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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3-03 17:49:37      字数:5898

  傍晚的时候,大嫂把二骡子和四骡子叫到家里来,将昨天和今天龚肇康说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大骡子一声长叹,挠着头皮说:“看来老七是真的没救了,他就是个守圩人。”二骡子也叹气说:“圩子里人早就这么叫了。人太聪明了不是什么好事情,容易伤脑子,享福受罪自己都不知道。”大嫂从在油灯下的小杌子上,边㓾着沙光鱼边说道:“好好的一个小鬏子,说疯就疯了,家里还指望他能考个秀才中个举什么的,这下好了,他才十二岁就成了守圩人,娘在的时候把他当成心头肉,可怜的小鬏子这下样去哪天是个头啊。”大嫂说话的时候,头也没抬一下,却又忍不住流下泪来,用袖子在脸上蹭了一下。四骡子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子在地上不停地捣着,说:“全圩子的人都在看我们家笑话呢。再说这样疯下去,老七也是遭罪。”大骡子扭着看了看身边的两个弟弟,大概听出他们是什么意思了。他心里有种辛酸的感觉,半晌道:“我就知道你们都嫌弃老七,我是当大哥的,那今天就正好商量商量,要么让老七活下来,活到哪天算哪天,要么今天夜里我们兄弟三个就把老七绑到盐河里淹死。”大骡子的话说得不紧不慢的,却很有分量。二骡子和四骡子知道大哥不高兴了,都不敢再乱说了。二骡子很别扭地道:“我们也不是那个意思,老七人小,也吃不了多少。”
  大嫂把刀往盆里子一摔,说:“我就怕有人觉得老七多吃一口都是多余的。不如早死早好,狗鸡巴日的。”大骡子觉得大嫂把他们兄弟仨都给骂了。可大嫂的话不好接,一时间,屋里一下子没了声音。二骡子和四骡子心里都清楚,大嫂这是要让他们出粮食。四骡子不甘心地问:“那是不是彩云彩霞她们也该……”大嫂叫了起来:“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那是人家的人,你这当哥还好意思说这话,脸还要不要了?你还姓龚是不是?”四骡子被戗得一愣一愣的。
  大嫂把㓾好的沙光鱼拾掇在盆里,用盐码上,起身道:“爹活着的时候常说,鱼腌过了耐吃,人腌过了耐活,老天爷这是腌老七,等老七哪天醒过来了,考秀才考举人也不是不可能。退一万步说,老七现在是个傻子,那也跟你们兄弟三个是一个奶头上掉下来的,你们兄弟两家要是不愿养,就明说,我们养,只要有你大哥一口吃的,就有老七一口吃的。就当是喂狗也饿不死老七。我弄饭去了。二爷四爷你们两个是长鸡巴站着尿尿的大男人,整天听自家女人在背后臭逼瞎叨叨,将来也跟老三家一样。”大嫂话说的很重,最后的话像是在诅咒。她真的很生气。二骡子和四骡子相互看了一眼,二骡子说:“大嫂,我和老四真不是那个意思。”大骡子很严厉望着两个弟弟,说:“是不是那个意思,都到今天为止,谁要是不愿意了,现在就站到圩子的大廪上去跟全圩子人讲,如果今天说定了事情,以后就不能反悔,谁反悔了就别怪我不客气。”大骡子凶狠的眼光很像父亲,两个弟弟都很憷他,打架从来没赢过他。大骡子只要下手,是从不留情的,往死里捶他们。二骡子和四骡子从小都让大骡子打怕了。
  
  龚肇康躺在床上听得很清楚,心里很生气,觉得这些人都在嫌弃他。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龚肇康就再也不进圩子,不回家了,只留在父亲和母亲的坟旁睡觉,任凭哥嫂子们怎么劝都不回去。三个哥哥没有办法,只得在父母坟的南边背风向阳的地方替他搭了一个遮风避雨的草舍子。每天大嫂做好三顿饭,由二骡子和四骡子轮流给他把饭送到坟旁。遇上龚肇康在坟边上时,就等着他吃过了把碗筷带走,如果龚肇康不在,就用一个竹篮子把饭碗扣上。可龚肇康很少在坟边上等着,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吃。四骡子老婆抱怨说:“这哪是在养一个疯子啊,就是在供一个祖宗嘞。”四骡子揉着鼻子说:“你这话跟大嫂说去,看你能不能活着回来。”女人叫道:“怎么的?她还能把我吃了啊。”可终究还是不敢去说,她知道自己是打不过大嫂的。
  龚肇康每顿饭吃完了,就将饭碗丢在坟旁上,一条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野狗就会立即将碗舔得很干净。时间长了,野狗就跟在龚肇康的左右,随他一起四处游荡,还不时地停下来东张西望,似乎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们,然后冲着空旷的盐滩龇起獠牙低吼几声。
  圩子里的人常常看到龚肇康脱光了身子,披头散发在海边,在盐滩上到处乱走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野狗这个时候就会盯着龚肇康看,然后就冲着天一阵呜咽后,再乱叫几声,驱赶着头顶上成群地盘旋着的海鸟,可海鸟仿佛很藐视这条野狗,依旧在他们的上空乱飞乱叫着,惹急了,还会俯冲下来啄野狗一下。龚肇康甚至学着野狗一样,冲着海鸟叫上几声。可野狗见海鸟成群地冲下来,被吓得在格堰上狂跑起来,龚肇康又跟在后面与海鸟一起追逐着。
  龚家三兄弟在盐滩上也会常碰到这样的情景,时间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圩子里的晒盐人说,海鸟的鼻子是很尖的,在天上也能闻到死鱼死虾的味道,龚家小疯子是不是快要死了。大骡子听说后,便悄悄地跟在龚肇康的身后看了几天,发觉龚肇康确实越来越生猛可怕了。
  大骡子发现龚肇康常到盐滩上的水沟里捉活鱼活虾吃,吃剩下的,就丢给野狗吃。有时候,野狗还会从海滩上叼回一只海鸟回来,龚肇康就将海鸟的毛拔一拔,用牙齿撕咬着生吃海鸟,满嘴的血。
  而当天晴的时候,一人一狗都会坐在海边一起看大海看落日。
  人孤独得像条狗,狗懂事得像个人。
  
  春夏两季,哥嫂们倒并不担心龚肇康会在父母坟旁死掉,然而进入深秋时,大嫂对大哥说:“海边风大,老七再这样下去会被冻死的,你给我绑也要把他绑回来,不然你们哥三个怎么对得起爹娘。”
  三兄弟真的拿着绳子去海边绑龚肇康了。龚肇康拼命地挣扎着,发出阵阵让哥哥们感到害怕的龙吟声,这种声音他们只有在雨天打雷的时候才会听到,是从海上或天上的云端里传出来的。哥哥们吓得慌忙松开了手,躲得远远的,吃惊地看着龚肇康。龚肇康双目赤红,喘着粗气怒视着三个哥哥一会儿,然后,就带着野狗撒腿跑了。二骡子望着远去的龚肇康说:“老七现在身上有劲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大骡子无奈地说:“算了吧,我们当哥的也算是尽力了,他是死是活就随他去吧。”四骡子心有余悸,说:“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附老七身上了?声音怎么这么瘆人呢?”大骡子不愿相信,他打了一下四骡子。四骡子叫道:“你打我干什么?”大骡子冷着脸说:“我看你身上是有什么东西附着。”
  
  当冬季的第一场雪下了后,大骡子站在圩子口,向北望去,看到父母坟边上的草舍子已经塌了。大骡子叫来二骡子和四骡子。大骡子很焦急地说:“老二,你去找张芦席子来,老四把铁锨都带上,草舍子给雪压塌的了,老七恐怕昨天夜里就冻死了,我们看看去。”随后,大骡子又吩咐大嫂把爹娘死的时候用剩下的几张黄纸找出来。大嫂拿着黄纸,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老七冻死了,老七冻死了……”
  圩子里的邻居们听到大嫂的哭叫声,又看到龚家三兄弟手上拿着的这些东西时,就知道龚家的那个小疯子死了。有几个小鬏子要跟着一起去看热闹,被家里的大人一把薅住,拦了下来,他们害怕小疯子的阴魂会附到自家小鬏子身上来。
  三兄弟出了圩子,向北而去。他们远远地看到父母坟旁的草舍子已经被雪压塌了,两根已经折断了的木棍支棱着刺向天空。木棍上的雪在风中被潲出几条细细的雪线,划着弧度带着哨声向南飞去。兄弟三人并没有感到吃惊,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情,也有心理准备。草舍子的上空聚集着一群海鸟,嘎嘎喳喳地叫唤着。海边和远处的圩子一片银白。盐田是黑色的,在这寒冷的天气,像是烂了的冻疮。
  三兄弟合力扒开草舍子后,看到龚肇康静静躺在草垫子上,脸色发青。野狗被一根木棍压着,冻得硬邦邦的。野狗的嘴唇被冻得缩了起来,裸露出白瘆瘆的牙齿。四骡子说:“等会回去时别忘了把这野狗带上,皮能做个垫子,肉红烧了吃,这都多久没吃到肉了。”大骡子抓起一把雪扔向四骡子,骂道:“不睁眼的东西,老七都死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想着吃肉,滚。”二骡子也觉得四骡子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有点过分了,也跟着骂道:“你去吃屎吧。”四骡子也似乎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便嘟嚷着过来要帮大骡子,却被大骡子一把推开:“滚,用不着你。”
  大骡子将手伸到龚肇康的鼻子下面试了试,抬头看看站在边上的二骡子和四骡子,说:“没气了,都冻硬了。”然后把龚肇康身上的雪拨了拨,心疼地将龚肇康抱在怀里,叹息道:“死了也好,不然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也是遭罪受,到爹娘那里就不受这样的苦了。”二骡子和四骡子都蹲了下来,默默地看着,心里虽然有点儿伤感,却也不见得有多难过。二骡子朝四骡子指了指坟边,四骡子会意,拿起铁锨过去了。
  大骡子将龚肇康抱了出来,放在了芦苇席子上,打了个卷。四骡子就在父母坟的另一边开始挖坑。
  二骡子一边帮着大骡子给芦席捆绳子,一边问道:“大哥,你说要是老七没到城里去读书,会不会疯掉?”大骡子道:“应该不会吧,圩子里的小鬏子多,伤心的事打打岔就能过去了,可读书人跟别人是不一样的,知道的是多了,可走不出来。听娘在世的时候说过,老七在小姑家里受了不少委屈,小老表常欺负他,可他从来不说,都憋在心里了,爹娘一走,他就受不了了。”二骡子点了点头,用力将龚肇康脚上的绳子扎好。海鸟仍旧在头顶上盘旋着,二骡子问:“大哥,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些鸟怎么老是在这不肯走呢?”大骡子朝天上看了一眼,说:“管它们呢,埋了鸟就不来了,快点捆吧,冻死人呢。”
  这时,大骡子听到有人在叫他:“大哥。”大骡子抬头看了二骡子一眼,问:“什么事?”二骡子看了大骡子一眼,道:“没什么事啊。”大骡子愣了一下,说:“你刚才没叫我?”二骡子摇了摇头说:“没叫。”就在大骡子又弯下腰去扎绳子时,芦席里又传来一声:“大哥。”二骡子突然惊跳起来,指着芦席大叫道:“大哥,老七活了,诈尸了。”大骡子也吓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随后缓过神来道:“孬种东西,诈尸还能认得人吗?还能叫我大哥吗?”随即迅速地爬了过去,忙将芦席上的绳子解开。只见龚肇康睁着眼睛盯着他看,说:“大哥,我还没死呢。”大骡子指着龚肇康,突然大笑起来,一把将龚肇康抱了起来,又放声大哭起来道:“老七啊,你可吓死我们了,没死好没死好……那个……那个……老二啊,你是死人啊,快来解绳子啊……”二骡子慌忙过来,惊惧地看着龚肇康,边解绳子边说:“还……还真没死呢。”这时,四骡子扔掉铁锨跑了过来,扒开二骡子,说:“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四骡子望着躺在芦席上的龚肇康,哈哈大笑起来:“老七你真没死啊,这下好了,我可以吃狗肉了。”
  龚肇康眼神游离,有气无力地说:“今天早上爹娘跟我说,说我的事情还没做完呢,不许我死,说我们老龚家没有缩头的王八。”四骡子好奇地问:“你不疯了?”大骡子冲着二骡子叫道:“老二,揍他。”四骡子躲过二骡子,伸手就将野狗一把拖了出来,扛在肩上,撒着欢儿地朝圩子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喊:“老七没死,活过来了……不疯了……有狗肉吃了……”
  
  当大骡子背着龚肇康快到圩子口的时候,龚肇康道:“大哥,放我下来。”大骡子道:“没多远了,马上就到家了。”龚肇康道:“我想到盐河里洗个澡再回家。”二骡子一旁叫道:“你这不是找死吗,就是好好人这天下河也会冻死的。”龚肇康道:“没事的,死不了。”
  二兄弟拗不过龚肇康,只好让他下河洗澡。龚肇康脱光了衣服,大骡子拦住了道:“这么冷的天下河,要先用冷水把肩膀跟腿肚子激一下,不然下河会抽筋的。”说着,大骡子就弯腰撩水到龚肇康的身上,龚肇康打了一个激灵。二骡子捧着水淋到龚肇康肩上,竟掉下一块皮来。二骡子吃了一惊,问:“大哥,你快来看,老七掉皮了。”大骡子上前细细地看了看,问:“你疼不疼?”龚肇康摇了摇头说:“不疼。”于是,大骡子就慢慢地在龚肇康的身上开始揭皮,二骡子也好奇地伸手揭着,一揭就是一整块。最后,龚肇康全身从头到脚竟被揭下了一层人皮。一阵寒风吹来,河岸上无数块人皮像纸片一样飞了起来,落在河面上,瞬间融化在了盐河里。兄弟俩见过手上和脚上脱皮的,可也就是一小块小一块的,却从没见过能脱掉全身皮的,这让他们感到匪夷所思。二骡子问:“大哥,老七是属什么的?”大骡子道:“你问这干什么,属马的。”二骡子道:“我还以为他是属蛇的呢。真是怪事。”
  兄弟眼睁睁地看着龚肇康赤身裸体走进了盐河,而且越走越深,盐河的水慢慢漫过了他的头顶。二骡子说:“我记得老七是不会水的呀,娘在的时候从不让他下水的。”大骡子紧张地望着盐河,道:“老七是不会水的。”不一会儿,只见河面上冒出了一团热气,渐渐形成了一朵白云,并不断地扩大着,浮在水面上。二兄弟站在岸边吃惊地看着,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奇异景象。二骡子说:“大哥,这盐河里不会有什么妖怪吧?”大骡子听了,更是紧张起来,说道:“别瞎嚼蛆。”二骡子道:“那你说这云是怎么回事?不会这盐河水开了吧?把老七给煮了?”大骡子急道:“你他娘的就没一句好话,闭嘴行不行!”大骡子心里也是害怕,蹲下来把手伸进河水里试了试,说:“这水扎手,冻死人,还开了呢。放狗屁。”大骡子站了起来,又说道,“真看不出来老七憋气能憋这么长时间。”大骡子说完,突然就慌了,边脱衣服叫道:“水性再好,憋这么长时间也憋死了,别没在坟上冻死反倒在家门口的河里给淹死了。”正当大骡子脱了棉衣要下河时,只见龚肇康缓缓从河里走了出来,河面上的白云环绕在他的左右,浑身冒着热气,肌肤通红,水珠子在身上往下滚动着,耀着光,像一颗颗珍珠。龚肇康如初生的婴儿一般,容光焕发,手里还抓着两条大沙光鱼。龚肇康举起手里的沙光鱼,叫道:“大哥,回家让大嫂爊沙光鱼汤喝。”
  二骡子看着大骡子,小声感慨道:“老七这回真的是被活扎扎腌过了,这大冷的天能在河里逮到这么大的沙光鱼,不容易。对了,老七什么时候会逮鱼了?”二骡子一脸的疑惑。大骡子道:“等他上来,你自己问去。”二骡子拍了拍大骡子的肩,指着龚肇康的腿裆道:“大哥你看,老七长毛了。”大骡子心疼地说:“蟹子褪一回壳就长一圈,他疯了快一年了,也脱了一层皮。真是九死一生,这回他也该长大成人了。”
  这天中午,全圩子的人都来看望龚肇康。四骡子将野狗的皮扒了,丢给了大哥,要给大哥做垫子用,肉煮了一锅。龚家三兄弟的女人和小鬏子第一次一起上桌吃饭。龚肇康只吃饭和渴沙光鱼汤,一块狗肉也没动。从来不喝酒的大嫂,竟端起酒碗,问龚肇康道:“我是谁?”龚肇康道:“大嫂啊。”大嫂一口将碗里的酒喝下一半,脸唰地一下就红了,问:“不叫我娘了?”龚肇康瞪着眼睛说:“你是大嫂,又不是我娘,我叫你娘干什么?”大嫂一听,顿时就哭了起来,抱着龚肇康叫道:“老七啊,你终于醒了……”
  吃完饭,龚肇康问起怎么不见三哥一家子人呢,大骡子这才把三骡子的事情说了出来。龚肇康呆了半天,站起身来说:“我想看看三哥去。”
  龚肇康和大骡子坐在三骡子一家的坟前,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在望着大海,龚肇康已经不会哭了。他没了眼泪。家里一下子死了这么多的人,让龚肇康心里感到害怕。
  而龚肇康并不知道自己的重生在海边成了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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