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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拆房风波

作品名称:高级中学      作者:溪水常流      发布时间:2024-04-27 15:23:29      字数:4558

  日子在我们紧张、单调而又自得其乐中不知不觉地走进了深秋。山镇高级中学的深秋来得总是很突然,头天还热气烘烘,第二天起来就有了十二分的寒意。大哥作为班主任,竟然头一次没过来跟早操,而且早饭后的自习有课竟然也没来上。这在大哥近十年的教坛生涯中是绝无仅有的。正在我们做着种种猜测的时候,二哥接到了大哥要求帮他请假的电话。
  大哥患了急性阑尾炎,正躺在山镇医院急诊室里打点滴。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事情的起因是大哥必须马上搬家。
  大哥和韩梅嫂子清早起来准备早餐的时候,山镇八条汉子就噌噌噌爬上房顶;四五辆12马力拖拉机就拖着装卸工,轰轰隆隆开进中心小学校门,卷起一路尘土飞扬,向大哥那破败简陋的租住房这边轧过来。
  “我们承包的果园要盖房子,村委会叫我们来拆。”
  拖拉机上跳下一个方面大耳、很让人生出什么干部之类想法的中年男人,望着一脸疑惑与惊讶的大哥说。
  事情就这么简简单单、这么清清楚楚、这么不折不扣地冲到大哥面前。
  大哥的声音近乎狂喊:“可无论如何也得事先通知一声呀!”
  没有人理睬大哥。灰色的瓦被一片片地掀起来,顺着房坡往下流着,早晨清冽的空气里顿时弥漫了薄薄的尘土。
  韩梅嫂子提着锅铲跑出来,后面紧跟着保姆,三岁的小婷婷在保姆怀里放声大哭。
  嫂子的话带着哭腔:“家里……什么也没收拾……你们……总得让空儿给我们……收拾一下吧……”
  那个方面大耳、很让人生出什么干部之类想法的中年男人看看大哥,瞅瞅嫂子,脸上露出十分意外的神色,说:“半个月以前就通知学校了,你们怎么还没搬?”那口气儿,除了小婷婷之外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懂:分明是大哥故意对抗,拒绝搬迁。
  大哥的右下腹便一如戳进一只又大又狠的手,在里面乱抓乱扯,抓扯得大哥呲牙咧嘴,面如死灰,一下子蹲坐在泥土地上……从没经验的剧痛使大哥难以自持!
  大哥被拖拉机拉到了几百米外的山镇医院。
  大哥躺在昏暗破旧的急诊室里,情绪沮丧低落,心里灰灰的,如同急诊室四周灰黑斑驳的墙壁。一根黄色的胶皮管连接着他的胳膊和空中的吊瓶,两行清泪或许夹裹了空气里的灰尘,混沌而憔悴,悠悠缓缓,最终很不听话地流过大哥清瘦的面颊。大哥在嫂子的同事——中心小学的老师们的劝慰、叹息和啧啧声中挤出一丝笑,心里一遍遍地说:“啊呀妈呀挺住,挺住,你可得挺住呀……”说出来的话却是:“这药真有效,没事啦,谢谢你们,快回去上班吧。”
  嫂子的同事们离去。急诊室里立即空荡荡的,一如大哥一下子被掏空了的心。大哥挣扎着欠起身,用另一只手拖过被子,垫高枕头。
  这里是三楼。透过窗上的玻璃,可以清楚地望见直线距离三百米开外、中心小学校园东北角厕所旁边、他住的三间房子的房瓦。那是村委会的房子。不仅他住的三间,山镇中心小学的所有房子都是村委会的,也就是说,他住的三间房子,是山镇中心小学里唯一的公为私用的房子,当然拆一间也是首当其冲了。至于有没有别的原因,比如,中心小学的领导和村委会领导闹矛盾啦;再比如,大哥作为中心小学里唯一的住户,在领导看来,应该对这种别人不曾享有的待遇表示点什么,而大哥却一直未曾表示什么啦,等等,大哥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明白。作为公办高中的一名教师,大哥和其他教师一样,时常觉得很累,这倒不是因为动不动就几个月的工资拖欠,加上大哥和嫂子双方的父母都能常年垒起很高很高的药盒、药瓶,因而给大哥带来了沉重的经济负担,而是因为身为班主任的大哥,每天都要十四五个小时泡在学校里,又从不会忙中偷闲,自我放松,所以,身心终日处于疲惫状态。对这些问题,大哥无力去想,也懒得去想。大哥只能想而且必须想的是,他必须马上找个地方,把自己的东西从那三间破败简陋的房子里搬出来,他必须重新找个安身立命之所,为韩梅,为女儿,为他自己。
  大哥望着即将化为乌有的房子,神色凄凄,心里灰黑冰冷,像被一下子抽空了水的冬日的水塘。
  现在,拆迁终于停止了,有三个人正骑在房顶上抽烟。大哥想象不出,妻子跑来医院之前,是如何可怜兮兮地申诉理由,让他们暂停了拆迁;也想象不出,三岁的女儿躲在保姆怀里受到何等惊吓已哭成什么样子。
  正在这时,韩梅嫂子撞开房门,抖落一地药。嫂子顾不得捡拾地上的药,慌慌张张,汗流满面,差不多是跳到大哥病床前,抚摸着大哥的脸,泪水如注。
  大哥轻轻笑笑,问:“停了……吗?”
  嫂子浑身颤抖,仿佛一只惊吓至极的小鹿,答非所问:“很痛,是吗?”
  大哥淡淡一笑,做出轻松的样子,腾出另一只手,抚摸着嫂子的手,轻轻摇摇头,撒谎说:“只有一点小地方,木木的。”大哥说着话的时候,眼睛瞟向地上的药费收据,轻叹一声,“只是,花了这么多钱……哎,人有什么也千万别有病。”
  嫂子走过去,蹲下身,先捡了药费收据,然后把地上的药一包包、一瓶瓶地拣起来。
  大哥说:“我没事,先去给我请个假吧,我打了二弟的手机,让他给请了,现在倒出了功夫,你还是亲自去请吧,这样对领导尊重。”
  
  我和二哥、四弟、五弟来到大哥病房的时候,大哥的右下腹已不再疼痛难忍。见我们都来了,大哥的心里充满了感激,除了“没事没事”的重复外,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许,此时此刻说出来的,总是肤浅,而没有说出来的,永远深刻。
  我们搀扶着大哥挪回“家”的时候,大哥的“家”门口已经围了密密的人,全是中心小学的师生。我们知道,他们是来帮忙搬东西的。可是往哪儿搬?山镇那个干部模样的人表现了难得的宽宏大量,让出了一上午的时间,并一再重复说,单干都快二十年了,这个世道,找民工特别不容易,所有参加拆房的人都在为大哥耽搁一上午的时间,直到大哥说“实在对不起啊大叔,真难为您了,谢谢您”才住嘴。
  房子里的东西已基本上收拾妥当,满地一片狼籍。几位女教师正在帮韩梅嫂子包捆被褥。嫂子惨白的脸上挂满汗珠,连成线,流向清白干裂的嘴唇。小婷婷躲在保姆怀里,抽抽噎噎,红润的腮上,两道泪痕清晰可辨,望见大哥,“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
  韩梅嫂子直起身,理理凌乱的头发,说:“先搬到西边废教室里吧,我跟我们校长说好了。”
  大哥点点头,抱过女儿,逗她玩,满脑子却在转悠着一个问题:东西搬到那个早被列为危房、废弃不用的废教室里以后,再怎么办?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到山镇村里租房子,可一时到哪里去租?大哥唯一的希望,是山镇高级中学能想法挤出间房子让他搬进去,尽管山镇高级中学的住房紧张,但特殊情况总可以特殊对待的。大哥这么想着,便拖着隐隐作痛的病体,来到山镇高级中学校长室。
  
  校长正在和一个贩卖钢笔的人谈生意,听口音是南方人。大哥就退出去等,终于挨到那人走。
  校长听着大哥的话,先是惊讶,接着点头叹息,然后摊开两手,无可奈何又诚心诚意地说:“刘铁啊刘铁,你不是不知道,咱们学校实在无能为力啊,哎,不是不想挤,实在挤不出啊。”
  大哥瞪大眼睛,说:“一间也行啊,校长,就一小间。”
  校长摇摇头,笑笑,那模样很慈祥,很真挚:“你想想,学校也想把住在校外的老师都搬进来住,上下班多方便哪?还享受着低5分钱的电费和免费的自来水,何况你这是特殊情况,别人没法攀比;再说,你工作一向勤恳认真,班主任里的骨干,无论班级成绩,还是个人的教学成绩,一直都挺不错的,要是有房子,不用你提出来,我也会主动让你搬进来住。可现在,我总不能把住在里面的某户老师赶出来,让你搬进去吧?你说呢?”
  
  我们都为大哥的不幸遭遇鸣不平,但当大哥意识到已经别无选择地要住中心小学的废教室时,他反倒冷静多了,就好像一个身体原本就很虚弱却偏偏要登上珠穆朗玛峰顶的人一样,当他竭尽全力地试验过以后,从内心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原本就脱离了现实的土壤,因而根本就无法实现,这时,他就会冷静地面对现实,并重新审视自己。所以,大哥捂着木然钝痛的肚子,不再自怜自艾,好像这事根本就没有发生一样;或者注定要发生的事你躲也躲不过去一样——你刘铁就该去中心小学那个废教室里住几天。这一思想支撑着大哥,使得大哥终于找到了平衡心理的一剂良药,以至于马眼等住校的教师一再要大哥三口家搬到自己家里,暂时挤在一块儿凑合几天,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时,大哥没加思索就谢绝了同事们的好意。
  
  这天的夜晚来得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早。
  山镇中心小学那三间多年不见灯光的废弃的教室里,早早地弥漫了桔黄色的光。
  门窗玻璃损坏严重。课外活动的时候,我和二哥、四弟、五弟过来帮忙,用塑料纸钉过,但深秋的冷风依然毫不间歇地从四面光顾,烛头上那块不大的光便毫无定向地乱晃,直晃得大哥和韩梅嫂子从头冷到脚。没有炕,支不上锅,生不得火,四口人挤在临时搭起的床上,睡不着觉。加了床被,身子渐渐暖和过来,可头冷,一宿就仿佛在冰水里浸着。
  大哥和韩梅嫂子都深深地觉得对不起女儿和保姆,年过而立,竟然没有能力解决眼前的困境,让辛辛苦苦、尽心尽力为自己带孩子的保姆睡上热炕,竟看着年幼的女儿蜷在怀里被冻得哼哼唧唧、不得安睡而毫无办法……
  大哥的右下腹便疼得他咬牙切齿。
  韩梅嫂子轻轻抚摸着大哥的右下腹,声音颤颤的,充满了潮湿的味道,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算我求你,听医生的话吧,等炎症消个差不多了,做个手术;医生说了,要是不做这个手术,疼开了头,再一有火,就会冲向这里。”
  大哥极力做出轻松的样子,笑笑,说:“哪儿有这么严重的?年轻轻的,就挨一刀,多残酷呀;再说,动手术,起码得住七天院,经济上不必要的开销不说,七天不上班,学生怎么办?”
  “学校完全可以找人代课啊。”韩梅嫂子的声音幽幽的,夹裹着一股湿气。
  大哥没加思考,轻轻摇下头,说:“让学校找人代课,一来,给同事增加了不必要的负担;二来,学生还得有个适应新教师的过程。”
  
  其实,大哥这几天完全可以不来上课,他需要住院治疗,还面临着住房毫无着落的困扰,但他不能对不住学生,不到万不得已,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耽误给学生上课、辅导自习。大哥虽然不是把名利看得很重的人,但这是他做人的底线。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底线,大哥才能在各种各样的困厄中,一直保持着一种任劳任怨的姿态和平和宁静的心境。这也是我们哥儿几个每每望大哥项背而自叹弗如的地方。
  我们都以各种理由劝大哥回家休息,老教研组长马眼老师也抬起头,望着大哥,关切有加,说:“刘铁,你真该回家休息几天了,你的课,不用麻烦领导分派,组上老师就主动分着上了,自习课也不会没人管,同事们谁都可以去辅导一下,领导不会不满意的,你都到这份儿上了,还在乎请几天病假?”
  五弟就对山镇苛刻的考勤制度发起了诅咒。
  大哥淡淡地笑着,说:“其实,说来说去,虽然现在的管理体制越来越走向极端,可归根结底,工作还是为了自己——为了养家糊口,为了子孙后代能有更好的生活境遇,也为了自己的那份坦然……也许是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吧……”
  “深刻。”二哥倒杯茶水,轻呷一口,望着墙上那张泛黄的报纸上那个漂亮得令他时常瞟上几眼的女人照,故作深刻地说,“可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悲剧,一个常人难以看下去的悲剧。”
  大哥淡然笑笑,没有声音的那种,然后匆匆来到教室。
  可是,大哥这节课上得的确糟透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哥满脑子都是房子的概念,满脑子都在构想着家什物件的布置安放。大哥的空间想象力是如此的丰富而具体,以至于令大哥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想起来都惊讶不已:他有了房子,有了家,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他刚下班回家,坐在热烘烘的炕上,贤惠的韩梅嫂子就笑盈盈地端上他最爱吃的热气腾腾的面条……
  “啪!”的一声,是教材掉到地上的声音。
  大哥清醒过来,这时,下课的铃声骤然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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