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3-26 09:38:11 字数:3943
县衙大堂。龚肇康披头散发,怒不可遏,在县衙大堂里狂躁地走来走去,大喊大叫:“都看到了吧……羞辱……羞辱!无法无天……闻所未闻!”大堂里除了县丞和典史外,还站满了三班六房的胥吏和衙役,他们都很同情地望着脸颊红肿,头上缠着白布的龚肇康,眼睛却没有一丝的害怕。当龚肇康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仍能隐约地闻到屎尿的臭味儿。
他们都清楚周山峰是谁的人,周山峰只不过是被别人使唤的枪而已。但是,殴打知县的行为还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有人这是在间接地告诉大堂里的所有人,谁才是湘乡真正的大老爷。而文英洲则知道自己的麻烦来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苏茂盛此时也在人群里,却是站在最后面,低着头,面如止水,看不出任何波澜来。
一通火发泄完了,龚肇康立即让文英洲起草海捕告示,盖上湘乡县衙署大印,全县通缉周山峰。
可让龚肇康和汪棣通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事并没有到此结束。
知县被周山峰打了的消息像瘟疫一样,迅速传遍了湘乡全县,乡绅和百姓都出奇地一致,默不作声。他们都在等着看这位上任不到七个月的知县何时被苏家人撵出湘乡。
湘仙居,二楼雅间。周湘云平静地看着眼前两位在湘乡城里跺一下脚都能震得墙颤瓦落的人物。
苏茂盛望着一桌子的菜,并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他今天把文英洲叫上,是想做个见证的,可没想到周湘云竟然一口回绝了,这让他感到很是意外。苏茂盛道:“你真的不想救你哥了?”周湘云笑道:“我哥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我这湘仙居里要是三天没有我哥在外闯祸的消息,我都会感到奇怪,可回回还不都是苏三爷给平事了的嘛,怎么这一回就不行了呢?”苏茂盛道:“你哥这回惹的事情可不比往常。”周湘云道:“苏三爷有话就明说,我一妇道人家,绕一圈就能晕了。苏三爷这回要救我哥的条件是什么?是要我这湘仙居还是我的身子?我今天看苏三爷的气色可不怎么好,家里的四房姨太太该不会是把苏三爷的身子掏空了吧?该当心身子了。贪多嚼不烂,可别耽搁了那如花似玉的五房女人。”
苏茂盛没想到周湘云把话说的这么直接这么让他难堪,一下子变得局促起来。文英洲仍旧面无表情地听着,知道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笑的。苏茂盛尴尬地笑了笑,道:“看你说的什么话,我只是帮助湘仙居一下,我想入股湘仙居,把湘仙居的生意做大,股银多少你开口就是了,我绝不还价,文先生可以作证的。”
文英洲再次见识到苏茂盛的无耻与阴毒了。对外,周山峰被苏茂盛当枪使,对内,当成了诱饵。所幸,周湘云油盐不进,还把苏茂盛顶到了南墙上。周湘云笑道:“承蒙苏三爷关照,湘仙居在这湘乡城里立足到现在,也多亏左邻右舍看得起,湘仙居将就着能混个温饱,苏三爷要入股我这小饭庄也是不敢高攀。这恐怕要惹苏三爷不高兴了,今天当着文先生的面这样说实在是万不得已。我知道苏三爷想要湘仙居关门会有一百种办法的,还望苏三爷放过我这可怜的寡妇。我与苏三爷有三年之约,眼看着只剩下几个月了,难道这几个月苏三爷都等不得了吗?至于我哥那样的无赖是死是活,也是靠苏三爷一句话的事情,这事就全仰仗苏三爷了。”周湘云把话说的很圆润,谁知,苏茂盛突然冷下脸来,说:“新来的这位大老爷可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不花点心思,你哥这回恐怕是在劫难逃了。你哥打了知县大老爷,还用大粪淋了,这事你知道不知道?”周湘云歪了一下身子站了起来,丰满的胸部瞬间晃动了一下。周湘云曼妙的身材看得苏茂盛浑身冒火。周湘云走到苏茂盛身边,弯腰替他斟上了酒。苏茂盛盯着周湘云雪白的脖颈,恨不能扑上去咬一口。周湘云知道苏茂盛在看什么,她依旧笑道:“我听说了,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我承认我哥是个泼皮无赖,可他的胆子还没大到敢打知县大老爷的份上,这点我还是清楚的。还望苏三爷救救我哥。”文英洲和苏茂盛都听出了周湘云这是在威胁。
可周湘云并没有想到,就是因为她这一句话,苏茂盛将周山峰送上了不归路。
搜捕周山峰的事还没着落,可县衙后宅传出来的哭叫声却在不时地刺激着县衙里胥吏和衙役们的耳膜。章渠瑶几乎每天都要把汪棣通叫来数落一通,指责他没有保护好龚肇康。章渠瑶每次数落完都觉得还有话没有说出来,怒火没发完。难听的话一次比一次刻薄。
而汪棣通则有苦说不出,龚肇康警告过汪棣通不可把真实的情况告诉章渠瑶。汪棣通除了自责和向章渠瑶保证外,别无他法。
然而,章渠瑶却不依不饶,龚肇康被伤被羞辱让她感到惊恐和无助。她那大小姐的本性在愤怒中彻底暴发了出来,原本被遏制了几年的恶习,再也掩盖不住了。汪棣通此时在章渠瑶的眼里就是一个家奴,而且是一个犯了不可饶恕罪恶的家奴。章渠瑶尖厉的嗓音把汪棣通的自尊踩在脚底下使劲地搓揉着。章渠瑶叫道:“请你来是帮着姑爷的,可你是怎么帮的?帮成了头破血流,帮成了被人拿屎尿倒在头上?你再这样帮下去,是不是要把姑爷的命给帮没了?”汪棣通卑微地低着头,看着章渠瑶那双穿着绣花鞋的大脚在眼前来回地踱着步子,还不时地跺上一脚,而每一脚感觉都是踩在自己的脸上。
章渠瑶指着汪棣通说道:“你为什么不替姑爷挡一下?你家儿子秉卓要不是姑爷能中秀才吗?能中举人吗?你就这么知恩图报的吗?你是眼睁睁看着姑爷挨人打了,用屎尿淋头了,你是不是存心的?”汪棣通一听就急了,忙道:“大小姐,你不知道那个周山峰出手有多快,我是没反应过来呀。”章渠瑶吼道:“你还嘴硬,你就是没把姑爷放在心上。”
汪棣通知道现在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他不得不弯下腰来,哀声道:“确实是我的错,我该死。”汪棣通感觉章渠瑶现在说话的口气完全是她爹章老爷的样子了,辩,就是在找骂找辱。
章渠瑶叫道:“一个堂堂的知县大老爷,就这么让人给打了,让人给屎尿淋头了,还迟迟抓不到人,这脸以后还往哪放?不说这湘乡衙门里的人怎么看你家姑爷,就是湘乡百姓从今往后也会看不起你家姑爷的。养条狗还能知道护着主子,你倒好,连条狗都不如。”
汪棣通悲愤而绝望地跪在了地上,匍匐磕头,此时他死的心都有了,章渠瑶的话句句像刀子一样在剜着他的心,让他万念俱焚——他连条狗都不如。汪棣通呼叫道:“我该死……我该死啊……”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只靴子横飞过来,砸在了章渠瑶的身上,章渠瑶吓得一声尖叫,闪到一旁。汪棣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抬头直起身来。只见龚肇康光着一只脚从院门处奔跑过来。指着章渠瑶叫道:“你还没完了是不是?整个衙门就听你一个人在嚷嚷,你还嫌不够丢人吗?我在外面不得安生,在家也不得安生。”章渠瑶吃惊地望着龚肇康,不敢相信地指着地上的靴子说:“你……你敢打我?”龚肇康气道:“你再这样蛮不讲理丢人现眼,我还要休了你,你信不信?这里是湘乡县衙,不是你章家。”说着,过来一把将汪棣通拉了起来。
章渠瑶从没见过龚肇康发这么的火,脸色煞白,面目狰狞恐怖,顿时感到了害怕。章渠瑶还想要辩解,刚要开口说话,龚肇康便冲着章渠瑶叫道:“你给我闭嘴,你这是在干什么?我抓赌挨打关汪大哥什么事?他是要拦我,可我没听他的。他是我请来的师爷,不是你章家的家奴!把你刚才说的话收回去,向汪大哥道歉。”汪棣通忙劝阻道:“大小姐也是气的,这事全怪我,当时没把姑爷拦住,不怪大小姐的。”
章渠瑶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起来:“我……”龚肇康怒不可遏:“快点向汪大哥道歉,听见没有?”章渠瑶别别扭扭地转身向汪棣通行了万福:“汪大哥……”汪棣通忙还礼道:“受不起受不起,大小姐先回屋吧,我这里没事的。”章渠瑶看了龚肇康一眼,很委屈,一步一回头,犹犹豫豫地回屋去了。
汪棣通将章渠瑶劝走后,又忙将靴子捡了回来,要替龚肇康穿上。龚肇康接过靴子道:“不用,我自己来。汪大哥你别往心里去,这个女人就是欠打,打一顿就好了。”汪棣通慌忙摆手道:“姑爷你可别再吓我了,你要是打了大小姐,我恐怕连仪征都回不去了,这事怨我。”龚肇康吐出一口气来,无奈道:“章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大户人家了,怎么就教育出这么个不讲理的人来了呢?”
汪棣通拍了拍跪脏了的长衫,心想,你才知道啊,她爹章老爷也是这么个德性。
晚上,汪棣通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白天章渠瑶的羞辱像针刺一样让他痛苦地翻来覆去——他在章家人的眼里连条狗都不如。章老爷强迫他入湘,儿子落榜,大小姐的辱骂,这一件件事情就像一根根木桩插在他的胸口,让他感到痛不堪言得憎恨和窒息。
当汪棣通听到从墙外传来三更的敲打声时,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
汪棣通起身穿上衣服,推开门,走到回廊里,四下看了看,寂静无声。一阵夜风吹来,院子里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汪棣通来来回回地在回廊里踱着步,他能清晰地听到布鞋踩在青砖上的声音,更能感受到脚趾在布鞋里被挤压的湿胀。汪棣通难以下决心,知道自己将要走出的这一步意味着什么。
在仪征来湘乡前的那天晚上,汪棣通在章老爷书房的窗外亲耳听到了“赤丹盐根”这四个字,也亲眼看到了章老爷书房里透出来的红光。其实,汪棣通对五色盐根的了解,要比所有扬州盐商知道的多,这也是他汪家一件不愿提及,甚至是要刻意回避的往事。对于赤丹盐根汪棣通本来是有自己的打算的,而现在,屈辱和愤怒让他决定放弃,一切交给秦慕生来解决吧。
汪棣通再次将已被章渠瑶伤成千疮百孔的自尊捡起来披在了身上,转身回到屋里,点亮了桌上的油灯,给砚台上倒了一点水,慢慢地研起墨来。清水慢慢地变黑了,起沫了。汪棣通边磨着墨边看着油灯,眼睛越发变得冷漠而凶狠。汪棣通展开信笺,落上了七个字:十斤虾米,寄章府。
第二天一早,汪棣通亲自将信交给了南门的驿站。汪棣通看着铺兵将信带出城后,长长地吁了口一夜的浊气,微微一笑,转身来到一个早点摊前点了一碗馄饨,又狠心地要了一根油条。汪棣通边吃边想,他要看看今天章家的姑爷如何处理周山峰一事。
然而,汪棣通却惊奇地发现,一整天里,龚肇康竟然一下子变得跟没事人一样,还拿出从仪征带来的《鬼谷子》重新翻阅。这在汪棣通看来是极不正常的,他猜测龚肇康要着手反击了。可是,时间却根本不给龚肇康任何反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