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往事如盐>第九章(1)

第九章(1)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3-05 11:19:55      字数:5803

  龚肇康和六个中了秀才的童生结伴返回了涟城。个个头发凌乱,面黄肌瘦,衣冠不整,拖着考篮箱和铺盖卷,狼狈不堪。这七个少年秀才,都是家境不好人家的孩子,既没有随行照顾生活的人,更没有帮夫替他们挑担子。当这群近看像要饭的,远看像逃荒一样的秀才们登上涟城南门码头时,立刻就被县衙役请到了县衙。
  此时,县衙门前早已列着两排吹鼓手,见到秀才们来了,立时鼓乐大作起来,知县出衙迎接。
  知县在衙门口亲自给每位新中的秀才发了四锭四两的廪饩银,又按朝廷规制,向每位秀才赠了一顶无翎雀顶帽和一袭蓝袍。等秀才们穿戴整齐后,知县便领着他们到县学宫去,在大成门正前方半月形的泮宫之池边上转了一圈后,又去文庙拜谒孔子木主。行礼完毕,继回县衙设宴庆祝,再行簪花礼——每位秀才的雀顶帽子上一边插上一枝带着绿叶的黄色桂花,叫折桂。宴后,县衙门又给每位秀才奖赏了一千文钱,然后每位秀才皆骑着县衙门的高头大马,马脖子上挂着一千个铜板,每枚铜板上系着一根红穗子。这一千文钱也就值一两银子,可是换成一千个铜板后,再有红穗子系着垂挂在马脖子上,气派。不但看上去好看,安东知县还给了一个好听的说法:前(钱)途无量。衙役都知道知县大老爷是为了省钱,就是在糊弄穷秀才。秀才们也心知肚明,可这正是他们所需要的,露脸。
  秀才们各由一位衙役牵着马送回家去。这便是童生梦寐以求的跨马游街,是一种在涟城露脸的荣耀。骑在马上,看着街道两边百姓投来的羡慕的目光,秀才多年付出的辛苦也算是得到了回报。
  
  姑母一家早早就在临街的裁缝铺子门口等着了,街坊邻居都在围着看。姑母乐得合不拢嘴,称龚肇康是我们家的小相公,向街坊邻居讲着龚肇康小时候有趣的往事,说:“我们家小相公从小就疼人着呢。”满满的自豪感。邻居们听了,不住地点头恭维着,他们知道中秀才确实是件很难的事情。
  这时,一群小鬏子从街的另一头呼啸而来:“来了……来了……”
  不一会儿,只见龚肇康骑着白马出现在了街道上。一千文的铜钱在马脖子上摇晃着,马每走一步,铜钱都会发出“嚓嚓”的挤磨声。铜钱上的红穗子在马脖子上挂着,晃动着,很显眼。
  马蹄踩在石板上的“哒哒”声和铜钱的“嚓嚓”的挤磨声把龚肇康带到了姑母家的裁缝铺子前。龚肇康下了马,整了整衣冠,然后冲着姑母很庄重地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说:“娘,我考中了。”姑母愣了一下,忙上前一把将龚肇康拉了起来,她害怕侄儿又犯病了。姑母小声道:“说什么胡话呢,我是你小姑。”龚肇康拉着姑母的手,说:“这些年来小姑待我跟亲娘一样,我亲娘不在了,小姑就是我的亲娘。”说着,便将四两廪饩银全都交给了姑母。姑母双手捧着四两廪饩银子,眼里噙着泪水,她的心里很感动,知道侄儿是个有良心的小鬏子,受的一切苦都值了。姑母环顾了一下左右邻居,心中的酸甜苦辣再也控制不住了,一把将龚肇康抱住放声大哭起来,手不停地拍着龚肇康的后背,抽泣着叫道:“大哥大嫂啊……”
  邻居们也受了感动,一个卖大暄饼的邻居叫道:“秀才公,你现在就过继给龚大嫂当儿子吧。”姑母听了,忙道:“不行不行,这玩笑开不得。”邻居道:“怎么不行了?秀才公刚才都叫你娘了。我们都听到了呢,你家大儿子要是读书的话,也能中秀才,龚大嫂你就有两个秀才儿子了。”姑父听了,脸顿时发热起来,转身偷偷来到卖大饼邻居的身后,抬腿对准他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骂道:“你个狗日的。”卖大饼的邻居顿时跌倒在了街道上,扭头大骂道:“操你娘的,谁啊?有种你给我站出来。”
  龚肇康望着趴在地上的邻居,看到姑母开心的笑容,能给姑母银子花,这让龚肇康的心情很愉悦。龚肇康刚才叫姑母是娘的时候,是发自内心的。这些年,龚肇康早把姑母当成亲娘了。
  
  姑母开的裁缝铺子做的是街坊邻里的生意,时好时孬,平均下来每天能挣上二三十个铜板,都是靠姑母一针一线、熬更打夜挣来的辛苦钱。一年除去县衙的税收和家里吃喝用度,姑母再精打细算也就能落下一两银子左右。四两廪饩银对于姑母家来说,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
  姑父馋巴巴地望着桌上铸得非常精致光滑,连一个沙孔都没有的四个小银锭。姑父拿在手里不停地磨弄着,左看看右看看,眼里闪着欢喜的光。姑父眉开眼笑地说:“没想到大蒜还真能长出水仙花来了,还是读书好啊,不干活还能有饭吃有钱花。”姑母很瞧不起地看了姑父一眼,撇了撇嘴,伸手将桌上的四个小银锭塞进了围裙的兜里,讥讽说:“都快给你搓下一层皮来了,有本事也让你儿子读个秀才回来看看,就怕你家祖坟上没长那棵蒿子。”姑父眼里欢喜的光顿时被姑母泼灭了,他立即直起腰来,感觉受到了羞辱,梗着脖子大声叫道:“不带这么日嚼人的,铁贵是你亲儿子,胳膊肘往外拐。”姑父很窝火,也很狼狈。
  姑母对表哥诬陷的事情耿耿于怀,一直觉得对不起侄儿:“那也得看是什么种。”姑父努力地坚持着最后的倔强,叫道:“我家铁种能当饭吃,盐种能把人齁死。”说着,拔腿就走了。姑母叫道:“我就是盐种怎么了?把你齁死了……什么东西。”
  姑父姑母吵架是天天有的事情,可龚肇康站在边上还是感到手足无措。
  第二天一大早,姑母在灶房里炕着大暄饼。灶房里的热气和香味把龚肇康引了过来。姑母将锅里热着的玉米粥装了一碗递给他,又往碗里丢了几个咸萝卜,说:“快点吃,吃过赶紧去码头。船不等人。”龚肇康搅着玉米粥,发现碗里藏着两个剥好了的鸡蛋。
  姑母待龚肇康吃好了,便将一块大暄饼裹在一个布包里,又把四个小银锭塞进龚肇康的手里,让他赶紧回家到海边上坟烧香去,给爹娘报喜。龚肇康用力拒绝了,说:“娘,这就是给你花的,你拿着。那一千文钱我就带回去给大哥大嫂。”姑母看了看灶房外,小声道:“这银子小姑可以收下来,但你以后别叫我娘了,你小姑爷是什么人这些年你还不知道吗?他就是个害人精,他要是真把你当成儿子了,你以后就会被鬼缠身的,听小姑的,你这份心小姑领了。”龚肇康道:“我是不会认小姑爷当爹的。”姑母道:“这道理在他那里说不通的,他是蹬鼻子上脸沾边带黑杠的人,你认我做娘,他就会没皮没脸一生缠着你的,雨生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给这鬼缠上了,还能有个好吗?雨生乖,听小姑的没错。把暄饼拿着。”龚肇康见姑母一脸认真的样子,也不敢再坚持了,他茫然地点了点头。
  
  以前龚肇康每次坐顺风船回家时,都是自带干粮,在船上随便找个能坐下的地方就行了,从没人搭理过他。在涟城往返海边盐圩子的运盐船有很多,各个圩子都有。顺风船就是指坐船顺路,还不用花钱,如果有钱的话,给一文不嫌少,十文钱不嫌多,有就给,没有就拉倒。
  可这一次,老船家不但亲自下船上岸,搀扶着龚肇康上了艞板,每往前走一步还要说一声:“相公小心。”上了船后,老船家竟还特意把自家的枕头从船舱里拿了出来,让龚肇康垫在屁股底下,说枕头软活,不硌屁股。龚肇康很感动,却坚决不肯,屁股怎么能坐在人家睡觉用的枕头上呢?
  老船家昨天上岸到城里去买粮时,就看到龚肇康正在跨马游街。老船家常年跑码头,阅人无数,更是通晓人性,知道如何看人下菜碟。老船家是认识龚肇康的,这十来年里,盐船带过他回家或进城已经无数回了,知道他是海边圩子里的人,说是看着他长大也不为过。老船家早就晓得他个读书人,他在船上表现出来的矜持恭顺,与众不同,一眼就能辨识出来。老船家没想到他这么有出息了,竟中了秀才。老船家知道秀才这样的读书人都好个面子,对他好就是在抬着他,他的心就会软,就会放不下来架子,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往外掏钱的速度比你想的还要快,比硬要给的还要多。老船家平日里本就知道如何利用殷勤、嘴乖,和貌似忠厚的表情来博得搭乘顺风船人的慷慨解囊。况且,老船家在扶龚肇康上船的时候,手碰到了龚肇康身上的包裹,知道里面装着的就是马脖子上挂的那串铜钱。
  到了中午的时候,老船家又将龚肇康请到船后的篷子里吃饭,一盘红烧蒜瓣拔头鱼,一盘青菜,一碗掺着山芋干的米饭。龚肇康望着饭菜,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赶忙从包裹里取出暄饼来,说:“我带着干粮呢,给一碗水喝就行了,多谢了。”老船家说:“大暄饼噎人呢,相公现在身体金贵着呢,就不要嫌弃我们了。”老船家将话说到了高低贵贱的份上,龚肇康便不能再拒绝了,于是就从怀里掏出十文钱来递给了老船家。老船家忙摆手道:“相公现在是有功名的人,能坐上我家的船就是天大的福分了,哪还敢收相公的钱呢?我们弄船人不会做饭,这些饭菜相公就将就着吃些,填填肚子。”龚肇康道:“不收下,这饭我真不敢白吃呢。”于是,老船家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把十文钱收了下来。
  上岸的时候,老船家还是亲自搀扶龚肇康上艞板下船。龚肇康道谢不迭,又给了船钱,也是十文。
  老船家谦卑而不动声色地收了龚肇康主动送上来的二十文钱,五斤大米算是有了着落。龚肇康上了岸,又向老船家深深地作揖答谢。龚肇康享受着被人尊敬的快乐,却并不了解人心的险恶。
  
  那天,龚家兄弟姐妹一起到海边父母的坟前上了三炷香,烧了黄纸,放了鞭炮,告诉父母,他们的小儿子雨生真的中了秀才了。龚家三兄弟此时也暗自松下一口气来。龚肇康中了秀才,每月有几十斤的廪米吃,每年还有四两的廪饩银子花,自顾自是足够的了,不需要他们三兄弟再供养了。
  晚上,龚肇康将九百文钱全都给了哥嫂和两个姐姐。大骡子当即就分了,每家一百八十文。虽然都是铜板,钱数也不多,可终究是费劲从县城里背回来的,大家都知道这是弟弟的一片心意。
  第二天一早,大骡子就到盐课司衙门前的街上,逢人便说自家弟弟中了秀才,要割五斤猪肉,一家子好好吃一顿。卖肉的屠夫说:“老龚家终于出霉了,听说中了秀才就发财了,多割几斤吧。”大骡子说:“发什么财哟,不够做件褂子的呢,解解馋就中了,哪能当饭吃呢。”大骡子将肉提回了家。
  大嫂看着肉笑道:“看这肉就知道不孬,五花三层的,肥䐛䐛的。”二嫂道:“这肉做红烧肉肯定香掉牙。”大嫂斜视了一下二嫂,道:“是香啊,你家怎么不去割块肉来给老七吃吃的呢?”二嫂看了大嫂一眼,道:“你家是老大,老龚家的顶梁柱,这事谁敢跟你家抢啊。”大嫂不满地看了看二嫂,说:“什么话到你这张臭逼嘴里都是别人家的事,烧火去。”
  男人们坐在屋外拉呱,女人们在屋里做饭。
  这时,只见秦慕生带着四个衙役进了圩子,直奔龚家而来。坐在外面的龚家男人见了都慌忙站了起来。秦慕生对着龚肇康拱手作揖道贺:“盐课司刚接到安东县衙来的移文,没想到本场圩子盐户里竟出了一个秀才,还是一等的廪膳生,真是不简单啊,这是本司衙署的光荣,按朝廷规制,龚相公今后就不用交定额盐跟出河工了。”说着,向站在一旁的衙役伸出手,衙役忙将一个小布袋递了过来。秦慕生笑道,“这是本司衙署的一点心意,考虑到龚相公使用方便,特意找了些碎银子。”龚肇康忙道:“生员不胜惶恐。”龚肇康接过布袋子,转手给了身后的大骡子。
  一个衙役笑着将大骡子拉到一旁,说:“相公哥,我家大人有话要对龚相公说,你们看回避一下中不中?”大骡子听了,忙向众人挥了挥手:“盐大使要跟老七正经说话呢,避避。”众人都退回了屋子里。四骡子站在门里不服气地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非得要背着人说?”大骡子打了一下四骡子的脑袋,骂道:“少说两句你会死啊。重生院里不缺死鬼。”
  秦慕生看了看左右,见众人都散去了,便小声对龚肇康道:“也不是什么正事,你三哥弑父伏法前,我在重生院里曾听他说起过五色盐根的事情,说还是你从鱼腹中所得。听你三哥说,五色盐根在你手上,如果龚相公带在身边的话,本官也想长长见识,不知方便不?”龚肇康顿时警惕起来,知道秦慕生是在讹诈他,便忙道:“生员几年前确实在鱼腹中得到一块会发光的石头,那时还小,不知是何物,就交给家父了,此后再也没见过。后来生员得了疯病将近一年,这个圩子里的邻居都可作证,生员不敢撒谎。家父已经过世,不过生员倒是听圩子里的人说三哥在临刑前曾说是大人拿了五色盐根里的赤丹盐根,大人怎么还会问起生员来了呢?大人拿了那就是大人的,那也不是我们家的东西。”龚肇康感觉秦慕生像是在盐滩四处乱窜猎食的黄狼子,带着狡猾的骚味儿,他已经闻出来了。
  秦慕生听了,手心拍手背,向龚肇康摊开双手,着急地说:“那全是你三哥胡说八道的,谄害于本官,本官哪有拿什么赤丹盐根啊?天地良心,本官要是说半句谎,上船就从艞上掉河里淹死。”龚肇康忙道:“大人也不用赌咒发誓,生员相信大人所说的。可三哥死了,死前还说是大人拿了五色盐根,大人让生员从哪给大人找赤丹盐根去啊?”龚肇康一脸诚恳地望着秦慕生,心里在盘算着眼前的这个禽兽还会有什么圈套在等着自己。
  秦慕生很失望地看了看龚肇康,“噢噢”地点了点头,知道不可能从龚肇康这里找到什么答案了。秦慕生扭头往后看了看,见龚家的几个女人正站在门口伸着头在向这边张望着。秦慕生道:“刚才与相公所谈之事,还望不要跟家人提起了,你三哥虽然恶逆伏法,可你们终究是亲人,免得伤心。那本官就不打扰相公与家人团聚了,告辞。”秦慕生被衙役们簇拥着离开了圩子。
  龚家四兄弟忙跟着将秦慕生和衙役们送到圩子口。
  自从三骡子死前的那一声吼,扬州两淮盐运使司衙门的官吏和淮安府衙门里的人就常来灌东盐场盐课司衙门光顾了。绕弯子的,也有直接的,都是奔着五色盐根来的。这让秦慕生焦头烂额,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秦慕生现在不但手上没有赤丹盐根,知道再这样拒不承认下去,他的官也就快做到头了,最终落得两手空空。秦慕生站在船舷边,回望着圩子,心里骂着三骡子,临死了还要给他挖这么大一个坑,他现在确是掉进这个坑里了,上不来了。秦慕生预感自己将会被一群野兽撕成碎片。
  秦慕生越想越烦躁,突然冲着身边的一个衙役叫道:“拿酒来。”衙役忙回道:“大人,船上没带酒啊,等会到衙门了,我给大人买去。”秦慕生看了衙役一眼,红着眼睛,猛地抬起脚来,一脚将衙役踹掉进盐河里。
  龚家四兄弟见了,都吃了一惊。龚肇康忙朝着官船作揖。他这个时候才弄清楚当年父亲追打三哥的原因了。可这些,三个哥哥并没有告诉他。原来三哥当年在家里寻找的东西竟然就是他手上的赤丹盐根。父亲和三哥一家的死皆是由赤丹盐根而起的,这让龚肇康感到很伤心,追根究底,居然自己是源头,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四骡子问:“盐大使抽什么风了,气性这么大,都把人踢河里去了。”二骡子则回过头来问龚肇康道:“老七,盐大使都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你惹他起毛了?”二骡子看着龚肇康,可龚肇康只是冲他眨巴眨巴眼睛,并没有告诉他答案。大骡子见龚肇康不说话,便接过话茬道:“盐大使说你话多,再不老实,就把你关进重生院去。”
  这时,大嫂站在远处叫道:“都跟棍一样杵在那儿干什么。还看什么看?回来吃饭了。”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