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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2-16 21:00:40      字数:4487

  三间丁头舍子最敞亮的地方就是门口,龚家的四儿二女都躲到舍子里面最黑暗的地方去了。
  张瞎子小声地问:“弟妹生了?”父亲歪着头看了张瞎子一眼,一脸的厌恶。他不喜欢张瞎子这样套近乎,更不喜欢他的声音,带着女人的腔调。父亲还是点了点头,说:“是个带把的,你不是说你是个读书人吗,还是什么童……生,对,是童生,所以叫你来就是想请你给我儿子起个像你们读书人一样好听的名字。”
  父亲在母亲怀孕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了,一定要给小儿子起个跟圩子的人不一样的、正儿八经像读书人的名字。张瞎子听了父亲的要求,心里觉得很好笑,一个灶籍盐户,根本读不起书,还要起什么读书人的名字?他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这海边的圩子里出过一个读书人。张瞎子像个女人的样子点着头“噢”了一声,说:“我起名可不能白起。”父亲抬了一下眼皮,说:“一斤沙光鱼干,中吧?”张瞎子摇了摇头,说:“那不中,你家这是贵子啊,生的时候我听到了,是卯时卯正生的,注定大富大贵,没有个好名字肯定富贵不起来的。我要一斤沙光鱼干,一斤虾米,外加十个铜板。”父亲白了张瞎子一眼,笑道:“你还真是蹬鼻子上脸了,你干脆去抢得了,还外加十个铜板,最多再给你添一斤沙光鱼干。”父亲竖起一根手指。张瞎子将父亲的手指摁了下去,说:“这要是放在县里涟城,有钱人家给小鬏子起名,是要给起名字的先生摆上一桌席的,一锭银子的酬谢肯定是少不了的。”父亲又白了张瞎子一眼,然后冲着他的脸吐出一口烟来,说:“那你就到涟城找人起名字去吧,还整天挑这破锔担子干什么。”烟雾在张瞎子的脸上四处散开。张瞎子被呛着了,他咳嗽了几声,尴尬地笑了笑,并不介意父亲对他的嘲讽。
  张瞎子知道龚家四个儿子都有一个很好笑很混蛋的小名的。张瞎子心里有数,既然把他请出来起名字,就肯定想要一个好听的名字。于是,张瞎子伸出五个手指头,说:“我再送你儿子一个好听又好叫的小名,你就再加五个铜板,就这么定了吧,你不是小气的人。”父亲的嘴巴左右挪了挪,说:“那你昨天晚上吃我家一碗玉米糊不算钱啊?”张瞎子一听就气得站了起来说:“那我现在就出去屙出来还你中不中?”父亲哈哈大笑起来,骂道:“滚你娘的……五个铜板就五个铜板吧。”谁知,张瞎子摊开手说:“那你先给我五个铜板。”父亲一听就不高兴了,将烟锅子里的带火的烟灰倒在张瞎子的手心,说:“一字没说,就伸手要钱。”张瞎子疼得把手缩了回去,跺了一下脚,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我抓着铜板想名字心里踏实,能想出好名字的。”父亲撅起嘴,往门外吐了一口黄色的浓痰,把烟锅子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五个铜板递给了张瞎子。
  张瞎子接过铜板在手里不停地一枚一枚来回搓捻着。父亲看着张瞎子,不知道他现在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张瞎子搓够了铜板,又出去把乌龟壳拿了进来,从竹筒里取出一把带有字的竹签往乌龟壳一撒,看了半天后,才不紧不慢地说:“就叫肇康吧,这是卦象说的。肇字,是开始的意思,康字,就是安乐、丰足、身体好的意思,这可都是出自广雅哟,广雅你知道是什么吗?”父亲很惭愧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张瞎子一脸悲悯地看着父亲,说:“这不怪你,你不识字,你的意思我是懂的,人还是要给自己一点希望才行,不然这苦日子难熬呢。这么说吧,肇康这二个字的意思就是好的事情开始都来了,人还好养活,不用你烦神,这小鬏子胆子大,想做的事情,只要去做就肯定就能成,而且做人厚道,还很聪明,将来功成名就,子孙满堂。”张瞎子专挑父亲想听的话说。算命人称之为两善,让听者舒服心安,是为善他,再让铜板落兜为安,是为善己。况且,张瞎子知道父亲是个狠人,哪还敢说不中听的话呢!
  《广雅》是一部训诂书,是读书人必看的,它纳入了一万八千多个汉字的注解,张瞎子占卦拆字算命全靠这本书,他的能耐就在这儿了,竟能把一本书背下来。懂的人佩服他记得清楚,可怎么也想不到江湖上的占卦算命会跟《广雅》扯上关系,而不懂的人则常常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不敢怀疑。这是张瞎子的本事,鸡鸭不尿尿,各有各道道。
  父亲听着张瞎子的解释,觉得都是好话,对这个名字很是满意,说:“大名就叫龚肇康,那小名呢?”张瞎子指外面的雨,说:“小名就不用占卦了,就叫雨生吧,一是今天下雨生的他,二是他将来的富贵就跟这大雨一样,下得没完没了。”躲在黑暗里的龚家四儿二女听了,都觉得张瞎子很有学问,大名小名起得都不孬。四个儿子想到自己的小名时,顿时觉得父亲太偏心了。
  母亲坐在床上听着张瞎子对小儿子的大名小名解释时,终于露出了笑容,感到很欣慰,内心也感激父亲没有再发疯,没有给小儿子再取个让她感到羞耻的名字。她对着怀里的男婴喃喃地说道:“你是大雨送来的,你就是娘的雨生。”然而,母亲并没有想到,父亲对这个小儿子是早已有了预谋和打算的。龚肇康是父亲的第五个儿子。按照家里小鬏子的顺序,龚肇康排行老七。
  父亲听了张瞎子的解释,笑了笑,扭头冲着黑暗叫道:“把食刀拿来。”张瞎子一听,顿时吓得慌忙站起身来,发出女人般的尖叫声,用手指着父亲喊道:“不给钱就不给钱了,也不用杀人吧你。”父亲边脱衣服边说:“瞧你这怂样,杀你干什么?娘们兮兮的!要杀你,根本不用刀,我家里没有纸跟笔,用你的血在我这衣服上写上你刚才说的那个大名字。”说着,接过大儿子递过来的食刀,一把抓住张瞎子的右胳膊往胳肢窝里一夹,张瞎子还是惊恐地大叫起来:“哎呀……杀人啦……杀人啦……”父亲骂道:“你他娘再叫,老子真就把你这狗日的给一刀剁了。”说着,捏着张瞎子的食指,划了一道口子,说:“写吧,我不识字,将来儿子要问起这两个字,我也不会写啊。”
  张瞎子惊惧地看着父亲,叫道:“你才是狗日的呢。拿针戳一下不就中了吗?非得拿刀。”父亲笑道:“瞧你这怂样,还不一样啊,快点儿。”张瞎子疼得脸上挂着泪,他忍着痛,还是很认真地一笔一划在衣服上写下了“龚肇康”三个楷体字。写好后,张瞎子看着衣服上的字往左歪了一下头,又往右歪了一下头,鼻子里不停地发出“嗯嗯”的声音,然后交给了父亲,说:“你看这字写得不孬吧?我都淌这么多血了,给我弄碗红糖水喝喝吧,哟哟……我心慌,眼睛发黑呢。”父亲拿起衣服看了看,说:“我也看不懂。”随后又冲着黑暗处叫道,“彩云,给他冲碗红糖水。看把他娇气的,真是娘们,还眼睛发黑,你本来就是个瞎子。”彩云是父亲的大闺娘,小闺娘彩霞也帮着姐姐一起去找红糖。
  张瞎子喝下一碗红糖水后,又伸出殷红的舌头在碗里舔了舔。彩云很恶心地看着张瞎子,伸手把碗夺了过来。张瞎子不好意思地说:“舔干净就不用洗碗了。”彩云气红了脸,叫道:“我还要洗十八回,恶心。”张瞎子讨了没趣,转身就要去抱抱龚肇康,说:“名字都是我起的了,我得要抱一下小鬏子。”父亲一把拦了下来,说:“抱就不用了,看一眼吧。”随后用眼神示意一下大儿子。大儿子懂父亲的意思,将弟弟龚肇康抱了起来,却不让张瞎子碰。张瞎子几次伸手要去触碰龚肇康的小脸时,都被大儿子挡了回去。张瞎子只得像鹅一样伸长了脖子仔细地盯着龚肇康看了又看,笑道:“面相不孬,我的名字没起错,好好养着吧,将来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此时,屋外的雨渐渐停了下来。张瞎子收拾好鱼干虾干,挑着锔担子离开了圩子。张瞎子到了圩子口,回头骂道:“呸,你才是狗日的呢……老狗日的……恶心,你们一家子才恶心呢……”
  
  其实,张瞎子自进入六月起,他就开始计算日子了,他一直在等着龚家这个男婴的降生,而且还要知道这个男婴降生的确切时辰,因为他必须要知道这个男婴到底是不是他要等的那个人。他这么些年来天天挑着锔担子在海边各个圩子里转悠,就是在寻找那个古老预言中的男婴,每天都要在海边看天象和占卦。九个月前,他看天象就对龚家作了预言,现在终于让他等到了。而这个准确的验证结果却让他感到恐惧和绝望。
  张瞎子挑着锔担子沿着海边往西走,越走越沉重,脚上的烂泥已经腾到腿肚子上了。他的预言虽然得到了证实,但是,一场灾难也由此开始了酝酿发酵,酿祸的起源正是因这个男婴的降生引发的,占来的名字竟然也是“肇”字。张瞎子心想,一切都是天意,既然是他娘的天意,那也只能随天了。而他,将是在这场灾难中第一个被杀死的人。是的,是被一个人杀死的,卦象上是这么说的,却没有指明杀死他的人会是谁,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是怎么杀死他的。阎王殿上的那个巨大的人皮鼓声一遍一遍地在他耳边敲响。张瞎子突然感悟到任何人在命运面前都会像狗一样卑微。他觉得自己很可怜很悲惨,甚至连条狗都不如。
  海面上,风扯着半边天的乌云又向南边的圩子压了过来,很低也很黑,像墨汁一样,冷风里夹带着浓烈的鱼腥味儿。张瞎子知道雨又要下了,他索性一屁股坐在海堤上,为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而放声大哭起来,声音凄凉而尖厉,惊起一群躲在海堤下盐蒿里的海鸟四处乱飞。
  张瞎子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他诅咒爷爷,诅咒自己的命运,怎么就让他摊上这样倒霉的事情呢?几十年前爷爷的罪孽却要让他来承担,张家真的是焦尾巴绝后代了。张瞎子忿忿不平,一脚将锔担子踢下海堤,看着锔担子“叮噹叮噹”地滚落到一丛盐蒿旁被拦阻了下来。
  张瞎子望着海堤下的锔担子发呆,过了一会儿,想着明天还要靠锔担子生活,于是,他边哀叹着命运,边起身走下海堤,重新捡起锔担子挑了起来,然后回过头来,冲着大海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骂道:“操你娘的。”
  
  雨继续下着,彩云和彩霞二个闺娘开始升火做饭了,四个儿子都跑出去逮鸡子要给母亲炖鸡汤补补身体。父亲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再说此时他也没心思做事,独自坐在门边上抽着黄铜烟锅子。
  母亲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她为怀里抱着的小儿子感到悲伤。
  父亲长的又高又壮,脸很长,下颌突出,满脸是健子肉,圩里人背后说那就是正宗的驴屌脸。父亲的脾气很戅,是个怪人,母亲常说他是头老倔驴。父亲给龚肇康四个哥哥起的小名很混蛋,更是很戗人,都叫骡子,大骡子、二骡子、三骡子、四骡子。四个儿子和二个闺娘都随父亲的根,都长着一张长脸,不好看。四个儿子也都长的又高又壮又黑,比骡子还要健壮。母亲虽然拼命地反对父亲为儿子们起的这些荒唐离奇而又遭人嘲笑的小名子,但是无法改变父亲这个倔犟的决定。母亲为表达自己的不满与反抗,坚决不叫让她感到耻辱的儿子们的小名子,她只叫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但是圩子里的人却再也改不过来了,他们也不愿意改,仍旧叫老龚家的四个儿子是骡子,这样的叫法让他们感到快乐。
  圩子里的人都知道父亲给四个儿子起这样的小名是带有恶毒用意的。
  那是在父亲成亲的第二年,设在灌河东岸的盐课司衙门里的两个衙役来圩子里查看晒盐的收成。当看到美丽的母亲挺着大肚子,其中一个很瘦,长着两颗兔子门牙的老衙役与父亲相熟,他一说话就要先舔一下大门牙。老衙役探出舌头舔了下暴露在外的大门牙,对父亲开玩笑地说:“真是可惜了,就算是王母娘娘落到圩子里来生小鬏子,也得是灶籍,神仙都救不走,晒一辈子盐。一夏晒掉十层皮,只为滩上一把盐。”老衙役说这话时,本是没有恶意的,就是一个事实罢了,但是却让父亲受到了刺激,像针扎进他的骨头一般,让他感到痛苦和愤怒。
  父亲当时脑子里就冒出了一个最绝望的想法,如果神仙都救不走,那就自我了断。父亲并不知道他的这个想法后来给四个儿子带来了无尽的困扰和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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