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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村里人都知道八只眼调查脚印的事。茶余饭后，喜欢凑热闹的人主动找到八只眼，故意把脚伸到他面前，抬得高高的，让他仔细看。八只眼也不客气，果真仔仔细细看一番。有人奚落八只眼，如果他找到盗贼，得到一百块赏钱，得给村里人一点好处。八只眼说，他可以给每家每户无偿干一天活，人们嗤之以鼻。
　　设坛作法后的第二天，十宝的第二个预言并没有应验，但他并不灰心。有人奚落十宝，“看来神仙不愿意帮你的忙，你白辛苦一场”。十宝说，“不是不报，而是时辰不到，时辰一到，必定会报”。人们对十宝的话将信将疑，因为十宝毕竟是一个活魂，他可以给人看病，有的病甚至手到病除，因此他的法力不可小觑。时过三日，十宝的话不见应验，人们又怀疑起来。看到人们将信将疑，十宝当着几个人的面许下诺言，三日之内必见分晓。人们嘲笑一通十宝，翘首以待。
　　四羊早早起来，扛着锄头准备去锄地。他把锄头靠在院子外边的厕所墙边，准备进厕所小解，无意间侧着身子往二财主家看了一眼，看见二财主正在扫院子。二财主是个很勤快的人，每天总是早起晚睡，一年到头，天天如此，因此六畜兴旺，五谷满仓，田地有几十垧，是名副其实的殷实人家。三财主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过去自家跟他差不多，现在二财主日渐兴盛，而自家却走下坡路。其实，村里人都明白，二财主勤劳，而三财主却坐吃山空，自然盛衰不一。山里的土财主，没有意外横财，只靠实打实地苦熬苦挣。二财主很羡慕大财主的财富，决心通过他和两个儿子的苦心经营超过大财主，从而占据村里第一把交椅，因此日日操劳。
　　四羊小解后，扛起锄头要去锄地，忽然听见二财主在院子里大声嚷叫。四羊没在意，以为二财主在叫骂家里的畜生。后来看见二财主站在院子的墙根下不停地跺脚，不停地大声向家里的人喊叫。一会儿，家里的人都跑出门来，跑到院子外的墙根下，一齐看着院墙上的一个洞。四羊不解，墙上的一个洞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好奇心驱使他走到二财主家的脑畔上，往下一看，他突然明白了，原来院墙里藏着东西，现在却空空如也。
　　二财主骂：“不知道哪个黑心贼偷了我的宝贝，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四羊问：“丢了什么东西？”
　　二财主说：“值钱的东西。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二财主跺了一通脚，像泄了气的气球，蹲在地上。
　　二财主的婆姨哭叫着：“我家祖辈传下来的宝贝，被黑心贼一把掏走了，太狠毒了！这叫我们以后怎么做人。”
　　二财主的两个儿子紧握着拳头，怒不可遏，声称找到强盗，要抽筋扒皮。
　　一会儿，二财主家的院子外聚集了很多人，大家都来看热闹，但被二财主挡在一丈开外。有的瞅着墙上的洞不言语，有的安慰二财主，有的安慰二财主的婆姨，有的为二财主愤愤不平，有的骂强盗太狠心了。
　　四羊下了脑畔，走到二财主家的院子外面，站在墙根下，仔细看墙上的洞。只见墙上一人高的地方，被挖开了一个洞，洞空空的。原来，强盗在黑夜从墙外挖洞盗走了宝贝，从院子里看，院墙完好无损。人们惊叹，强盗太聪明了，不知他如何知道墙里藏着东西。人们怪二财主太大意了，怎么能把很值钱的东西藏在一个两面裸露的墙里。
　　当初三财主家丢了宝贝，二财主一直心神不安。他和三财主一样，知道世道不宁，钱财绝不能放在家里。如若放在家里，无异于给日本人和国民党积攒钱财。世道混乱，最提心吊胆的不是一般老百姓，而是殷实人家。原先，二财主把自家的那件宝贝藏在院子外面的一棵大枣树下，得知三财主的宝贝藏在抬眼看不见的柴窑里丢了，所以他从大枣树下挖出宝贝，转移到院墙里。他以为藏在院墙里，就跟放在眼前一样，家里人随时可以监视，随时可以知晓宝贝的有无。为了找一处藏宝的好地方，他跟两个儿子着实商量了整整一个晚上，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到底丢了宝。
　　二财主愤恨一通后，思考如何找回宝贝，他不能让这件祖传的宝贝落到别人手里，他得想办法找回来。一番思忖后，他对二儿子二老二说：“去找八只眼。”
　　八只眼正在自家地里锄谷子，二老二气喘吁吁跑到地里，说：“你快回去，我爹找你。”
　　“有什么要紧事？我在锄谷子，现在不锄，再过几天就荒了。”
　　“我家的宝贝丢了，我爹找你。”
　　八只眼问：“什么宝贝？”
　　二老二说：“夜光杯。”
　　八只眼说：“你家也有夜光杯？”
　　二老二说：“是的。祖辈传下来的。”
　　闻听此言，八只眼心里明白了，赶紧擦掉锄上的泥土，跟着二老二回村。
　　八只眼赶到二财主家时，看热闹的人早已散了，只有二财主还守在院墙外，眼巴巴地盯着空空的墙洞发呆。看见八只眼来了，二财主像看见了救星，说：“我又遇到倒霉事了，宝贝丢了。”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是夜光杯吗？”
　　“是的。那东西很值钱，只好又求你帮忙了。”
　　“别客气，左邻右舍，应该的。墙下有闲人的脚印吗？”
　　“没有。只有我的脚印。”
　　八只眼走到洞墙下，低头仔细察看。他察看后发现，一丈开外的脚印很多，已经被看热闹的人踩得一塌糊涂，根本无法辨认，墙洞底下的地面被二财主保护得很好。二财主经过上次丢驴的事，懂得了保护脚印的重要性。八只眼弯着腰仔细察看了一会儿，叹息一声。看见八只眼叹息，二财主心里凉了半截。他赶忙问：“看不清楚吗？”
　　“是。只看清楚你的脚印，那个人的脚印只能看清前半截，脚后跟部分看不清，判断不出脚大小。”
　　“你再仔细看看。”
　　八只眼又弯着腰仔细看了几遍，还是看不清。他沿着院墙两边的路仔细看了几遍，依然没有发现类似的脚印。
　　八只眼说：“如果没有那么多的人来看，兴许能找到他的完整脚印。”
　　“我拦不住他们，没有办法。我们进屋合计一下，我一定要找回这件宝。”
　　八只眼跟着二财主进屋，看见二财主的婆姨在抹眼泪，便安慰了几句。
　　二财主说：“哭有什么用，能把宝贝哭回来吗？赶紧给八只眼和面吃。”
　　八只眼坐在炕楞上，肚子立刻叫了起来。他在等着吃两碗又白又筋道的白面面条。
　　
　　12
　　
　　没有几天工夫，村里两个财主相继失宝，人心鼎沸，议论纷纷。家里有几个钱的人都不敢将钱藏在门外，有将钱财藏在门外的都重新挖出来，藏到屋里最隐蔽的地方。人们都说，过去村里平平静静，很少丢失钱财，现在到底怎么了。有人怀疑村里来了江洋大盗，搅乱了平静。有人坚持说，偷盗之事是村里人所为，因世道混乱致人心变态，这才做出种种恶事。村里人议论最多的人莫过于四羊五虎和六狗，因为他们自称手里有几百块银元。七颗心怀疑他们，十宝怀疑他们，尽管八只眼没有吐露口风，似乎也将他们列入怀疑对象。四羊找到五虎和六狗，说：“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村里人的眼睛都盯着我们，我们怎么过日子？”六狗说：“无妨，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听人们的闲言碎语，身正不怕影子歪。”五虎也说：“他们怀疑我们，有证据吗？口说无凭，何以服人。如果有人血口喷人，我跟他理论，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十宝耐心等了两天，一心想从五虎几个人身上应验自己的谶言。第三天眼看也要过去了，还没有一点动静，反倒引出了又一宗失宝案。这几天，他无心去地里干活，只闷在家里琢磨。他把二财主失宝案跟自家的失宝案连在一起，思来想去，想理出头绪。正在他低头沉思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打乱了他的思绪。他抬头一看，来人是村里九蛋的婆姨大脚丫。大脚丫哭哭啼啼，十宝心里一阵高兴。
　　“别哭，什么事？”十宝问。
　　“我家的小儿子病了。早晨还好好的，有精有神，这会儿无精打采，浑身软不拉耷的，一会儿不如一会儿，怕是不行了。你去看看。”
　　十宝一听，有点泄气，以为是九蛋出毛病了。虽说十宝是财主家的公子，但凡村里有人喊他去看病，无论贵贱，他一口应承，从不推辞。看见大脚丫急得涕泪交流，他赶紧下了炕，穿上鞋，跟着大脚丫走。大脚丫住在后村，要爬一个很长的坡才能到，大脚丫走得快，十宝只好加快脚步。
　　一会儿，二人到了大脚丫家。十宝进门一看，看见大脚丫的孩子躺在炕上，合着眼，没有一点动静。大脚丫喊了一声孩子，孩子没有任何反应。大脚丫更着急了，又抹起眼泪来。十宝伸手摇了摇孩子的身子，孩子还是没有反应。十宝说：“孩子病得不轻，要赶紧施救。”
　　十宝从家走的时候，顺手带了毛笔和墨，这两样东西是他给人看病必带的东西。十宝吩咐大脚丫赶紧拿一碗干净的水和一张黄表来。十宝用清水磨好墨，调好笔，身子伏在炕上，在黄表上画了一个大大的护符。大脚丫低头看，护符像字不是字，像画不是画，看得好奇。十宝吩咐大脚丫再拿一碗水和几炷香来，大脚丫赶紧找来。
　　十宝走到灶台前，那里有一个神位。十宝口中念念有词，大脚丫听不清楚是什么词。她看见十宝念完词后，点上香，把香插在香炉里，然后点着画有护符的黄表。黄表火燎之后，化为轻飘飘的黑灰。十宝对着黑灰念诵一通，用手将黑灰拈入清水碗里。
　　“要喝进去吗？”大脚丫战战兢兢地问。
　　“小孩子，能喝就喝进去。如果喝不进去，也无妨。只是你要对着神位，叩几个响头。”
　　大脚丫走到灶台前，连叩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
　　“会好吗？”
　　“会好的，不用操心，两个时辰后就会好起来。”
　　大脚丫笑了。
　　十宝走到炕楞边，俯身看了看孩子，孩子沉稳地睡着，无声无息。十宝在孩子的手、手腕附近和头上乱捏一通，嘱咐道：“过一会儿把护符水给孩子喝了。”
　　“孩子到底得的什么病？”
　　十宝看了大脚丫一眼，说：“天机不可泄露，自然有人代孩子受罪。此人受罪之时，也就是孩子病好之时，莫担心。”
　　“是孩子的魂被人抱走了吗？”
　　“不可泄露，否则我会遭殃。一定有人会替孩子受罪，你放心。”
　　十宝走后，大脚丫给孩子喂了一点护符水，看见孩子依旧要死不活的，便去做家务活。半个时辰过去了，大脚丫又看了一下孩子，孩子依旧不见好转。她又去做家务活。做完活，大脚丫内急，赶紧跑到院子外面的厕所解急。她刚蹲下身子，就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叫声。她不想理会，可哭喊声接连不断。她解完手站起来，辨别哭喊声的方向，发现哭喊声来自离她家不远的狗毛家。她很奇怪，大天白日，这混账婆姨哭什么，她听得心烦。女人总是好奇，大脚丫也不例外。她转念一想，这婆姨到底在哭什么，不妨去看看。她提好裤子，快步走到狗毛家的院子里，想看个究竟。
　　狗毛的婆姨哭骂：“好狠心的东西，你饶了我吧。你已经折腾了我半个时辰，还要折腾下去吗？”
　　大脚丫想，谁在折腾她呢？会不会是狗毛在折腾她？难道晚上没折腾够，白天还要折腾吗？
　　大脚丫看看四周没有人，便蹑手蹑脚，悄悄走到狗毛家的窗户下。她从窗户上的缝隙往里瞅，看见狗毛的婆姨躺在炕上乱滚，衣衫不整，一边滚，一边唠叨不停，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狗毛的婆姨哭喊：“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你惩罚我，我不怨恨，你不要让我再受苦了。我把他的魂还回去不就行了？我不会有下次了。”
　　大脚丫一听，火冒三丈，原来是这个不要脸的婆姨抱走了自己孩子的魂。她真想冲进去撕她几把。这时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十宝施法折磨她，她才这么痛苦。也罢，既然有十宝对付她，自己何苦出手？她看着狗毛的婆姨滚来滚去，心里很过瘾，心想谁让你干缺德事。她希望十宝多折腾她一会儿，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才好。
　　大脚丫回到家，看见炕上的孩子睁开了眼，喊着要喝水。她赶紧给孩子喂了半碗水。喝水之后，他看见孩子眼睛一眨一眨，精神好点了。过了一阵，孩子喊着要起来。她赶紧把孩子扶起来，孩子坐在炕上，愣愣的，如梦初醒。又过了一阵，孩子喊着要吃东西。她赶紧从墙上挂着的竹篮里取出半块干馒头递给孩子，孩子狼吞虎咽，她这才想起孩子一天没有吃饭了。看见孩子好转了，她才知道十宝的本事真厉害，她想给十宝几个钱，家里没有钱，于是想蒸几个馒头送给十宝，了却人情。
　　十宝离开大脚丫家回家，路上碰见五虎挑着一担毛粪。十宝跟五虎打个招呼，说：“走慢点，小心伤着腿脚。”
　　五虎听出了十宝的弦外之音，停住脚，嘿嘿一笑，说：“我的腿脚好，伤不了。只是你的宝贝经不起折腾，怕是找不回来了。”
　　十宝说：“骑驴看唱本，我们走着瞧。”
　　五虎说一声“好”，挑着担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