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马眼”其人

　　五弟和女英语老师打得火热，四弟又当场撂倒了刚报到没几天的女微机员，这使得本来就活跃的语文教研组平添了许多热闹的气氛和笑谈的资料，并让校长和教务处的宋主任关注有加。
　　校长天天忙于各种应酬。
　　四弟经过多次观察，发现了校长的生活极其规律，通常是：学生上早操的时候，出来和班主任到操场看一会儿操，学生下操后，回宿舍接着睡觉；多数情况下不吃早餐；七八点钟的时候，要么睡觉，要么躲在里间办公室里看电视；九点左右，各式各样的小车就鱼贯而入（有时一二辆，有时三四辆或更多，个别时候一辆也没有）；接下来，校长就和客人在谈事情；中午的时候，就和客人坐在山镇的豪华饭店里；下午临近课外活动回到学校，先上厕所，然后就待在那座“官房”里，基本上闭门不出。除去周末休班，每周有两到三天不在学校。因此，校长根本无暇注意各教研组的办公和教学情况。
　　校长来到山镇高级中学大半个学期了，竟然从没听过一节课，只是在月考和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以后召开的成绩分析会上，根据教务处宋主任的分析，认真地提出一长串要求，以把分析会推向深入。
　　那么，校长是如何注意上我们语文组的呢？
　　我们想，语文教研组门前的甬路是校长往来厕所的必经之路，一定是校长在往来厕所的路上发现了我们的办公秩序不好。校长心里肯定会这样想：我几乎不注意老师的办公室，竟然好几次发现语文组办公纪律不好，可见语文组的问题到了非整治不可的严重地步了。校长的这一想法，让校长轻而易举地就把我的教研组长——马眼老师请到了校长室。
　　校长跟马眼组长谈了什么，谈了多久，我们哥儿几个无从知晓，因为马眼组长不主动说，我们哥儿几个，谁都不好意思问，包括大哥。
　　语文组星期一晚上的教研会上，马眼老师终于轻描淡写地说：“上星期五，校长找我了，说咱组办公纪律不好，我说，年轻人嘛，语文科又是人文精神很浓的学科，校长就拉下了脸，说，恐怕不是讨论跟教学有关的事吧？你再不注意，我倒特别担心，你们人文精神很浓的语文组会变成婚姻俱乐部！我说，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嘿嘿……”
　　我们都津津有味地等着下文，可马眼老师咂巴咂巴嘴，没了。
　　五弟说：“你没怎么出卖我们吧？”
　　马眼老师瞥五弟一眼，埋头批改起学生作业来。那专注的神态，专业的动作，让人无可挑剔，好像局外人一样，刚才的话他没说，五弟无端的猜测和怀疑也跟他毫不相干。总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五弟吐吐舌头。
　　二哥瞅瞅马眼组长，瞅瞅有些尴尬的五弟，又瞅瞅其余的所有人，轻咳两声，总结说：“反正因为我们的不检点，让组长挨了领导一顿批，往后咱们都注意就是了。”
　　五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鲁莽和无端猜测，想跟马眼组长说声“对不起”之类的道歉话，可小嘴巴张了好几下，到底没能说出口，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心里祈祷着“马老千万别往心里去”。
　　
　　其实，五弟的这个担心是相当多余的。包括五弟在内，我们心里都很清楚，马眼老师是个极其淡泊名利的人。这在物欲横流的当今社会是相当不容易的。
　　马眼老师的真名叫马本真。被戏称为“马眼”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马本真是语文教研组长，有位同事就称他“马教研”，有言语简洁者就称之“马研”，脑瓜稍灵者就戏称他“马眼”。马本真生性豪爽，为人随和，对此不恼不怒，哈哈一笑，说：“马，乃忠厚老实之动物也；马眼者，马心灵之窗户、马精神之所在也。此称不错，好！太好！极好！”主人如此豪爽而且欣然，“马眼老师”也就合情合理地取代了“马本真”而日渐流传开来，成为他的雅号。
　　马眼老师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全国恢复高考的首届大学生，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是汉语言文学系的高材生，仅仅因为家中的老父老母无人照料，便毫不犹豫地回到故乡，屈就于贫穷闭塞的山镇高级中学任教，一教就是二十多年。从这件事上，足可以看出，马眼老师的孝心日月可鉴，苍天可表。
　　马眼老师学识极渊博，首次职称评定的时候被确定为中学高级教师，担任过年级备课组长，学科教研组长。马眼老师一心一意扑在教学和教研上，能拟制出响当当的模拟题，能使山镇高级中学语文教研组的教学成绩后来居上，之后便稳居前茅。特别是近几年对高考题的研究，可谓出神入化，精中有精，几度估上高考题。马眼老师把自己的研究所得完全融会在拟制的试题里，贯穿在学科教研会的口头发言中。他极少形成书面材料让我们细抠慢悟。我们接受多少，完全凭自己的悟性和对职业的执著程度。曾经，领导找马眼组长谈话，诚恳地要求他执行学校的要求，形成书面材料，让每个老师人手一份，这样，便于老师们认真反复地研究学习。马眼老师说：“对无心教学的人来说，你把他埋在材料堆里也毫无用处，何必浪费笔墨！”他在这个问题上的顽固程度使得学校领导也拿他没办法：他是山镇高级中学唯一的一个在这个问题上不听领导指示的、独树一帜的人物。久而久之，山镇高级中学的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再也没有哪位领导屈尊下就，找马眼老师落实书面材料的要求了，包括他无数次被山海县教育局、山海县教学研究室确定为全县的语文教学骨干、标兵和权威，责成他做典型经验交流发言，他的每次典型经验交流材料、教学心得体会，都没有形成过书面材料下发到全县语文教师手中。你用我介绍经验，我就把所有的干货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每一场精彩生动的口头报告里；你要我写书面材料，对不起，我从来不写书面材料。你不用我，就拉倒。一点儿没有忐忑和遗憾生于内心，溢于言表。
　　马眼老师精于研究，却没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什么论文，著书立说的事更与他毫不相干。其实，了解他的人都认为，凭他的能力，他完全可以成立个“研究会”、“研究中心”什么的，但他从来没有动过这种念头。除了在山海县教育局举办的教学工作总结表彰大会和山海县教研室组织的语文学科教学研讨会上，做过无数次的口头经验交流和学术报告之外，马眼老师也从没走南闯北、招摇过市地做过什么学术报告。只是几年前，他步入知天命之年，被人盛情邀请，他又百般推脱不掉，才去省城参加了“第十三届农村中学语文教学研讨会”。
　　研讨会上，来自全国各地、挂满各类头衔的语文界名流云集，个个神采飞扬，论文、著作异彩纷呈。长篇大论的学术报告，尽管角度不同，但都大同小异，而且无不因为太权威、太高深而令下面听课的上千奋战在语文教学第一线上的老师们似懂非懂，以致昏昏欲睡。虽然掌声时起时落，但连作报告的人也听得出自己故意抬高声音并稍作停顿才出现的掌声里的虚浮和礼节性的敷衍。
　　马眼老师作为特邀代表，端坐台上，既无扎眼的头衔，也无片言只语的著作展示，这在常人看来是很寒碜的，但马眼老师却了无愧色，时而颔首，时而微笑。细心的人不难从中发现他平凡的外表下潜在的凌然超人的精神优势。
　　研讨会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将近一个小时结束。大概是大会组委会的负责人为了使大会走出冷场，达到圆满，兼顾礼节，把热情的目光转向马眼老师：“马老师，你谈谈？”
　　马眼老师本无“谈谈”的想法，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他也就不好拒绝。这位精瘦干练的老头儿站起来，没用讲稿的发言吸引了台下的成千听众。掌声不断响起，热烈、饱满而又鲜活生动，时常打断了马眼老师的讲话，真正把个研讨会推向了高潮。
　　从那以后，马眼老师再没参加过什么研讨会，一是自己从心里不愿去，二是他再也没收到邀请。
　　马眼老师身高不足1米60。有人说，那是让知识压的；也有人说，那么个小人儿，有多大个人儿就有多大块知识；还有人说，那些所谓的名流，给他提鞋，他都不用。
　　马眼老师的口碑从中可见一斑。
　　在进城成为时代潮流的这几年，马眼老师去县城哪家高中都不成问题，山海县教育局也曾两度调他去县教研中心担任教研员，可马眼老师不为所动，说：“我要是喜欢城市，当初就留北京了，何必要等到现在进个小小的县城，兴许让花费了好几万块钱仍进不了县城的老师们心里不平衡呢？”
　　马眼老师教坛生涯二十多年，共有四次当官的机会，但都被他婉言拒绝。“当官有当官的难处，当兵有当兵的自在”，“咱天生不是当官的料儿”。不少人都说过这种话，唯独马眼老师发之肺腑，了无“酸葡萄效应”和野心杂念。关于这一点儿，有他的行为作证，因而他也就活得比其他人格外轻松愉快，怡然自得。只是在为儿子联系工作奔波了好几天仍然没有结果的时候，笑着说：“嘿嘿！一辈子没想当官儿，现在真想当官儿，当个大官儿，时间长了不干，只一天，能把儿子的工作安排了就辞职！”马眼老师是打着哈哈说这番话的，但我们都能听出他话里的辛酸、疲惫和无奈。
　　马眼老师发明的“也对定理”颇耐人玩味。其基本格式是，甲对，乙也对。比方说，你求人为你办事，对；对方没给你办，也对。再比方说，你想方设法留在大城市里工作，对；努力争取到穷乡僻壤度日，也对。
　　像这样一位淡薄名利的老教师，他怎么可能在领导面前说我们这些后生的坏话呢？我们都对马眼老师给予百分之二百的尊重，因而当五弟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儿再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们都对五弟的不当言词做了善意的批评。
　　五弟惴惴的，脸憋得通红，望着依然在埋头批改学生作业的马眼老师，半天，终于冒出一句话来：“对不起啊，马老师……我……不是有心的……”
　　马眼老师抬起头来，望着五弟笑笑，说：“不说这些了。”然后转向我们，“今天开了个教研组长会，领导说，现在科研兴教成为势不可当的历史潮流，要适应这种历史潮流，就必须提高认识，落实在具体行动上。现在，市里和县里都相继成立了教育科研机构，要求学校也要成立教育科研领导机构，在不久的将来，教师要人人申报教研课题，要由知识型教师转变成学者型教师。现在，对初中和小学的教师已经明确提出了这一要求，我们高中，因为高考压力太大，本着积极稳妥的原则，要求每个教研组确定一名试验教师，选一个课题。你们看选谁？确定什么课题？”
　　我们一致认为，应该让马眼老师搞，理由是马眼老师学识渊博，有这个实力，没有谁能跟他比。可马眼老师笑着摇摇头，说：“不行不行不行！我那点本事，应付应付应试教育、提高提高教学成绩，还能将就个三年五载的，可要是搞新课改下的教研课题，就远不如你们小青年头脑活，更有激情，而且有较好的普通话水平。我的普通话不行，营造不出良好的课堂氛围，就影响了教学试验的效果。举个简单的例子，你们都能用普通话引导学生诵读课文，让学生进入课文描述的美妙的意境里面，去思，去感，去喜怒哀乐；而我呢，不会讲普通话，只能干瘪瘪地让学生自己去感受和领悟！”
　　马眼老师的谦逊和实事求是让我们无话可说，最后就决定让四弟担任试验教师。
　　四弟乐得合不拢嘴，嘴里却说：“这好吗？我差不多最小……”
　　二哥捅四弟一拳，说：“别那么虚伪了，谁不知道你巴不得有这么个硬件，好牢牢粘住苏敏老师呢！我要说错了，你就让出来，我们搞。”
　　四弟只管笑，不敢再说什么。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四弟就屁颠儿屁颠儿地到计算机室找苏敏老师邀功请赏去了。
　　四弟乐不思蜀，在我们平淡如白开水一般的睡梦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彻夜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