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3-29 16:45:04 字数:5397
第二天,同知大人便带着查赈委员们返回了长沙府。
三日后,长沙府禀复给湖南巡抚衙门和布政使司衙门关于湘乡县的灾情:湘乡县水灾丙等,尚可自救。这是布政使司衙门求之不得的事情,随即发了文札到湘乡县,要求自救。
湘乡县衙接到布政使司衙门递来的文札后,龚肇康沮丧地问文英洲道:“我是不是太自私了?置湘乡百姓于不顾?”文英洲忙道:“邑尊只是不肯与这等事情同流合污罢了。”汪棣通道:“姑爷,这都不重要了,要命的是眼下湘乡三里百姓开始进城讨吃的来了。城里现在每斗米由原来的一百二十文都涨到八百文了,还买不到。”龚肇康高声嚷嚷道:“死了张屠夫,还吃带毛猪了不成,自救就自救?开仓放粮。”
文英洲见龚肇康忿忿不平里透着桀骜不驯的样子,感到又厌恶又好笑,便将眼睛转向了别处,心里暗想,恐怕你连带毛猪都吃不上了,还会啃一嘴的猪屎,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汪棣通下意识地看了文英洲一眼。看来周山峰的事还是没让龚肇康长记性,这回得罪的可不是苏茂盛那样的小人物了,而是掌握你前程的同知大人,后面的路也怕只能是穿着小鞋走了。真是个愣头青。
官场上的愣头青是可怕的,也是致命的。
龚肇康下令县衙的常平仓开仓放粮,设粥厂赈济。谁知,户房粮书苏茂盛说常平仓中余粮不多,只有一百石。龚肇康一下子就愣住了,脱口而出道:“你这不是瞎嚼咀嘛,怎么可能呢?”这是龚肇康第一次与苏茂盛在县衙的二堂花厅面对面说话。汪棣通是管粮的,他也很纳闷道:“怎么可能呢?这些粮食我是入了账的,便是消账也得让我知道吧?”苏茂盛道:“小人还没来得及跟汪师爷说。”
龚肇康一听,心里有些儿慌了,说:“那是救命的粮啊。”随即带着汪棣通和文英洲前往粮仓查看。
每个县都建有常平仓,是县衙储粮备荒以供应官需民食的粮仓,也是用来调剂市面上的粮食供应的;如果遇到市面上的粮价走低时,县衙就会适当提高些许粮价来进行大量收购,当市面的粮价涨高时,县衙门就适当降低价格放粮出售,来平抑粮价。
常平仓在县衙大院的东侧,是独立的一个大院子,很安静,平时一般没什么人来。院子里七八棵大樟树没有因水灾而受损,叶子倒是越发葱郁了。院子的三面围有青砖青瓦囤粮的仓房。仓房高三丈,内宽五丈,除了门洞外,没有窗户,砖墙一封到顶,仅在仓檐下面开了若干个窄小的透气窗孔,还安装上了挡老鼠和麻雀的栅栏。仓房的地面都是用三合土夯实的,上面架空木搁栅,铺着木地板。在地板上,放着用芦席围成的粮囤,每囤存粮一百石。粮囤上打着县衙专用木戳的灰记封存。
龚肇康一个仓房一个仓房地查看,只有一个仓房里的一个囤子里有粮食。其它囤子空空如也。
龚肇康顿时恼怒起来,吼叫道:“怎么可能会是这样?五个月前不是还有三千石粮的吗?本县是亲眼看到的,现在都哪去了?”湘乡是产粮大县,素有“湖南熟,天下足;湘乡米,万船行”之誉。龚肇康到任时,曾与汪棣通亲自查过常平仓的,储备粮怎么一下子从三千石变成只有区区一百石的存粮了?
龚肇康命苏茂盛把账册拿来。
然而,龚肇康所看到的,均来去有据,大多调往了长沙府,有长沙府调粮牌票为证。龚肇康指着账册叫道:“这五个月调走这么多的粮食,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你敢私自运粮?”苏茂盛慌忙道:“小人哪敢呀,这也是按惯例行事的,只要有长沙府发来的调粮牌票即可开仓运粮……”
文英洲看到苏茂盛低眉顺眼、诚惶诚恐的样子,感到很滑稽,像台上的戏子,知道他这是在戏弄龚肇康。文英洲曾经问过苏茂盛,他是湘乡苏家的话事人,何苦在县衙里低声下气的。苏茂盛只说为了混口饭吃而已。后来听老婆说了才知道,苏茂盛只有置身在县衙里,才能盯得住一县的漕粮。
龚肇康急得像条被圈起来的狗一样,原地打转,怒视着苏茂盛,在他的身边转了一圈,说道:“你身为一县粮书,执掌常平仓多年,难道不知道常平仓里必须要有足够的存粮吗?”苏茂盛弯腰回道:“长沙府发来的牌票,小人也没胆子拒绝啊。再说,大老爷和汪师爷前几个月一直在三里各乡勘察田亩民情,小人在衙门里一时也找不到大老爷和汪师爷,所以……”龚肇康叫道:“胡说八道,本县和汪先生也时常回到衙门里,怎么一次也没见你报过?难道本县连打个招呼都不配了吗?”
龚肇康刚把话说完,突然把苏茂盛拉到一边,小声问:“你是苏茂元苏大人的三弟苏茂盛对吧?”苏茂盛忙弯下腰来,头低得快到龚肇康的肚子上了,也小声说:“正是小人。”龚肇康又小声道:“你这粮书是怎么做的?这是要饿死人的你知道不知道。”苏茂盛颔首低眉,又忙小声道:“不敢不敢,万望大老爷恕罪,只因过去的大老爷一般都不过问这些事情,所以小人就以为……。”
龚肇康突然感到自己再一次被苏家人藐视了,而且又在当众打他的脸。龚肇康气得指着苏茂盛,忽地大叫起来:“你以为什么?以为本县好欺负是吗?你胆大妄为,太放肆了!如若本县有一人饿死,你就是罪人。”空旷的粮仓里回荡着龚肇康愤怒的吼叫声。苏茂盛依然是低头弯腰,不再自辩,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任由龚肇康吼叫不断,似乎龚肇康的发作都在他意料之中。
龚肇康此时也看出苏茂盛并没有觉得事情的严重,更未感到害怕。龚肇康着实是忍不住了,大声叫道:“你这是在渎职,你知道吗?你藐视朝廷法度,目无上官,擅自动用常平仓储粮,来人,拿下苏茂盛……”众人惊骇,一时没反应过来,都愣在那里。汪棣通慌忙上前,小声道:“姑爷……”龚肇康指着众衙役,吼道:“你们敢联手抗法不成?”文英洲知道龚肇康是真的怒了,忙向身边的衙役招了招手。两个衙役跑了过来,将苏茂盛押了起来。苏茂盛挣扎着叫道:“大老爷,不是小人渎职,小人都是在凭长沙府衙发来的牌票在运粮……”文英洲皱着眉头,说:“带下去。”
汪棣通向还在仓房里站着不知所措的县衙官吏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龚肇康一屁股坐在了一座空粮囤旁,用力地跺着地板,一阵尘土瞬间从地板缝里扬了起来。龚肇康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汪棣通看着龚肇康狼狈的样子,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龚肇康一怒之下,罢免了苏茂盛粮书一职,可后面的事情该怎么办呢?粮从哪儿来?说出去的大话是收不回来的。
龚肇康立即让文英洲带着户房衙役,直接到城里乡绅家里去,挨家挨户请他们捐粮。
到了下午,文英洲沮丧而归,空车去空车回,回复称城中乡绅应者廖廖,几无收效。
虽是免了苏茂盛的粮书,可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龚肇康沮丧地来到大街上,看到县衙在街道边上支起的几十口大铁锅无米可炊,像一排黑脸的小丑一样蹲在街道上,张着大嘴在无情地嘲笑着他。汪棣通默默地陪在龚肇康的身边。文英洲也不说话,其实他不想来的,可又怕龚肇康再来找他的茬,把他的刑名师爷也给免了。龚肇康自言自语摇着头道:“这可不行,得找米下锅……得找米下锅。”
龚肇康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与苏茂盛公开撕破脸是不明智的,不但得罪了湘乡的苏氏宗族,而且连一粒米都得不到。城里乡绅谁又敢出来捐粮呢?文英洲小声劝汪棣通说:“汪先生,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邑尊拘押了苏茂盛,可于事无补,反而会引起湘乡城这些乡绅的恐慌。再说,苏茂盛也是奉命办事,都是长沙府发来的牌票,有据可查,想治他的罪,不容易,还会得罪长沙府是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就是粮食从哪来,不如先放了苏茂盛,做个姿态给乡绅们看看,再劝捐粮。”汪棣通点了点头,说:“我试试吧。你也看到了,苏茂盛那个样子,把我家姑爷都逼到南墙上了,能不处置他?”
汪棣通走近龚肇康,小声地说着话。龚肇康面无表情地听着。
有了四个月在山里的了解,龚肇康深知苏氏宗族的势力在湘乡十分庞大,苏茂盛又善于经商,在湖南九府四州四厅都设有盐店和粮行,财力雄厚。大哥苏茂元是捐监出身,后来到安东县做的知县也是花银子捐得来的,这些银子都是由苏茂盛提供的。苏茂盛还是湘乡最大的暗里包漕粮户。他经手常平仓粮书多年,历经几任知县了,个个拿他没有办法,苏氏宗族在湘乡人多地广;而且,苏茂盛与长沙府里的官员,上到知府,下到看门的衙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历任知县都不敢轻易得罪他。他是湘乡有名的“笑面虎”,见人一脸笑,一团和气。可是在湘乡凡是得罪过他的人,非死即残。
苏茂盛在湘乡县衙里深耕多年,三班六房的胥吏衙役无不受了苏茂盛的好处,得罪了苏茂盛,知县的政令都出不了衙门。
龚肇康感觉自己罢免苏茂盛是有点儿冒失了,心里自责修养还是不够。苏茂盛经手的账本肯定是做得很干净的,怎么可能会让他看出问题来呢?龚肇康甚至想到了远在安东老家的亲人,苏茂元会不会报复他们。
龚肇康权衡利弊,只得同意放了苏茂盛,但仍坚持要罢免他的粮书一职。汪棣通赶忙通知文英洲放了苏茂盛。文英洲问:“那粮书一职还让苏茂盛干吗?”汪棣通道:“放了人就已经不错了,还想着粮书,你是不是也贪了些?人不在大牢里就算是万幸了。快去吧。”文英洲笑道:“说的有道理,先谢过汪先生了,大恩容日后相报,我这就去放人。”
龚肇康回头看了一眼离开的文英洲,一下子感觉自己很孤单,很无助。龚肇康的脑子里乱哄哄的。
这时,一个衙役跑来禀报说,北门有灾民骚乱。龚肇康慌忙带着汪棣通赶往北门。
龚肇康赶到时,只见一群衙役正在与一群灾民推搡着,在争夺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大声地呼救着。龚肇康拨开人群上前制止。衙役一见龚肇康来了,忙松开了手。龚肇康斥责道:“你们想干什么?要强抢民女吗?”只见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过来给龚肇康请安,说:“请大老爷做主。”
龚肇康寻问后才知道,这个中年男人叫苏茂隆,是茂隆粮行的掌柜。龚肇康立马就知道此人是苏茂元的二弟,苏茂盛的二哥。
苏茂隆接到三弟苏茂盛被大老爷拘起来了时,心里十分恼火,于是就带人到北门来寻事。当看到了自家的佃户,便抓住不放,逼其交粮。佃户受灾哪还有粮可交?苏茂隆就要拉佃户十五岁的闺女来抵粮,要带回去做妾。龚肇康听罢,咬牙忍住心里的怒火,点了点头,转身问旁边的汪棣通道:“这苏茂隆就是苏茂盛的二哥吧?”汪棣通小声道:“正是。”
龚肇康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又点了点头,冷冷地笑道:“知道了,原来这个禽兽是文先生的二舅哥。”汪棣通觉得龚肇康的话里充满了嘲讽与恶意,可也只能很尴尬地咧了咧嘴,不知如何回答。龚肇康走近苏茂隆,问:“苏二爷,你有功名没有?”苏茂隆茫然地摇了摇头。龚肇康忽然瞪起眼珠子,大声吼叫起来:“你既没功名,为何见到本县不跪下回话?”苏茂隆吓得连忙跪了下来。龚肇康气道:“全县受灾,他们哪还有粮交给你?要是有粮他们还会逃到城里来吗?他们都快要饿死了,你还逼人家卖闺女给你做妾抵债,你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苏茂隆被骂呆了。
苏茂隆更没想到龚肇康接着就下令衙役将他拘押,带到县衙白菜碑前思过。一旁的汪棣通皱了一下眉,害怕这是不是又是苏茂盛设的一个局。这时,文英洲刚好匆匆赶了过来,一听也是吃了一惊。
苏茂隆和衙役们都看着文英洲。文英洲此时也感觉二舅哥苏茂隆这事做得太不像话了,灾年催租就够狠的了,还要拉人家闺女去做妾抵债,作为本县父母官,谁遇着了也不会袖手不管的。文英洲虽然知道龚肇康这是在借题发作,可这事却归他管,他不能不表明态度,于是大叫道:“看我干什么?还不知死活,你们现在要是不动手,待会城守营来了连你们一起拘了,让你们一个一个的都吃不了兜着走。”文英洲知道如果衙役不肯拘苏茂隆的话,龚肇康会立马辞了他的,他只能把城守营搬出来吓唬衙役。一个衙役忙转身对苏茂隆道:“苏二爷,得罪了,我们也是身不由己。”说着,将苏茂隆押走。
龚肇康冷冷地看着他们,心想,是到动用城守营的时候了,县衙里这些当差的在苏家人面前形同虚设。龚肇康知道城守营的绿营兵都是外地来的,训练有素,与当地没有什么剪不断的纠葛,做起事来,只听从长官的,如同虎狼一般。
苏茂隆被逼着跪在县衙门前的白菜碑前,两名衙役立在碑的两侧看管着。
县衙对面街上的湘仙居里,周湘云坐在一楼临街的窗前桌子旁,喝着茶,静静地看着。周湘云寻思着,在这湘乡城里,敢动苏家人的真是第一回看见,历任知县大老爷与苏家人都是相敬如宾的,没想到现今这位大老爷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这出好戏算是开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做给湘乡百姓看的。当官的能有几个是好东西呢?全是禽兽。周湘云并不抱多大的希望,只是看热闹罢了。
半个时辰后,跪在白菜碑前的苏茂隆对一个衙役说:“快请大老爷过来,我有话要说。”衙役道:“苏二爷,现在求情没用的,文师爷都不敢劝,大老爷正在气头上呢。”苏茂隆忙道:“我有数,你别管了,快去通报。”
不一会儿,龚肇康带着汪棣通出了衙门。苏茂隆忙给龚肇康磕头,道:“大老爷,小人知罪,小人愿捐一百石粮,外加一千两银子,求大老爷饶了小人。”龚肇康蹲了下来,伸出三个手指,冷冷地说道:“捐三百石粮,外加三千两银子。”苏茂隆哭丧着脸道:“大老爷,小人没这么多粮和银子啊。”
龚肇康扭头问汪棣通道:“先生,你看这事怎么办呢?”汪棣通一时语塞。龚肇康叹气道:“苏家兄弟都这样了,本县再不表示一下,就显得本县不懂礼数了。”汪棣通愣住了,忙小声问:“姑爷你这是要……”龚肇康重重地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转身对衙役道,“把苏二爷的眼蒙上,告诉全城百姓,往苏二爷身上吐一口痰,给一文钱,泼粪的,给五文钱。以前不是有洛阳纸贵嘛,要不了半天,湘乡城里就得屎贵了。现在就到东账房去领一筐铜板来。”
汪棣通吃惊又不解地望着龚肇康,感觉这是侮辱性极强的惩戒,带有报复的意味儿。苏茂隆一听,慌忙叫道:“大老爷,小人认捐……小人认捐……”龚肇康看了看指甲缝里的脏东西,弹了弹说:“那就有劳苏二爷了,本县就在这衙门口等着你。汪先生你叫上几辆大车,带他运粮取银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