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2-27 13:37:06 字数:5450
张瞎子此时已经被命运彻底驯服了,像是断了脊梁骨,连挣扎一下的心都没有了。他知道躲不过,那就只能像狗一样,把叼到的东西交到主人的手上。
秦慕生静静地坐在盐课司衙门后院的台阶上,看着眼前坐在小杌子上锔着衙门后厨大铁锅的张瞎子,听着他在说五色盐根的下落,一如十二年前他来告诉龚肇康降生的事情一样。秦慕生很奇怪自己竟然一点也不激动,他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雀跃兴奋才是。
这个消息秦慕生已经等了很多年了,从刚开始的焦躁不安到日益绝望,再到现在的平静如水,期间的煎熬只有他自己清楚。现在,秦慕生知道父亲没有骗他,五色盐根不是一个传说。
秦慕生的父亲秦泓锦曾是扬州两淮盐业四岸公所首商姜辅弼家的总管。乾隆三十二年,曾经拥有五色盐根富可敌国的姜辅弼,在自五色盐根失落后,第二年扬州便发生了震惊朝野的盐引大案而家道迅速败落,秦家的盐号受到牵连也跟着被典了出去。翌年,离开姜辅弼的秦泓锦将家里最后的一笔银子捐给了扬州两淮盐运使司衙门,给秀才出身的儿子秦慕生谋了这不入流的灌东盐场正八品盐课司大使。灌东盐场在扬州两淮盐运使司衙门看来,实属荒蛮苦寒之地,这里生活着的盐户像土一样枯黄憔悴,犹如行走着的僵尸。在海边能看到的唯一的绿色就是神不收鬼不要的盐蒿。如果在职期间不犯什么大错,盐课司大使可以一直干到死都是没有问题的,因为稍大些衙门的官吏没人愿意来这地方受罪。
表面上看,秦家是跟着姜辅弼一起败落了,是为了生计才不得已让儿子到灌东盐场来讨生活的,而实际上,秦泓锦是有自己谋划的。秦泓锦虽然不能确定让儿子到荒远偏僻之地,最终会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但是姜弼辅家昔日的鼎盛与权势却一直刻在他的脑海里,无法抹去,他很羡慕与渴望。确切地说,秦慕生是带着父亲交给他的使命来这苦寒之地上任的,到现在已经有十九个年头了。刚到灌东盐场海边的时候,秦慕生甚至怀疑父亲秦泓锦是不是在骗他。他曾无数次想返回繁华的扬州,都被父亲劝阻了下来,并且吩咐他一定要找到当年在灌东盐场那个为姜辅弼杀死龙尾男婴,血祭五色盐根人的后人。父亲希望他能找齐五色盐根,让秦家重现姜辅弼过去那样的辉煌。
秦慕生到任灌东盐场后,用了三年的时间才知道要找的人,竟然是常见到的挑锔担子的张瞎子。然而五色盐根却一找就是十二年。
秦慕生手里拿着一根折断了的树枝,拨弄着脚下的二个蚂蚁,问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张瞎子说:“赤丹盐根就在龚家,可秦大人总不能带着差役去明抢吧?这要是把事情闹大了,让南边的那些达官贵人知道了,大人的盐根还能保得住吗?”秦慕生知道张瞎子说的南边是指淮安府和扬州府。
秦慕生觉得张瞎子说的是有道理的。秦慕生将脚下的两个蚂蚁拨弄分开,头也没抬地微微一笑道:“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吗?虽说我寻找五色盐根这么些年了,但也不至于去当土匪强盗。”张瞎子也没有去看秦慕生一眼,只是自顾自地敲打着锅底的锔疤,说:“五色盐根在海边传说有几千年了,是圩子里的人看到这东西就能猜到它是什么,龚家人肯定会藏起来的。俗话说,一人藏东西十人难找到,三骡子是龚家人,赤丹盐根还得让他去找最为妥当,自家人在自家找东西方便,秦大人以利为诱,应该没什么问题。”秦慕生猛地用树枝将一只蚂蚁戳进了土里,问:“多少合适呢?”张瞎子道:“先给一百两银子让三骡子去找,找到了再允他在涟城买所宅子,一般人都扛不住的。”
秦慕生听了,又将脚下的另一只蚂蚁狠狠地戳进了土里。他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又看了看院门,笑道:“是不是太多了?我哪有这么多的银子?我每月的薪水才三两三钱银子,一年的养廉银也就八十两,还是按季发放的。年俸和养廉银加起来一年也不过一百二十两银子,到涟城去买一所宅子得要多少银子,你算过没有?”张瞎子用小锤子敲了敲锔疤,停下手来,擦了一下鼻子,似笑非笑道:“大人不是还有火耗银嘛,怎么说没有银子呢?这事在大人自个定,舍不得鱼食哪能钓到鱼呢?我就是给大人提个醒而已,这终究还是大人家的事情。”张瞎子的嘴唇上被手擦上了一道锅底的黑灰,像是长了胡子。秦慕生抿着嘴,看着张瞎子的样子,感觉他很丑陋很邪恶。
火耗银是盐课司衙门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张瞎子胆敢如此口无遮拦地说出来,这突如其来的提及让秦慕生感到很尴尬也很意外。而在张瞎子看来,他的命运既然已经定下了,还有何惧?能当面拆穿一个人的谎言是可以获得相对自我感觉上的尊严,更是一种当旁观者的快乐,谎言者越是尴尬,拆穿者越是能得到满足,这是不计后果的,所以,对张瞎子来说这就是在挑衅,很有刺激性,可他一点也不担心秦慕生会由此来惩罚他。秦慕生的脸渐渐冷了下来,脚下却在狠狠地碾着刚才他拨弄蚂蚁的地方。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张瞎子。他已经听出张瞎子的话里带着戏谑的味道了,感觉到今天的张瞎子不同往常,有点儿不可思议。
火耗银,就是盐课司衙门每年把各圩子盐户交上来的碎银子,重新投炉熔化,然后再按五十两一锭重铸上交给扬州两淮盐运使司衙门,一是为方便运输,二是银锭上要烙上本盐场的记号,以此来区别其它盐场的银子。而将碎银重铸成银锭的过程就会有损耗,这就是火耗,而损耗部分是要由盐户来承担的,必须补足,这也是要跟盐户们讲明的事情,盐户们虽然不愿意,可这是衙门的规定,也没有办法。然而,盐课司衙门在收课税时加征的“火耗”要大于实际的“火耗”。足额上交了扬州两淮盐运使司衙门后,多出来的银子,就归盐课司大使了。火耗后,盐课司大使能从每两里获得二到三钱银子,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盐课司大使的年俸就那么点儿,人穷志短,就使得为官手长,能捞取的绝不轻易放手。这些猫腻,各个盐场的盐课司衙门上下都是清楚的,可没人敢说,说了不但饭碗要砸了,恐怕还会有牢狱之灾。
十九年来,秦慕生靠着火耗银,不但让扬州的妻儿老小过上了富裕的生活,而且还在扬州御码头重新开了家盐号,取名安泰盐号。这些张瞎子都是清楚的,他本就是跑江湖的,瞒不过他。开盐号不是开杂货铺,是要很多银子的。开盐号跟开钱庄所需要的资本几乎是一样的,不然,扬州两淮盐业四岸公所和两淮盐运使司衙门都是不会同意的。涟城里也有很多小盐商,张瞎子一打听就知道了。
此时,秦慕生觉得张瞎子认为自己是在倚重他,所以才敢这样放肆地跟自己这么说话。秦慕生心生恼火,本想喝斥张瞎子一顿,可是,一想到以后还要指望着张瞎子去找其它的五色盐根,只得隐忍下来,于是又不气不恼地笑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吧。姜辅弼用了几十年才集齐五色盐根,我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张瞎子将大铁锅放好,用破布擦着手,露出泛黄的牙齿,说:“乾隆十五年,我爷爷帮着姜辅弼找齐了五色盐根,受了诅咒,让我成了天阉之人,算是三世而绝了。至于秦大人,我看恐怕也是等不到集齐的时候,前些日子我替大人算了一卦,秦家得其有二,也将是三世而斩。如果大人想家人平安,最好就不要打这赤丹盐根的主意了。大人当下吃喝用度已经是人上人了,难道你就不给你的后代留一点吗?大人终非五色盐根的得主,只是过手而已,我劝大人还是放手吧。如果大人非要据为己有,祸必殃及家人,最终落得一场空。”
张瞎子终是把心里想说的都说了出来,觉得心里舒坦了很多。张瞎子确实在口无遮拦地放纵自己。秦慕生没想到张瞎子越来越放肆,不禁愣住了,可也禁不住他的吓唬,忙问道:“你说的三世而斩,是说我能得到两个盐根然后又没了,还是说我秦家再过两代就绝了?”张瞎子看着秦慕生,抬了抬眉毛,额头顿时现出一大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横七竖八。张瞎子将舌头到唇外,抿了一下说:“都一样。”秦慕生一下子就懵了,这话很刺耳,是诅咒,也是张瞎子对他秦氏家族的命运宣判。秦慕生恼怒地望着张瞎子,顿时恨不能杀了他。
秦慕生问:“那会是什么人集齐这五色盐根?”张瞎子道:“最终是何人得手集齐,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绝不会在海边,而是往南的江边上。五色盐根生于咸水,齐于淡水。这是天数。”
秦慕生呆了半天,脚下的泥土已经被碾出一个深坑来。他紧锁着眉头,心里突然变得焐燥起来,就似不远处厨房边上堆着的乱七八糟的发黄了的干枯芦苇一样,一把火就能点燃。
秦慕生努力地平伏着自己的心情,不能让张瞎子这样的贱人看出什么来。秦慕生抬头望着衙门厨房顶上长着的已经枯黄的杂草,在风中轻轻地摇摆着,想着那肯定是什么鸟屙下粪便带来的。这些杂草对房子是没什么好处的,该找个时间让衙役们清理掉才是。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盯着张瞎子说道:“今天你是怎么了?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张瞎子苦笑道:“秦大人,我说的句句是实话,虽然不好听,可管用,天命不可违。”秦慕生叹了一口气,道:“既然是定数那就不管了,是不是三世而斩就全交给老天爷来定吧。你在这等一下,不要乱走,我这就给你拿银子去。”秦慕生知道再这么谈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便转身而去。秦慕生心里很不舒服,甚至有点儿沮丧,心想,这条路都已经走了十九年了,不能因为张瞎子的一句话而放弃,就算是白忙活一场,也要看看五色盐根到底长什么样子。
张瞎子揣着一百两银子,挑着锔担子行走在盐滩的格堰上。夕阳下的盐田,卤水泛着鳞鳞的光,照在张瞎子的脸上,像刚焯过水的虾子,红艳而润亮。一眼望不到头的盐滩,空荡荡的,只有海鸟的啼鸣和耳边的风声。张瞎子四下里看了看,知道三骡子家的盐田就在前面靠近河闸的地方,快要到了。
张瞎子边走边想着跟秦慕生说的话,时而兴奋时而无聊。兴奋的是,可以扬眉吐气说到秦慕生的痛处;无聊的是,跟不知死活的人说这些又有多大的用处呢?对牛弹琴嘛。
远处,三骡子穿着单衣,下身只穿了件破洞的大裤衩子,正在撅着屁股低头弯腰挪动着一个大石块,两个长着毛的蛋蛋悬挂在大裤衩子的破洞前晃荡着,浑身都是烂泥。天气虽然很冷,但三骡子的额头却在冒着汗水。他要把石块搬到河堤上去。
张瞎子知道三骡子又在开垦一块新的盐田。
龚家的四个儿子成家后,父亲给他们每人分出了一份盐田。父亲说,各房点灯各房亮,谁家手脚勤快,谁家的日子就能过得好一些。四个儿子都不懒,虽然知道多一份盐田就要多交一份盐额和税,但还是各自开垦了不少新的盐田,薄利总比没有的强,人虽然是辛苦了点儿。
当三骡子抬起头来时,看到眼前的格堰上多了一双穿着布鞋的脚。三骡子轻轻地放下两手扒着的石块,慢慢直起腰来,往上看了张瞎子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张瞎子晓得三骡子不爱说话,是个闷葫芦。他向三骡子招了招手,说:“三骡子你上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三骡子将手上和腿上的泥撸了撸,拿起格堰上的一块小木板刮了刮,又抓起一把盐蒿杆子操了操。
三骡子穿上棉衣棉裤和张瞎子并排坐在河堤上。
三骡子看着脚旁十个闪着光的银锭子。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还是整锭的。三骡子问:“你怎么知道那东西就是赤丹盐根的?”张瞎子说:“算出来的。”三骡子幽幽地说:“你真会算,这事还有谁知道?”张瞎子望着三骡子的长脸,说:“我没跟别人说。”三骡子不相信张瞎子说的话。他虽然话少,可不傻,知道张瞎子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银子,况且还许诺给他在涟城买个大宅子,背后肯定还有别的什么人。张瞎子见三骡子不说话,便劝道:“赤丹盐根在你手上也没用,不如卖了,现在这个价钱算是顶天了。过几年你家的小鬏子也跟你家老七一样到涟城去读书,将来说不定就能中举了呢,你就是老爷了。”三骡子仿佛没有听到张瞎子在说什么,随手折断一根盐蒿放在嘴里徐徐地嚼着,像牛在反刍。盐河的水正缓慢地向北流动着,三骡子知道大海正在落潮。
三骡子半翕着眼睛,望着河对岸正在西下的太阳,橘红色的,已经不那么刺眼了。三骡子收拾脚边的银子,往怀里一揣,跺了跺脚,拍了一下膝盖,屁股一撅站了起来,说:“银子我就收下了,你过几天再来吧。”张瞎子没想到三骡子答应的这么痛快,竟莫名其妙地叹出一口气来,有股子莫名的惆怅,该办的事现在已经办了,于是起身道:“那中吧,我过几天再来,天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三骡子突然道:“这银子不是你的。”张瞎子愣了一下,转过身来笑道:“是我给你的。”三骡子点了点头,指了指水闸道:“你过了闸直走,路近。”张瞎子点头道:“这条路我知道,你也回吧。”
张瞎子挑着锔担子“咯吱咯吱”地走了,不一会儿便上了河闸。张瞎子走着走着,感觉后面有人在跟着他。他猛地一回头,发现三骡子赤身裸体地站在不远的地方正盯着他。三骡子胸膛宽阔,一堆黑色的胸毛像海草一样茂盛,浑身上下肌肉强健,在寒风中被冻得通红。张瞎子吓了一跳,以为三骡子兽性大发,要对他胡来。他忙放下锔担子,叫道:“三骡子你想干什么?你眼瞎了啊,我是个男人,回家操你老婆去。”张瞎子觉得三骡子很恶心。
三骡子的眼睛仿佛粘在了张瞎子的身上一样,光着脚像猫一样不动声色地继续走向张瞎子。他冰冷的眼神和紧蹙的双眉,都是难以掩藏的凶狠与杀气。张瞎子顿时感觉到了什么,他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堆满了僵硬的笑容,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三骡子,你是不是想杀我?”这句话说出来,张瞎子自己都感觉到奇怪与惊骇。三骡子逼近他问:“你会凫水吗?”张瞎子摇了摇头,由于紧张,他开始不自主地大口大口呼吸起来。他在空气里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张瞎子脸色苍白,凄惨而哀伤地说:“我……不……不会。”声音里夹带着阵阵颤抖。三骡子咧了一下嘴角,说:“我来教你。”张瞎子慌忙摆手,声嘶力竭地叫道:“三骡子你听我说,五色盐根不是什么好东西,很邪性的,就是个祸害,我劝你不要沾手。”三骡子冷冷地说道:“我晓得。”说着,还没等张瞎子反应过来,便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他跳下了河闸。谁知,三骡子在耳边很清晰地听到张瞎子说了一句:“走了。”
张瞎子在落水的瞬间,竟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欢愉的感觉,早死早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