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工资

　　11
　　
　　疫情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已经听说本市有阳性病例，好几个小区都被封了。还听说正在建方仓医院。搞得人心惶惶的。到处排着长长的队伍在做核酸。学校也每天做核酸，全体师生。进出小区都要求核酸阴性报告，坐地铁也要出示核酸。全市上下，草木皆兵。
　　王春妮每天只是机械地按部就班，按照各种要求去做。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感受什么。
　　赵老师一阵风似地进了办公室，随口问，“你们都去领月饼了吗？”她应该刚刚领完月饼。春妮这才想起来，快到中秋了，她可什么都忘了。
　　接下来，是奇怪而又顺乎情理的沉默。春妮感到后面有人指着她，在打着手语比划着什么。春妮有些不快，仔细揣摩一会，明白过来：十有八九，这中秋学校发月饼，全办公室，除了她这个合同临时工，大家都有份。春妮自我解嘲：一盒月饼，值什么？何况她并不爱吃那甜甜腻腻的月饼，至于嘛？
　　春妮正在批改作业，尤美美急忙忙跑进来，“王老师，孔军军流鼻血了，你快去看看！”
　　春妮进了教室，教室乱得跟一锅粥似的。坐在最后排的领读孔军军鼻子里正流着血，手上、身上都是血，一地板都是血。同桌金灿灿拿纸巾给孔军军去堵鼻子里的血，钱多多也扔一团一团的纸在地上，用脚踩着纸去抹地上的血。许多同学围着，害怕地叫着。旁边的吴圆圆正扭着同桌华旦旦打成一团。左边自闭症的施盼盼畏惧地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肩膀，一直说肩膀痛。坐她前面的曹婧婧关切地握着她的手，温柔地安慰她。坐在靠走廊的副班长何佳佳趴在桌上，头埋在胳膊里伤心地哭，有人说何佳佳被钱多多打了。
　　春妮镇定了一下自己眩晕的脑袋，先把吴圆圆拉开，温和地说，“打人可不对哦。”
　　吴圆圆脖子直梗梗地，指着华旦旦，话语像子弹出膛，“是他先打我的！”
　　华旦旦本不是吴圆圆的对手，看到春妮注视着他，先就服软了，“是我不对，我不该先打你。”
　　春妮又柔声对吴圆圆说，“华旦旦打了你，你也不该就打回去，可以用别的方式解决呀。”
　　吴圆圆真诚地转向华旦旦，弯下身，响亮地脆生生地，“对不起！”
　　春妮搂着吴圆圆的肩，赞赏道，“其实你认错的勇气可嘉，就是出手速度太快了。下次要伸出拳头时，先数到十，不就收回了嘛。”吴圆圆点了点头。
　　春妮转到孔军军身边，让他头靠墙坐好，头向后仰。春妮从金灿灿手中拿过纸巾，塞在孔军军鼻孔里，又擦拭了孔军军脸上、手上、身上的血迹。春妮问孔军军家里有没人来接他，孔军军说没有。
　　春妮隐约记得电视上有说止鼻血可以朝耳朵里吹气，心想试试吧，反正没坏处。春妮看孔军军两个鼻孔都出血，就朝两个耳朵都吹气，并让孔军军保持头后仰的姿势。过一会，血止住，不再流了。春妮心里说了一声：谢天谢地！
　　百忙中，春妮不忘表扬钱多多热心助人。春妮让钱多多和金灿灿把地上的纸团扫了倒垃圾桶，吩咐钱多多去卫生间，拿拖把洗了过来拖地。钱多多乐颠乐颠地去拿拖把拖地。春妮又让围观的同学散了，都回到自己座位。
　　春妮拉着施盼盼的手，关心地询问她怎么回事。可施盼盼只是一直指着肩膀，一直说痛。一直在安慰她的曹婧婧代她回答，“她爷爷送她上学，施盼盼走得很慢，爷爷急了，用书包在她肩膀上打了两下。”
　　春妮抱着施盼盼，用手轻柔地抚着施盼盼的肩，低声呢喃，“盼盼乖，盼盼乖，盼盼是个好孩子，爷爷爱盼盼。”渐渐地，施盼盼不叫疼了，冲着春妮傻笑。
　　副班长何佳佳还在抽噎，肩膀一抽一抽的。春妮坐到何佳佳身边，轻轻地问，“被人打了吗？”
　　何佳佳抬起哭得红红的眼睛，摇了摇头，“我被音乐秦老师冤枉了。刚才一堆男生在秦老师门口起哄，刚好我也在门口。秦老师很生气，推门出来，男生全都一哄而散，就我在那边，秦老师劈头盖脑骂了我一顿。我很难过。”
　　春妮用纸巾帮何佳佳擦去了眼泪，宽慰道，“碰到秦老师时，我会帮你解释清楚。”何佳佳脸上的泪止住了。
　　就在春妮焦头烂额，疲于应付时，教室前头，挂在门边上的广播刺耳地响起，“五年八班，五年八班，赶快下来做核酸，全校就差你们没做了。”
　　春妮赶忙走到讲台，让全体学生到教室外面的走廊按高矮顺序排成两列纵队。
　　孩子们还在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春妮有些无奈，又带着不解问，“为什么在我的课上，你们老是不肯安静，吵吵嚷嚷的？”
　　站在前排的沈天天忸怩了一会，嘀咕了一句，“老师，您太温柔了。”说完又赶紧低下头去。这男孩总是很害羞。
　　春妮依旧很疑惑，“可是在别的老师的课上，你们都是安安静静的呀。”
　　这下可就热闹，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嚷开了。
　　杨回回举起右手，举得高高的，脚尖都踮起来了，“以前的语文王老师，会打人，用尺子打手心。”
　　这话得到大部分孩子的认同。
　　“对，我被打过。”
　　“我也被打过。”
　　“差不多全班都被打过。我们一不听话，就被王老师打手心。”
　　春妮又问，“那英语课你们也很认真啊。没有一个敢捣乱的。”
　　排在后面的孔军军嚷起来，“英语老师会罚我们。罚抄课文，第一次抄五遍，第二次抄十遍。”
　　杨回回马上表示赞同，“我都被罚好几次了，抄十遍。”说着就缩回了头，好像还心有余悸。
　　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数学老师会奖励我们奶茶。数学考试第一名的，数学老师会给我们买奶茶。”
　　“还有巧克力豆。”
　　“还有漂亮尺子，我喜欢尺子。”吕好好插嘴道。
　　春妮笑了，“这个我可以做到。买奶茶，买巧克力力，买尺子。只要你们肯用功，语文考前十名的都有奖励。”
　　立即欢声雷动。
　　春妮诚恳地，十分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对所有孩子说，“我向你们保证，我绝不打你们，也绝不罚你们。但我希望你们上语文课能认真听讲，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能比以前有进步。我就心满意足了。”
　　春妮说完就带学生下到一楼去做核酸检测。
　　都已经11月了，春妮她们这些合同临时工，还一分钱都没领到，连通知她们去办工资银行卡都没有。其他的编制内，编制外，轮岗老师都已正常领到工资。八月份坐班坐了一个多星期，因为没上课，没有课酬，就一分钱也没有。这春妮心里明白。可是九月、十月的工资呢，怎么一直没发，就算拖，要拖欠到什么时候呢？春妮想到一个词：拖欠农民工工资。对，她们其实也就是农民工，脑力劳动农民工。
　　其实对于钱，春妮并不着急。家里也并不等着她的工资用，她上不上班，丈夫都能养家，还很宽松。可那些刚毕业的女孩们呢，估计她们还得租房子，每月拿什么去交房租呢？春妮私下里问孙老师，孙老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她在其他学校代课时，也是这样，经常拖欠工资，有时还拖很久，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等。
　　春妮问人事周老师什么时候发工资，周老师和颜悦色地，“你得去问财务。”到了会计室，财务两手一摊，表示她也无能为力，“我等领导通知，领导叫发我就发，一分钟也不会拖延。”
　　周老师为了自己工作需要，把她们这些临岗临聘的合同老师单独建了一个群。春妮有些焦躁，就在这个群里问了一声，“什么时候发工资啊？”
　　下午，周老师就把这个合同老师单独的群解散了。春妮觉得奇怪，百思不得其解：不就问了一声什么时候发工资，就把群解散了，难道这有见不得人的黑幕吗？春妮正在纳闷，周老师在微信里通知春妮：让春妮下午第二节下课后到副校长办公室，李副校长要找她谈心。
　　春妮心灰了一半，悲凉万分：就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发工资，副校长就要找她谈心？
　　春妮进到李副校长办公室。那女人正端坐在桌子前方的椅子里，穿一件明黄的套装上衣。这女人总是很妖艳，脸总是刷得跟墙一样白一样厚。
　　李副校长让春妮在桌子侧边的椅子上坐下，很随和地问，“你来美好小学有一段时间了，对我们小学有什么建设性建议？”
　　春妮笑了，心想，先礼后兵嘛。那就礼尚往来吧。干脆就实话实说，“不是很习惯，觉得学校乱糟糟的。每栋楼的东南西北方向，楼层没有任何标注说明。每天走到第几层楼，我都要从头去数。每天找五年段语文组办公室，我都会找晕了。什么都缺，打印纸、钉书机、胶水、胶带、抹布、扫布，什么都得自己买。每天就是应付各种的杂事，昏头转脑的。所有这些都做完，我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去改进教学了。”
　　这些在李副校长早已是老生常谈了。李副校长一边自我解嘲，一边同情春妮的毫无经验，天真无知，“二三十年，我们都这样，都过来了。”
　　李副校长突然话锋一转，露出严厉的表情，就像狮子突然扔掉伪装，露出他的真面目，训诫道，“你们这些临岗临聘老师的工资，是由教育局专款专放的。他有一套专门的审核机制，审核过了，才会发放。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间发放，但一定会发给你们，一分不会少。这个你放心。但是，你在群里谈论这个，这是绝对禁止的。这会让人心不稳，甚至引起混乱。下次绝不可再犯。这次我是警告你，下次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春妮无言以对，默默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