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庆贺酒会

　　周末，我们决定请五弟和他的女朋友葛玲老师吃杯水酒。
　　其实，这是二哥的意思。二哥说：“咱们是兄弟，说笑话归说笑话，开玩笑归开玩笑，可有些礼数还是要讲的，五弟能和葛玲老师重整旗鼓，呈现出今天这种热火朝天的昂扬局面，我们不能无动于衷一点表示都没有；当然了，都是文人出身，这事没必要太张扬，酒席上也少出人家的洋相，毕竟人家刚刚重新开始，别给人家女老师留下尴尬和不适。”
　　二哥什么都替我们考虑好了，也就赢得了大家的一致赞同。倒是五弟这小子得便宜卖乖，说：“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呢？”
　　我故作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是请你呀？不害臊！”五弟舔着脸皮道：“请她还不就是请我？也好，改天我俩请几位哥哥。”
　　这不知羞耻的家伙。
　　二哥笑了笑，说：“那就这么定了，回头我们去叫上大哥。”
　　我们这样先做主张，再去通知大哥，决不是因为眼里没有大哥，也不是因为校长找大哥谈话之后，大哥的沉静表现和守口如瓶使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危机。论岁数，从二哥到五弟，都是清一色的单身汉，二哥今年二十有八，大哥刘铁比二哥大五岁，大哥是我们哥儿几个当中唯一一个不住单职工宿舍的。从二哥往下，我们都对大哥给予百分之二百的尊重。其实，平日里我们哥儿几个做的、让领导们不满甚至颇有看法的很多事，都与大哥无关，可即使与大哥毫无关系，如果领导认为大哥是主谋，大哥也从不在领导跟前开脱。仅仅凭这一点，我们哥儿几个对大哥除了感佩感佩还是感佩。大哥如此的随和，我们之间的默契就令我们在好多事情上反倒没了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五弟李小米落在后面，和葛玲老师在漫漫品味着黄昏暮色里满世界的温馨与幸福。我、二哥和四弟直奔山镇中心小学。
　　由于是周末，山镇中心小学校园里已不见了天真烂漫的童男童女，喧闹的校园寂然无声。放眼望去，几排破旧的教室趴伏在坑坑洼洼的黄土地上，如同夕阳照射下几条在波涛中挣扎的、直将沉下去的飘摇的木船。
　　置身于这般境地，除了五弟和葛玲老师能体会出一种诗情画意之外，恐怕再难有人能从心里萌生出兴奋和愉悦的，这也真难为了大哥和大嫂韩梅老师。
　　我们哥儿三个一齐拱入大哥和大嫂韩梅老师租住的三间低洼潮湿的小平房，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繁忙的景象：韩梅老师抱着小婷婷在正间地上轻轻地走来走去，嘴里飘洒着轻柔的、梦幻般的“噢噢”声，并不时地伏下脸，轻轻贴在小家伙那张似睡非睡的粉脸上；可敬的大哥就只有趴在锅台上洗碗做饭的份儿了。
　　说实在的，我们谁也不好意思搅闹了这艰辛生活中的和谐。
　　看见我们，韩梅老师朝怀里的小婷婷努努嘴，又朝里间的沙发上摆摆头，挂着汗珠的脸上呈现着喜悦和无奈的笑容。倒是大哥腾出手来，擦把脸上的汗水，直让座。
　　二哥说：“坐啥坐？你嫌哥儿们天天练就的腚功还不过硬呀！”说着，我们几个打下手，大哥张罗着，一会儿工夫，烟囱里就升起了袅袅炊烟。
　　这时，二哥的手机焦急地叫起来。
　　五弟在那头喊：“跑哪儿去了呀，你仨？怎么不见了人影？”
　　四弟抓过手机，“嘿嘿”两声，再就没了言语，任凭五弟在那头气急败坏地“喂喂”。最后，四弟对着听筒，不无得意地说：“请你转告葛玲老师，在丰盛苑恭候，哥儿几个一会儿就到。”
　　大哥流露出为难的神情。
　　二哥说：“嫂子也去，带上孩子。”韩梅老师笑着摇摇头，到里间给大哥拿了衬衣。
　　二哥还想说什么，我捅二哥一把，笑着说：“明知道嫂子不可能去，你还客套个啥？再说了，真有心让嫂子去，何必帮大哥做饭呢？”
　　四弟马上就不怀好意地说：“可别说二哥虚伪，啊？”四弟故意把“啊”字说得很重很沉，一下子使得二哥满脸通红，张口结舌。
　　韩梅老师噗哧笑了，说：“快别闹了，人家还在那边等着哪，其实，咱们都明白，你们刚进门就被俺俩忙乱的样子搞得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只剩下帮忙做饭的份儿了，这种事情，我也曾经有过，你们快走吧。”
　　在这一刻，从窘境中挣扎着浮出水面的二哥，被感动得差点掉了眼泪，对大哥这位小学教师妻子的善解人意钦敬得五体投地。
　　
　　沐浴着落日的余辉，山镇满大街都飘着诱人的香。大大小小的饭店酒馆陈列大街两旁，食客盈门，锅碗刀勺在叮叮当当地唱着，合演着一台发家致富的大戏。
　　丰盛苑酒店食客爆满。除了我们是吃自己的腰包外，十几桌食客全是山镇驻地党政机关和镇办企业的头头脑脑，这就在彼此之间的价位上拉开了明显的差距，也使得酒店老板和服务小姐均身不由己地对我们哥儿几个和葛玲老师释放出明显的从容；同时，也使得我们大多数人心不由己地升腾起自卑、汗颜甚或不平。
　　五弟瞟瞟葛玲老师，欲言又止，一副不能让心上人受半点儿委屈的焦虑和正义感。那意思我们都读懂了：要不咱换个地方？
　　葛玲老师挖了五弟一眼。五弟极不自在的样子让我们既为他的冒失而觉得好笑，又被他现在就在女朋友葛玲老师面前的艰难处境而痛心。四弟就在这种好笑而痛心的氛围中说出了五弟想说的话：“要不，咱上农家乐？”
　　二哥说：“算了吧，都已经坐下了，喝了人家的茶水。轮到我们，说不定还不如人家老板和服务小姐呢，都是两腿支着个屎肚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吃饱喝足了是我们的能耐，自卑个屁呀？吃自己的腰包，咱吃得心安理得。”
　　大哥陪客，葛玲老师被请上首席，五弟李小米坐二席，这是天经地义的。
　　葛玲老师稍作客套，然后就大大方方地坐下了，倒是五弟推辞了半天，令哥儿们很是意外。五弟不顾兄弟们的反对，越过大哥和葛玲老师，紧挨着葛玲老师的右半身坐下，并讨好似地呈现出一副忠实的奴仆嘴脸。我们这才恍然大悟。
　　二哥揶揄道：“物极必反，当心看跑了！”
　　葛玲老师忍俊不禁，温润的脸上陡然飞上一层诱人的红晕，轻轻端起来的茶杯和茶水就成了她最好的掩饰。
　　四弟王小波却趁机占了便宜，坐在了大哥左边的位置。
　　我说：“你坐那儿也没用，谁都不会第二个给你倒酒。”
　　四弟直嚷嚷：“刚出版发行的《中国民间酒文化》上明文规定，斟酒论的是席位，不是人。”
　　大哥笑笑，说：“世界酒文化说的也没有用，我们得入乡随俗。”
　　四弟抬高嗓门：“又规定，偶遇不按席位斟酒的无知之辈，也不必计较，因为您坐的是席位，而不是人家斟酒的先后次序，坐在哪里都能吃得饱，喝得足，您大可不必因为斟酒的人不按照席位尊卑胡乱斟酒而影响了食欲、酒欲和水欲……”
　　四弟手舞足蹈，如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
　　酒宴就在这样一种融洽和谐的气氛中拉开了序幕，并有条不紊地渐入高潮。
　　大哥毕竟是大哥，无论做什么事情，对分寸的把握都恰如其分。我们谁也没有把二哥事前定的庆贺五弟和女朋友葛玲老师重修旧好的调子通知大哥，但大哥的开场白依然恰到好处：“这么长时间没聚到一起热闹热闹了，别的客套话，我这儿没有。山镇高级中学语文组的男子汉们，能把英语组美丽动人的葛玲老师请来坐坐，不说这里面有多少荣幸和信任，我只想说，真心谢谢玲妹和五弟百忙中给了我们这个机会来分享你们的快乐！”
　　大哥几句话就奠定了酒宴的融洽气氛。
　　我坐在副陪客的位置上，一手端茶壶，一手拿打开了的一瓶白酒，说：“今晚只有茶水和白酒，二选一，想喝茶水的，说明人走茶凉；想喝白酒的，不在多少，证明彼此热情似火。请问玲妹喝什么？”
　　做事讲究的是气氛，喝酒当然也不例外。要是缺了眼前大哥渲染的气氛，恐怕很难让五弟的女朋友葛玲老师如此爽快，“白酒！而且你们喝多少我喝多少！”
　　说句心里话，长期被禁锢在校园里面，我们难得进行这样的周末欢聚。一是学校看得紧，领导经常下来宴饮，而且经常是一天两顿，但领导是在工作，领导三令五申，教师在饭店喝酒，有失师德形象，我们又不是不要脸、不要面子的人；更重要的是，常常几个月的工资拖欠使得我们经常囊中羞涩。今晚这难得的一聚，加上良好的主题和美好的祝愿，特别是五弟的女朋友葛玲老师，居然也如此爽快地喝起了男子汉酒，这酒就喝得十二分的放荡和浪漫。
　　轮到五弟起来敬酒的时候，四弟早已忘了五弟和女朋友葛玲老师还处于感情比较脆弱的复苏阶段，也把二哥事前定的“少出人家的洋相”的调子抛到了九霄云外。四弟非要求五弟抱着葛玲老师一一给大家斟酒不可。五弟被酒精烧得情绪激昂，一时间觉得满世界的所有幸福、浪漫都跑到自己身上了，竟然忘了征求一下女朋友葛玲老师的意见，吆喝一声就去抱自己的心上人。葛玲老师芳脸绯红，站起来，向我们连连求饶，可哪里管用？五弟不明就里，第二次向女朋友纤细的腰身搂去。葛玲老师一边招架上面飞舞的群舌，一边不动声色，抬起脚跟，朝五弟热血沸腾、天马行空的脚背上踩了下去。五弟“哎呀“一声，小嘴一裂，反应倒也机灵：“好滑好滑的地板呀！”
　　四弟的第一个要求没能实现，第二个关于五弟和葛玲老师喝交杯酒的设想就只能悄无声息地自生自灭，但我们都没有丝毫的扫兴，因为四弟的确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竟然把一对刚恢复关系的情人当作了一对新郎新娘来处理。
　　大哥乘兴出来打了圆场，提议五弟在给大家敬酒之前必须先敬葛玲老师一杯。
　　大哥说：“大家注意，我这会儿不是像平日那样一口一个‘玲妹’的叫，而是庄重地称‘葛玲老师’，足见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我并不是把葛玲老师当作是小米的女朋友看待而让小米先敬她一杯酒，我完全按照刚出版的《中国民间酒文化》上的规定，敬酒要按程序来——先敬首席。要是不先敬首席，底下谁还能消受得起？从另一个角度说，首席不接受敬酒，客观上就是不让敬酒的人接着往下敬酒，不是？”
　　大哥的话合情合理，葛玲老师又深怕我们继续抓住小米抱着她敬酒这一要求不放，索性来个借坡下驴，便说：“那俺就恭敬不如从命啦！”说着就豪爽地伸出酒杯，冲五弟喊：“来，小米同志，满上！”
　　这一刻，白色的烈酒，就在五弟激动的双手的操纵下，腾云驾雾地占满了葛玲老师那小巧玲珑的高脚酒杯。
　　葛玲老师端起酒杯，正准备一饮而尽，二哥喊：“不行不行不行！没有敬酒辞可不行！”可是五弟在众兄弟的吆五喝六中江郎才尽，小嘴张了几张，就是没有词！这使得弟兄们感到由衷的爽快。
　　四弟慢条斯理，如同悠闲地扯着一条几米长的丝线，说：“要是没有敬酒辞，来个笑话也行，但必须是黄段子，又不能太黄，让我们的女同志受不了。”四弟一句话救了五弟，五弟兴奋满面的情态活脱脱一个刚在梦中和吴妈睡过一觉的阿Q，一个黄段子就脱口而出：说南方有这么一个饭店的女老板，给从省城下来的一位扶贫小组组长敬酒时，火辣辣地盯着人家，说：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满心满意敬杯酒，领导在上我在下，愿干几下就几下！
　　我们鼓掌。
　　二哥喊：“精彩！”
　　四弟说：“过关！”
　　葛玲老师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掐五弟一把，嗔怪道：“俗不可耐！”
　　借着酒兴和酒劲儿，五弟竟然爆发出出所有人意料的勇气和男子汉气概——五弟抻长脖颈子，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扶贫记》上写的，纯正的现实生活嘛……”
　　葛玲老师羞红着脸，站起来，将五弟给她敬的酒一饮而尽，并说了一句令我们终生难以忘怀的话：“谢谢……谢谢兄长们，俺今生今世……永远和小米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