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澡堂洗澡的乐趣

　　父亲今天又是上中班，这是我们几个姊妹最巴望的时刻。平时，父亲上中班晚上九点多钟就下班到家了，可今晚都十点多了还不见回来，几个小姊妹依然像平时一样嘻哈打笑在床上翻跟斗，一定要等父亲回来才睡觉。我们姊妹们为什么最巴望父亲上中班，又为什么都要等父亲回来才肯睡觉呢？这里面有个不好意思说出来的秘密。
　　上世纪50年代末，父亲从炉前冶炼工调到了开水房，兴许这是厂领导对父亲的照顾，又兴许是对父亲工作认真负责的信任。说是照顾，其实开水房的工作并不轻松，除了没有炉前那种火烤火燎和毒烟渍少点之外，开水房的工作担子比炉前冶炼工作还要重，真正说起来，那应该是领导对父亲工作认真负责的信任才对。开水房都是一个人管一个班，既要烧开水，送开水，还要负责澡堂的管理和打扫。一个诺大的工厂，十多个车间加上科室的上班工人喝水全都仰仗开水房送去。那时候，送开水全都是靠人力用肩膀挑。我曾经看到父亲挑开水的大木桶，装满一担水少说都有一百多斤，就说一个车间送一担都要送十多担，更何况一个车间一担开水那么多人喝是远远不够的，特别是大热天。
　　我们等了好久还不见父亲回来，虽然我也盼望着父亲能否又带些什么东西回来吃，但最重要的还是操心着父亲晚上的安全。
　　“崽崽女女们去睡觉吧！”母亲不知催促了多少遍。
　　我忍不住打开房门，朝那条唯一通往外界的小路上瞅了瞅，眼睛能见之处一片漆黑。我着急地跟母亲嘀咕着，“妈妈，这么晚了，外面什么也看不见，爸爸他……”
　　“别胡乱猜想，这条路你爸爸来来回回走惯了，没事的。”还没等我把话说完，母亲就生气地抢过话茬，我知道，那是母亲深爱父亲的表现。母亲历来信迷信，不想让我说出一些不吉利的话来。
　　“妈妈，知道了，我不会乱想的，爸爸是经过大难过来的人，什么都不怕的。”我也乖巧地顺从母亲所想说几句暖心的话让母亲高兴。
　　“哈哈，我没在家，你们娘娘女女又在说我什么了？”
　　“爸爸，‘说曹操，曹操就到’，看你这么晚没回来，妈妈都着急了。”
　　“有什么着急的！”爸爸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一个黄纸包递给我，“拿去，和老弟妹妹一起吃。”
　　“哈哈，我知道，又有好东西吃哦……”二弟高兴地从床上蹦下来。
　　“我也知道。”三弟磨磨蹭蹭，也想从床上爬下来。
　　“不要摔着了哦！”妈妈赶快过去把三弟抱下来。
　　“姆，妈……哦，嗯，哦……”四妹见两个哥哥下床了，急得在床上吚吚哑哑喊个不停。
　　我把黄纸包打开，又见三个烤得黄澄澄的大馒头，浓浓的麦香味扑鼻而来，还没吃就觉得哈喇子在嘴里打转转。
　　“你看你，每次上中班都舍不得吃晚饭，省下几个钱来买馒头给崽女们吃，班上的事那么多那么重，你不吃饭哪有力气来做啰！”母亲看着父亲，心痛地责怪着。
　　“我是大人，一餐不吃顶得住，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里的饭又没得饱的，遇到食堂有馒头卖就买几个回来，也可以让崽女们饱饱肚子嘛，去，你也和孩子们一起去尝点吧！”
　　“我不要。”
　　“妈妈，你就尝尝吧！”我正在掰着馒头分给弟弟妹妹们，接着又掰下一块来往母亲手上塞。
　　“不要不要，我肚子不饿，你们几姊妹吃吧！”母亲赶快把手抽开，嘴里不停地推辞着。
　　看着我们吃得很开心的样子，父亲微笑的脸上隐隐约约可见一丝欣慰。
　　父亲上中班时，不仅喜欢到食堂买些馒头烤了带回来给我们吃，有时还要烤一些板栗带回来。一些当地的农民利用下午大多数上白班的工人们下班时，就会挑着一些蔬菜和土特产到工厂门口贩卖。我深刻地记得，在那板栗成熟的季节里，父亲特别喜欢买板栗，然后放在炉灶的台子上烤熟了带回来。久而久之，我发现父亲越是看到我们喜欢吃什么，他就越喜欢买什么。
　　在那几年里，大炼钢铁的运动在全国各地搞得如火如荼，上级还极力动员所有的家属都要出来工作，母亲也不例外，被安排在托儿所工作。母亲出来工作了，家里几个还没上学的小姊妹无人照顾。那时，我和手下的二弟已经读书，三弟才四岁多，四妹才一岁多，五妹、六弟还没出生。母亲虽在托儿所工作，但厂里规定，托儿所一律不准接收本所工作人员自己的孩子，说是怕只顾照顾自己的孩子，忘记工作责任心。这下可真愁坏了父母亲，没办法，只有花钱去请别人照看自己的孩子。父亲找到了厂里的一个退了休的唐嗲嗲唐娭毑，托他们帮带三弟和四妹。唐娭毑夫妇没有生养，只有老两口相依为命。唐娭毑只同意带一个小的，说大的孩子会到处走怕他们管不了。父亲说多加点托管费给她，可唐娭毑也不同意。于是，父母都上班的那一天，就把一岁多的四妹给唐娭毑带，三弟只有跟着父亲到开水房去“打流”。父亲常常跟母亲夸赞三弟：“幸好我们的老三很乖很听话，我去送开水要他不要到处乱走，他就坐在开水房不乱走，不然，开水房旁边又是一个那么大热水池，这炉灶里又是火，真让我操心呀！”那几年里，父亲不仅工作担子重，还要为几个孩子操尽心。
　　“女崽，我今天上中班，你下午放学顺便到厂里澡堂去洗个舒服澡回来。”一天吃中饭时，父亲叮嘱我。
　　“爸爸，我早就盼望能到厂里澡堂去洗澡了。”我巴不得地应承着。
　　“爸爸，我放学也和姐一起到澡堂去洗澡吧！”二弟马上要求着。
　　“那怎么行，我是到女澡堂洗澡怎么能带你去。”我借故不想让二弟跟着去洗澡，因为二弟历来比较调皮，万一有些地方做得不好怕父亲担责任。
　　“行呀，老二可以到男澡堂洗，他这么大了也不用人管了。”父亲立马答应了。
　　“爸爸，我们又不是工人，到澡堂去洗澡，领导会不会批评你呀？”我耽心地问。
　　“这有什么关系，又不是经常去洗，我在上班，你们去洗个澡应该不会说什么，只不过你们要洗快点，不要弄出很大的声响来，更不要浪费水就是了。”父亲认真地告诫我们。
　　下午，我和二弟放了学就直接往父亲工作的开水房去。刚走进开水房只见父亲辛苦地用一把大铁铲往炉膛里添煤。那是个大热天，我们空手走路都热得大汗淋漓，父亲做事更是连背上都湿透了。
　　“你们都放学了呀！”父亲看到我和二弟，还没等我们喊他，他就赶快停下手里的活儿，笑眯眯地跟我们打招呼。
　　父亲最爱孩子，也特别尊重孩子，在我的记忆中，从小到大父亲把我呵护得如同掌上明珠，从没有骂过我，更没打过我，就连大声呵斥都没有。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父亲那慈祥的面庞上总是堆满了甜美的笑容，让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一个非常和善，非常知足的好男人。
　　“爸爸，这个大热天，看你累得一身大汗，烧开水很辛苦吧！”我心痛地问。
　　“不辛苦不辛苦，这点事算什么呀，你不知道在旧社会里穷人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时候做事才真正的叫辛苦啊！”父亲拿起铁铲又接着往炉膛里添煤。
　　“哦，只顾说话了，忘记开澡堂门让你两个去洗澡了。”父亲把铁铲放到一边，从墙壁的一个钉子上取下一串钥匙，接着，又从另一个钉子上取下自己的澡帕，“富崽，我先去开男澡堂门，让你进去先洗。妹崽，你在这里等一下。”父亲带着二弟迈步正准备往男澡堂走，突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哦，妹崽，你要不要喝点开水？”
　　“不要，我口不干，爸爸，你先带弟弟去洗澡，不要管我。”听我这样说，父亲就急着带二弟走进了男澡堂、
　　开水房里非常简陋，除了一个诺大的，约有一两米高的木制开水桶立在炉台的大铁锅上，另外就是炉灶前有一大堆散煤。一边墙壁上钉有几颗钉子，一个钉子上挂着父亲的换洗衣服。离炉灶口不远的旁边有一张很矮很小，矮得估计还没到大人的小腿肚，小得只有大人一边屁股那么大的小木凳子。我猜想，那可能是在开水房上班的哪个工人从哪里捡来的，防备实在辛苦时也稍稍有个地方落下屁股坐一坐歇歇。
　　“妹崽，你带澡帕来了吗？”父亲返回来了，问我。
　　“爸爸，我带了澡帕，还带了换洗的短裤，都放在这里面。”我打开书包拿出澡帕和裤衩。
　　“来，我去把女澡堂门打开，快下班了，你稍微洗快点，水不要放大了，一个怕浪费水，再个怕别人听到不好。”
　　“爸爸，我知道，我洗澡只要五分钟就可以了。”我一边说，一边跟在父亲后面往女澡堂走去。
　　爸爸刚把女澡堂门打开，就有一股特殊的香味扑鼻而来，我猜想，那是香皂的香味，我们家里很少有这些日用品。走进澡堂，只见里面干干净净，连水泥地板上都干净得一点水印都没有。看到这一切，我感叹我父亲和开水房的工作人员对工作的高度责任感。澡堂里的洗澡间都是用木板隔开成一间一间的，一人洗一间，谁也不会影响谁，谁也别想看到谁的隐私。这舒服的洗澡环境，让我赞叹不已，想到这优厚的工作待遇，我更羡慕那些女职工们的幸运。
　　没时间去欣赏澡堂，更没心思去东想西想，我到澡堂的任务是洗澡。想到父亲叮嘱要我洗快点，我立马三下五去二脱掉衣裤，打开水龙头，只听“哗啦哗啦”的水就像一条龙一样连绵不断地从水管里流出来咂到地上。父亲说不要弄出声响，可尽管我把开关扭到最小，水从那么高的水管里砸到地上还是免不了发出很大的声音。我赶快站在水龙头下，一边洗，一边让水从我身上流下，这样，才基本没听到什么水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