室垄断了，但另两样还是各高中自己采购，我可以给你联系一下。嗯，虽说各高中都有自己的进货渠道，但挪出一部分给你，还是不成问题的，当然了，我这里就可以全部给你。你来搞批发，保证有钱赚。学校的钱最好赚，一点也不用担心要不上钱来。即便一体机使用的印刷纸，我这里也可以想办法用你的一部分。你看行不行？”
　　徐小姐说：“真的难为你了，不过，你说的这些东西，我一点儿都不懂，一点经验都没有。”
　　校长说：“我给你指指路，只要你舍得遭罪干下去。”
　　徐小姐很感动，说：“思畅，你叫我说什么好呢？”
　　校长说：“说什么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
　　
　　校长的心情愉悦浩荡。剩下的当务之急，就是一心一意抓教学成绩了。
　　在周一的例行校长办公会上，校长极其庄重、极其严肃地回顾了山镇高级中学前段时间发生的天灾人祸，分析了现在山镇高级中学在山海县八所高中里面临的险恶处境，最后提出了领导干部的工作要求。校长说：“从今天开始，到高考和高一高二全县统考，全体领导干部取消礼拜天休假，全力以赴抓学校管理，我也集中最大精力用在学校工作上，包括尽量不回家过周末……不过，有些应酬也是难以脱身的，等将来你们干上我这个活儿了，自然就会明白。总之，这最后冲刺的阶段，具体说来，高三只剩41天，高一高二升级统考，只有74天了，要求大家竭尽全力，否则，等高考和统考的成绩一揭盒，我们哭都找不着地方！”
　　散会后，校长就巡查各教室和教研组。当巡查到我们语文教研组时，校长发现人去屋空。
　　校长好生纳闷：明明没有语文老师上课，人都哪儿去了呢？
　　校长问宋主任，宋主任嗫嚅半天，说：“大概都下去赶集了，还没回来吧？”
　　校长怒不可遏：“大概都抓鱼摸虾去了吧？一个教研组，十几号人没有了，你作为抓教学的领导，居然不知道！这么个干法，是在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啊你！”
　　其实，这事不能埋怨教务主任，也不能埋怨我们教研组的任何人。这事得埋怨老乐在山镇大集上被人打得不省人事。老乐是死是活我们难以预料，我们听到这一消息，就倾巢出动，奔出校园，跑向山镇中心医院，谁也没想起来去向领导汇报和请假。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老乐的邻居的儿子生了个儿子，老乐到集市上买鸡蛋给邻居看喜。他眼见前面几个妇女跟一个卖鸡蛋的中年男子在打情骂俏中挑挑拣拣，讨价还价，然后得了便宜离去。轮到老乐时，卖主提了价。老乐是上完上午最后一节课来到集市上的，偌大个集市，只剩下这一个鸡蛋卖主，老乐只能忍受侮辱般地质问道：“为什么一样的东西卖两样价钱？”卖主笑嘻嘻地说：“你比不得她们的，我要是高兴了，还会白送她们哩！”老乐无言以对，好讲歹讲，总算让卖主落了五分钱，也算为自己争了点薄面儿，老乐的心便渐渐趋于平静。可遗憾的是，老乐这颗渐趋平静的心，在主人刚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又被卖主一下子提到了头顶，“你们当老师的啊——就会算小账……”老乐怒不可遏：“你这算说的哪门子屁话！你不会算小账能坑蒙顾客？能做买卖赚钱？别人讨价还价理所当然，老师张张嘴就是算小账！就该你说几壶是几壶？简直是他妈的混蛋逻辑！再说，要是没有老师教你，你会算账、会做买卖？忘恩负义的东西，喝西北风去吧！”老乐一手颤抖着往外倒鸡蛋，一手伸向卖主，要求退钱。眨眼工夫，就退出了自己的头破血流，然后就不省人事……
　　我们去到山镇中心医院的时候，老乐已经被清洗了伤口，医生正在给老乐进行头部手术缝合。我们看到了老乐双目紧闭，呼吸沉重，不知是伤势严重使然，还是刚刚结束了一场弱不敌强的战争，还沉浸在无法摆脱的气愤和不平之中。
　　大哥轻轻叫过站在一边、刚闲下来的一位女护士，询问老乐的伤情。
　　女护士送给我们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说了句“没事”，然后就抛出明显的不屑一顾的神情，喉咙里嘟噜一句：“真是希奇，老师还能和人打架……”
　　二哥气不打一处来，瞪着女护士，说：“哎哎哎，说什么呢？老师也是人，而不是神，你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吗？就在这儿随便说这种话？”
　　女护士吓得连吐舌头，匆忙离去。
　　我们注意到，老乐白里透黄的脸上，所有构件都在女护士这句少见多怪的嘲讽中轻微地活动了一下，又在二哥这番理直气壮的反驳里轻微地活动了两下，然后就复归平静。
　　按照常理，自己学校的老师被打，虽然事件不是发生在校园内，但毕竟在山镇地盘上，校长无论如何会到医院看望老乐，这样，既对老乐表示了安慰，在外人看来，也昭示着校长关心爱护自己的老师。可是，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校长并没在山镇中心医院露面，连去医生办公室了解一下病情都省了。可见，校长对老乐是多么的失望。
　　老乐在山镇中心医院急诊室做了伤口缝合。老乐要求住院接受治疗。接诊的医生说：“你只是皮外伤，不需要住院的，当然，如果你想要对方在经济上有比较大的损失，也不是不可以住院，不过，这样一来，你也得过度治疗，对自己的身体，也是种不必要的伤害。”
　　老乐闭眼，沉思半天，摇摇头，说：“我连案都没报，哪里还打算让对方有比较大的经济损失啊？我……我好歹还是人民教师呢。”
　　我们陪老乐离开了山镇中心医院。
　　回山镇高级中学的路上，老乐一直灰头土脸，而且头低得不能再低。
　　我们理解老乐的心事。出了这档子事，实在是太窝囊。老乐要求住院治疗，无非是害怕见人，甚至连自己的家人都不愿意见，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果然，快到山镇高级中学大门口，老乐忽然停下来，眼里闪着泪花，望着我、大哥和二哥，费了好大的劲儿，说：“我……你仨看，我怎么进得去校园啊？”
　　大哥点点头，说：“也是。张老师，我仨理解你的心情，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要是我们能帮上忙，我们一定尽全力。”
　　老乐紧咬嘴唇，浑浊的眼里蓄积的泪水眼看就掉出来了，让我们没有勇气直视，但谁都不知道怎么安慰老乐。
　　老乐转过身，背对着我和大哥、二哥，迅速撩起一只胳膊，擦一下眼睛，转身，面对我仨，说：“我想回家几天……起码得头上的沙包解了、脸上的伤愈合个差不多。”
　　大哥赶紧说：“行啊行啊，张老师，你确实需要回家好好养几天。”
　　“校长和宋主任那儿，我……没脸进去见领导了，我的课……”
　　大哥又赶紧说：“我替你转达一下你的这个要求吧。课，你不用担心，我仨，不管是谁，都能给你代代。”
　　老乐连道三声“谢谢”，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心领神会，跑进校园，用最快的速度，把老乐的那辆破旧不堪的大金鹿牌自行车骑出来，交给老乐。
　　老乐竟然忘记了对我说声“谢谢”，摇摇晃晃骑上自行车，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我和大哥、二哥的视线里。
　　没等大哥去面见校长，校长先找到大哥。
　　大哥说了老乐的伤情和回家躲避见人的苦衷。
　　校长摇摇头，站起来，苏烟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猛吸一口，悉数吞下，等一股繁茂的烟雾从两个鼻孔里喷薄而出，才说：“这个老乐……怎么这么不省心哪！”
　　大哥说：“张老师也是十分好面子的人，被人打成这个样子，连案都没有报，他是在维持教师这份职业尊严呢！”
　　校长不屑一顾，说：“屁！胆小如鼠吧？要是真的顾及教师这份职业尊严，也不至于在集市上闹出这么一出吧？”
　　大哥争辩道：“打架事件的起因，是那个卖鸡蛋的先侮辱教师人格；张老师在山镇中心医院，当着医生、护士、我和张斌、田野的面，解释没有报案的理由的时候，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我好歹还是人民教师呢’，可见，张老师要好，要脸面，也没忘了自己的教师身份和教师形象。”
　　校长点点头，掐灭烟头，说：“不说他了，我看他这一回家躲避，不是一天两天……”
　　大哥没等校长说完，抢过话头，说：“是课的事吧？我给代代吧，不过，我不能写教案，只能现看书，现给学生上。嗯，还有，我对照了我俩的课程表，一些课，还得上合堂，学校把课程表给调调吧。”
　　校长忙不迭地说：“这没有问题，我马上让宋主任给调课程表；至于写不写教案，刘铁，凭你多年的知识积累，我敢肯定，你不使教案，一样能上好课。哎，也只能让你再辛苦一下了，好在时间不会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