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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夜光杯里的黑影 作者:碾子 发布时间:2023-12-27 10:47:18 字数:5979
引子
公元二零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是十宝的九十五岁生日。他光着身子躺在被窝里,一半清醒,一半糊涂。清醒时,他摸着自己赤条条的身子,想到自己赤条条来到人间,除了孩童时在白天享受过短暂的赤身裸体的快乐,后来从未在白天有过如此的快乐。一转眼,将近一百年过去了,自己还有多少活头?他从被窝里伸出十个指头,竖在自己面前,看见自己苍老的十指青筋暴突,不胜凄凉。他用一个指头在另一只手指上点来点去,口中念念有词。他在用自己的手指掐算自己的寿命,看自己还有几天活头。他掐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不相信掐算的结果。难道只有几天的活头吗?不可能。九十五年都过来了,难道就活不过今年吗?他有一个愿望,就是活到九十六岁。再活一年,不算奢望吧?他问自己。当然不算奢望,村里有人活过了一百岁。
十宝摸了一把胳臂上松弛的皮肤,摇摇头。人生有命,怎么会不相信命运,与命运抗争?老天让你三更死,你不会活到大天明。他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这时他才明白命运和归宿的含义。天意不可违,归宿必然来。他不怕死,但想到日后天天要与阎王小鬼打交道,心里有点不舒服,他不知道被阎王叫去后如何处置自己。唉!随便吧。人活千岁,总有一死。
十宝理智了,清醒了,他要尽快了却那桩心事。那件心事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在他心里整整压了七十年。漫长的七十年,怎么一闪而过?他不相信自己已经九十五岁了,那件往事就像发生在昨天。罢罢罢,不管时间有情与无情,不管还能活多少天,眼下要赶紧处理这件要紧事,了却自己的最后心愿。
“有财,快去叫你叔!”十宝在被窝里喊。
“谁?”有财问。
十宝不吱声,将拇指和食指岔开,像个八字。
“到底是谁?”有财又问。
“你叔。”
”谁?”
“八只眼。”
“叫他做什么?”
“有事。要紧的事!”
“我马上去找。”
“快点!快点!夜光杯!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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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宝清楚地记得,自己二十五岁那年六月,家里的夜光杯丢了,那是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他曾经埋怨父亲不善管理家财,其实他更应该埋怨曾祖父,谁让他在世时总看不惯他的孙子十宝的爹?
十宝家是村里的财主,十宝的父亲人称三财主。十宝的曾祖父挣下了一份不错的家业,十宝的祖父又是清末秀才,家里银光闪耀,书香飘溢,十里八村的人羡慕不已。家财殷实,门庭光耀,十宝的曾祖父常叼着水烟袋,捋着长胡须,欣慰不已。他为儿子科举登第而自豪,也为自己理家有方而自负,就差看到孙子的能耐了。不料孙子十岁时,他却一命呜呼,看不到孙子的前程。不过,活着时他总瞅着孙子的脑袋,看来看去,既不高兴,也不生气。他觉得孙子的头长得不周正,太平庸,没有丝毫突出之处,这让他有点泄气。他总喜欢将孙子的头跟儿子的头相比较,儿子的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孙子的头则尖而长,因此认为孙子的头远不如儿子的头好看。这时,他总会摇头,心里默念,家道千万别在孙子手里败落。为了弥补孙子长相平庸的不足,在孙子三岁时他就教孙子认字。他看不出孙子有什么过人之处,也看不出孙子有什么低人之处,除了摇头还是摇头。他对十宝的爷爷老秀才说,估计我的孙子不会有大出息,管教好你的孙子,让他扩展我的这份家业。老秀才从发黄的书本上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须发皆白的爹,一脸茫然。看见老秀才一副书呆子相,十宝的曾祖父一脸茫然,只好莫名其妙地说:“罢、罢、罢。”
说来也巧,正如十宝的曾祖父所料,他的孙子真的没有一点出息。十宝的祖父考中秀才没几年,中国废除了科举考试,十宝的爹失去了仕途希望,只好待在家里料理家业。十宝的曾祖父常说: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三辈。他想以此激励孙子奋发图强,尽管他知道天命难违。他为什么不把振奋家业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呢?他看见儿子成天总盯着发黄的书本不放,知道儿子只跟方块字有缘,与圆铜钱无缘。儿子潜心于书本,已被书香迷惑,哪有心思去摸铜钱?更不必说五谷杂粮。不过,他不能摇头,因为儿子毕竟考取了秀才,给这个家挣来了荣耀,他自己没有科举及第的本事。他认为孙子没有科举登第的希望,能打理好这份家业也行。老秀才以自己的识文断字自负,却疏于家业的管理。家里常年雇着几个长工,春种秋收还要雇佣几个短工,雇佣长短工的工钱就是一笔不小的花销。遇到好年景,家里略有结余;遇到坏年景,入不敷出。老秀才也想改变这种不良状况,无奈识字有方,经营乏术,家境日渐衰落。后来干脆把家业交给十宝的爹打理,他一心只读圣贤书,十宝的爹成了家里的主人。当手头拮据时,他们只好变卖土地,补给家里日用花销。村里有心人发现,近几年来,他家每年变卖四亩地,这成了三财主家的规矩。
这年开春,三财主家照例卖了四亩地,卖了六十块银元。三财主卖地,初时卖差点的地,逐渐开始卖好点的地。初时四亩地卖五十块银元,刚卖的这四亩地是好地,所以多卖了十块钱。村里人习惯称呼十宝的爹为三财主,称呼十宝的爷爷为老秀才。小时候十宝没有在意人们的称呼,稍大之后对村里人的称呼便怀有敌意,认为三财主的称呼应该给爷爷,爷爷是长辈,爷爷才是一家之主。他曾就此事问过爹,为什么人们大小不分,是不是对爷爷怀有鄙视之意。爹告诉他,你爷爷是个秀才,只知道识文断字,不知道春种秋收,家里的大小事情都要我来打理,我才是名副其实的财主。十宝恍然大悟,认为爹说得有理,也就不再计较人们的称呼。
其时,天下大乱,日本人来了不走,国民党来了乱折腾,共产党来了东一枪西一弹。你方唱罢我登场,哄哄乱天昏地暗,民不聊生。老百姓像地上的老鼠,谁都能踩,日日担惊受怕,朝不虑夕。人们每天都要吃喝拉撒,每天都要柴米油盐,只好睁着眼瞎过日子。最可恨的是半月前日本人来村一趟,打劫了大财主五百块银元,抢走了几十石粮食;勒索了二财主的二百块大洋,抢走了几石上好的豌豆;三财主损失最小,只抢走了几石麦子。为此,村里人心惶惶,家家自危。
三财主手里握着沉甸甸的六十块银元,放到爹的面前让他过目。老秀才看一眼银光闪闪的银元,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随即又飘过一朵阴云。这一切,三财主看得清清楚楚。
“你怎么理家?”老秀才说。
“你不也理家吗?”三财主说。
“我老了。我就喜欢书上那些字,对银元不感兴趣。”
“你一肚子学问都不行,我半肚子乱字能做什么?”
“保管好银元,供今年开销。”
“不好保管。”
“不会保管吗,你?”
“是的。天下乱哄哄的,银元藏哪?”
“放在家里也行,花一块少一块,用不了多久就花完了。关键是家里的那件宝贝,一定要藏好,绝对不能丢,不然我对不起列祖列宗。”
老秀才这才知道,天下乱作一团,藏东西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如果藏在屋里,日本人来了会抢,国民党来了会搜。人家用枪随便一扒拉,东西就会到手。如果藏到屋外,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倒是安全些。
三财主问:“藏哪?”
“你的意思……”老秀才问。
“藏近点。藏远了,不放心,要经常去看,没有那闲工夫。”
“近处有好地方藏吗?”
“院子的墙根下,怎么样?”
“不行。太近,太惹眼。藏在眼皮底下,你总想看,总看会被别人看出破绽。”
“藏哪?”
“藏院子外面。这样你不会总去瞅它,看起来也方便。”
三财主点头。院子外面倒是有几个好藏处,磨盘底下,枣树根下,槐树根下,墙根下,门墩石下,大门天花板里,瓦窑里,柴窑里。如此多的好藏处,让三财主一时拿不定主意。如此小事,如果是在前些年,他自己就可以处理好。现在家境日蹇,花钱都得仔细算计,何况是藏一件值钱的宝贝?如果没藏牢靠,一旦被人盗走,列祖列宗会钻出棺材兴师问罪。他看了老秀才一眼,征求老秀才的意见。
老秀才有点不耐烦,说:“你自己看着办。”
“那就藏到槐树根下。”
“不好。覆盖的新土容易被人看出破绽。”
“门墩石下?”
“不妥。日本人知道咱是财主,随手一搬石头就露馅。”
“瓦窑里?”
“不行。瓦窑在大路口,日过百人,有人进去撒泡尿就会冲出来。”
“柴窑里?”
老秀才沉吟片刻,然后点头:“那倒是个好藏处。柴窑里柴禾多,容易隐藏,上面多盖些柴禾,很严实。即使有人放一把火,也不会露馅。”
“好。银元放在家里,宝贝放在柴窑。”三财主说。
“银元放在家里,用起来方便,一里一外,免得都丢了。”老秀才说。
夜晚,三财主睡到鸡叫头一遍,一咕噜爬起身,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木匣,悄悄开了门。他蹑手蹑脚走到院子里,悄悄抬头向四处张望了一遍,只见周围一片黑,不见一点白。他把小木匣藏在怀里,一只手握着一把小铲子,轻轻打开大门。走出大门后,他再次向四周看看,黑夜里没有一点动静。他轻轻关上大门,转过身,正要移步,突然听见一声响。他缩紧身子,仔细一看,离他几丈远的地方,有一个淡淡的黑影一窜而去。他被吓了一跳,看黑影的大小,估计是一只夜游的猫。他轻手轻脚下了一个小坡,钻进自家的柴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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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丢了!宝贝丢了!”
清晨,刚跑出柴窑的三财主急匆匆跑进院子,跑进老秀才的屋,一脸惊慌。
老秀才盥洗完毕,正坐在炕上看书,听见儿子的喊声,忙从书本上抬起头。他看见儿子站在地上,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什么事?如此慌张。”
“宝贝丢了。”
“不是藏得好好的吗?”
“是藏好了。那也丢了!”
“哦。不翼而飞,其中必有蹊跷,待我看完这篇文章,再行理论。”
“爹!你,你——人家滚油浇心,你却东吴招亲。”
“什么?”
老秀才从书本上抬起头,一脸茫然。突然似乎明白了什么,说:“东吴招亲的人是刘备,我哪有这艳福。滚油浇心,有那么焦心吗?古人云:失财免灾。无庸置疑。”
“你就知道抱着那几本破书看,书上有宝贝吗?那些字能当夜光杯用吗?宝贝丢了你都不着急,越老越糊涂。”
“此话怎讲!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哎!待我看完这篇文章再理论。”
三财主急得直跺脚,最后一脚一使劲,踏坏了半块地砖。三财主气急败坏,转身刚要出门,跟推门进来的婆姨撞了个满怀。婆姨看见三财主满脸火气,问:“出了什么事?”
“天大的事!”
“到底什么事?”
“宝贝丢了!”
“什么?那是件家传宝贝,一夜之间就没了,先人要找我们算账的。我们就是卖几十亩好地也买不来这件宝贝!”
“事到如今,说这些话有什么用?”
“我受不了,我要找三只手算账。”
“你知道哪个是三只手?”
“我有办法。”
三财主的婆姨急匆匆冲出门外,三财主也跟着走出门外。老秀才看见二人出门,知道他们去处理丢宝贝的事,依旧伏在炕桌上读那篇未读完的古文。
三财主在院子里心急火燎,不知道做什么好。突然感到尿急,赶紧跑到茅房,拉开裤子,掏出家伙,等了好久,竟然滴不出一滴尿来。一气之下,三财主骂了一声“不争气的东西”,收拾好家伙,走出茅房,骂了一声:“气死我了!”
院墙上放着一个簸箕,簸箕里晒着一簸箕长虫的小米,那是三财主早上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天热了,陈米容易长虫,家里的几斗米长了虫子,只好端出来晒一晒。三财主看见几只麻雀飞到簸箕里,一边叽叽喳喳叫着,一边欢快地啄着小米,一边呼唤着树枝上的同伴。三财主骂道:“你们也来算计我,太欺负人了!”
三财主从地上捡起一把笤帚,狠狠地朝簸箕打去。由于使劲过大,笤帚没打着簸箕,“呼”地一声飞出了墙外。麻雀也“呼”地一声,一哄而散,飞到墙外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冲着怒气冲冲的三财主叫骂。
三财主看见树上的麻雀不依不饶,还想来吃米,随手从墙上捡起半块砖头,向麻雀砸去。麻雀“呼”地一声,飞过三财主的头顶,去别处找食。
三财主余怒未消,正想回屋找老秀才继续说丢宝贝的事,看见几只鸡在院子里的墙根下刨来刨去找东西吃。三财主火冒三丈,骂道:“你们想刨倒我的院墙吗?院墙快被你们这些狗东西刨倒了。墙倒众人推,你们也来欺负老子,瞎了眼的东西!”
三财主捡起地上的一把笤帚向鸡狠狠砸去,一只母鸡被砸中翅膀,嘎嘎叫着飞出墙外。看见砸中了母鸡,三财主有点心疼,又不免高兴,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转过身子,三财主看见家里的那只白狗正卧在墙根下打盹。三财主看见狗如此安闲,夜里不尽忠职守,不给老子好好看守门户,让我的宝贝被偷,白天还在打盹,养你有什么用?三财主肚子里又升起一股无名之火,火气升腾,不可遏制。三财主到处找东西,要教训一下这个玩忽职守的狗东西。他找来找去,找到了一根木镢把。他操起镢把,向白狗扑去。正在打盹的白狗听见脚步声,赶紧睁开眼睛,看见主人操着家伙,怒气冲冲,直奔自己而来,马上站起来。看见主人步步逼近,来意不善,白狗边跑边扭头看着三财主,似乎在说,你犯了什么毛病,我好端端的,不问青红皂白来打我,算什么鸟主人?
三财主管不了那么多,他认为自己的宝贝失踪,责任全在白狗身上。无用的看家狗,不如一棍子打死算了。他追赶着狗,一直追到大门外,还不罢手,直到狗跑出五六丈远,才骂骂咧咧停住脚。
三财主回转身,走进院子,看见婆姨一手拿着一块菜板,一手拿着一把菜刀,胳肢窝里夹着一个皱皱巴巴的老南瓜,怒气冲冲向大门走去。三财主不明就里,疑疑惑惑看着对他不理不睬的婆姨,不知道她犯了什么毛病。
“你要干啥?”三财主问。
“我要找出偷宝贝的三只手。”婆姨说。
三财主一脸苦笑,心里骂:你个臭婆姨,你那点本事,能找到盗贼吗?如果你能找到盗贼,我三财主的名字倒着写。他眼睁睁看着婆姨走出大门,不知道她去做什么。他不想搭理婆姨,心想随你去,你能折腾出什么子丑寅卯来。他想回到老秀才屋里,继续跟爹说宝贝被盗的事。
三财主上了台阶,正要推门进屋,忽然听见大门外婆姨的叫骂声。他以为婆姨在跟那个人吵架,连忙转身走下台阶,心里骂道:你个熊婆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在给我添乱,叫我有何心思去找宝贝?
三财主走出大门,看见婆姨坐在大门外的黄土地上,面前放着菜板,菜板上放着的老南瓜,被她剁得七零八落。他看见婆姨一边不停地剁着老南瓜,一边叫骂:“村里的老小们,昨天深更半夜,不知道哪个黑心的三只手偷了我家的宝贝。这不是要断我家的生路吗?你们都知道,我家前几天卖了几亩地,换了几个银元,心想日子好过了,不想宝贝却被黑心黑肺的人偷走了,那是几十亩好地都换不来的宝贝!”
村里人听到三财主的婆姨在叫骂,知道她家的宝贝丢了,都赶来看热闹。有的站在她跟前看,有的站在她家的脑畔上看,有的站在远处看,好不热闹。
看见婆姨在叫骂,三财主很不高兴,说:“你能骂回宝贝来吗?别丢人现眼了,快点回家去!”
婆姨说:“我不回去!我要骂,要骂三只手的祖宗八代,骂得他们在阴曹地府里心慌眼跳,不得安生。我要骂,要骂三只手百病缠身,头上生疮,脚底流脓。我要骂,要骂三只手窑塌财散被褥烧。我要骂,要骂三只手早起出门活蹦乱跳,天黑回家手残腿断肚子痛。我要骂,要骂三只手断子绝孙,人财两空。我要说,老天有眼,先挖去三只手一只眼,再剁去他一只手。我要说,天地间的凶神恶煞,你们没事就找三只手,将他的头变成魔鬼头,将他的身子变成毒蛇的尾巴。我要说,山里的狐狸野地的狼,你们有事没事就来找三只手,他的肉好吃,他的五脏六腑又香又甜。我要说,天上的雷公地府里的鬼,白天出门让他五雷轰顶,夜晚回家让他恶魔缠身。……”
看见婆姨骂不绝口,越骂越狠,三财主一把将婆姨拉起来,喝道:“回家!丢人现眼!”
婆姨被三财主拖回院子里,仍然骂不绝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