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老夫老妻不相离

　　一
　　
　　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隔窗而望的风景虽有失鲜活，林静却感觉恬静而富有诗意。这是难得的悠闲时光，她感觉从没如此惬意地活过一样，与许多年前在旷野中看到的雪景相比，似乎多了几分浪漫的朦胧美。整个春节也都处在与亲人团聚的快乐中，无拘无束的聊天说到嘴干舌渴，她感觉亲人之间的真诚就是生命中一束无比温暖的力量，且回味甘甜。
　　杜大伟年三十都没有打个电话，初一中午林静忍不住婉转地让向阳给他拔打个视频。父子俩视频了半个小时，也没听见对方提一句自己，她坐在儿子旁边静静听着。凭女人敏锐的第六感觉，她敢肯定杜大伟在外已有外遇，但她不怒不骂，甚至不去为此生气。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男人只是她与孩子之间的媒介，去留顺其自然罢了，何必自作多情?
　　向阳复读的消息，被他奶奶传得大杜庄人尽皆知。祝福者有之，嘲笑者有之，说风凉话的也有之。林静每次上街买东西时，看到一个个人的表情就已解读一二，尤其是张菊香和马蓉一类人那有些阴阳怪气的话语，也让她更知道母子的决定——对极了。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愤世嫉俗，但却往往被人逼上绝路，既然不招谁惹谁也能惹人不待见，那我索性就做我自己。世上总有人总见不得别人好，而事实证明别人不见得不好，而他肯定不好，这应该是上帝给予人类的人间正道。她仔细想了想：这么些年似乎什么本事没学会，就学会了已不在乎别人背后说长道短。所以向阳一开学，娘儿俩立即就搬到了县城。
　　
　　二
　　
　　大都市里的房价涨幅迅猛，而小县城里也是逐步攀升。雅静前年已买了房，第二年就能看出买值了，就催着姐姐尽早买。林静也早就蠢蠢欲动了，因为有一个大儿子，哪能不操心给儿子置办新房呢？趁着幼儿园还没开学，她就在县城里打听房价，到处看看房。
　　仅仅十年，县城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栋栋崭新的楼宇拔地而起，新小区一个接一个。新建的环城公路宽阔整洁，两边行道路边冬青树整齐划一，路灯，路况监管，高级设备一应俱全。林静边走边看，像一个外乡人迷路于异乡的街头。
　　“唉，那是林静嘛。”一辆新汽车从她对面驶来，从车窗伸出来半戴男人头叫着。她没回答，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站住了。那车也停了下来，开了门，走下来一个穿黑皮夹克、戴领带、油头粉面，穿着讲究的高个男人。她认出来了，这是初中时班里的混世魔，叫蔡什么，学习成绩很差，以打架斗殴闻名全校。
　　“还真是哩呀，大班长，怎么不认识啦?”男人倒一脸热情。林静淡淡笑了笑：“嗨，可不，这都多少年没见了，您摇身一变这派头，还不吓人一跳。”
　　“男人四十一朵花嘛，哈哈。当年追你给你写情书，您看都不看就扔纸蒌了，今天是不是一看到我后悔啦。”他倒还是那放荡不羁的样子。林静都沉着冷静地摇摇头说：“不会，我做的任何决定没有后悔过。”接着低头掏出手机，看看表。
　　“我还有事，没空闲聊，你也忙你的去吧。”说着就抬脚向前走。
　　“唉，别急嘛，怎么着你也是我的梦中情人嘛。听说你和老公不和，这些年又出给人去当保姆伺候人，我还一直心疼呢。走走上车，我今天好好款待你。”那男的说的就去拉她胳膊。
　　“你走开，不要碰我。”她敏感地厉声说着，又立马转身上了马路牙子躲闪。
　　“嗨，出去十来年还是这么老封建，愿意跟我的女人排成排，你还以为你是谁呢。”男人也说边拉开车门，上了车，一溜烟跑了。
　　林静站在颇感惊魂未定，但也没有惧怕，她不相信如今这社会，又是光天化日之下，坏人就会目无王法的横行于世。连看了两天，最后选择在县法院附近的御景华府小区买房。三室两厅，一百二十平，十三楼，首付五万，她很满意。首付手续办好，她才给全家人说，并告诉儿子让他转告杜大伟。
　　
　　三
　　
　　杜大伟听儿子打电话说要钱买房子，风风火火回家了。两个人都没有久别胜新婚的感觉，反倒因为长期不见面而生疏和不自在。林静尽量小声温柔地给杜大伟说关于买房子的前景，以及儿子和自己的想法。而杜大伟只是一边抽着烟一边看手机，支支吾吾打马虎眼。林静气的想夺他手机，但是还是了又放下了抬起的手。
　　而得知林静已经交了五万首付，杜大伟“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怒不可遏的让她去要回来，说如果为儿子准备婚房必须在家里盖。林静不理解问他为什么，他说：“养儿就是为了防老和传宗接代，如果你把他放的远远的，等老了都指望不上了，养儿干啥?”
　　“那你就是怀有目的性的养育儿子，没有为他着想，你没有想过他的未来，他的前途，他快不快乐？养他就是为了自己，把他占为己有。所以你娶老婆也是为了这一个目的，对吧。”林静一针见血。
　　“你去问问农村有几个不是为了这一个目的?”杜大伟也不反驳，还理直气壮地大声嚷道，引来了左邻右舍几家租户。
　　“你可以走了，我不强迫你。我告诉你，我们娘儿俩不是你的私人用品。我买房子是为儿子甚至是为孙子着想，我没想过自己住。让你拿一部分钱是要你尽到责任，责任和义务从来都是相关联的，你尽责任孩子为你尽义务……”林静说着说着手按着腹部，走到床边坐下。邻居见状问她怎么了，她脸色难看，有气无力地说：“我有肚子疼的毛病，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
　　“那你经常肚子疼啊？不行，你得去看看，我是医生，我觉得没那么简单。为了孩子，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别把小病拖成大病。”邻居女人劝着她，杜大伟也忙倒热水递给她，说：“是啊是啊，走咱们去看看去。”林静看杜大伟蔫了，也不再说话，听话地和他一起去医院。
　　
　　四
　　
　　到医院一检查，发现林静早就有个子宫肌瘤，而且由于肌瘤过大，医生建议连同子宫一起摘除。而她却对医生说想等向阳高考以后再说，医生严厉地说决不能再等了。向阳也鼓励妈妈尽早做手术，不要担心自己。林妈妈得知女儿要做如此大的手术，心疼地默默流泪，祈祷一切顺利。
　　杜大伟虽作为家属签了字，但又因为不能按计划返京而懊恼起来。林静在心里暗暗想：如果这一次他再让自己失望，手术后就离婚。
　　经历五个小时的手术，医生拿着硕大的结石，吓得亲人都目瞪口呆。大家想象不出，林静是怎么忍受着病痛生活和工作的。杜大伟看到林静肚子上二十多公分刀口，也痛心疾首，怪自己太大意。然而手术三天后，她发现杜大伟陪护自己，除了每天埋头看手机就是抬头看电视，半天连一口水都不给倒。旁边有个病床空着，坐累了他就睡觉，不像是陪护倒更像是在度假。
　　林静忍不住说：“趁现在有足够的时间，咱们是不是做一次有效沟通？我想听听你心里的想法？”
　　而他摇摇头说：“我没什么可说的。”
　　林静说：“那看你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已不在这个家里，也不在我们娘俩身上，想离婚就说出来嘛。”而杜大伟大声说了一声：“别说了，我不离。”然后走出门去。
　　林静早就知道：很多一部分男人就是这样，不好好爱你但是也不会轻易放开你。他们有可能是害怕中年离婚，混的妻离子散丢面子，所以即便没有了生活的热情，甚至是厌恶死了对方，但是还攥着垂死的婚姻不放。而有的女人，是没有了男人的爱就会再另寻新欢；还有的女人是无论有没有爱，也会对家庭和孩子尽职尽责，从一而终。林静是后者，她觉得对家和孩子尽职尽责，是不负自己作为母亲的心；从一而终，不是因为怕对不起杜大伟，而是因为怕对不起自己，不能做出让自己看不起自己的事，不能丢父母、孩子和自己脸。
　　另一方面，她从来也没认真想过离婚这件事。即便离婚，她也决不再婚，这么多年她非常享受一个人的孤单日子。她羡慕不婚族的快乐，老了有一只小狗或小猫陪伴就足够。况且让一个孩子忙碌在两个人之间，岂不是给孩子找更多的麻烦？林静忍受了开刀二十多公分的剧痛，但现在还有比刀口最痛的地方，那就是心。她弄不明白这个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再也不想忍受这种冷暴力，但同时又感觉自己很懦弱无能，也不敢非要打破这种表面风平浪静的日子。于是，这次谈话又不了了之，为了儿子她也必然再忍一忍。
　　
　　五
　　
　　亲朋好友络绎不绝的前来看望，杜大伟和林静也俨然是一对好夫妻的模样。杜大伟也学着其他陪护人员一样，跟着林静在楼道里走走，两个人时而也会有几句交谈，但更多的情况好像是两个熟人在闲聊。日子好像与许多夫妻，也没什么异样。林静突然问杜大伟：“如果这时候有地震发生，你会怎么做？”杜大伟笑一下说：“当然是保命要紧啦。”
　　“是保命，问题是你怎么个保法，你会不会丢下我就跑了？”林静也笑一下，有点戏谑的停下站立，认真地看着她的丈夫问。
　　“不知道，真烦。”大伟白了一眼她，脸又开始涨红起来，不耐烦地扭头便看向窗外，“咱们就这样过不好吗？你挣你的钱，我挣我的钱，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各有自由空间。”“杜大伟，你知道让人最心痛的是什么吗？以前是你说谎都说的理直气壮，虽吵闹吧也能沟通想法。但现在都懒得吵了。既然都形同陌路了，为啥不离婚，下家没稳定好？”林静还逼问，杜大伟仍然面无表情也不答。
　　“既然都没感情了，我也不需要你怜悯，不需要你负责，你走吧。”林静捂着肚子，把身子靠在病房的墙上。杜大伟不说话，也不离开，像幽灵一样站在那里。夜晚的医院，有点阴森的怕人，以及各种刺鼻的药味充斥着人的感官，长时间的站立也令林静体力不支。但她还是想要个结果，在昏暗的灯光下说着自己的渴望。
　　“可能，我把生活太理想化了。本清醒地知道感情不是人生的全部，但却左右了我半生的心情。天真地希望奔波的苦，有了爱就会缓解；生活中的累，有了情就有快乐。还以为有人牵挂就是幸福；无论面对怎样的风雨，有人守候就是力量。而事实证明我太幼稚了，心智连个孩子都不如，有多少次幻想就会有多少次伤心和失望。其实一直在孤军奋战，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杜大伟，我缺爱但是我从来不会乞求爱，现在做了这手术，也已经不是完整的女人，为了你，咱们也最好离婚。”杜大伟仍呆立不说话，不知他想些什么，黑暗淹没了他的表情。
　　
　　六
　　
　　弟弟和爸爸都让林静出院后直接住在娘家休养，杜大伟回家看看父母，当天下午就买票返城。目送着杜大伟走出门，林静背着爸妈抹了把眼，又抬头看向蔚蓝的天空。一只喜鹊正飞过来，停在大门口的冬青树上，欢快地连叫了几声，林静这时才注意到门前杏树已繁花似锦，桃树又含苞欲放，杨柳绿意葱茏，一个斩新春天的画卷又向她展开。
　　养病的日子也是林静充电和整理心情的日子，她写着十年里那些美好的回忆，沉浸在父母亲人的关爱中。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赵老打电话告诉她已把她的一些文章修改后，发表在《中国老年报》和《北京晚报》副刊上了，让她什么时侯回京来家里，如数奉还稿费。这消息令她万分欣喜，感觉全身有了力气。刚刚在家一个月，她就坐上奋强的车回了县城。她想除了给儿子做饭，还能看书，继续写文章，写出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热爱和感恩。
　　
　　七
　　
　　一个多月后，杜大伟给林静发了一条消息：“静，我错了，原谅我，以后我好好珍惜我们这个家。”人都说宁愿相信这世上有鬼，不相信男人这张嘴，但是林静却始终还是相信他的话，并也感觉自己怎就傻的无药可救。
　　几乎同一时间，她看见儿子发了条朋友圈，配了一张一年前独自在海边看日出的照片。写道：“拥有父母的牵挂和关爱，我就是最富有的。父母的关爱，将会让我更有勇气面对困难，让我更有坚强的意志克服困难，父母的爱就是一片宽阔的大海，给了我一个幸福的港湾，也给了我拼搏的力量。唯奋斗，方不负青春，不负父母。”她笑着轻轻点赞，但却双目含泪。
　　父子俩的消息她看了又看，她理解儿子的心思，也想起了很多很多。这么多年她把时间填得满满的，除了干活就是看书，写作，学做饭，以及书法、画画。她不去想往事，只向前看，也从不纠结于过去。
　　如今看来自己全做到了，她心存感恩，感恩每一个遇见的贵人。十年，足迹也遍及北京的八区五县，行囊从帆布提包换成密码行李箱，性格由内向变得开朗。形象也从由内而外的朴素而憔悴，变得阳光而无惧无畏。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一幕幕包含着苦辣酸甜的场面，不断在脑海中放电影一样的浮现——刘阿姨平静的笑容，雅婷忧郁的样子，西西妈妈狼吞虎咽的吃相，李老师嘲讽的眼神，吴奶奶病床上的惨叫，赵老爽朗的笑声，以及一个个小宝贝儿可爱的小模样……
　　打工的日子是飘泊，也是体验，看到了这些用户的人生，有高光也有沧桑。和他们相比，自己的人生没有大起大落，是趋于平凡的但也更平静。这么多见闻与经历，是品性的全面修练。有了优秀的自己，才有了更多的机会，走过一户户人家，接触到一个个有本事的人，学到了更多，对人生也更豁达。虽然被许多人嫉妒，但是她也在嫉妒中越战越勇，让格局越来越大。多少相遇，宛若天籁，铅华洗尽，知遇知恩，方能温柔岁月，充盈胸怀。扪心自问这些年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孩子，但却对得起不沾亲、不带故的任何人。
　　这些年，虽生如蝼蚁活得平凡而匆匆，一直坚持着做人的原则，活出了一份坦然。走过那么多人的人生，大家彼此都是过客，即便没人记得自己，但会欣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内心正确的想法。任何时候都能不卑不亢地说：过往无悔，良心无愧。还是相信：积德虽无人见，行善自有天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