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大家的预感没错，是盖房的石匠和日本兵交了火。
　　那天，智田归一限小板正雄十天之内组织一支进山部队，要求各兵种齐全，小板正雄接到命令后仅用一周时间便准备完毕，前来请示智田何时出发。
　　智田看看天色，说：“据侦察兵的报告，山中村民有所警觉，现在天色尚早，这样大张旗鼓的进山，容易遭到抵抗，所以我们要出其不意，最好等晚上他们睡着后再进山，小板正雄，让士兵们白天睡觉，今晚六点出发。”
　　“哈一！”
　　就这样，他们在黄昏时分悄无声息地到了山口附近，智田拿起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山里的动静，尤其是那座刚刚建成的石头房子。山中万籁俱寂，晚霞铺满天空，偶有鸦雀驮着霞光投入林中，绕树而鸣，似无枝可栖。这让他想起大学时在培训班里学过的中国古诗里的一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而现在，他要带兵要抢夺这个国家的财产，甚至要屠杀这里的无辜百姓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就会不自主的颤动一下，脑子里就跳出“刽子手”三个字。
　　他从望远镜里看了很久，没有发现异常，便命令部队进山。
　　石头房子就建在距山口一公里左右的小山顶上，这座小山仅四十米高，却像屏风一样横在山口与大山之间，所以当地人都叫它屏风山，是进入大山的必由之路，只有翻过这座山才能进到大山里。当智田部队进入山口的时候，已经被留在房子里的朱万良发现了。
　　几天前，他和哥哥朱万军还有朱尊贺三个人背过来六条枪，一箱子弹，昨天，朱尊贺和朱万军回村里开会，特地嘱咐他提高警惕，防止敌人偷袭。朱万良兄弟俩以前在山里打猎，是山中有名的猎手，仍保留着打猎的基本素质，知道打猎最好的办法是伏击，追着猎物打可不是好办法，再加上自己这一方人手少，军事素质差，非以逸待劳不可。六条枪，他一条，朱大麻一条，另外四条暂时给了朱四宝和朱石宝等四个胆大的石匠，其余石匠都到第四座石头房子那里去了，六人就在这座小山上轮换着值班。
　　朱万良发现日军后，赶紧把其余五人叫过来，指给他们看，然后让朱大麻和他一起在石头房子这里，派嘎子和顺子到右侧，朱四宝和朱石宝兄弟俩去左侧，分开五十米，隐藏到半山腰的灌木丛里，敌人离近了，朱万良和朱大麻先开火，把敌人吸引过来，等敌人冲上半山腰时，其他四人再从侧面袭击敌人，这样可成犄角之势，既可以打击敌人，又可避免被敌人包围。
　　日军趁着天黑，沿着山间小路往上走，边走边警惕地向四周搜索，偶尔停下来听一听周围有没有异常的响动。走在后面的几个士兵把枪口始终对准石头房子的方向，以免战斗打响时慌乱中找不到方向。技术兵背着勘探设备的零件，后勤兵背着锅灶和粮食，医护兵背着急救器械和药品，他们走在最后。
　　为首的日本兵端着枪，神经绷的紧紧，刚走到半山腰，突然从灌木丛里窜出一只野兔，吓得他大叫一声，情急之下开了一枪。枪声一响，朱万良以为日军已经发现了隐藏的弟兄，随即朝那个日本兵开了枪，正中他的胸口，日本兵踉跄几步，一头栽倒在地。紧接着，朱万良又打出第二枪，却没有打中，警惕的日军在第一声枪响时已经就地卧倒或背在树后，他们没有对第一名士兵施救，因为那里地势开阔，而且已经成为吸引火力的焦点。他们离开小路，开始沿着山坡向上冲，后面的士兵开始向石头房子那里放枪，一时间枪声像鞭炮一样响个不停，林子里一条条红线飞舞，子弹打在石头上，溅起一片火星。
　　左右两侧埋伏的人员见打起来了，也不管打中打不中，瞄着黑影就开枪，“啪，啪，啪啪啪……”，日军有些猝不及防，事先没想到还有人从侧面袭击，虽然没有击中，但队形已被打乱。
　　智田已经从刚开始的惊愕中冷静下来，他仔细听了听，发现对方枪声稀疏，而且缺少章法，显得有些慌乱，他判断对方人员很少且军事素质较差，于是他下令稳住队形，加强攻击，从左右两翼向上包抄。
　　很快日军便发现打枪的来源，两名日本兵用步枪射击，压制火力，另外几名日军贴近地面向右侧包抄，负责右侧阻击的嘎子和顺子躲在一块石头后面，被火力压的抬不起头来，日军进攻很快，不到几分钟便攻到距他们十米远的地方，两人见势不妙，跃起来就往山上跑，这下目标全部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中，“啪，啪”两声枪响，嘎子和顺子应声倒地，日本兵随即冲上来，朝两人补了两枪，嘎子和顺子就这样惨死在日军的枪弹之下。随后，日军在附近搜索，没有发现其他人员，开始向中间合围。
　　左侧情况与右侧相似，朱四宝和朱石宝见下面黑压压的人影往上冲，背在一棵树后面向下射击，但因为林木太密，都没有击中，反而暴露了隐身地点，把敌人吸引了过来，但因为这边树木太多，敌人也没有击中他们。双方相持了几分钟，敌人渐渐侦知他们只有两人，于是大胆地包抄上来，朱四宝胆子极大，边打边借着大树的掩护向下冲，以便离敌人离一些更容易击中，敌人也利用大树的掩护向上冲，眼看双方距离只有四、五米了，还是谁都不能将对方击中，朱石宝见哥哥冲了下去，他从另一边也往下冲，这样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打法让敌人始终无法确定射击来源，黑暗之中，人多反而容易误伤，优势竟转变为劣势，纠缠了几分钟后，两人竟插到日军的阵地里面，形成混战，这样敌我难辨，让日军十分头痛。
　　智田见左侧已经结束战斗，右侧仍然缠斗不休，大为光火，令日本兵停止放枪，一时间战场竟沉寂下来，此时若朱四宝和朱石宝兄弟再打枪就很容易暴露目标，可是这兄弟俩十分机灵，等日军的枪声停歇，他们也钻进树丛里面躲了起来。日军一时消灭不了目标，也不敢轻易往山上进攻，以免腹背受敌。
　　虽然没有消灭右翼的敌人，但很快智田就判断出，右侧最多也只有两三人，为了节省时间，他思忖片刻，下令留下十名战斗队员断后，其余人员继续向山上进攻，山炮队做好炮击准备，一旦石头房子不能攻下，就用山炮炸掉。
　　此时朱万良和朱大麻正守在石头房子里，他们听到左侧阵地枪声停了下来，知道嘎子和顺子已经凶多吉少。过了一会儿，右侧阵地的枪声不断向下移动，不久之后，枪声也沉寂下来，猜想朱四宝和朱石宝兄弟也遭遇不测，心中十分难过和紧张。他们握紧枪支，眼睛盯着山下的小路。一股日军又摸上来了，“啪，啪”，朱万良连射两枪，可是，狡猾的日本兵只要看到前面有火光闪动，就瞬间伏到地上，所以两枪都没有打中，在打枪的间歇，敌人就又往前进了两米。就这样一点一点地爬动，日军很快便接近了石头房子。
　　一匣子弹全打光了，除了第一颗命中一个敌人之外，再也没有射中一人，“他妈的，这帮畜生比猎物可狡猾多了！”朱万良想。这对他猎人的身份简直就是一种侮辱！朱万良豁出去了，他从腰里抽出刺刀，装到了步枪上面，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我赚一个，今天我就把这百十斤交到这了，决不后退！
　　朱大麻直到现在也一枪未放，见朱万良装上了刺刀，他哆嗦着也从腰里抽出刺刀，装了上去。朱万良看他一眼，摇摇头说：“大麻，我拼命，你不要拼，咱们得留一个送信的呀，你赶紧从后门逃走，回去送信去吧，告诉他们日本兵进山了，好让乡亲们有个准备，赶紧躲起来，要不日本兵进了村不定要杀多少人哪。”
　　大麻哆哆嗦嗦站起来，话就更说不利索了：“叔，你你你，你你，你先顶，顶顶，顶着，我我我，我这就，回回回，回去，送——信。”说完，扭头就跑，枪也不要了。正在这时，就听有纷乱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紧接着，山下面就冒出一溜人影来，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大麻揉了揉眼睛，也没看清，及至那帮人到了近前，他才认出，原来是朱尊昌带着民兵来了！大麻一见救兵来了，精神瞬间松驰下来，人一下子瘫倒在石头房子跟前。
　　朱尊昌在路上听着枪声激烈，心急如焚，恨不到插翅飞过这段山路，他知道日军一旦占领这个咽喉要冲，再往后的防守就会难上加难，所以一到石头房子这，他也顾不上瘫倒的朱大麻，直接冲进房子里，正好看到朱万良正准备冲出去拼刺命，朱尊昌一把从后面把他摁住，说道：“别动，我们来了！”
　　朱万良扭头看到朱尊贺，激动地用力砸了他一拳，两人虽然辈份有别，但岁数相仿，所以更像兄弟，没有时间多交流，朱尊昌当即子弹上膛，“啪”的一声，打出第一枪，向后挥手：“都散开，卧倒！”一群人乱哄哄地从石头房子里出来直着身子往两边跑，急得朱尊昌大喊：“快趴下，趴下！卧倒就是趴下的意思！”幸亏人们都在房子的阴影中，日军一时没有看清，所以并没有朝他们射击。
　　这时，这伙人才听懂了朱尊昌的意思，接二边三的趴在地上。这时日军已经冲到半山腰，距山顶不过十米之遥，只需几步，就可以冲上去，占领石头房子。朱尊昌大声喊道：“开枪，打呀！”上午临时教的打枪此时起上了作用，也不管瞄没瞄准，对着下面可疑的黑影就开了枪，刹那间，“乒乒乓乓”的枪声响成一片。
　　骤然间，智田听到上面枪声大作，吓了一跳，以为前面遇到了伏兵，难道前面对手用的是诱敌深入的战术？这样一想，心里便担心起来，生怕其他没有搜索到的地方也有伏兵，如果同时向他攻击，必然腹背受敌，这里又没有制高点，到时候难以固守待援，就有全军覆没的风险，于是他下令后撤。
　　日军边还击边向后撤，等撤到山脚下，各队清点人数，发现失踪两名士兵，估计已经阵亡。智田抬头朝山顶望望，黑黢黢的一片，上面的人没有追击，枪声也渐渐停歇下来，枪声到最后显得杂乱无章，很显然是村民组织的乌合之众，智田这才放下心来，但为万全起见，他准备撤出山口，待天明发动第二次进攻。如果没有抵抗，夜间进山无疑是正确选择，但是有了抵抗，白天反而更有利于日军的活动。
　　这一小股日军后队变前队，准备退出山口，快到半壁山处的时候，突然从路旁的树林里响起了枪声，有人伏击！日本兵迅速卧倒，朝着打枪的方向还击，枪声又“乒乒乓乓”地响成一片，这次林中的火力明显比山上的火力要凶猛很多，智田甚至听到了轻机枪的“哒哒”声，山炮队朝林中机枪的位置开了几炮，几段树木被崩向天空，机枪短暂停止后又“哒哒哒”的响起来，一时间日军被困在山口无法脱身。
　　智田明白，这是遇上正规军了，工兵小队迅速挖起战壕，不到一刻钟，一条浅浅的战壕便挖好了，日本兵伏到壕沟里开始向外射击，对方火力渐渐消弱，半壁山那里也有一条轻机枪“哒哒哒”响着，不断喷吐着火舌。有日本兵向半壁山下面投掷了手雷，随着几声剧烈的爆炸声，那棵长在半壁山上的神掌松被气浪打到，翻着跟斗从上面跌落下来，可惜这棵近千年的神掌松被日军催毁了。爆炸声之后，山口处的火力被打哑了，后面的日军怪叫着冲上去，用火焰喷射器朝山口树林中喷射，林中瞬间燃起大火，烈焰冲天，映红了半个天空，林中有几个黑影在火光中遁去……困兽犹斗，日军奋力作战，凭借强大的火力和有效的组织，用了半个时辰，终于从半壁山打开缺口，突围而去。
　　山下枪声响起的时候，朱尊昌他们也十分疑惑，怎么回事？下边没有自己人啊，怎么干起来了，谁跟谁打起来了？有心趁乱下去捞一把便宜，转念一想，自己的人军事素质低下，没准下山找不到便宜，反而吃了亏呢，于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其实，这股和日军交火的是三十八团的残余部队，那天根宝见鸦雀北飞，忽然冒出个念头：不是军队没有落脚点吗？现在刀疤脸做主，不如劝他带着军队北归返回大山，去自己家乡驻扎，这样以来，自己能回家，家乡也有军队保护，军队也有了给养，岂不是一举三得？他越想越对，于是就把这个主意给刀疤脸班长说了。
　　刀疤脸听了，起初并不乐意，心想舍去大部队，去一个穷乡僻壤，这不是等于落草为寇了吗？虽然吃了败仗，但也是国军啊，是有番号的。但不去那里，又能去哪里呢？如果继续南下，在日军的包围圈里奔波，断粮断炊，再遇到一支日本兵，这支饥疲部队，恐怕会全军覆没。反复权衡利弊，最终他答应了根宝，于是趁月黑风高，这支军队悄悄从山丘上溜走，奔北边来了。
　　怕遭遇日军，根宝做向导，避开大路，专拣小路行军，约莫往北走了五天，这天傍晚，根宝的眼睛正在搜寻周围熟悉的参照物，忽然看到了在霞光里高耸的半壁山，还有那棵悬在半空的神掌松，正值日落，彩霞满天，半壁山红的像披了一件绸缎似的，见此情景，根宝眼泪差点掉下来，经历一番生死劫，总算到家啦，总算活着回来啦！
　　几天的连续行军，让士兵们疲惫不堪，听说到了目的地，所有人都精神一振，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大家高高兴刚要进山口，忽然听到里面响起了枪声，开始零星，后来竟十分激烈，显然交战双方的人数不少，大家正疑惑间，突然有两个人从不远处的草丛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提着枪，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什么人？放下枪！”带队的士兵举枪对准两人。
　　“别开枪，是自己人！山里的老乡！”两人把枪举过头顶，以示没有恶意。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山上跑下来的朱四宝和朱石宝，兄弟两人边打边往山下冲，一直冲到了山下，幸运的是，两人没有受伤，他们在林中躲了一会儿，见敌人没有追来，两人就从藏身地往山口跑去。快到山口的时候，迎面走来一队士兵，两人吓了一跳，以为又来了一队日本兵，赶紧就近躲进蒿草里，等军队走近了才发现这些人都身穿国军的服装，正在这时，山上的枪声又变得激烈起来，念及朱万良的安危，大着胆子走出来向国军求救，再怎么样，都是中国人，血浓于水啊，他们没有理由见死不救。
　　两人被下了枪，士兵押着他们去见刀疤脸班长，正当刀疤脸问话的时候，借着黄昏的微光，站在旁边的根宝认出了他俩，惊喜地说道：“哈，这不是四宝和石宝兄弟吗？”两人听见有人叫他们的名字，转头一看，是个普通士兵，根宝见他们没认他来，便把帽子摘掉，俩人才认出了根宝，大为惊喜，来不及寒喧，急忙说道：“是根宝哥啊，没想到在这碰见你，太好啦，日本人正在前面攻打石头房子呢，上面就剩朱万良一人了，快救救他吧！”话音未落，就听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枪声，枪声又从密集变得稀疏，刀疤脸赶紧让人藏在路边的杂树丛中，过了一会儿，就见一伙人顺着大路跑过来，从衣服和身形来看，是日本人！就这样，三十八团残余军队意外地打了一次伏击战。
　　现在日军突围而去，经此一战，国军又损失十几名弟兄，见天色已晚，自己又是一支饥疲残军，所以也不敢追击，稍作休整，继续往屏风山走去，不一会就到了山脚下。因为怕对方误会，先让根宝、四宝和石宝上去讲明情况后，刀疤脸他们再上山。
　　三人上山见到了朱尊贺，朱尊贺一听来了援军，喜不自胜，亲自下山迎接他们，很快，两队人马就在山顶会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