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丁花（中部） 一、专业育儿师

　　一
　　
　　进入九月，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溪水清波悠悠，竹林雅致清丽，人们乐在其中。到中国科学院将近两个月，林静每天上午带着孩子来紫竹院公园玩儿，在玩耍中让孩子也认识了不少植物，学会了不少日常知识。无论出外或在家，她把学到的育儿内容简直发挥到了极致，也得到了一大家子上下老老少少的尊重。不到两岁的小帅哥乐乐是家族中几位长辈的掌上明珠，爸妈的心肝宝贝。林静能把他照顾好、教育好，自然会得到众多人的器重。吃饭有人夹菜，休息车送车接，工资每次多给。
　　雇佣关系呈良性循环，就会越处越好。今儿刚干两个月，宝妈就给公司打电话各种表扬，也得到了公司的一致认可。每次休息宝妈开车送到公司，就有人立马围上来，总有人问这问那向她取经。
　　秋媛则每次见面都叫苦连天，说带那个熊孩子怎么怎么不听话，那家人怎么怎么小气；甚至说今天就要辞工，并说让林静一块辞了，俩人得尽快去办正事。而林静直当她说的是笑话，打哈哈说得赶紧回去了。秋媛说她每次九点才到，四点就又要回去，而别人每次都是六七点出门，第二天六七点才回去。林静小声说：“只要处得好、咱干得舒心，就别在乎少休息几个小时，用户心里也都有一本账。因为鸡毛蒜皮就计较，让人觉得咱格局小。”
　　她其实也没必要回去太早，觉得给自己留点独处的空间，想想心事，写点文字才更加惬意。儿子已经上四年级了，每次打电话更是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一个劲儿夸爸爸能干，做的饭也好吃。这也让她几分高兴几分忧。她不知道是他爸爸故意演戏，还是良心发现了。已经来半年多了，想爸妈想儿子，每天晚上哄睡乐乐就半夜睡不着。所以每天晚上凌晨一点把尿一次，乐乐从来没尿过床，也得到了一家人的夸赞。这也让她自己哭笑不得：“我倒是想睡着，可就是难入睡啊!”
　　对于在外漂泊的打工人来说，身不由己的滋味也是最深有体会的。林静本计划培训完之后先回家，吵架，出气，离婚，陪儿子过暑假，虽说还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但也想快刀斩乱麻。不想一直拖着，想想自己以后不婚不嫁孑然一身多好。像个自梳女一样，干干净净无烦恼，她甚至还有几分期待。
　　而培训之后育儿订单爆增，老师说都马上上岗，趁着热度现学现用。于是回家计划也只能搁浅，弟弟还说放暑假把向阳接来住一个月，让她安心干活儿。这一拖就拖了两个月！而如今，好像更不能走，也更舍不得走了！
　　
　　二
　　
　　她刚走出公司，就看见了下户的桂清。好友久别重逢，一阵寒暄之后，桂清就问她的情况。林静就直接说非常好。而桂清却对她开始倒起了苦水，气愤地给她讲连二连三换户的遭遇。而说起今天早上刚去这家更是把肺气炸。
　　“这是昨天下午面试的，谈好了也签了合同却不带人，今早七点男主早早的就来把我带走了。显然这家用人真是太奸啦。进了门就洗手做早饭，男人吃完早饭再去上班。女主起床了对我说给宝宝穿衣服，接着把尿、拉屎、洗屁股、洗脸。我忙完了女主也吃完了饭，她接过孩子让我给孩子熬小米粥，问都不问我吃没吃饭。我厨房找了半天也不见小米，我问她小米在哪儿？她居然头都没抬说你不会找啊，我转身回厨房到处扒拉。实在找不到，她就气冲冲的打电话问她老公，回答说是没有了。她放下电话过来，我就说我不干了。她又留我干这干那，吃了午饭不让午休让去买菜，回来我还闹着不干。害的我忙活了一天又挨了顿骂，老娘不挣这钱也不能受这份气。”桂清像放鞭炮一样收不住，林静想劝她，及时提供情绪价值然后自己得告辞，但她嘴不停的说了半个多小时。最后林静只得说：“到哪儿也只能我们慢慢去适应用户，不可能让用户来适应咱的。你要干两三天熟悉了，可能就好了。”
　　“你这次捞个好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我俩月换五家，算白扔二百块钱。碰见不好的用户，只能自认倒霉，公司也是向着北京人的。咱被当商品一样卖了，说白了就是他们合伙欺负咱。”桂清的情绪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安慰不好的，林静也从此晓得了她的性格。看到乐乐妈又开车来接了，林静也顾不上多说，忙拉着手道别。
　　看她坐上车走了，秋媛才过来，拍着桂清，酸溜溜地说：“人家牛逼，走了狗屎运，你可别眼红哦。”
　　“你比她有能力，小妹最佩服的是你。和那大老板发展的咋样啦?公司开业了别忘喊我去助威哦。”
　　“跑不了你，看不起我的人，我也不去巴结，看起我的就死心踏地跟着我混。”两个人脸贴脸，好的像亲姐妹一样。
　　
　　三
　　
　　在农村，对保姆这个行业的偏见是历史已久的。总被认为是伺候人的下人，是像要饭一样寄人篱下。然而如今一个个看林静出去半年来，发了工资就寄回家，村里人又大肆宣扬开来。眼红者有之，羡慕者有之，而也不免激起人性的恶，由羡慕到嫉妒也就好理解了。自从庄稼除草不再用人工，漫长的夏天就是好逸恶劳者八卦闲扯、造谣生事的沃土。杜大伟在小集的树荫下，也总会被人拿来人开玩笑。说：“你舒服啊，啥也不用干，有人养着。”
　　“听人说的林静一个月能挣几千块，让你打个小麻将还说输不起?”邻居马蓉造谣总是忘不了先说是听人说的。具体听谁说的杜大伟没有问她，但这话令他十分不舒服。
　　他算着林静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寄钱来信了，如果不是自己时不时找点儿零工干，这日子都没法过了。他回到家躺到床上，把马蓉的话一遍一遍回放，不觉怒火难遏。林静信上说培训完做育儿嫂工资就能挣六百了，可张菊香说培训完工资至少得一千。在他看来这可不是小事情，他想得必须想办法知道到底多少。以他对林静十年夫妻的了解，林静是不会给他说谎的。但问题怎么就不寄回家了呢？这个问题让他寝食难安。最后想起来了，上老丈人家去，肯定能探听到一些消息。
　　
　　四
　　
　　林静一有空得赶紧给家里打个电话，乐乐家的也随时都能打。但她自觉不打太勤，一周打一次，接一次儿子打来的，就已经很满足了。她兴奋地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人却是她老公杜大伟。夫妻俩七八个月没有见面，也没说过话，一时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杜大伟想马上张口问工资多少，但是迫于俩老人在旁边，就又合上了嘴。
　　还是林静抑制不住兴奋，她知道爸妈也在旁边听，就大声地说：“我因为现在看孩子忙得很，就没顾上打电话写信，两个月挣了一千二百块，工资也没顾上寄。”
　　杜大伟就说：“你给我寄一千吧，二百你留着自己用，以前都没买过衣服，现在有空了出去买点儿新衣裳。”
　　他这样说话，老两口在旁边也高兴，听得林静也心里暖暖的。
　　“人家给我的旧衣裳也都很好哩，我花钱也就休息的时候，在外面吃顿中午饭。你用这钱买个洗衣机，给阳阳勤换洗衣服。穿的干干净净人才有自信。床单被罩勤换洗、勤晒着点。”
　　“中中，收到钱我就去镇上买，你放心哈。你给爸妈说点儿话吧。”
　　解开心中疑惑的杜大伟如释重负，吃完饭，轻松地骑车回家去了。知道了女儿挣的越来越多，老两口也开心且放了心。林妈妈胆囊炎这两天又犯了，看到女婿女儿和和睦睦地说话，紧皱的愁眉也舒展开了。
　　放下电话的林静，心事却又袭来。自己老瞒着父母，工资就得如数上交给杜大伟，因为她知道爸妈绝对不允许自己攒私房钱，那样就说明自己闺女不是一心过日子。但要是一下给杜大伟寄回去一千块钱，他肯定要不多长时间就挥霍一空。而要不给他吧?又已经说完给他了！算了吧，就算离了婚也得给孩子抚养费呀，况且还没离婚呢?家里一切都好，能让儿子吃好，就会让她感到踏实，放心，值得。
　　静下心把事情想明白了，就无怨无悔的把钱寄了回去。
　　
　　五
　　
　　培训之后，育儿嫂和月嫂又单分出了一个待岗室，也有个单独的宿舍，这让好多人有点飘飘然的样子。去水房打水趾高气扬，看人居高临下的姿态。林静从小就温和善良，最看不惯扒高踩底之人。她休息时也大多依旧坐在大待岗室的角落里，一手拿本一手握笔，低头沉思。桂清让她过去，而她只沉浸在一首小诗里——《我的远方，我的向往》：
　　秋来时的天
　　雏菊已开遍山岗
　　蓝天白云下
　　一切都清清爽爽
　　我的远方
　　似乎还在更远的地方
　　
　　我的远方
　　应该有明朗的诗
　　我还需要力量
　　搬走压在心里的石头
　　扫尽层层经年的尘垢
　　疗愈好一切的创伤
　　
　　我向往着
　　积攒足够的热情
　　在都市喧嚣的缝隙生长
　　寻一隅属于自己的天地
　　哪怕有个干净的角落
　　能成全我把内心滋养
　　桂清无奈地瘪瘪嘴，又笑了笑走开。看她一个人过来的秋媛，吐出个瓜子皮，把脸扭过去。环环说：“哈，我就猜你喊不过来。”
　　“谁都有保持安静的权利，干嘛每个人都要活得一样?”小丫说。
　　“我说人家女人都嫁人你咋不嫁，就想跟别人活得不一样，是吧?”环环紧接着话，又挖苦起了小丫。
　　小丫生气地站起身，走出去。身后传来一声滴滴嘎嘎呵呵的各种笑声。
　　
　　六
　　
　　“林静刚才又写了一首诗，投稿了。”这消息不经而走，仍然是有人质疑，有人嘲笑，有人嫉妒。有人告知了已晋升为主任的李老师，李老师马上踩着她那比以前更高更亮的高跟鞋，咔咔咔地走过来，拍拍林静的肩膀，带有几分威严地说：“喂，这是家政公司，不是诗社。”
　　“老师，难道我们只能默默干活，忍气吞声，不能拥有梦想吗？每个人在这一眼望不到未来的日子里，都应该给自己一个喘息的空间。虽说在用户家得到尊重，也不是百分百自由的，如果在这儿也不能自由放松，那我们在哪儿展现本真的自我?”
　　很多人也围了上来，但是林静却没有畏惧之色，也没有站起来。李老师只能应付道：“如果用户支持你，你可以写。但是，如果有用户因为此事投诉你，也照样开除。”
　　“谢谢老师的提醒，但请您不要这样咄咄逼人。我觉得人生一半要为烟火而谋生，一半应是为热爱而倾注热情。看书学习写东西，这些我一定是在工作之余做。试想我们平时不学习怎么能提高？我想即便因为这个我被开除了，也比小偷小摸，好吃赖做，虐待老人和孩子的光荣。我是自律的，知道自己能干啥不能干啥，一切随缘吧。”林静面带浅浅的微笑，平静地说。一连说这么多话，大家都陌生人似的看着她。她也情不自禁地带出了几分坚定，几分反驳欲。来京半年，她已经想冲破处处的拘束，让自己尽量舒畅一点儿地活着。
　　李老师也无言以对，只好悻悻而去。
　　
　　七
　　
　　任何职业，能力是立身之本，而人品是最硬的底牌。环环虽说上户快但下户也快，接连换户，心烦气燥。早上不到七点，她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不想下午用户又来公司，投诉她带孩子出去玩儿，跟其他保姆聚众聊天，孩子掉进了水里被人捞上来，她还不知道。用户说她，她还反驳说自己要有人身自由，大吵了一架，就被辞退了。
　　用户专程跑来投诉了，看来要被开除了！她赶紧找到林静帮写个检查，交到了办公室。
　　这边接待室，晋升为经理的王老师忙给用户沏茶、道歉，并说：“这个服务员人是很好，只是脾气有点轴。也是疏忽大意了，既然孩子平安，您就别生气了。相信这件事也是给她和其他服务员上了一课，以后绝对不会再出现类似事件。”
　　劝好了用户，送走，王老师就找环环谈话。
　　林静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也为王老师的晋升而高兴。这么年轻能当上万人之上的经理必有过人之处，但她并不再去主动上前表示恭喜。她觉得远远看她成功、为她加油，比与之套近乎更妥当。她觉得自己也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与领导保持距离是不让领导难堪，自己也坦荡。而且也更明白：像环环一样靠给个别老师买水果、走关系得到的签单上户机会，大家都心知肚明，摔了跟头也是净让人看笑话。
　　在座的大家，心情其实是一样的，家里的情况也都大同小异。但是就是有人谦卑，有人高傲，而事实证明谦卑的不见得不好上户，高傲的不见得真有能力。用户的眼睛也是雪亮的，穿着土气的，眼睛里闪着善良之光的人，永远会被及时发现。而那些穿着很时尚，又伶牙俐齿的人却鲜有人问津。所以王老师对大家说：“任何时候，大家都要保持农村妇女的质朴和善良。本分地做人，永远胜过花言巧语。”
　　环环低着头，靠角落与林静坐在一起，红着脸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