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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子丈夫傻子妻(全本)

作品名称:【江南长篇】瘸子丈夫傻子妻      作者:春雨阳光      发布时间:2011-06-21 15:36:15      字数:218614

    1
  月亮离大房子对面的山巅还很远,它就像探照灯斜挂在山巅背后的天空,监视着它能看到的一切。它的高度,让它也清清楚楚地看着与山巅相对的山窝里的大房子。房子的主人们都安静地睡着,比赛着鼾声的大小长短。
  比赛鼾声的,还有大房子外圈的猪圈,那些小猪崽挤满母猪的胸脯、脊背、腿窝,它们的床太小了。有的猪崽睡在了床沿,要翻身都很难,虽然挤,却很幸福,它们毕竟有自己的家。月亮静静地听着这拥挤里挤出的高低起伏的音乐,听着拥挤出的音乐里的静谧、幸福和满足。
  每家廊一柱的宽阶檐上,都挤着做饭用的柴草,柴草里藏着的狗睡着了吗?它们躲在那暗藏的地道里,只要有外来人侵犯这大房子,就咆哮着冲出来。跟在他们急躁凶猛的叫声和追扑声后面的,是拿着扁担和锄头的男男女女,他们衣衫不整地从那门洞里跳出来。侵犯者是老手,听到狗的第一声狂吠,他早已逃到野外去了。狗就这样白天黑夜地保护着主人的家,也是它们的家。
  四合院里是一个两百多平方米的院坝,瓦房那波浪似的檐线,被月亮印在院坝里;一起印在院坝里的,还有冒出房顶的竹子,竹影就像一朵黑色的云飘在这水一样的院坝里。月光,把这静静的院坝当着了画布,画着一幅简单的水墨画。画里传出了开门的声音,柴草里也传出了轻微的簌簌声。有间屋子的主人出来了,他的狗也出来了;屋子的主人站在月光里,举着双手,伸着懒腰,打着呵欠;狗也跑到院坝里弯着那细细的腰伸着一个舒服的懒腰。其它的狗,没有声音,或许它们知道院坝里的人不是生人,就只是动了动耳朵,照样地睡着。整个大房子还是静静的。
  在院里伸懒腰的是瘸子,三十来岁。瘸子叫什么名字,可能只有队长和会计知道,乡里对他的称呼就是“瘸子”。农村人是不喊名字的,总喜欢找出一个人的特点,喊绰号。绰号里没有歧视,没有贬义,有的是一种随便和亲切。瘸子睡不着,月亮还在当空正对房梁的时候,他就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就起床,找点事情做,不然,那时间太难熬了。
  瘸子回到屋子里,把每间屋子的灯都拉亮。他找来一根鸡蛋那样粗细的竹竿,绑上扫把,扫着房梁、墙、门后、围帐顶上的灰尘和蜘蛛网,这么彻底地清扫屋子,农村里叫做“打扬尘”,“打扬尘”应该是过年做的,瘸子要今天做。今天的事情对瘸子来说,比过年还重要,比过年还让人兴奋。做完了这些,他把竹竿拿到了门外。
  月亮还在对面山巅的树里,藏着半边脸,就像那里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那长长的秀发就像瀑布,从那脸上飞泻到她突起的胸部。露出的半边脸,光滑细嫩,那眼珠黑黑的好像在打量什么。哦,她不是在那里看我吧?瘸子心里一惊,又伸长脖子看那山头的月亮,月亮旁边有个圆圆的东西,那是月亮遮掩自己的蒲扇?是真的在看我吗?农村里说婆娘很怪,都是女的悄悄地躲在某个地方,把男的悄悄地看了,看如意了,再告诉媒婆,才上门见面。难道那是女家派人趁着月亮来看我?看就看吧,反正早晚都要看的,瘸子想着笑着,拿根帕子又回到了屋里。
  瘸子从缸子里舀出一盆水,小心地放在方桌上,把帕子丢在盆里,捞起,拧干,从睡房的柜子抹起。抹布脏了,他又跛着,走到盆子前,把帕子搓洗干净,又跛到床边,把床上所有能见木头的地方都抹了。盆子里的水脏了,他端着盆子,慢慢地跛到屋外,把脏水泼到房子外的菜地里,又跛回屋里,重新舀上一盆水,重新把帕子搓洗干净,又开始擦凳子。他抓着凳子的腿,把凳子倒提着,翻搁在自己的腿上,把凳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擦拭一遍。就像冬天抓小狗,提起狗腿,把狗翻在太阳晒着的地方,给狗掐虱子。那狗真会享福,它躺在太阳下,一动不动,听凭你把它翻来覆去。想着,裤管处痒痒的,身上有虱子了?瘸子一手捏着帕子,继续擦着高板凳的凳面;一边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挠痒痒。手触到了热乎乎的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他家的狗伸着舌头在舔他的脚。
  “狗东西!你也起这么早?你也睡不着?你高兴什么?又不是你找婆娘。”瘸子拍着狗的头,对狗说着,“不关你的事,快睡去,别挡我做事。”狗又舔了舔瘸子的手,慢慢地走了。
  瘸子一个人住在三间屋的老房子里。瘸子是家里的老大,三个妹子都嫁了,三个兄弟和爸妈都搬到山那边的新房子里去了。单身汉的生活不好过,没有一个说话的,能和他说话的就是这条狗了。每天看着大房子里那两口子说说笑笑、一前一后地出门回屋,瘸子就想,自己要是有个婆娘就好了。可谁跟着他呢?他不能挑担。土地包产到户了,不能挑担怎么种地?怎样养活婆娘娃儿?二十多岁的时候,瘸子像其他小伙子一样,也想要个婆娘,很想很想。同龄的人都有娃儿了,可专门给人说婆娘的蒋三娘就是不给他说。蒋三娘说:“给你龟儿说?你一个瘸子,能挑粪上山?哪家的女娃子犯傻?专门来给你挑粪上山?”瘸子想也是。蒋三娘说:“沟上头有个傻子,你要要,我就给你说。”瘸子听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明白,正常人是不会跟着他的,可他又不愿意找一个比他还要残疾的人;他已是瘸子了,再找一个傻女人,这日子怎么过?
  农村不像城里,可以摆个摊什么的,农村里必须有劳力。那时,除了种地,农民还没有想到打工、种果树等出路。后来,瘸子就再也不想婆娘了,他觉得一个人过也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牵无挂。只是晚上关上门,一个人的屋子里很静时偶尔会想;再有,就是生病遭罪的时候想。有一次感冒发烧,烧得很重,他躺在床上浑身无力,想喝一口水,起不了床。喊人,喊出的声音自己都听不见,只是感觉到嘴在动。起床开门?能起床就能喝水了。敲床弦叫邻居?那手有没有抬起来,自己也不清楚,意识里好像在用力地敲。要不是他妈早晨过来,他可能死在床上都没人知道。只有这时候,瘸子才又想,有个婆娘该多好。可有谁会跟着他瘸子呢?想到这里,他就又不想了,安慰自己说,那么多单身汉不是照样过吗?过一天算一天吧。就这样,沟上头那个傻女人嫁到了沟下头,瘸子连娶傻女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2
  真正难受的,还是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割麦子,这块田那块地,都是两口子一起的,只有他瘸子是一个人。蹲在麦地里,瘸子感到特别热;看到麦地边的树叶在动,他就站起来,让风吹,可他感到的不是凉爽而是更热。他觉得包围着他的不是麦子,麦子不会发出热气,包围着他的就是那些麦地里的两口子,好像他们光着身子把他挤在中间,他燥热得难受。
  很多时候,他站起来,取下草帽,往四处看去。每一块麦田里也站起人来,男的拿着帕子给女的擦汗,女的伸手捡着男人头上的麦草叶。或者,女的端着茶水,递到男人的嘴边,等男人喝够了,自己又把嘴唇放在刚才男人喝水的地方接着喝,那样子和亲嘴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很亲热,好像根本没看到瘸子,或者他们是故意做给瘸子看的。
  “瘸子,看什么?没见过呀!看你龟儿色迷迷的样子。想女人呀!想女人你也找一个!看你龟儿那样子,哪个女人跟着你?”听到这话,瘸子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愣了很久,他盯着说他的女人说:“有什么好稀奇好看的?你看山坡上那两只狗在做什么?”“你敢骂老娘!老娘不撕烂你龟儿的嘴,老娘就是你的婆娘!”说着,跳出她的麦田,向瘸子跑去。她的男人反应很快,几步追上,两手一伸抱住了婆娘,劝说道:“你去打他?他正愁没人照顾,你吃多了?”女人看着男人,一头贴在男人身上,扬起脸亲男人,故意做给瘸子看。瘸子弯腰,捡起一个泥块,用力向山上甩去,骂道:“你给老子爬远点,别霉着老子了!”两条狗受到惊吓,从山坡上顺着麦地的埂跑下来,穿过这两口子的麦田边。
  这两口子一下放开了,他们才知道,瘸子真的是在骂狗,同时也骂了他两口子。女人发着狠说道:“瘸子,你给老娘记着,总有一天老娘会收拾你。”瘸子嘿嘿地笑起来,得意地说:“我又不是骂你,你自己要跳进来,怪得了我吗?”旁边地里看热闹又喜欢多事的人开始说话了:“瘸子,你有婆娘了。”瘸子看了看他们,不理睬。“刚才不是有人说不撕烂你的嘴,她就是你的婆娘吗?”瘸子嘿嘿地笑两声,说道:“这种母老虎,老子才不要。哪个要,哪个捡去!”“瘸子,你龟儿子还真的上脸了?你这辈子也别想闻到女人味,你这辈子就是断子绝孙的命!”“你龟儿臭婆娘别挖苦人,老子有钱,看老子找个婆娘比你这母老虎还漂亮。”说笑吵闹一阵,又开始干活了。农村人就是这样,谁占了嘴巴上的便宜不重要,不计较,只是为了歇一口气,变换一下心情。瘸子也弯腰藏在了麦丛中,割麦子才是最重要的。
  太阳大了,晒得人脸上火辣辣地疼。被瘸子骂的那两口子一前一后,说着笑着回家去了。他们回家去做什么?不就是做那两只狗要做的事情吗?他们比他瘸子小,瘸子这么大的年龄了,还真没有闻过女人的气味。自己那么勤劳苦做是为了什么?人家倒是男人为了女人,女人为了男人,两口子为了儿女,为了老人,自己为了谁?妈还在,可自己是残废,妈由几个弟弟养,他们说不要他管妈,自己连养老人的份都不够啊。自己这辈子真的就不能找个女人吗?哪个女人愿意跟着他瘸子呢?
  小时候那么喜欢他的乌鸦嘴都嫁给别人了,谁还会喜欢他瘸子?哪家的老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不能挑不能担的瘸子?除非那父母是疯子。乌鸦嘴?她在哪里呢?哦,他们在这条沟里没有田地,她也在和她的男人割麦子吗?她也端着水递给男人喝吗?她也举着白白的帕子给男人擦汗吗?她应该是他瘸子的女人。他瘸子不止一次挨过乌鸦嘴的身体。
  第一次,乌鸦嘴只有五六岁,那时她还只是叫乌鸦,瘸子喊她鸦妹子,因为她的头发特别黑,小伙伴们就叫她乌鸦。只是大了,她像泼妇一样骂人,所以大家就叫她乌鸦嘴了。夏天的中午,很热,瘸子就带着一群小伙伴到这麦地下边的池塘里洗澡。那池塘很宽,有两亩宽;水很深,很多时候踩不到底;水很清,很多时候就捧着那水喝。哪像现在,池塘里的水被太阳一晒,臭味熏天的水泡子就像泉水一样冒出来,遮盖了整个池塘。那时的人好像很傻,不知道用池塘、水库养鱼。
  小乌鸦像个男孩子似的,跟着野。看着男孩子光着屁股在水里钻上钻下,她也要脱了衣服裤子和这些男孩子一起下水。瘸子最大,已经十来岁了,是娃娃头,他知道男女的区别,所以,瘸子不准小乌鸦下池塘。小乌鸦在岸上喊着闹着,耍横。瘸子还是不允许,并威胁说:“我回去告诉你爸妈!”小乌鸦才不吃这一套,闹得更凶了。她和水里的瘸子吵着,吵着吵着,她像男孩子一样,三两下脱了衣服裤子,“咚”的一声跳进水里。小乌鸦不会游泳,在水里扑打几下就沉了下去。瘸子赶紧游了过去,一把把小乌鸦拖出水面。有水托着,小乌鸦在水里很轻,瘸子没有用什么力,小乌鸦的头脸就像水鸟一样浮在了水面。
  她噗噗地吐着水,往瘸子脸上用力地喷着。瘸子一手搂着小乌鸦,一手抹着脸上的水。看着瘸子的狼狈样,小乌鸦嘿嘿地笑起来。“我就知道,你要救我。”小乌鸦说着笑着,抱着瘸子的脖子,贴着瘸子的胸脯,看着瘸子。两双眼睛离得那么近,鼻子也那么近,嘴巴也那么近。唉,那时怎么就不懂事呢!瘸子放下手里的麦把想。如果是现在,他肯定会一把把小乌鸦搂在怀里,嘴一下就盖在她的嘴上了……如果真那样,小乌鸦肯定不会骂他,因为那时的小乌鸦那么喜欢他。当时瘸子没有那样做,也根本没想到那样做,都是小孩子呢。
  瘸子拖着小乌鸦往浅水的地方游去。瘸子对这池塘太熟悉了,哪里深,深到什么程度,他都知道。把小乌鸦立在水里,瘸子说:“你就在这里玩,不准往那些地方去,那里会淹死你的!”“你骗我!淹不死的,要淹死刚才就淹死了!你不会让我淹死的!”小乌鸦喊着,瘸子不理睬她,向深水区游去,那里的小伙伴正在玩水中游戏,并不断地吆喝瘸子加入。可瘸子一转身,小乌鸦也跟着过去,她边走向深水区边喊道:“瘸子哥教我!瘸子哥教我!”瘸子回头一看,小乌鸦没人了,只有两只小手丫在舞,她走进那个水坑里了。瘸子赶紧回身,他再也不敢丢下小乌鸦不管了。瘸子平伸出双臂在水里托着小乌鸦,小乌鸦爬在瘸子的双臂上,拍打着,欢闹着。以后,只要是晴天,小乌鸦就要跟着来,就要闹着让瘸子教她游泳。那个时候,瘸子经常接触小乌鸦的身子,还把她在水里翻来覆去的,他竟然一点没看出小乌鸦的身子和他们男孩子有什么区别,只是小乌鸦的头发要长一些,他记忆中的小乌鸦就是这个样子。真的是小孩子!那时的孩子真的单纯,竟然没有一个小伙伴起哄取笑。哪像今天的孩子?一个个人小鬼精灵,早早地就把男女的事情放在了心里和嘴上。
  那时,是多么快乐啊!虽然小伙伴们都喊他瘸子,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这个瘸子和他们有什么区别,总是觉得,只要是人就没有什么区别。可现在明白了,瘸子就是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可以娶婆娘,他瘸子却娶不到,还一次一次被人嘲笑。“哎哟!”瘸子叫了一声,低头一看,刀割在了指背上,露出了衣服线那样弯弯的血痕。瘸子看看头上的太阳,也起身回家了。
  3
  吃过饭,瘸子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想心事。在弟弟们帮他挑回麦把前,他没事可做,那就接着今天上午的事想。
  那时,上学是很快乐的事情。每天,小伙伴们总是吆喝着,跟着瘸子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小乌鸦就是不跟女孩子一路,偏要跟瘸子他们在一起。学校在一个山顶上,只有一条一米多宽的泥路。
  最快活的是晴天,他们可以一路走一路玩耍。那时的玩法很简单,就是打“豆腐干”,把书纸或者废纸折叠成豆腐块模样,谁把谁的打翻了谁就赢。或者扇“烟盒”,就是把烟盒折叠成船样,重叠着放在地上,伸直手掌像扇子一样扇这些烟盒,谁把烟盒扇翻了,谁就赢。瘸子在这群学生中,年龄是最大的,因为是瘸子,读书就迟,那些和瘸子同龄的孩子要么没有读书了,要么到街上去读书了。瘸子年龄大,身体也高大,力气和手掌也就大,所以,玩这些游戏总是瘸子赢的时候多。赢了“豆腐干”和纸烟盒,他挑出最漂亮的给小乌鸦,剩下的就还给小伙伴。
  放学路上要玩;上学路上也要玩,玩到远远地听见上课的铃声了,才飞跑着进教室,铃声不响是不进教室的。瘸子虽然还没感觉到自己和其他人有多大的区别,但他不愿意提前进学校。因为进了学校,男生们就玩“逮猫”游戏,比谁跑得快;或者玩“跳山羊”游戏,越跳越高;瘸子的腿脚不利索,跑不起来,也跳不高,总是没有人喊他玩。
  只有在路上,瘸子在小乌鸦面前才有英雄的感觉。小乌鸦看见瘸子赢的豆腐干,纸很干净很新,就闹着要瘸子给她;看见那漂亮的烟盒,也要。那个时候的烟盒不多,种类也很少,但有些烟盒上面有美丽的图画,有美丽的简短故事,小乌鸦总是要。让瘸子快乐的是,小伙伴们主动给小乌鸦小乌鸦却不要,小乌鸦说,她只要英雄的战利品。而且,小乌鸦从瘸子手里接过“豆腐干”和烟盒纸,就举在手里,高高地张扬着双臂,像小鸟一样飞着叫着跑在前面,给了瘸子十足的骄傲。
  “豆腐干”给了瘸子快乐,也让瘸子倒了霉,起因就是乌鸦嘴现在的男人。乌鸦嘴的男人那时候叫猴子,人很瘦,爬树很厉害,瘸子是没法爬树的。摘桑葚,掏树上的鸟窝,就是猴子显能的时候。可那时候,小乌鸦就是没有被猴子这些本事吸引,她就是喜欢跟着瘸子转。
  那天,猴子输红了眼,把包里所有的“豆腐干”输完了,瘸子就说不玩了。可猴子不同意,他褐色的脸充满怒气,拦着瘸子说:“说好了的,输家不开口,赢家不准走!”瘸子看着他说:“要上课了!”“上课也不行!要不你还我!”猴子虎着脸。“还就还你!我还不稀罕呢!小乌鸦还给他!”瘸子气呼呼地说,“以后不跟他玩了!”可小乌鸦不干!她看着猴子说:“男子汉,要赢得起输得起!别输了就耍赖!”“不要就不要!”猴子说着,跑到书包边,掏出书包里的书,哗哗地撕起来,三两下就折叠出几个厚厚的“豆腐干”,然后冲瘸子和小乌鸦喊道:“来!我就不信赢不了你!”
  那时的猴子怎么那么小气呢?他输的“豆腐干”是给了小乌鸦的,又不是他瘸子要了,要是那时猴子知道小乌鸦要成他的婆娘,他还会那么小气吗?想到这里,瘸子笑了。人哪能像诸葛亮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啊。
  铃声响了,猴子抓起书包就跑,瘸子跑不过他们,在后面一瘸一跛飞快地扭着屁股,那样子很好笑,不过那时,大家都争着跑向教室,谁来看呀。这难看的样子,瘸子自己也是后来听人家嘲笑他才知道的。一群玩伴早早地飞进了教室。小乌鸦跑了一阵,回头看瘸子还在后面,就停了下来,等着瘸子,两个人喘着气走到教室门口。
  讲台上,老师黑着脸,老师的脸本来就黑,他是当兵回来的民办老师。可这时候更黑了,那双眼睛盯着瘸子,就像两只黑黑的鸟枪筒对着瘸子,瘸子低下了头。“把头抬起来!给我站到后面去!”老师吼着。小乌鸦看了瘸子一眼,跟着瘸子到教室后面去了。
  “猴子,你的书呢?”正听着课,老师突然问道。猴子站了起来。“说呀!你的书呢?”小乌鸦看了瘸子一眼,偷偷地笑了。“乌鸦,你笑什么?站着很光彩?”小乌鸦赶紧站直了身子。她瞟了一眼瘸子,瘸子笔直地立着,就像一个军人。这个时候顺着老师,是减轻责罚痛苦的良方。这是瘸子对小乌鸦说的经验。“回去!把你爸妈找来!”猴子犹豫着,不想走。“不走?让我拖你吗?”黑脸老师说着,就走向了猴子。猴子的同桌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似的,赶紧起身让开。黑脸老师一把把猴子从座位上拖出来,推出教室去,猴子在几个踉跄后摔在了地上。
  看着教室门口躺着的猴子,瘸子紧张地喊道:
  “老师,猴子的书在我这里!”
  “什么?你拿猴子的书干什么?”黑脸老师站在讲台边,对教室后面的瘸子怒喝道。猴子看瘸子说话了,就从地上爬起来,站在教室门口,等着事情的转机。瘸子从小乌鸦的书包里摸出一把豆腐干挑选着猴子的书页。
  “嘿嘿嘿!”“哈哈哈!都成豆腐干了!”教室里的学生突然笑起来,喊起来。黑脸老师瞪着眼睛扫了教室一下,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瘸子把拆开的书页抹直,跛向讲台,双手举着,递给老师。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在瘸子脸上响起。
  “有出息了!撕同学的书做豆腐干了!你怎么不撕你自己的?”
  “不是我撕的,是他自己撕的。”瘸子捂着脸,低声说道。“啪!”这一巴掌打在瘸子的手背上,瘸子感觉到手背火辣辣的。
  “你还要狡辩!你比他大,他撕书你就等他撕!你还真成了跩哥了!”“哈哈哈!”教室里一片笑声,随即有同学说道:“他就是跩呢!”“他天生就是跩哥!”“比谁都跩呢!”瘸子感觉到自己的脸不痛了,手不痛了,他捂着胸口,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很痛,他听明白了那“跩”的意思,他们是在嘲讽他是瘸子。
  他愤怒地望着老师,又回身愤怒地看着笑的同学。教室里安静下来了。“怎么?不服气?你一个瘸子,不好好读书,反而把书撕来折豆腐干了,我看你将来只有讨口叫化!”老师继续骂着。
  “把你的书摸出来!”老师喊道。瘸子提着书包,掏出了他的书。老师一把拿过书,对猴子喊道:“拿去!以后别和他耍了,和一个没有出息的瘸子耍,你也想跟着当和尚!”那时,瘸子并不知道当和尚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为什么跟着他瘸子玩就要当和尚,可后来他明白了。不明白还好一点,明白后,他的心在流血,他恨这个老师,恨他的蛮不讲理,恨他的耳光,恨他的讽刺。一直到瘸子死,他每一次看见这个老师都不会打招呼,就是这个老师主动喊他,他也不理。有时,话给人的伤害比匕首还可怕;在心灵砍出的伤疤,比背上的伤疤更让人难忘。瘸子当时就感觉到,自己在老师眼里,就是一个怪物,要把人教坏。自己和其他同学不一样。
  放学的路上,猴子还是和瘸子他们一起,可瘸子再也不和猴子玩豆腐干了。那天,就在那段坡路要走完的时候,瘸子对小乌鸦说:“以后你就跟他们上学吧,我不读书了。”小乌鸦已经忘了在教室里受的惩罚,小孩子就是这样善于忘记,所以小孩子总是比大人们欢乐,可瘸子没有忘记。听了他的话,小乌鸦跑到他面前,低声说道:“为什么?就为今天的事吗?”“老师看不起我,我又没有书了,回去家里还要骂。”“没有呀,老师是说的气话。用这些书呀。”小乌鸦从瘸子的书包里掏出折叠过豆腐干的书纸,说:“走吧,到我家,我用线给你缝好!”
  4
  “你会缝?”瘸子怀疑地看着小乌鸦,小乌鸦点点头。瘸子摇摇头。“真的,我看见妈妈缝过。”“我还是不读了。”“你不读,我也不读!”小乌鸦说完,把书纸塞到瘸子身上,转身跑了。猴子他们在前面走着,已经转过山嘴了。瘸子看着小乌鸦气冲冲跑走的背影,他开始往前跛着。他来到小乌鸦家的时候,小乌鸦家的门虚掩着,他在门口喊道:“小乌鸦,小乌鸦,我来了!我可以进来吗?”小乌鸦在屋里呜呜地哭着,哭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声音:“你读书就进来,不读书就不准进来!”瘸子轻轻推开门,小乌鸦坐在饭桌边,手里拿着穿好线的针。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小乌鸦一边用手擦着眼睛一边说。她拉过瘸子的书包,掏出书纸,两个人一张一张地抹着,他们想把书纸抹舒展抹光滑,可哪里还能像新书一样?没法,就那样叠齐算了,有书总比没书强。小乌鸦开始缝书,可她力气小,没法缝。“你来!我给你说怎么做!你力气大!”就这样,小乌鸦当着师傅,瘸子缝着书,书是缝好了,可那线歪歪扭扭弯弯曲曲,难看极了。瘸子心里有点难过,小乌鸦却高兴地说:“瘸子哥也会缝衣服了。”瘸子看着丑八怪模样的书,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小乌鸦走到自己的书包边,掏出自己的书,递给瘸子说:“哥,这书给你!我用那本吧。”“真的?”瘸子惊喜地看着小乌鸦。“是呀,如果今天我还了猴子的‘豆腐干’,他就不会撕书了。”小乌鸦笑着说,“都是我惹的祸。”“不行!还是我用那书。那是我自己做的书呢。”小乌鸦不肯,瘸子便提起书包,往背上一甩,朝门外走去,边走边说:“你用吧,我反正不读书了。”
  小乌鸦追了出来,拦住瘸子,把烂书递到他嘴边,说:“给!”
  乌鸦嘴是一个好女人,从小就是一个好女人。可那个时候怎么就没想过要娶她呢?瘸子想着,笑了。幸好没娶她,娶了不就要让她一个女人去挑麦捆了吗?唉,要是自己不是残废就好了,乌鸦是多好的女人啊!如果自己娶了她,结婚的时候一定会把她从娘家背回来。他能背动乌鸦吗?想到这些,瘸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记得那一次吃了午饭上学,走到半路突然下起雨来。其他小伙伴一溜烟跑了,小乌鸦可以跑的,可她总是要等瘸子。他们弯着腰,把书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在雨里跑着。好不容易跑到了山脚,可山路已经光滑了,上不了山,进不了学校。怎么办?再绕路跑,书会全湿的。他们赶紧跑到山脚大队办公室的屋檐下躲雨。风吹着,雨飘到阶檐上,把阶檐和墙都淋湿了。瘸子领着小乌鸦走到房子的另一边。那里有竹林,竹林里有一条走到渠埂上去的小路,虽然也滑,却可以抓住竹竿上去。那一面还有挖屋基挖出的高高的山崖,在竹林和山崖的阻挡下,雨淋不到阶檐,这是躲雨的最好去处。山崖上面是路,也是水渠埂子。过了水渠埂子再走一段坡路才进得了学校。
  小乌鸦的衣服全湿了,风吹着,她发着抖。瘸子的衣服也湿了,如果是干衣服,他会脱下衣服给小乌鸦穿。没有法,瘸子看了看风吹来的方向,就把小乌鸦拉到自己的身体后面,小乌鸦就躲在他的身体和墙组成的角落里。
  黑脸老师从竹林那边走出来,他穿着雨衣,他的家就在竹林那边的那个湾里。老师看见了瘸子,停下了脚步,站着看了一会儿,问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老师,我们躲雨。”“后面那个是谁?”“小乌鸦,她的衣服湿了,她冷得发抖。”老师没有再说什么,就往山上走去,路很滑,他抓住竹子很快就消失在了渠埂上。
  雨小了,该去上学了,瘸子走前面,小乌鸦走后面。路滑,瘸子一手拉着小乌鸦,一手抓着竹子,两人艰难地来到了渠埂上。要过水渠,还要过一座桥。那桥是一米左右宽的石拱,石拱上有了稀泥,有点滑。瘸子小心地移动着脚,慢慢滑了过去。小乌鸦不敢像瘸子那样过桥,她想爬过去,以前下雨,她就是这样过这座桥的。她把书包移到背上,弯下身子,双手扶着桥面。可脚上刚一用力,她的双腿就向桥的一边滑去,她慌乱地抓着桥面,怎么抓得住呢?小乌鸦慢慢掉进了水渠里,身子直直地躺在渠底。书包压在胸口上,胸口全是泥。渠里没有积水,但是有淤泥。
  瘸子赶紧转身,走到桥边,爬在拱桥上伸手去拉小乌鸦。小乌鸦躺在渠底,伸着手臂,哪里够得着。两人的手臂就像中间断了剩下的两段彩虹,就那样伸着,没法联结到一起。“你站起来呀!伤着哪里了吗?”瘸子着急地喊道。
  小乌鸦挣扎着站起来,背上全是稀泥,后脑勺的头发也是稀泥。她笔直地举着手臂,瘸子还是拉不着她,桥太高了。渠岸也很高,小乌鸦没法爬上来,她抓不到渠埂的边沿,这段渠全是在石山上凿出来的。瘸子慢慢地爬过石拱,跛在渠埂上指挥着小乌鸦,一起往水渠的另一个方向走去,寻找能上岸的地方。
  好不容易上了岸,来到教室门口,黑脸老师一看小乌鸦和瘸子浑身的稀泥和湿淋淋的样子,喝道:“办公室等着去!”小乌鸦和瘸子走进办公室,站着。办公室后面的窗子钉着木板,光线很暗,只有前门的一面亮着。黑脸老师走了进来,看了看瘸子,问道:“怎么回事?”“过桥的时候摔水渠里了。”瘸子说。
  “有那么巧?偏偏她把背上弄脏了你没有?”当初瘸子没有想到黑脸老师这话的意思,几天以后才想出味来,想出味来后,他才感觉到黑脸老师有点可怕,可怕的不只是他的耳光,还有他那不阴不阳的话,这种话就像藏在九霄云里的霹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就霹得你粉身碎骨。
  “我一直觉得奇怪——小乌鸦,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老跟着一个瘸子的屁股转?你不能跟女同学一路吗?”老师看着小乌鸦问道。
  瘸子不知道老师这样问的目的是什么,他偏头看着小乌鸦,小乌鸦发着抖。老师还在教训着,说的什么,瘸子没有听见。小乌鸦还在抖着,突然,小乌鸦的身子晃动起来。
  老师走过来,伸手一摸小乌鸦的额头,“在发烧,你快点送她回去。”“走,小乌鸦!”瘸子喊道。小乌鸦茫然地看着瘸子,紧紧抓着瘸子的手臂,把瘸子抓得很疼。
  “你负责把小乌鸦送回家,我上课去了。”黑脸老师走了。“小乌鸦,你能走吗?”小乌鸦还是茫然地看着瘸子。“那我背你!”瘸子弯下腰,小乌鸦爬在瘸子的背上。瘸子好想背一次乌鸦呀,这是一次好机会。可瘸子没法背,他跛得太厉害了。他背着小乌鸦要走,刚一动脚,小乌鸦就被跛了下来。瘸子扶着小乌鸦,他流出了眼泪,他越来越明白,他是瘸子,瘸子真的没法和正常人一样,他没法给乌鸦想要的东西。连小乌鸦生病了背她回家都做不到。这也许就是瘸子一辈子没有说要娶乌鸦的原因,虽然他一直喜欢着乌鸦。
  “老师,小乌鸦走不动!”瘸子在教室门口喊道,脸上还挂着泪。“你那么能干,你不能背吗?”黑脸老师捏着书,侧身对着门口的瘸子说。“我……我……没法……背。老师,你把小乌鸦背下山吧。”瘸子最后的话是恳求。老师说:“她一身那么脏,我怎么背?猴子,你跑得快,回家叫小乌鸦的爸妈来,记得让他们带换的衣服。”猴子一声响亮的回答后就跑出了教室。
  他下那坡很快,他们就像滑冰一样唰的一声就下去了。以前没和猴子闹矛盾的时候,雨天经常看他们这样滑,可瘸子没法滑,他的瘸腿没法在关键的时候关键的地方刹住车。每一次看到猴子他们那样疯狂而安稳地滑下去,瘸子就很羡慕,每一次看到这些,他心里就会升起一朵小小的乌云,他觉得他的瘸腿就像一辆坏了刹车的废车。只是那时还小,这一朵乌云很快就散了。
  小乌鸦嫁给猴子,难道就是因为这一次回家喊她爸妈立了功吗?瘸子动了动脑袋,继续回忆他和小乌鸦的故事。
  老师继续讲课。瘸子回到办公室,看着趴在办公桌上的小乌鸦。他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湿衣服已经被穿干了。他伸手摸了摸小乌鸦的衣服,还是湿的。瘸子把自己的衣服脱下,走到门外,等小乌鸦换了衣服,他又才进屋。小乌鸦继续趴在桌上,瘸子就光着身子蹲在地上守着小乌鸦。那个时候的农村男孩子,只要不是天凉,光着上身的时候很多,并不奇怪。
  小乌鸦的爸妈都来了。他们看见小乌鸦穿着瘸子的衣服,又看见瘸子光着身子,就一脸不高兴。黑脸老师也走了进来,看到瘸子的样子,他也不高兴了,他严厉地喝道:“出去,小乌鸦换衣服!”瘸子出了屋子,黑脸老师和小乌鸦的爸也出来了。很快,小乌鸦母亲把瘸子的泥衣服拿出来抛到瘸子头上。“穿上衣服进教室!”黑脸老师命令说。瘸子回教室了。黑脸老师是过了很久才进的教室,这一点瘸子记得很清楚。
  这件事情过后,小乌鸦就不再跟瘸子一路了,她的爸妈不同意。为什么不同意?瘸子不知道,小乌鸦也没说,就是到现在也不知道。瘸子一直怀疑是老师给小乌鸦爸妈说了什么,特别是明白了黑脸老师那些险恶的话后,瘸子更坚信了这一点。
  这就是瘸子这一辈子最后一次接触乌鸦嘴的身体?哦,不是。瘸子摇摇头说,应该还有一次。那次才真的感觉到了乌鸦嘴是女人,她与小时候不一样,与男人的身体不一样。
  那天,乌鸦嘴的男人不在家,乌鸦嘴往猪圈楼上堆柴把子,让瘸子帮一下忙。堆完了,乌鸦嘴却下不了楼。瘸子说去找梯子。乌鸦嘴喊道:“你真的不嫌麻烦呀!你抱我一下我不就下来了吗?”于是瘸子举着双手,乌鸦嘴的腿先下楼,瘸子抱着了乌鸦嘴的大腿,乌鸦嘴一下滑了下来,她的胸脯贴在瘸子的脸上,瘸子感觉到了那肥滚滚的东西,热乎乎的。那婆娘骂瘸子没有闻到过女人味,这不就是他闻到的女人味吗?
  如果这不是女人味,那婆娘说的女人味是什么味?还是很久以后,瘸子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女人味。就从这次后,瘸子再也没有接触过乌鸦嘴的身体了。幸好没有接触,就算没有接触,他瘸子也是麻烦不断。
  5
  自从明白不能娶乌鸦嘴后,自从知道自己不可能娶到一个正常女人后,瘸子就再也不想娶婆娘的事了,就打算做一辈子的和尚,有了这想法后,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和尚。
  重新想婆娘,而且想得做梦,与乌鸦嘴两口子有关。
  乌鸦嘴成了瘸子一个隔房堂弟——猴子的老婆,至于哪一代是同一个祖宗,没有去研究过。在瘸子他们小的时候,老人们整天忙着干活挣工分,谁有心思研究这些不能当饭吃的事情?现在,瘸子他们大了,他们对这些又不感兴趣了。偶尔有人问起,总有人抢白道:知道了有什么用?能卖钱?确实,四川人是移民,风俗观念进化得很快,对是不是同宗,似乎没有那么关心了。茶铺里,经常有年轻人说:“你老辈子?什么老辈子?打不得我抱起来‘坐’得不?”这“坐”就是抱起来然后摔下去的意思,可见,年轻人对班辈关系已经不重视了。还有,从乌鸦嘴和她男人的关系也可以看出,四川有些地方,对这种宗族观念确实很淡泊了。乌鸦嘴和男人同姓,据说他俩都是哪代上的同宗之后,按古代的规矩,他们是不能成为两口子的。可现在不一样,法律上说,只要不是三代以内的“血亲”就可通婚,所以乌鸦就嫁给了同姓的猴子。乌鸦嘴和猴子,比瘸子小五六岁,都是从小跑到大的玩伴。特别是乌鸦嘴,从小对瘸子就很亲近,这亲近曾经让瘸子有过梦想,梦想乌鸦嘴成为他的婆娘。如果不是“瘸子”带来的自卑,娶了乌鸦嘴这个同姓妹子的就不是猴子,肯定是他瘸子了。虽然那次事件后,乌鸦嘴不再和瘸子一起上学放学,也不再和瘸子他们一起下池塘洗澡了,可瘸子和乌鸦的友好并没有断。
  乌鸦嘴成年后,帮了瘸子不少的忙,瘸子也帮着乌鸦嘴。结婚后,乌鸦嘴和瘸子走得更近了,只是没有了身体的接触,瘸子也不再做要乌鸦嘴当婆娘的梦了。他的梦变了,只是想找一个和乌鸦嘴一样漂亮能干的婆娘。虽然他想到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想到黑脸老师的话,想着村里人说的一些让瘸子伤心的话,很灰心;可一想到乌鸦喜欢他,不讨厌他,他便又有了信心,相信会有女人像乌鸦一样喜欢他。随着年龄的增大,说婆娘的一次又一次失败,瘸子就再也不做找婆娘的梦了。他想,当单身汉也好,到了六十岁就到敬老院,总有人管的。
  农闲的时候,到茶铺里喝茶打牌,乌鸦嘴经常跑到瘸子身边看,指手画脚,那手那胀鼓鼓的奶子,在瘸子的身上磨来擦去。有人就开玩笑说:“那么亲热,瘸子是你男人呀?”乌鸦嘴一点不羞涩,回头说道:“是我男人咋样?羡慕呀?把瘸子喊回去给你婆娘当男人……”挑起话头的人吃了亏,红着脸不说话,茶铺里便是哈哈的笑声。有喜欢多事的人,把这话传到了乌鸦嘴男人的耳里:“你们乌鸦说瘸子是她男人……”见乌鸦男人不信,那人更起劲了,“哪个龟儿子骗你!你到茶铺去问,那么多人听见的!”乌鸦嘴男人本来对乌鸦和瘸子的亲近就看不顺眼,这一听,还真信了。
  晚上,瘸子回到家里,正准备做饭,摔盆子的声音从乌鸦嘴屋里传来。接着,是门撞击的声音。怎么啦?这两口子……瘸子想着,走了过去。乌鸦嘴男人一看瘸子,就要扑过去,瘸子愣在那里莫名其妙。乌鸦嘴怒吼道:“你给老娘站住!”乌鸦嘴男人真的就立在那里,不动了。“老娘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敢动瘸子一根汗毛,老娘立马和你离婚!”这话还真管用,男人不敢动了,他扭着愤怒的脸看看瘸子,看看乌鸦嘴,哼了一声进屋去了。大房子各家的门都关得紧紧的,两口子吵架打架的事不好管也不能看,别人的掺和不是水而是汽油,只会让矛盾的火焰越烧越烈。没人过问,闹一会儿,或者过一天两天就没事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些道理瘸子是懂的。可这事咋会与他瘸子有关呢?怎么乌鸦嘴的男人凶得要打他瘸子?他要弄个明白。
  “乌鸦嘴,咋回事?”瘸子站在乌鸦嘴的门前问道。乌鸦嘴一边捡盆子,一边说:“什么事?还不是店子上开玩笑的事。哪个嚼舌根子的在挑拨?叫老娘知道了,饶不了他!”“兄弟,我进来坐坐可以吗?”瘸子对着屋里喊道。这老房子,分到每一家,都只有两三间屋。兄弟多的,留一个在老房子,其他的就搬出去修新房子住了。
  乌鸦嘴的男人没吭声。“你耳朵聋了?瘸子在喊你!”乌鸦嘴对着屋子里吼了一句,随即又对瘸子说:“进来吧,不理他!他就是这德性!”瘸子跛着走进屋子。
  乌鸦嘴的家也是三间屋,进去第二间是他们的卧室,这间转个直角进去,就是第三间,是厨房。乌鸦的男人气呼呼地坐在床上。“猴子兄弟,那些玩笑话你也当真?乌鸦嘴说话不讲究你不是不知道……”瘸子一边说一边坐在墙边的高板凳上。“人家说话,是好是歹,是啥用心,你不想想,就当真了?你婆娘是那种烂货吗?瘸子是那种人吗?真是猪脑壳!”乌鸦嘴说着,手指头轻轻地戳在男人头上,随即是亲昵的娇嗔,“好了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和瘸子大哥的关系——吃这门子干醋,值吗?”男人瞟了乌鸦一眼,怒气消了很多。“猴子兄弟,你能告诉我,是谁告诉你的吗?是我们更亲近,还是他和你更亲近?”乌鸦嘴的男人说出了传话女人的名字。
  一听,乌鸦嘴扑哧一声笑了,瘸子也笑了。“这婆娘的话你都信?你不是不知道她是烂货!你真是猪脑壳啊!瘸子是单身,有几个钱在那里,她要勾瘸子,勾不动,你说她不找点事来害瘸子害谁?我要嫁瘸子,还等得到今天?”见两口子没事了,瘸子就跛着回家了。
  这件事发生后,瘸子就有了找婆娘的想法,管她是瘸子瞎子,傻子聋子,找一个就行。他瘸子结婚了,乌鸦的男人也就放心了。在人多的地方,瘸子也不再和乌鸦嘴说荤话了。两口子经常吵架打架不是好事,伤和气。瘸子可不想乌鸦嘴受到伤害,不想乌鸦嘴生活在痛苦中。
  促使瘸子找老婆的,还有瘸子的妈……
  瘸子想着,抹着。擦完了凳子,又抹灶台。灶台真脏,黑黑的柴灰积了一层。瘸子使劲擦了两下,擦不掉。他走到饭桌边,从门后提出洗衣粉,倒一点在盆子里。这灰层不擦掉是不行的,那蒋三娘的嘴很毒,比乌鸦的嘴还毒,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更怕的是,那女家认为你不勤快,连屋子都扫不干净……瘸子又提着洗衣粉,撒了一些在灶台上。然后拿过刷把,捏紧刷把须,使劲地磨着灶台。磨遍了,再拿着抹布,拿着一个盆子,把脏水和灰层一起抹到盆里。瘸子做得很慢很小心,地面是泥土,如果水流到地上,整间厨房就成了烂田了,更丢人。
  抹完灶台,瘸子端着脏水走出屋子。月亮已经藏到地下去了,对面的山头清清楚楚地扑入眼里,瘸子抬头看了看,看昨天晚上看见的那像女人头的地方,看见了,原来是一株顶着一圈树丫的柏树。
  6
  母亲要瘸子找个婆娘,与那烂货还真的有关。
  那是一个冬天,早晨起床就冷飕飕的,草房上有一层淡淡的白色,打霜了,只是霜不大。整个沟里,淡淡的雾填着,煮饭的烟倒是一股一股地从竹林里冒起来,在空中散开。种子已经全埋进了田地里,剩下的事情,就是把坡里的柴草砍了。瘸子的柴坡就在房子后面,从坡顶一溜下来,就那么两米宽的一片。瘸子家的坡本来很宽的,可弟兄分家后,就窄了。这个柴坡,没有树,全是清一色的茅草。茅草是上等的盖房材料,盖的房屋面经久耐用,如果茅草房屋面长了青苔,能管上二十年不用翻盖。对茅草的这个作用,瘸子非常清楚,所以,每年砍下的茅草,瘸子都认真地把它们捆好,留着盖猪圈房子。
  长了青苔的茅草屋面,在雨天里是很美的。那些青苔在雨水的滋润下变得绿茸茸的,就像谁在斜坡似的屋面铺了一张绿色的绒毯,嫩嫩的,细细的,滑滑的,水灵灵的,就像青春靓丽女子那饱满娇羞的脸。女人的脸比这青苔屋面更好看,那不是绿,而是白白的,是那种在太阳下泛着淡淡的红的那种白,那种羞涩迷人的白。
  咋想到这上面去了?瘸子对着灶膛口,正出神,里面的火弹了出来,弹在了瘸子的裤子上,他一惊,赶紧把火点弄灭,可裤子还是起了一个小洞。被火点一惊吓,瘸子才发现自己走神了,本来是在想今天砍茅草的事,怎么就想到女人上面去了?
  放了一把柴进灶膛,看着灶膛里那红红的火苗,瘸子的思维又被拉到了茅草上,拉到了那美丽的茅草房顶上,拉到了像长了青苔的细腻屋面一样光滑的女人的脸上……
  “嗤——”“嗤——”连续的嗤嗤声从灶膛里传来,灶膛的火苗熄了一部分,黑烟从灶膛口涌出来。瘸子赶紧起身,伸手揭开了锅盖,原来是锅里的饭汤溢了出来。那水就是奇怪,如果你烧的是白开水,不管水在锅里怎么冲撞打滚,它也跑不出来。如果锅里是米饭,哪怕锅里的水只占锅的三分之一,水一开,那汤就翻涌着,往锅外跑,把那锑锅盖子顶得噗噗响,然后汤就顺着灶台往下跑,顺着锅和灶壁的缝隙流进灶膛里,把火给浇灭了。你把锅盖拿开,那汤立刻成了缩头的乌龟,又乖乖地缩回了锅里。
  瘸子又把锅盖放在了锑锅上,他还没有坐下,锅里的饭汤又从锅盖下涌出来,白白的,急急的,就像泉眼里冒出的水泡,不,更像那奶孩子的乳头里涌出的奶,浓浓的,黏黏的。这是煮饭,咋又想到那地方去了?瘸子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偷偷地笑了。一个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没人说话,只有静,静得无聊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胡思乱想。今天怎么了?所有的胡思乱想都在女人身上,难道自己想女人了,自己也想找婆娘了?
  吃完早饭,瘸子走到菜地边,看看露水大不大。太阳在菜地边的黑桃树里发出软弱的光。淡黄淡黄的太阳,被黑桃树的树枝分得很乱,就像一张漂亮的脸被划了很多很多杂乱的伤口。雾开始大起来。这沟里就是这毛病,有的时候你看见天空亮亮的,可你进屋出来,那沟里就塞满了雾,先是淡淡的,越来越浓,然后,就只看见几米远的距离了。雾很大,你在雾里走上几趟,你的眉毛和头发就全湿了。瘸子伸手摸了一下菜叶,冰冰的,真的打霜了。瘸子一接触菜叶,那指头就像在水里泡着。他看了看太阳,太阳越来越淡,被雾给蒙上了。那……先喂猪吧,等雾散了霜化了再去坡上割草。
  瘸子喂了一头老母猪,有七根猪仔,猪仔已经一个多月了。他走到猪圈边,拉亮电灯,大小的猪立刻哼叫着翻起来,跑到猪槽边,望着瘸子一个劲地叫。随着瘸子的猪叫,大房子里所有的猪圈里也都闹了起来。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但瘸子知道,他们也在喂猪了。整个大房子就在猪们的合唱里热闹起来。
  瘸子跛进雾里,走回灶房,把潲水倒进锅里,热母猪吃的,然后,在中间的菜锅里舀上水,烧热水烫小猪的饲料。瘸子喂猪要跑很多趟,因为每一次,他不能把饲料桶装得太满,装满了会被他跛出来。
  瘸子装了半桶烫好的小猪饲料,提着跛着走到猪圈边,倒给猪,又回来提半桶。自己要是不跛就好了,两手一用力,两只水桶就被提走了,或者扁担一挑就跑起来,就像乌鸦嘴和她的男人那样,可自己不行,就是这半桶也很吃力。想到这,瘸子就想,还是不找婆娘的好,免得成为人家的负担。也幸好乌鸦嘴没有跟着他,跟着他就受大罪了。
  把大小猪喂完,自己吃完饭,一个半小时就过去了。太阳比早晨红了,那雾又变成了薄纱似的。瘸子捏上昨晚磨好的镰刀往草坡走去。如果是他一个人的草坡,还好,只有巴掌大一块,割起来很快的。可他要把一大家人几兄弟的草坡都割完,这草坡就宽了,就多了,也就费时了。得一家一家割完,再分别给他们捆好,还不能弄混了。兄弟们在农闲时,都出去做点工,挣点收入;农忙时,兄弟们除了他们自己田地的收种,还得帮他收帮他种。瘸子能回报兄弟们的就是这草坡,他得帮兄弟们把这茅草割完,捆好,等兄弟们回来挑回去。
  “瘸子,这么勤快?不休息吗?”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脑后传来,瘸子回头一望,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站在面前,微笑着看着瘸子,那笑很迷人,眼睛很勾人。瘸子一惊,自己想茅草屋想到的女人脸不就是这张脸吗?这张脸经常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来到他的面前,难道自己被这张脸迷住了?这太可怕了。想到这里,瘸子对这张勾人的脸本能地出现了反感。
  “你来干什么?”瘸子看了女人一眼,没好气地说,说完又埋头割草,不看这个女人。“哟,看不起老娘?老娘不是女人?”女人还是笑着,说着。她自称老娘,也够辈的,她是瘸子的一个远房婶娘。女人蹲在瘸子的身边,看着瘸子。“人家不是骂你没有闻过女人味吗?来,今天老娘让我儿子闻闻女人的味道。”说着,就伸手拉瘸子的肩膀。瘸子一闪肩膀,没好气地说道:“放手!你什么老娘?你才大我几岁?”“大你一岁我也是你娘呀!谁叫辈分管着呢。”女人又往瘸子身边靠了靠,瘸子往旁边移了一下身子。“怕什么?老娘又不是老虎,吃了你不成?”“你比老虎还可怕!”
  “瘸子,老娘一直想着你呢。”女人说着,把胸脯贴在了瘸子的背上,嘴在瘸子的颈窝吹着热气。热气让瘸子想起了做饭看到米汤时想到的奶,这个女人的奶有点可怕。他赶紧往前移动身子,女人身子一空,就往前扑,脸撞在了瘸子的屁股上。
  瘸子赶紧回头看撞着他的女人。说真话,这女人不丑,瓜子脸,脸很光滑,看不出皱纹。这女人耍得好,很少晒太阳,皮肤很白,白得不像农村人,有点像那日历画上的女明星,这样的女人,如果说瘸子不动心那瘸子就是猪,只有猪才不会对女人动心。瘸子也是男人,是男人就喜欢漂亮的女人。如果她是真心要嫁给瘸子,如果她能给瘸子做饭,给瘸子挑水,给瘸子喂猪,帮瘸子挖地,帮瘸子割这坡上的草……瘸子会喜欢她的,可她不是,她是专门掏男人的钱的。就是这一点,让瘸子很怕这个漂亮女人。
  这个漂亮女人和他瘸子一样可怜,她吃不了地里的苦,又想吃好穿好,一家人就靠男人那点收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她又嫁了个不是东西的男人,她男人经常说:“女人就是找钱的工具,现在不用,就过期作废了。”于是,两口子一唱一和,烂货就干起了专门掏男人钱包的活。不管这个男人是什么人,只要有钱就行。她特别针对有钱的单身汉,因为找这种男人少麻烦,又容易上手。“瘸子!你让老娘给你舔屁股呀!你真狠心。不过,你把裤子脱了,老娘还真给你舔!”
  “婶娘,你走吧!再这样,我喊人了!”女人色迷迷地偏头看着瘸子,笑着说:“喊呀,我倒想你喊,喊得越大声越好!你喊呀!我们瘸子敢喊吗?”女人说着,一下抓起瘸子捏草把的手,就往她胸口上按。瘸子按到了软乎乎的东西,一个湿漉漉的手掌印也贴在了女人的衣服上,有泥有草。瘸子一下抽出手,惊慌地喊道:“你干什么?这是你自己弄的,不怪我!”女人嘻嘻地笑了几声说:“不是你弄的是谁弄的呀?你把裤子脱了,陪老娘耍耍,就不是你弄的,要不然这就是你弄的!”女人说着,又要拖瘸子的手。
  瘸子一下站起,骂了道:“真是烂货,不要脸!”说完转身跛着回家去了。这女人就是给乌鸦嘴男人传话的“烂货”。烂货起身,对着瘸子的背影骂道:“老娘烂货?你这辈子连烂货婆娘都找不到。你不听老娘的,还骂老娘,等着瞧,有你龟儿子好看的!”说完,烂货也往草坡下走去。
  7
  瘸子气呼呼地走进家门,把刀摔在一边,手也不洗,倒在床上。这烂货,只要有机会就缠瘸子,她不是真的喜欢瘸子,她喜欢的男人多了。呸!她喜欢的不是男人,而是男人的钱,这种女人都有人要!听说黄鳝经常和她一起,黄鳝的女人也多,黄鳝还帮一些女人找男人,就是当“皮条”。黄鳝和瘸子很好,可他从来不给瘸子介绍这种女人。
  黄鳝也是单身汉,比瘸子小几岁,也该二十六七了。这是一个身体壮实的男人,他是有机会找一个正常女人安家的,可就是没找。他白天黑夜弄黄鳝能卖几个钱,这些钱在农村比喂猪干活的收入高多了,可他还是不好找女人。他讨厌种地方,他的包产地一直荒着。没有正经女人愿意跟他,在乡下人的观念中,不种地的男人也是一个烂货,是不可能真正养家的。不知道是黄鳝不愿意找还是女人不愿意跟他过,反正他也和瘸子一样当着“和尚”。不同的是,黄鳝外面有女人,瘸子没有。就是这“烂货”也经常上黄鳝的门,黄鳝也不拒绝。
  瘸子正想着,突然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站在了瘸子面前,瘸子以为进了“偷”,一下坐起,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老辈子,是你?吓死我了。”来者就是“烂货”的男人。“瘸子啊瘸子,平时看你一本正经的,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你也要给我戴绿帽子?别人再怎么喊她烂货,她也是你老娘。你怎么连你婶婶都要……都要……”老辈子好像很痛苦,好像痛苦得不知道该怎么说,他鼓着眼睛,涨红着脸看着瘸子。“不是!我没有……是她自己……”瘸子分辨着说。
  “你还不认账?她再怎么不成器,也不会主动找你。你是她侄儿!”男人盯着瘸子。“真的不是,是她拖我的手去的。如果我愿意,我会这个时候跑回来吗?你看我的手都没洗!”瘸子说着,伸出还沾着泥土草叶的手。“你还要耍赖!”老辈子说着,一拳打在瘸子的肩膀上。“你为什么打我?又不是我勾引你婆娘。你婆娘是什么人你不知道?”瘸子倒在床上,一只手摸着发痛的肩膀。
  “妈的!你还要赖!”又是一拳,打在瘸子的脸上,瘸子鼻子里一酸,一股热热的东西流了出来;眼泪也被打了出来。瘸子一摸鼻子,一看指头,红红的,流鼻血了。“你给老子下来!”老辈子抓着瘸子的腿就往床下拖。瘸子紧紧地抓着床弦,如果不是床弦,瘦瘦的瘸子会像一张纸一样从床上飞起来。瘸子的下半截身子被重重地丢在地上。“你再耍赖,老子今天废了你!让你娃连瘸子都做不成!”老辈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瘸子说,“这事怎么解决?给老子一个说法!”瘸子费力地撑起身子说:“还有什么说的?人你也打了。反正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你不就是要钱吗?我没钱!”
  农村里有句俗语说得好,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这烂货和她男人还真的是一挑。女人在外面找钱,男人就充当打手逼钱,有时男人也到外面找女人,烂货不管,各找各的,这两口子竟然能夫唱妇随,过得安宁。很少听说这两口子吵架,更没有听说过这两口子打架。打的都是“烂货”两口子敢打的男人。这些男人或者是单身汉,或者是那种上了“烂货”的床又怕自己婆娘知道的人,他们都是要和“烂货”上床又不愿意给钱的。可瘸子不是这种男人,不是这种男人的瘸子今天也挨打了,挨了打的瘸子怎么也不认账,他觉得败坏自己的名声比拳头更可怕。
  “没钱?”老辈子说着,踢了瘸子一脚,这一脚踢在了瘸子的踝关节上,瘸子疼得蹲了下去。老辈子踢完,看也不看蹲在地上痛苦着的瘸子,就开始翻瘸子的床铺,找他要的东西。
  “没有钱!你再乱翻,我就喊人了!”瘸子忍着疼说道。“有种你就喊!你欺负了我婆娘,不给一分钱,还耍赖!我怕你喊?”烂货两口子是出了名的“厚脸皮”,对这种事情他们无所谓,在他们的眼里,钱比名声重要。
  老辈子伸手掀瘸子床边的柜子盖,上面的东西噼噼啪啪摔在地上。瘸子突然站起,双手压着柜子盖,愤怒地盯着老辈子,吼道:“你要抢呀!”“老子抢又怎样!”“抢人了!打人了!”瘸子突然大声喊起来,“抢人了!打死人了!”声音很大,很悲惨!老辈子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瘸子会真的喊。一愣之后,老辈子突然抱着瘸子,一把把瘸子摔在地上,扑上去,伸手要捂瘸子的嘴。瘸子一口咬在老辈子的手上。啪啪两声耳光,瘸子的脸火辣辣的。“你敢咬老子!”“住手!”一声怒喝。按着瘸子的老辈子赶紧起身,一看是黄鳝,立即站到一边。
  “你婆娘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你这个老辈子是什么人谁不知道?瘸子是什么人你真的不知道?欺负一个瘸子,你还算男人吗?”黄鳝数落着“烂货”的男人,语气很重。
  “好好好!我惹不起你,我走,我走……”“烂货”的男人说着就往门外退。“打了人就想走?给老子转来!你娃敢走,老子废了你!”黄鳝对走到门口的男人喊道。“烂货”的男人重新走进屋,愣愣地看着黄鳝。
  “把瘸子抱起来!去端水把鼻血给他揩了!”
  “烂货”的男人搂着瘸子的嘎子窝,把瘸子从地上拉起来。然后又去瘸子的厨房里,找到脸盆,端了水,拧干帕子递给瘸子。瘸子伸手接过帕子要自己擦,黄鳝一把抢过,递给“烂货”的男人说:“你打了人哪有这么简单?你个瘸子也是,你又没偷他婆娘,挨了打还自己揩脸?还对他低三下四?”
  “黄鳝,算了,毕竟是自家人。”瘸子从男人手中拿过帕子,揩着脸。“还自家人?不是我来,你还能揩鼻子?嘿,怪了,我倒成多管闲事的了?回去,把‘烂货’给老子喊来!瘸子怕你,老子怕谁?”“烂货”的男人好像得到大赦一样,赶紧溜了出去。
  “瘸子?有没有事?有没有伤着骨头?”黄鳝站在柜子边,看着瘸子问道。“没事!哪会这么不经打?”瘸子说着笑了一下。“你也是,送上门的东西,不吃白不吃,吃了还不挨揍。这下好,东西没吃,白挨一顿打。你个瘸子,你为谁守身?你想一辈子做处男?你以为你还能娶婆娘?有女人贴上来,玩玩,用用,死了也值了。你留着你那些钱做什么?给谁用?”黄鳝不停地说着,抢白着瘸子。
  瘸子惊讶地看着黄鳝,脸红一阵白一阵。黄鳝停下了话,瘸子才说:“你也看不起我?你不知道她是烂货?要找女人也找一个像样的。”“我看不起你?我说的是实话。你还想找一个像样的女人?吃这种饭的女人有几个像样的?除了这种女人,你还能找哪种女人?”
  “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了。我还要去坡上割草。”
  “哟!谁找我呀!谁欺负了我儿子呀!”一个装腔作势的女人声音从门外传来,瘸子一听就知道是“烂货”。“哟!黄鳝,是你想老娘了?”“烂货”走进屋,嬉笑着,就去抱黄鳝的手臂。“黄鳝,我们到哪里去耍?就在瘸子这里吗?”黄鳝看了“烂货”一眼,阴笑着说:“你问瘸子吧。瘸子都不要的,我要吗?”“黄鳝!有你这么损老娘的?不耍,喊老娘来做什么?”“你男人真有出息,我带个口信,你就跑来了。你那么想钱?”“黄鳝,你说什么?老娘看你是个人物才来的!有你这样糟蹋老娘的?”“糟蹋你?你两口子真有出息,竟然欺负瘸子。你男人把瘸子打伤了,你看是你陪瘸子耍一会,还是把医药费给了?老子等着你回答。”“烂货”看着瘸子,装着惊讶地喊道:“什么?他龟儿子敢打我儿子?老娘回去掐死他!瘸子,你说咋办?我替你那个老辈子赔罪。”说着笑着又往瘸子身上贴。“算了算了,你们走吧!我看着恶心!”
  黄鳝走了,“烂货”也跟着走了出去。
  8
  瘸子一边想事情,一边收拾屋子,不知不觉就把屋子收拾好了。胡思乱想也有好处,就是干活不知道累。收拾好了屋子,瘸子走到阶檐上,伸着懒腰。真舒服,自己也快找到女人了。虽然是傻子,只要她是女人,能生娃儿就行。这时候,邻居们也出来了,准备上山。
  “瘸子,又要看婆娘了?昨天半夜就闹腾,闹得老娘一晚都没睡好。”瘸子嘿嘿地笑着,没说话。
  “你龟儿说不成的,就像前几次一样!”说话的是乌鸦嘴,她把锄头放到肩上,一边说一边往四合院外走。“你龟儿臭婆娘,真正的乌鸦嘴!睡不着活该!你不嫁给我,我说个婆娘你又不帮忙,还咒人,就不该让你龟儿睡。乌鸦嘴,吃醋了?不想我说婆娘你就明说,你知道我听你的话的。”瘸子说着,笑着,想起自己又和乌鸦嘴说荤话了,赶紧伸了一下舌头,偏头看了看院子里,怕乌鸦嘴的男人听到。
  瘸子和乌鸦嘴,有时说话亲热得像兄妹,有时说话完全像不相干的外人,打情骂俏荤素都有。说归说,并不影响他们的感情。从那次乌鸦嘴和猴子吵架后,瘸子说荤话就少多了,小心多了。乌鸦嘴没理睬后面说话的瘸子,径直走了。
  瘸子端着盆子走到大房子外的菜地边,把那脏水泼到菜地里。正要转身,发现瓢儿菜叶上全是污渍。蒋三娘带来的人要走这地边过,看见了不好。于是,瘸子走到猪圈边,拿起粪勺,从菜地边的水沟里,舀上水,跛着来到有脏水的菜边。一勺水,跛到地边,只剩半勺了。平时挑吃水,从井里打起来的时候都是满桶,挑到水缸边时就只剩小半桶。来回十几趟,从水井到水缸的路都像下了一场大雨。乌鸦嘴要帮着挑,瘸子不同意,他不能每件事都要别人帮,必须自己学会做。这时,瘸子看着勺里的水,愣了愣,心里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蹲下身,开始一片一片清洗菜叶。
  “你也是离三十不远的人了,我和你爸也是近六十的人了。我们能活几天?我们死后谁来照顾你?弟兄姐妹?侄儿侄女?哪如自己亲生的,你打他骂他,毕竟是自己的啊!”母亲满是皱纹的脸在瘸子面前晃着。这是妈让瘸子找婆娘的又一个原因。“现在,我和你爸还能帮你种……如果有一天我们做不动了……你靠谁?”母亲一边捡着棉花,一边慢慢地絮叨着。瘸子听懂了母亲的心。“娶一个吧。不管她是瘸子瞎子,傻子哑巴,传个后总比没有强。只有自己的人才贴心……”
  每一次母亲的唠叨,瘸子只是静静地听着,不说话。不是他不娶,有谁愿意跟着他?他是瘸子,可也是男人。连圈里的小公猪都知道往小母猪身上爬,何况他是一个大男人呢。
  “虽然,你老了,队上会给你粮,可你倒床了,谁来管你?别人还会给你端屎端尿?只有自己的人才会。看看你成叔,哪天死在床上的都不知道……你看那些孤寡老人,死后连个坟台和烧纸的人都没有……”
  母亲再老都是爱儿的,儿再残母亲也不嫌弃,有的只是担心,没有把儿的一生安排好,就是迫不得已要闭上眼睛,那心也是挂着的。“你早点安家,你那婶娘就不来找你了。你再招惹她,哪天被人弄死了都不知道。”
  在农村里,有些事情就是遮不住,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就传出去了。“烂货”男人打瘸子的事情,瘸子妈也知道了。乌鸦嘴两口子吵架的事,妈也知道了。妈没有骂瘸子,只是想他早点安个家。瘸子明白母亲的心,找就找吧,找了大家都省心。
  “瘸子!你那么早到地里做啥?你把你的房子打整过了吗?”听到声音,瘸子抬起头。“妈?这么早你就来了?”瘸子母亲五十六岁了,瘦小的身子,褐黄色的皮肤,满脸皱纹就像薄薄的皱纹纸蒙在那脸上;两块尖尖的颧骨,把眼窝拉扯得很深很深。“我帮你收拾一下屋子。”母亲说着迈进了瘸子的房间。
  瘸子洗完了菜叶,跛着走回屋里。“我家瘸子就是能干。这屋子打整得多漂亮。唉,要是你的脚……”母亲说着,把瘸子还没来得及叠的被子折好,把席子拉正。瘸子走到母亲身边,笑着说:“妈,不担心。看得成就看,看不成我们就慢慢找。”
  母亲伸直腰杆,举起手,抹着瘸子的脸,“我们瘸子啥都好,就是……”看着母亲走出屋子的瘦削的背影,瘸子感到了母亲的衰老和可怜,就是这样一个瘦小的女人,养大了他们这一群儿女,该母亲享福了,可她还是每天忙碌着,操心着。母亲就像手表上的针,只要发条是好的,就会分秒不停地操劳。自己要不是瘸子就好了,妈也不会这么操劳了。
  瘸子的心本来很兴奋,可一看到苍老瘦弱的母亲,那兴奋劲就像听到了脚步声的老鼠逃得无影无踪了。母亲伸手拿起扫把,走到院坝里,弯腰扫着。母亲的手杆,就像一节枯枯的扁树棍,上面套着松松的薄膜,那薄膜沾了水,在母亲的手杆上褶皱出一块一块深深的坑。那青青的血管,就像长长的蚯蚓弯弯曲曲地爬在起伏的山坎上。
  “妈,我来扫!”瘸子走到母亲身边,拉起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冰凉冰凉的,就像拉着一节刺手的铁棍。“好吧。我上街买菜,等一下人家来了,还什么准备都没有……”母亲深深地看了瘸子一眼,转身找背篼去了。“妈,还是等一下再去……”瘸子小声地说道。
  母亲没有听瘸子的,背上一个小背篼走了。瘸子站在门口,看着远去的母亲。母亲那一张没有笑容的脸,又一次深深印在瘸子的眼里,瘸子的眼里盛着母亲那深深的眼窝里流出的爱融化而成的泉水。
  母亲应该听懂了瘸子的话,买了菜人家不来,多难堪啊!瘸子已经是第几次给母亲说这样的话,瘸子记不清了。瘸子扫着院坝,想到了早晨乌鸦嘴说的话:“你说不成的,就像前几次一样。”乌鸦怎么了?好像我每次说婆娘她都不愿意,说话比蒋三娘还毒,还喊我瘸子哥呢,有这样当妹的吗?如果不是怕你两口子吵架,我还不想说呢。说个残废谁知道是福还是祸……不过,乌鸦嘴说的也是。瘸子已经是第几次看人了?记不清。瘸子灰心过,可每次看到母亲那不放心的眼睛,看到母亲那忙碌地跑上跑下的身影,瘸子就打起精神,准备着说婆娘要做的每一件事。他要让母亲放心,他要了却母亲的心愿。
  9
  地扫完了,茶开水也泡上了。瘸子坐在门口,看着干净的院坝,看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柴草,心里很舒畅。他抬头看天空,今天的天真美!那丝丝缕缕的线编织成的白白的云网,就像羽毛一样轻,它们静静地飘在那蓝蓝的湖里。好久没有这样看过天空了。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打麦子了。唉!要是又看不成,就白白耽误时间了。如果不是为了看婆娘,他已经割了一大片麦子了。早晨凉快,把麦子割倒铺晒在地里,等吃过午饭,这些麦穗就焦了,特别好打。几个弟弟一人跑几趟,就把这些麦子给挑回来了,然后瘸子就一把一把在阶檐的石板上慢慢地甩拍,忙到半夜,就打完了。三个弟弟都好,每年的种和收,挑担的活都是他们干,自己只是干点手脚上的活。他们忙的时候,自己帮他们煮煮饭。这么好的兄弟,母亲怎么总是担心他瘸子会没人照顾呢?母亲不是瞎操心吗?想着,瘸子笑了。他看看手表,快十点钟了。蒋三娘他们怎么还不来?难道又像往几次?瘸子的心里咯噔起来,千万不要白忙活了。
  他站起身,走进屋里,屋里没有什么可干的。他又走出屋子,站在阶檐上,阶檐上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他走到院坝里,看看哪里还没有干净,院坝都是干净的。他不停地望望大房子的大门口,没有脚步声,狗也没有叫。哦,该把狗拴好,该把撵狗的东西准备好,这房子狗多,群闹起来很可怕。咦,那狗东西跑到哪里去了?瘸子拍拍柴草堆,没有反应。准备好了撵狗的竹竿,瘸子看看表,怎么才十点十分?他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他走出院子,来到菜地边,望着那进出房子的路,空空的,没有人影,连母亲的影子也没有。难道真的说不成?瘸子又走回院子里,走回院子又马上走出去。
  “瘸子!还没有来吗?”母亲的声音从院子外传来,瘸子跛着跑出去。“还没有呢。也许人家不来了……”“别胡说!大清早的,不要说丧气话!”母亲嗔怪着,一边放下装着菜和肉的背篼。“都要十点半了,还大清早!”瘸子嘟噜着,一边把背篼里的菜拿出来。“妈,你买这么多做啥?还买了鱼?”这是一条草鱼,有五六斤重。“你说个婆娘不容易,现在又不是吃不起饭。不要让人家说我们小家子气。”“如果人家不来……这么热的天……”“喊你不要说丧气话,你没听见?”母亲的话里有了怒气。瘸子把菜拿出来,端条小凳子坐着,不再说话,只是埋着头理菜。管她来不来,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只要有事做,不无聊就行。
  “你要是说成了,看着你抱儿子……我就是死也闭眼了。”母亲慢慢地说道。“妈,你咋又来了?你才五十多,‘死’躲在那云里呢,它不敢靠近你。再说,它要来,我就放狗咬它。”母亲听着,笑了。“你都这么大了,还像孩子,尽说瞎话。这人谁说得清楚?你看你爸,不是说走就走了……”看着母亲笑,瘸子也笑了,他能给母亲的就是这些。可一说到父亲,瘸子和母亲就都没有了笑容。
  菜理好了,瘸子看了看手表,十一点过十分了。房子里的狗还没有叫,院子外还没有声音。“瘸子,做饭吧。”“妈,做了人家不来……”“会来的。不来,我们自己一家人吃,吃了好打麦子。”母亲说。瘸子听着母亲的声音,又抬头看门外,母亲也站在门口望着。
  “别望了!大娘,你家瘸子就是单身的命!这么晚了,不会来了。”乌鸦嘴的男人挑着麦捆走进院坝,瘸子妈赶紧让开。“就你嘴臭!你巴不得我家瘸子单身?还是一家人。有你这么黑心的?”乌鸦嘴的男人放下麦捆,抽着挑麦捆的“千担”,一边捞帕子擦汗,一边说:“大娘说什么呢?我可是早就想喝瘸子大哥的喜酒了。可……你看……”猴子用手指了指头顶,太阳都要当空了。“离中午还早着呢。人家还不是要割一会儿麦子才会来。”瘸子母亲说着,继续站在院子门口望着。
  饭做好了。三个弟弟和他们的婆娘先后来了,每一个迈进院子的都喊:“大哥!来了吗?”听多了,瘸子受不住了,如果不来,这是多丢人的事啊!虽然已经经历很多次了。自己倒没什么,可怜的是母亲。她隔不了几天就提着鸡蛋去求蒋三娘,让蒋三娘给瘸子说婆娘。为了给瘸子说婆娘,母亲操的心让三个兄弟都有怨言了。侄儿侄女们也喊着闹着跑来了,整个大房子热闹起来。最气人的就是这些不懂事的家伙,他们好像逗新郎似的问瘸子:“大爷,大娘是什么样子?有我妈妈漂亮吗?”“大爷,你要给我红包!”瘸子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好喊道:“别捣蛋,滚一边去耍。”“怎么又没来?大哥,炒菜了!不来……算了,我们自己吃,吃了好给你打麦子!”“慢点!再等一会儿!你几个也是……”母亲站在院子门口大声说道。“都十二点了,要来早该来了。我大哥的单身命还没有结束,就继续单身吧。”五弟说着,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刚叠好的,你又给坐乱了。没有板凳呀!”瘸子大声吼道,话一出口,他就感觉到了自己语气不对,话里有火药味。“坐乱就坐乱了!有什么了不得的?”五弟是一个不讲究的人,是一个大喉咙,直肠子,想到什么说什么,但干活,就这五弟能干。五弟皮肤黑黑的;那微微弯曲的腰,就像圈里肥猪的背,很宽很肥,看着他就知道虎背熊腰的样子。四弟兄一聚拢,总是热闹不断。
  “老板儿,看着狗哈!”院子外传来了一个女人尖声的喊叫。“来了!来了!”瘸子母亲赶紧跑出去。大房子的狗立刻叫了起来,就像那碉堡里的机枪突然响起。五弟赶紧抓了竹竿去保驾护航。“三娘,你可来了!害得我们好等。”听着母亲的声音,瘸子知道等的人来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母亲诧异地问道。瘸子把母亲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觉得母亲的话就像泼到他头上的一盆冰水,冻得他瑟瑟发抖。瘸子愣在了屋里,手里拿着菜刀一动不动,他感到他成了一尊冰雕。怎么又是这样?瘸子说婆娘真的就这么难吗?
  “瘸子!饭煮好了吗?”蒋三娘冲屋里喊道。“煮什么饭?你连人都没带来还吃饭?”五弟对蒋三娘戏谑道,“你不是说这次稳当吗?该不是你来当我大嫂吧?”“我来就我来。老娘还怕你大哥?”蒋三娘说着,往阶檐上走。瘸子在厨房里,听到蒋三娘的声音,回过神来。他走出来,一边在围腰上揩着手,一边说:“就等你来了好炒菜呢。”说着往门外看了看,“怎么就你一个人?”“是啊!老五不是喊我大嫂吗?你看我这老婆子嫁给你当妈怎么样?”“三娘,你就会胡说。”瘸子妈说着,端条板凳让蒋三娘坐。
  蒋三娘,五十多岁,挽着髻,手里捏着一根手巾,已经被汗打湿了。脸和手白白净净的,人虽然有点胖,可嘴唇薄薄的,人说嘴薄的人能说会道。“老五,把电风扇给老娘拿来呀!婆娘到手了,就对三娘不理不睬了?”“我娶婆娘还不是我自己的能耐,与你有什么关?你把我嫂子带来,就给你电风扇!”五弟说着,脸偏向一边,不看蒋三娘。
  10
  蒋三娘正和瘸子一家说闹着,大房子门外传来了声音。
  “三娘,在哪里呀?”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在这里。他们正在欺负老娘呢。”蒋三娘说着,笑着,从板凳上立起来,摇着她那湿漉漉的手巾扇着风。
  大房子的狗又吼起来,追撵出来,瘸子的两个弟兄赶紧起身,几步跑到院坝里,吆喝着,挥舞着手里的竹棍,赶打着扑向那个陌生女人的狗。瘸子妈和五弟迎了出去。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她身后跟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嘴角流着口水,嘴唇过不了一会儿就会左右扭动一次,眼睛细细的。
  瘸子也走了出来,她看清楚了先走上阶檐来的妇女,他知道不是她。又往后看,他看见了一个小女人。小女人走路跳跃,也是一个瘸子,只是没有瘸子跩得厉害。她的身子矮矮的,薄薄的,穿着蓝绿的衣裤。头发很短,有点乱。左手缩在胸前,就那么平端着,好像是和胸膛连在一起的;那手指很细,就像鸡爪,“五根”鸡爪垂直在手腕上,一动不动,就像锄把上的锄头。
  瘸子明白了,他的婆娘真的是一个傻子,而且是一个左手没用的傻子。是一个不能穿衣服,不能自己吃饭,甚至不能上茅厕的残废傻子。他心里的期盼变成了一丝失望。
  “傻子傻傻子瓜,傻子不会‘马眼哈’……”这是黄鳝的声音,他在大房子外的路上唱着顺口溜,他知道瘸子说的婆娘是傻子?这“马眼哈”就是“打马虎眼”,就是做事不认真、敷衍、骗人。傻子连事情都不会做,哪里去“马眼哈”?这个黄鳝,既然知道他瘸子找的婆娘是傻子,怎么还在那里反复地唱?他是在安慰瘸子还是在讽刺瘸子?以前瘸子就听黄鳝唱过这顺口溜,当时不知道黄鳝唱的意思,现在明白了,黄鳝是专为他瘸子唱的。听着黄鳝的歌,瘸子说不上高兴,也好像没有忧愁,唱吧,愿意唱就唱吧。想着,瘸子走进了厨房。
  与瘸子心情相反的是瘸子母亲,母亲很高兴:“瘸子,把开水端出来!赶紧炒菜了!你们饿了吧?这么热的天,走这么远的路……”母亲像放花炮一样噼噼啪啪地爆着她礼花似的话,话里充满着喜悦的歉意。是啊,不管成不成,总算见到人了,母亲的心愿能够了一半了。母亲高兴,瘸子也应该高兴,因为他早就认命了。瘸子摇摇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端着开水跛着来到阶檐,笑着说:“请喝茶!你们等着,我马上炒菜。很快就好。”客人坐好了,狗也就不叫了。
  瘸子做着菜,三个兄弟躲在屋里打下手。外面,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聊着,小娃儿挤在一边,听着等着吃饭。“我们瘸子除了不能担,还是很能干的。你看他把这屋收拾得多漂亮,很多女人都赶不上。他还会做饭,当个厨子都行。这瘸子人瘸心不瘸,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好心人。”这是蒋三娘的声音,她啥时就和瘸子成了“我们”?媒婆的嘴就是会说,难怪人都说,媒婆连天上的麻雀都能哄下来。“你家傻子嫁给他,是你当娘的前世修来的福。”
  吃饭了,傻子妈和蒋三娘、瘸子妈以及瘸子的弟媳妇等女人一桌。傻子愣在那里东张西望,不知道该坐哪里。确实,和傻子一桌,看着那鼻涕,看着那歪扯的嘴角流出的口水,就没法吃饭。
  几个弟弟看看傻子,看看瘸子,看看傻子的妈,他们真希望傻子的妈能把傻子喊过去,可傻子的妈好像没看见似的。侄女们叽叽咕咕,把嘴翘得老高。
  “傻子,过来,挨着大哥坐。”瘸子走过去,把傻子牵过来。弟弟们和侄儿侄女们只好上了桌子。难受也得忍着,不能让女方家里看出这家人嫌弃傻女人,弟弟们知道大哥说个婆娘难。
  傻子妈低着头吃饭,不看傻子他们这一桌。瘸子很有耐心,他找来一根干净的围腰,围在傻子的脖子上。又找来一根小勺子,舀着饭和菜,一勺一勺地喂,喂得很慢,很小心,就像喂婴儿;傻子的鼻涕一流出来,大哥马上牵围腰角轻轻地把它擦掉。
  “哟,这么热闹?我儿子说婆娘怎么把婶娘忘了?”大家正吃着饭,外面传来了响亮的声音。瘸子愣住了,这“烂货”来干什么?瘸子心里刚跳出疑问,“烂货”已经进了屋。
  “哪个是我侄儿媳妇?是你?哦,你是三娘。是你?你会看上瘸子?不可能。哦,我看出来了,就是她吧?”“烂货”指着傻子说,“嗯,不错,还般配。瘸子,老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原来也只能找个这样的呀?你不是要找个比老娘漂亮的吗?你龟儿子是饿昏头了?”“烂货”说着开始骂起来。
  瘸子尴尬地看着,他不知道“烂货”今天为什么要来耍泼。他的家人也是看着,他们都被“烂货”的突然光临弄懵了,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在我肚皮上哼哧的时候怎么说的?你那话多好听呀。你们听,瘸子是这样说的:老娘,我这辈子都不要婆娘了,我只要你一个人。你在老娘屁股上贴着的时候,你往老娘胸脯塞钱的时候,你说的什么话?瘸子说呀,说给你妈你兄弟听听,说给你这么漂亮年轻的岳母娘听听。”
  “你胡说什么?”瘸子红着脸吼道。“哟哟哟,一个男人凶什么?你们家小心,你看这个男人这么凶,小心你们傻子受气挨打哟!”
  “你再胡说,我就要动手了!”瘸子五弟喊道,“我哥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什么样的人,谁不知道?要你在这里嚼舌根!”
  “侄儿,你别凶,我说完就走。不要你赶!你哥和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怎么知道?你哥和我一样是‘烂货’,他的钱塞到老娘身上的不少。”烂货转身看着傻子的妈,指着瘸子,“这样的人,你们也要把女娃子嫁给他?有你们这种当老娘的?人家那些真正爱娃子的妈,听说这些,拉起娃子就走,你们还吃得下饭?哼!”
  傻子妈低着头,好像没听见。“烂货”一看傻子家没人理睬她,她立刻走到傻子娘的身边,弯腰偏头打量了一会傻子娘,然后站直了腰,挺着胸脯说:“瘸子,你这岳母娘不错,人也年轻,东西比我的还大,还有劲。嗯,眼光不错。一下娶两个,怪不得要甩了老娘娶个傻子……”“烂货”说完,哈哈地笑着转身走了。
  “妹子,你别听她乱说。”瘸子妈说道,“我们瘸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走一转就知道了。你从他收拾的屋子也看得出。”傻子妈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接瘸子妈的话,她只顾埋着头吃饭,好像她才是傻子似的。瘸子又一口一口慢慢地喂着傻子,等傻子饭饱汤足了,饭菜早凉了,可瘸子还是笑呵呵的,并没有被“烂货”的搅场影响情绪。
  这几弟兄啊,也真没忘了大哥,他们给大哥碗里夹了许多肉和菜。看着大哥高兴的样子,老五就想:“看来啊,人就是动物,也需要那回事,就是没人想当和尚。”
  不知道是看出了瘸子待傻子的真心,放心了,还是有别的原因。傻子娘好像没有听到“烂货”的话似的,一放下碗,起身就走,边走边说:“我家傻子就丢在你们这里了。你们好好看着她就行!哪天不忙了,你们愿意,带上她把结婚证办了就行。我要回去打麦子!”“妹子!你等等!不用忙的,我让他们几弟兄去帮你!”瘸子的母亲说着追了出去,可傻子娘已经跑远了。傻子娘跑了,傻子抬头看了看,坐在瘸子身边不动,没有一点撵路的样子。
  “别追了。傻子娘和你一样,早就盼着给傻子女找一个下家。她害怕你们反悔呢,怎么敢让你们去帮她打麦子?”蒋三娘坐在饭桌旁,用帕子扇着风。
  瘸子听着桌上的谈话,看着身边的傻女人。她虽然傻,虽然残,但也和自己一样,是先天的,不是药罐子,这比娶一个正常的药罐子女人强。瘸子又想起了黄鳝的顺口溜:“老子傻老子残,老子不是药罐罐。你会算,你娃精,药罐子里钱用尽。”当初以为,是黄鳝被人骗了,编着顺口溜咒骂人;就像那打牌输钱的,咬着牙说:“赢了拿去吃药!”好像这样一骂,心里就平衡舒坦了似的。现在看来,这顺口溜竟然是送给瘸子的安慰话,也好像是在替傻子说好话,就是要促成瘸子和傻子的婚事。看来,黄鳝才是他瘸子和傻子的真正媒婆啊!
  唯一遗憾的是,瘸子害怕人家会不同意,而且看到“烂货”的撒泼,他更担心了。他在喂傻子吃饭的时候已经在心里准备了一大堆说辞,准备吃完饭慢慢给岳母娘说。哪知道岳母娘不听就跑了,让瘸子白准备一场,白忧虑一场。瘸子本来准备说:“自己虽然不能挑不能担,但是,有三个好弟弟,他们会帮着种帮着收,不用愁的。”他估计人家不同意婚事,还准备说:“我会好好待傻子妹的。不会像沟下头那家,每天把傻子婆娘打得像猪一样叫。我会把傻子妹当婆娘一样好好待的。”准备讲“烂货”纠缠他的事情……谁知道,这些都没用上,人家就把女儿丢在这里,急急地走了,就像逃避瘟疫似的。
  瘸子就这样娶到了婆娘,啥彩礼钱都没花。他昨晚还为彩礼钱担忧得睡不着觉,谁知道这么容易……晚上,瘸子把自己和傻子的澡都洗了,他把傻子的身子擦干,抱到床上,傻子真轻,就像一个十几岁的瘦娃娃。电灯下,瘸子看到了傻子手臂上乌黑的疙瘩,背上的竹条痕迹;傻子的屁股上,也是一条条血痕。瘸子呆了,这是谁打的?是傻子的妈?
  11
  瘸子搂着傻子婆娘想着……
  傻子女人是真的傻吗?难道她傻得连自己的妈都不认识,妈走了才不追赶?难道她不是很傻,是她妈把她打怕了,她感觉到瘸子对她才好,所以她不走了?不管怎样,她妈是像扔包袱似的把她丢给瘸子,就像躲瘟疫似的匆匆逃离的。瘸子既然接受了她,就没有必要去问这些了。至于傻子女人的妈是什么样的女人,傻子女人家里还有哪些人,瘸子不知道,只是从蒋三娘那句话里,瘸子感觉到傻子是她家里的负担。也奇怪,这傻子女人好像命里就该是他瘸子的婆娘,不仅来了就不走,而且很听瘸子的话,瘸子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瘸子第一次体现了男人的威力后,傻子女人就在他怀里甜甜地睡了,就像一只温顺的猫。半夜里醒来,瘸子心里有了一点担忧,她会到处乱跑吗?这几天是农忙,谁有时间跟着她屁股转啊!睡吧!明天看看再说。
  瓦房缝里露出了亮光,那亮瓦也明起来,大房子还是静静的。瘸子不敢再这么早上山,他怕傻子婆娘到处乱跑。带她在身边?这么早就把她带上山?瘸子不忍心。那先煮饭吧。他坐在床上,一边穿着衣服,一边看还在熟睡的傻子。傻子的嘴巴歪扭着,鼻涕和口水流着,细小的身子,就像一个小女孩。除了外表的丑陋,还是挺可爱的女人。瘸子轻轻摸了摸傻女人的头,下了床,拿来傻子的洗脸帕,把那鼻涕和口水擦了。又找一根新毛巾围在傻女人的脖子上。
  煮好饭,天已经大亮。瘸子看了看表,五点钟。他走到床前,使劲摇着熟睡的傻子:“傻子!傻子!起床了,起床了,给大哥一起上山割麦子去!”傻女人醒了,她用另一只手揉着眼睛,嘴里咕噜着什么,瘸子没听清楚。瘸子在傻女人脸上亲了一口,说道:“乖!听话!不要乱跑,大哥走哪里,你都要跟着!不然,会有人欺负你!打你!听见了吗?傻子?”傻女人点了点头。瘸子一惊,这傻女人能听懂话?看来不是想象的那么傻。想着心里又是一阵欢喜。给傻子穿好衣服,瘸子又端来洗脸水,给傻子洗脸。被水润泽了的傻子的脸,也是细嫩光滑的,与漂亮女人没有差别,自己的女人也这么漂亮?瘸子呆呆地看着傻子。傻子的口水又流了出来,滴在瘸子的手上,凉凉的。瘸子醒了。如果不是那口水,如果嘴不歪,如果那眼睛不是总看着地面,如果她的颈子能伸直……哦,那她肯定就不是他瘸子的婆娘了。瘸子轻轻地抹着傻子的脸,比抹那灶台轻柔多了。洗完脸,又伸手轻轻摸着那光亮的皮肤,真细!30年了,这是瘸子第一次放心地摸女人。
  傻子真的听话,瘸子在山边的地里割麦子,傻子或站或蹲,或在麦地里闲逛,玩着她的事情,就是不乱走,瘸子放心了。割一会儿麦子,看一会儿自己的傻女人,瘸子心里甜了。傻子总比疯子好,你看她不乱跑,不让人担忧。她不会帮忙,但也不乱骂人,一切都是他瘸子说了算,瘸子的权力比那皇帝还大。那些娶正常女人的,有几个不是三天吵两架?乌鸦嘴不是和她男人经常吵吗?哦,瘸子结婚了,也许他们不会再吵了。有几个男人在婆娘面前不变成“趴耳朵”?乌鸦嘴的男人在乌鸦面前不是服服帖帖的吗?这样一想,瘸子越加觉得幸福,割着麦子更加有力了。
  是刀更快了,还是麦秆更细了?瘸子看看锯锯镰,没变;看看麦秆,没变;那怎么今天割麦子特别省力,特别快?管他呢。瘸子割着,唱起了川剧。唱完了,就在心里学黄鳝编顺口溜:“傻子傻,傻子瓜,傻子是个乖娃娃。对,是一个能和自己做那个的娃娃,是个要和瘸子生娃娃的娃娃……”瘸子休息时,不再去看人家两口子亲热,他有自己的傻子了。那些婆娘再漂亮也是人家的,要摸一下都不行;那“烂货”,自己没摸还挨了白打。傻子虽丑却是自己的,自己想怎么都行,看谁还敢打他。
  太阳离山头很远了,那傻女人还是呆在麦地里,不乱跑。她的脸晒得红红的,头发下的汗水,就像那乱草里的泉水,细细地冒着。她在家里受过这太阳的罪吗?瘸子看着,心疼。但有啥法呢?
  瘸子起身,看着麦地四周,麦地边有一棵桑树,桑树下面有一块癞疤石,那癞疤石就像蛤蟆的背,又像麻子的脸,石面坑坑洼洼的。这些癞疤石灰黑灰黑的,很大很干净,并不像蛤蟆那么可怕。癞疤石,是农村里很好的晒场,晒棉花,晒花生;冬天躺在上面晒太阳,很舒服,瘸子以前就经常躺在桑树下的癞疤石上睡觉。
  “傻子,过来,大哥给你说。”傻子平端着永远蜷缩在胸前的左手,跳着走过来。
  “太阳大!你到那里去躲着!”瘸子一边给傻子说,一边用手指着桑树下的石头。傻子看了看,不断地摇着头,嘴里不停地“唔唔”着,虽然听不清她说的什么,但瘸子知道她是在拒绝。看着傻子满脸的汗,瘸子取下自己肩上的毛巾,用没有汗的半截擦着傻子的脸。“听话哈!这里太阳大!你去那里耍,大哥走的时候喊你!”瘸子的声音有点大,好像怕傻子听不见似的。
  傻子还是摇着头。瘸子没有法,他看看四周,桑树那里有黄荆,瘸子捏着锯锯镰,跛着向那里走去,傻女人也跟着,跳着走去。来到那里,瘸子爬上石头,坐在树下,傻女人也爬上去,坐在瘸子身边。瘸子看了看傻子,伸手扯着黄荆,把扯的黄荆挽成一个圆圈,戴在傻子的头上,这是瘸子他们从小就会做的帽子。
  黄荆还有清热的作用,农村里常用这东西熬水给小孩子洗澡。瘸子、乌鸦嘴、乌鸦男人,还有黄鳝等一群孩子,他们小时候,常在夏天的中午捉蝉子,掏麻雀蛋,太阳大,就把这东西戴在头上,满山跑满山吼叫。或者排成队,在大路上走着,唱着,很有解放军行军时头戴树枝做隐身装饰的味道。
  特别是那黄鳝,他的顺口溜张口就来:“雄赳赳,气昂昂,我们天天捉太阳……”“太阳在天上,你能捉到吗?”伙伴们闹着笑着,笑完后,就把黄鳝的顺口溜当歌一样唱。有时在堰塘里洗了澡,就跑到树下的癞疤石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闹着要黄鳝编顺口溜。“石癞疤,石癞疤,我们睡的是床笆笆……”
  那时,小乌鸦只要瘸子编的黄荆帽,说叶片多,形状圆,戴着特凉快。乌鸦嘴,要东西的时候就知道他瘸子哥了,结婚就跟着猴子了。唉,谁叫自己是瘸子呢?算了,还是把自己的傻子弄好吧。只有傻子不嫌弃他瘸子。
  “你就坐在这里,我在下面割麦子,听话!”瘸子拍拍傻子的脸蛋,像哄小孩子。傻子点着头,嘴里“唔”着。瘸子双手撑着石沿,把身子滑了下去。他就在石头边的麦地割麦子,他不敢到起初割的地方割,怕傻子也要跟着去,那里留到太阳晒不着的时候割吧,谁的女人谁不疼呢?
  太阳大了,地里的热气就像锅里的蒸汽,人有点难受。瘸子站起来,想透透风,麦子、草、树叶都一动不动,瘸子没看到风,只看到了麦地上像波浪一样往空中奔腾的热气,热气像火苗一样闪动着,只是它是透明的,不红;就像波浪,只是它是往空中跑的,不是朝岸边。瘸子回头看着傻子,她坐在石头上,低着头,右手捏弄着黄荆叶。瘸子又蹲下身子,继续割着。下午弟弟们要来挑,早割完,弟弟们也好少点牵挂。没有割上几把,瘸子又站起来,太热了。他伸手一摸裤裆,全湿了,就像把尿尿在了裤子里。
  算了,收工!瘸子来到癞疤石边。这块癞疤石是两块镶成的,桑树就挤在石缝里。树干有锄把大小;在缝口里,树干被挤得扁扁的,就像一个饼子,出了石缝,树干才成圆形。以前看到那扁扁的树干,瘸子就担心,大风来了,这桑树会断吗?它最好不长大,不长大就不会断。那些黄荆也从石缝里钻出来,顺着石缝长成一排,有点像乒乓台上的拦网。石缝里没有泥土,瘸子曾经用手捧来细细的泥,用竹片往里捅,灌着泥沙,把石缝灌得满满的。桑树和黄荆小的时候,大太阳一晒,那树叶就萎缩,蔫蔫的。每一次来这里干活,瘸子就要舀水灌进石缝里,甚至把那粪水端来,慢慢往石缝里浸。弟弟们常说瘸子有点疯,那树有必要去管吗?瘸子也怀疑自己有点疯。他曾经想,这些树哪里不能落脚,偏跑到这石缝里?后来说婆娘,一次又一次说不到,他才从桑树身上明白了,很多东西不是自己能做主的。这桑树想到这石缝里,不想到地边田坎去吗?想。就像他瘸子,他想成瘸子吗?瘸子抬头看看傻子,他想娶这样的婆娘吗?不想,谁都不想,可有啥法呢?就像这石缝里的桑树,它有法吗?傻子想成傻子吗?
  我像待这桑树黄荆一样待傻子,她也会活得很好的。
  “来,傻子,跟大哥回家了!”瘸子说着,向傻子伸出手去,搂着傻子的腰,把傻子轻轻地抱下了癞疤石,向家里走去。
  瘸子走前面,傻子在后面跟着。瘸子走几步又停下等傻子;路窄的地方,瘸子就让傻子走前面,怕傻子摔到崖下去。瘸子走在傻子后面,如果傻子要摔跟斗,瘸子可以一把抓住。如果有缺口,就自己先过去,然后伸手牵傻子;或者自己叉开双腿站在缺口上,搂着傻子的腋窝,双手一用力,就像提小孩似的,把傻子提过缺口。回到家里,瘸子凉了一瓢开水,端到傻子嘴边,喂了傻子,然后自己咕噜咕噜地灌了个饱。五月的天气够热的,不过这也好,好收抢,如果绵雨就惨了。
  12
  吃完饭,瘸子把傻子哄到床上睡午觉后,就轻轻拉上睡房的门,慢慢跛出屋去,他要拌麦子,不能让傻子跟着,灰尘太重了。
  瘸子走到阶檐上,在墙角摆好两根高板凳,抱起一块石板放在凳子上。包产到户前,打麦子是在地里,用的是拌桶;现在是在家里,把麦子捆成捆,挑回家,在阶檐上,或者一间敞亮的屋子里,放上两根凳子,凳子上放一块石板,代替了拌桶。
  二弟已经挑了两捆麦子回来了。瘸子找出草帽戴在头上,解散麦捆,抱起一把麦子,走到石板前,双手把麦把举过头顶,用力砸在石板上。随着啪的一声响,那麦粒就像受了惊吓的麻雀从竹林里飞射出来一样,向四处飞去。晴天拌麦子就是好,太阳把麦穗晒焦了,在石板上轻轻拍几下,一把麦子就拌光了,省力省时。如果是雨天,那就惨了,一把麦子拌了十几下,那麦粒就像狗毛里的跳蚤,裹在麦穗上,就是不下来;再好的力气,拌不了几捆麦子,就腰酸膀子疼了。所以,农村里自古就有大战红五月的说法,就是抢天气,抢太阳,趁着太阳好,把该收的收起来;趁着下雨的时候,把该种的种下去;这样省时省力。
  一把拌完,石板上摊着麦粒,金黄金黄的。瘸子走上去,伸手捡了几粒,放在嘴里嚼着,发出清脆的响声,麦粒干着呢,不晒都不会霉烂了。又用手掌往凳子下赶着麦粒,麦粒真好看,金黄金黄的,饱满发亮,自己的孩子也会这么可爱吗?想到孩子,瘸子感到了脸上热热的,才和傻子女人睡了一觉,就想孩子?
  多少时间了?傻子还在睡?瘸子走进屋子,傻子像圈里的小猪一样,蜷着,侧着身子,打着呼噜。他想伸手擦傻子脸上的汗,可刚伸到空中就停住了。他的手黑黑的,上面有麦秆上的灰,这种灰脏而且刺人,会让皮肤发痒起疙瘩。睡吧,起来灰尘大。瘸子心里说着,拉上门又走到了门外,石板上又响起了啪啪的拌麦声。
  天要黑了。瘸子不再像往年,一口气忙到晚上十一点过,洗完澡,拿出花生,倒上二两红苕酒,吃完喝好,倒在床上就睡。那些年,虽然累,也是不吃晚饭的。今天不行了,他有了傻女人,他得留出时间照顾这个傻子,这个傻子是要给他生孩子的。以前是一个人,活好活歹无所谓,今天不行了,得为傻子活,得为以后的孩子活。想到孩子,瘸子总有不好意思的感觉,就像一个女娃子,某一天突然说要嫁男人了,心里是喜悦又羞涩。
  瘸子走到院子外的水渠里,把手脚洗了,把身上的灰尘拍了。回到屋里,舀水煮饭。瘸子把几根树枝放到灶膛里,然后走进睡房,摇着傻子。这家伙还真会睡,比圈里的小猪还会睡,睡这么久还不醒?瘸子伸手把傻子搬过来,傻子的口水和鼻涕还在脸上。瘸子取下傻子围着的毛巾,擦掉傻子脸上的脏物。傻子还不醒,瘸子使劲摇了摇,还是不醒。怎么啦?瘸子一惊,该不是死了?这一想,把瘸子吓了一跳。
  他伸手摸傻子的额头,我的妈,这么烫,这么热的天,还会感冒?瘸子伸手到傻子的鼻孔处,还有气。他转身跛到灶膛边,把燃着的柴抽出,舀了两碗水浇灭了。不浇灭不行,家里没人,万一遭火烧就惨了。这是抢收时间,麦子豌豆油菜籽都收在屋里,天又干,一遭火灾,半年的收成就完了。看看火星都灭了,瘸子才快速跛到床边,把傻子扯起来,背在背上,向村医疗站跛去。好久没背过人了,小时候背过弟弟妹妹。
  “瘸子!你娃背人很好看!”乌鸦嘴从外边进来,在大门口看到了瘸子,“傻子在你背上像坐摇篮,都被你摇睡了!你龟儿真会摇!”瘸子没有理睬,只是向院子外飞快地跛去。乌鸦嘴愣着,她看到傻子在跛子背上的样子,突然想起了读书时,那一次下雨的事情。自己淋雨感冒了,迷迷糊糊的,走不动路,仿佛记得瘸子背她,她在瘸子背上晃去荡来的,没走几步就被荡在了地上。她知道瘸子想背她,是真心要背她回家,可是瘸子没法背。她也知道,瘸子喜欢的女人是她乌鸦,瘸子是很想背他喜欢的女人的,可他瘸得厉害,他背不了。如果瘸子不是瘸子,就是她乌鸦的男人了,这是一个心肠很好的男人。她想着,一晃脑袋,追了上去。
  瘸子走得很急,不搭理跟上来的乌鸦嘴。乌鸦嘴又停住了。往日不是这样的,她和瘸子总是要开玩笑的,不管是荤的素的都说,瘸子很喜欢和她说话,今天怎么啦?她几步赶上瘸子,走在瘸子身边,边走边问:“瘸子?傻子怎么啦?”瘸子没有停脚,边走边急急地说:“发高烧,烧昏了!”
  “什么?你才发现?那老师肯定在家打麦子,你怎么救人?”乌鸦嘴走着,责怪着,出着主意。傻子在瘸子的背上,像荡秋千似的,左边晃到右边,瘸子一跛,她又晃到左边。瘸子的双手像背带绳一样紧紧地箍着傻子的腰,艰难地走着。“瘸子,你慢点。你先走着,我去给你喊老师。”说着,乌鸦嘴就跑起来。瘸子背着傻女人,费力地向医疗站跛去。瘸子还在路上跛着,乌鸦嘴已经跑来了,满脸是汗。
  “快!瘸子,让我背,医生已经到医疗站了。”瘸子放下傻子,乌鸦嘴接着,腰一弯,傻子就爬在了她背上,乌鸦嘴背着就跑,那速度比瘸子快多了。
  瘸子他们跑到医疗站,老师已经准备好了。瘸子他们这里管医生也叫老师。测了体温,是热伤风。医生给傻子吊上了盐水。瘸子坐在傻子的身边,一会儿看看傻子,一会儿看看盐水瓶。没想到傻子这么不经吹,今天吃午饭的时候,瘸子看到傻子满脸是汗,就把电风扇对着傻子吹,哪想到好心成了坏事。
  “瘸子?你龟儿好没意思?我跑这么热给你喊老师,给你背傻子,你却只顾着你的傻子,连老娘看都不看一眼?我没你那傻子中看?你看,傻子的口水流了我一颈子,给老娘揩!”瘸子听到吼叫,抖了一下,抬起头,才发现乌鸦嘴正站在身边。乌鸦嘴侧弯着身子,牵开衣领,让瘸子看那口水。瘸子看到的是那白白的脖颈,还有那鼓鼓的东西。瘸子的脸红了,有医生看着,他的脸更加燥热起来。可乌鸦嘴还是那样牵着衣领,好像瘸子不给她擦掉口水就不会罢休。瘸子无奈地瞟了一眼乌鸦嘴,小声地说:“你自己揩吧。等傻子好了,我带她来感谢你。”“你说得好听,她知道感谢还是傻子?你龟儿也成傻子了?算了。老娘要回去了,给你带信吗?”
  瘸子没有说话,乌鸦嘴也没有立刻走。
  说起辈分,乌鸦嘴是瘸子的妹子,也是瘸子的弟媳妇,该叫瘸子大哥,可她长大结婚后从来就没这样叫过,开口闭口就是瘸子,有时就是龟儿子,她有时还成了瘸子的“老娘”。女人就是这么奇怪,当姑娘的时候,说句脏话都会脸红,可成了人家婆娘后,什么话都敢说,说什么话都不脸红了。乌鸦嘴身高一米五多一点,留着短发,就像一个小男人。她正抬头看着输液瓶,衬衣被两个奶子顶得鼓鼓的,她一低头,发现瘸子还在偷看她的胸部,劈手就给了瘸子一下,低声说道:“哪里不看,就看这里,昨晚傻子没让你看?”
  乌鸦嘴是大房子里有名的泼妇,不过是一个心好人,话虽然很荤,可人是正派的。瘸子被她一拍,回过神来,脸又红了,他狡辩道:“你龟儿尽乱说,你男人听到了又要‘锅碗瓢盆’。谢谢了!你今天还算干了一件人干的事!谢谢了!”乌鸦嘴把手叉在腰杆上:“瘸子,你说啥?老娘帮你帮少了?你娃尽说没良心的话。小心哪一天这条腿也瘸了!好了!给你妈带信吗?”瘸子笑了笑说:“不用了。谢谢。我妈也很忙的。你忙去吧。”“不带信?今天半夜有雨,你院坝里的麦子不要了?”“傻子不是在输液吗?傻子比麦子要紧。”“哟,才一天,就知道心疼了?你龟儿还没扯结婚证,这傻子是谁的还说不清楚呢,别白心疼了。老娘为你跑这么多的路,也不心疼一下?妈哟,还是傻子福气好。哎,也别说,傻子遇到你还真是她的福!好了,我让你弟弟把麦子给你抱到阶檐上就是了。”
  乌鸦嘴走了,从此,“傻子比麦子要紧”的话就在村里传开了。女人们经常用这句话数落男人:“你龟儿子哪像瘸子?人家的婆娘是傻子都知道心疼,你啥时心疼过我?”男人总是还嘴说:“那你去嫁给瘸子呀!”
  瘸子对傻婆娘的好,就这样传开了。傻子好像不傻,她总是跟着瘸子,瘸子赶场,她也赶场;瘸子上茶铺,她也上茶铺……而且嘴里总是大哥长大哥短,叫得很亲热。那几个喜欢惹事的就逗傻子说:“我也是你大哥,你也叫叫我大哥?”傻子抬起那细细的眼睛,扭着嘴,和着口水和鼻涕流出一句话:“你妈妈的……”瘸子和茶铺的人都哄笑起来,笑得那多事者红着脸。于是“你妈妈的”就成了那多事者的奖品,经常被人用来取笑多事者。
  更让那人难堪的是黄鳝,他笑着,张口就念:“这妈妈,那妈妈,傻子是教你做人的好妈妈。”以后,只要有那人在场,傻子跟着瘸子一到茶铺,就有人起哄:“还不喊茶,你妈和你爸来了。”弄得那人再也不到茶铺了。
  有了傻子后,黄鳝的很多顺口溜就沾上了瘸子和傻子。瘸子背傻子上医疗站的事,也给茶铺带来了笑声。你看,瘸子带着傻子,正在茶铺里说笑,黄鳝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瘸子背傻摇呀摇,摇到外婆桥……”里面的人还没有看到黄鳝,就喊道:“你龟儿乱唱!瘸子背的是婆娘,到外婆家背的应该是娃儿呀!”黄鳝走了进来,笑着说:“娃儿不是在婆娘肚皮里吗?瘸子是不是?”瘸子红着脸,嘿嘿地笑着。黄鳝把头凑到瘸子脸边说:“笑个球!”随即伸直腰,一边念一边寻找座位:“瘸子跩,傻子跩,公路再宽也不够跩……”“你娃眼红你也去跩呀!”“来来来,麻将刨起来,哪个龟儿的钱跑到我包包里来!”
  打了一会儿麻将,一个女人说:“黄鳝,你龟儿那么会编,哪天我男人背我上医院,你也编一个……”黄鳝一边刨着麻将,一边念道:“耳朵趴,趴耳朵,背上楼去的是老母猪。”被取笑的女人起身打着黄鳝,瘸子和其他的人一样,看着笑着。
  瘸子和傻子就这样愉快地生活着……
  13
  傻子婆娘啥时揣上孩子的,瘸子不知道,傻子更不知道。对瘸子来说,这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何况当妈的是傻子不是他瘸子。对傻子,不说是头一回,就是头几回她都不会知道,知道就不是傻子了。瘸子的娘虽然懂这些,可她忙着地里的活,加上瘸子自己把傻子照顾得很好,瘸子娘过瘸子家来的时间就不多,对傻子是否怀上孩子也就不知道。
  有一天,瘸子跩着上茶铺,傻子在后面跟着。瘸子刚刚落座,茶还没有喊结束,傻子婆娘就跟了进来。瘸子端个小凳子放在自己身边,傻子就挨着坐在那里,嘴里叽里咕噜念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大家都习惯了,不理睬她,她也不烦大家。
  “啤酒好,啤酒好,瘸子的婆娘喝得不少……”黄鳝一手握着桌上的茶碗,一手捏玩着麻将,看看傻子,又看看瘸子。黄鳝眼角处那条褐红色的疤痕,跟着那细小的眼睛笑着,眨着。“傻子哪里会喝啤酒?”黄鳝没有答话,看到他眼色的都知道他话里有玄机,也不说话,微笑着等他说下文。
  “她喝啤酒?老子还没有喝啤酒呢。你龟儿尽乱说。”瘸子一边接茶老板递过来的茶碗,一边说,“老板,再拿个碗,给我们傻子倒碗白开水。”“只喝水,不喝酒,傻子挺起了啤酒肚。”茶铺里的人纷纷偏头看傻子,傻子坐着,看不出来。“瘸子,让傻子站起来我们看看!”茶铺里有人喊道。瘸子偏头看看傻子,笑着,并没有把傻子拉起来。“傻子,站起来,我们看看!”
  “看你龟儿,打你龟儿!”傻子回过头,看着起哄的人骂道。“瘸子跩,傻子凶,三天弄出一窝猪。”黄鳝念着,笑着,那眼睛笑得更小了,就像中午的猫眼,成了一条缝。有人反应过来,戏谑道:“你狗日的真是晚上照黄鳝的呀!眼睛那么尖!连傻子的肚皮鼓起来你都看出来了!”“你们看嘛!我又没说瞎话!”“你明说傻子怀娃儿不就得了。还唱什么啤酒?真是他妈酒鬼变的,事事都和酒扯上。”“我哪知道?我又没经历过。”黄鳝红着脸说。“你娃没经历过?你弄的女人少吗?”有人说。“你娃这德性,这辈子都别想经历,谁跟着你龟儿!”又有人说。
  黄鳝会找钱,也会用钱,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是一个从来就没想着要安家的人。他有一个农村人瞧不起的习惯,就是不喜欢种地。他的包产地总是荒着,而且上交款总是分钱不交。你咬他的脑袋脑壳硬,咬他的屁股屁股臭。他经常得意地唱:“这个催,那个逼,老子的钱要留来自己吃!”队长催了一回又一回,黄鳝只有一句:“没钱,屋子里你要啥捡啥。”队长看看他屋里,只有一张破床,后来就再也不催了。“泥鳅黄鳝脚底钻,烂床空房他娃没法搬。”黄鳝最让人讨厌的就是这点,不交就算了,他还要唱,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干部们无能,干部们拿他没办法。瘸子在农税重的时候,就常想,如果没有傻子和儿子,他也学黄鳝,活得还不累。
  黄鳝挣钱的方式就是白天黑夜捉黄鳝卖,卖的钱,不是输在牌桌上,就是花在了酒和女人上。此时,听到挖苦他的话,他抬起疤痕脸,伸手指着挖苦他的人说:“别挖苦人!老子明天就带个回来给你娃些看。信不信?我们打个赌?”“来!傻子的开水!这年头怪了,傻子也要喝老子的开水了!”“喝不得呀?傻子就不是人?你龟儿就欺负人。傻子天天都喝瘸子的开水嘛。”黄鳝的眼睛诡秘地眨了几下,看到他眼色的人顿时明白了“喝开水”的意思,都笑了起来。瘸子的脸也红了。这种打趣在农村里是常事,笑过乐过之后就算了。
  大家正说着笑,傻子站在瘸子身边,眼睛四处看着。突然,她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瘸子赶紧伸手接着。傻子嘴里流着白色的泡沫,呼吸急促,人昏迷着。“傻子!傻子!你怎么啦?”瘸子惊慌地喊起来。黄鳝他们停下了说笑,看着。一看情况不对,黄鳝几步跑过来,拦腰抱起傻子就往医疗站跑。“老师!老师!快看看!”黄鳝跑着,喊着。瘸子在后面跟着。医生一看,说:“快送乡医院,像鼠药中毒!”
  “瘸子,抱着傻子你能抱稳吗?我骑车子。”这个时候,农村里最好的车子就是“狗儿车”。“医生,你有街上那‘面包’师傅的电话吗?”黄鳝问道。医生突然想起,他大声说道:“有!转院的人多,留了一个。”医生拿出他的“大哥大”打通了电话。村里就只有这医生能买这东西,其他的村干部也还只是BB机。“你让他往这路上开。我抱着先走,瘸子抱不住傻子!”黄鳝说着,已经开始小跑起来。“傻子!傻子!”瘸子跟在后面,快速地跛着,喊着。
  跑了有半里路,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了他们面前。“送哪里?乡医院还是区医院?直接送区医院好些。”师傅开着车说。“好!区医院!如果乡医院不行,还要转院耽误时间。”黄鳝说。瘸子蹲在椅子边,扶着躺在椅子上昏迷的傻子。车子跑着,颠簸着,瘸子一会被抖翻坐在车板上,等车子平稳一点,他马上又蹲着。“师傅,能不能快一点,她嘴里还在流。”“只有这么快了,路太烂。别着急,马上就到了。”好在从家里到区医院只有十来里路,而且是公路,师傅说着话,车已经到了医院门口。
  到了医院,车门一开,黄鳝抱着傻子就往急症室跑。医生检查后,马上安排洗胃。
  在医院里待了一天,傻子醒过来了。“傻子,你吃了什么东西了?怎么会中毒?”瘸子坐在床边,摸着傻子的脸。用帕子揩着她嘴里流出的东西。傻子泛着眼睛看瘸子,喊了一声“大哥”就不说话了。
  “你吃了什么东西了?医生说你是老鼠药中毒,家里没有老鼠药呀!你吃了谁的东西了?有谁要害你呀?你给大哥说呀!”傻子看着瘸子,就那么看着,不喊不闹,不说。她要能随便说话就不是傻子了,她要知道什么是中毒就不是傻子了,这真的是傻子呀。黄鳝听着瘸子的话,愣了一下说:“谁要害傻子呢?谁和你两口子有仇呢?”
  黄鳝说着,伸手翻动着傻子,掏着她的衣兜,摸着她的裤子口袋。“她包里有东西!我抱她的时候,有东西硬手。”黄鳝翻着傻子的口袋说,口袋里找出了两个水果糖。“你给傻子的糖?”黄鳝看着瘸子说。瘸子摇着头。“那这糖是哪里来的?”瘸子还是摇着头。“肯定有人给傻子吃了糖。这糖里有毒?”黄鳝眯着他的小眼睛,疑惑地说。
  “医生!医生!”黄鳝喊着走了出去。他走进医务室,找到主治医生说:“医生,这是病人身上摸出的糖,请你帮忙检查一下上面是不是有毒……”检查结果,糖上面就是有毒,是谁要害傻子呢?
  带着疑问,黄鳝和瘸子带着傻子回家了。看着床上的傻子,瘸子想流泪。自己可怜,傻子更可怜,有人要害她,她竟然说不出是谁要害她。“要报警吗?”瘸子问道。黄鳝抬头看着瘸子。“应该报警。可报警有用吗?给傻子糖的人是谁?傻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都说不出,怎么破案?那个诚心要害傻子的人会当着人的面给傻子糖?她有那么傻吗?我看还是我们自己先想想,用我们自己的办法……”瘸子点点头。黄鳝在外面跑的时间多,见的世面广,瘸子相信他。
  14
  瘸子端来水,给傻子洗了脸。傻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死人一样。经受了洗胃的折磨,不知道要几天才能下地走路,可怜的傻子。瘸子坐在床弦,看着傻子,心里荡着柔柔的温情。
  “瘸子!傻子咋样了?听说傻子吃了老鼠药。你咋这么不小心?那药咋就不收捡好?”外面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进屋,越来越大。
  “你来干什么?”瘸子伸直腰,看着进门的“烂货”厌恶地说道。“我媳妇出事了,我来看一下不行吗?老娘跟你那么大的冤仇呀!”“傻子,没事吧?”“烂货”弯腰看着傻子。
  听到声音,傻子偏过头,看了“烂货”一眼,嘴里咕噜着:“糖!糖糖!”“什么糖糖?你要吃糖?”“烂货”问着傻子,傻子不说话了。
  “要吃糖,就让大哥给你买。哪天,你到老娘家里来,老娘给你好多好多的糖吃。瘸子,你家傻子要吃糖。你龟儿子那么多钱,买几个糖都舍不得?”“烂货”转身看着瘸子,一边说一边贴在了瘸子身上,对着瘸子的耳朵悄声说道:“尝了傻子的味道,味道怎样?她知道做那种事?要不要尝尝老娘酿的‘烈酒’?保证你娃够味。”说着,在瘸子脸上吹着气。
  黄鳝没有招呼“烂货”,他操着手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烂货”的表演,特别认真地听着“烂货”的话。
  见她毫不顾忌地挑逗瘸子,黄鳝不满地说道:“瘸子的婆娘在床上,你就不知道收敛收敛自己?”“哟!黄鳝也在呀!你看,老娘只顾着关心傻子,没看到,你原谅老娘哈。”说完妩媚地笑起来,走到黄鳝身边,嘟着小嘴在黄鳝脸上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那也叫婆娘?走,到你家里去,老娘让你认识认识真正的婆娘。外面闯荡了这么久,还这么没见识?不有点丢人吗?”
  黄鳝没有答话,只一伸手,抓住“烂货”的手臂就扭到背后。“哎哟哟,你把老娘弄痛了,你温柔点行不?”“烂货”装腔作势地喊叫起来。
  黄鳝反剪着“烂货”的双手,拉过瘸子柜子上的一块毛巾,捆着烂货的手。
  “黄鳝,你要给老娘来点新花样来点刺激的?你要教瘸子做事?你两弟兄一起上老娘都不怕。”黄鳝不答话。他侧移一步,拉过傻子揩嘴巴的帕子,塞在“烂货”的嘴里。然后,对着她的脚腕踹了一脚,“烂货”一下跪在了地上。
  “烂货”不解地望着黄鳝,塞着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黄鳝走了出去,传来了关门的声音。“烂货”感觉到不妙,害怕起来,她恐惧地看着瘸子,移动跪着的膝盖,靠近瘸子,看着瘸子呜呜地叫着。她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她竟然害怕得忘了她可以站起来,只是一个劲地对着瘸子摇头点头呜呜着,像跪在瘸子面前讨好的小狗。
  黄鳝提着瘸子的菜刀,走进了屋子,站在“烂货”的面前,用大拇指刮着明晃晃的刀口,刀口发出呼呼的声音。刮了一会,他又弯下腰,把刀提在“烂货”的脸前继续刮着。“烂货”听着刀口的声音更加恐惧地呜呜着。
  黄鳝直起腰,慢慢地说道:“你也知道害怕?”说着退到了瘸子看电视用的竹椅前,喝道:“爬过来!”
  “烂货”移动着膝盖,来到黄鳝面前。黄鳝在瘸子的竹椅上坐着,跷着二郎腿,刮着刀刃,继续慢慢地说道:“老子给你的钱不少……你是我的女人……”黄鳝说一句停顿一下,那女人听黄鳝说一句,就狠狠地点一下头。
  “你为什么那么贪心?你找那么多男人我不计较。你找瘸子,瘸子愿意,我也不计较。你为什么要死缠?要不择手段?说呀!”说到最后一句,黄鳝突然吼了起来,吼得“烂货”抖了一下。
  “你不来,我也要找你!今天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到了晚上半夜,老子用你的衣服包了你的头,用你的内裤塞了你的嘴,用你的胸罩捆了你的手,找根口袋把你装了,丢到山那边的堰塘里,让你活活淹死,你想会有人知道是我黄鳝做的吗?”
  瘸子听黄鳝这么一说,慌了,他急促地说道:“黄鳝!你要干什么?”黄鳝伸手阻止瘸子说:“你别说话。你同情她,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害人。你害谁都行,就是不能害瘸子。你有本事就害我黄鳝。”“烂货”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慌地摇着头,嘴里呜呜地哗啦着。
  “你以为你做的事情就没有人看见,就没有人知道?你为什么要给傻子糖吃?你为什么要害傻子?”跪着的女人飞快地摇着头,那头就像人手里搓着的飞速旋转的拨浪鼓。
  瘸子也惊讶地看着黄鳝,黄鳝瞟了瘸子一眼,让他别说话。“你别晃脑袋!晃掉了你那内裤就没有作用了。”“烂货”呜呜着点头。
  “本来我们是想报案的,想到乡里乡亲的,傻子也没有死,瘸子的娃儿也保住了,就想放你一马……没想到你这么狠毒。你还来看笑话,看傻子有没有死……”黄鳝说说停停,“烂货”拼命地呜呜着,摇着头。
  “我知道你那心思。就是想让瘸子上你的手,好掏出瘸子的钱。瘸子看人那天,你去搅场,不就是想让瘸子的事不成吗?今天你又给傻子糖吃,要害死她。傻子死了,瘸子上你手的机会就大了。还有,你是要报复瘸子。我说得对吗?”
  “烂货”不再呜呜,也不再摇头点头,她鼓着眼睛看着黄鳝。
  “你简直比傻子还傻!周围男人多的是,你哪里找不到钱?瘸子不上钩,你就那么嫉恨?你毒死了傻子,你就能得到瘸子的钱?你不是要给傻子陪葬吗?你心这么歹毒,看来留你不得,留下你,不知道哪天你又会害傻子。”听到黄鳝这话,“烂货”又开始呜呜起来,又开始摇着脑袋。
  “第一,你装在傻子兜里的糖,我们化验了,里面也有毒。糖纸上有指纹,是不是你放的,公安局一比对不就出来了?”瘸子看着黄鳝,想说话。黄鳝没看他,他就闭上了刚刚翕动的嘴唇。“第二,这傻子一看见你来,就说糖,说明傻子知道是你给她的糖。第三,你早不来迟不来,平时不来,瘸子有事你就来,上次是来搅场,这次是来看究竟。第四,你知道是谁看见你给傻子糖吃的吗?”黄鳝一口气说完了威慑“烂货”的话就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地上慌张狼狈可怜可恨的女人。瘸子也惊讶了,他感觉到了黄鳝收拾人的厉害,他撒谎就给说真话一样,头头是道,无懈可击。
  “瘸子,你表个态,要把这个口口声声称是你‘老娘’的女人送公安局吗?”黄鳝看着瘸子,眨了一下他的黄鳝眼睛。瘸子没有看懂,不知道黄鳝的意思是“要”还是“不要”。他心里是不愿把“烂货”送公安局的。不管她怎么坏,还是本家人。况且,并没有真凭实据证明是“烂货”害的傻子,即使是她害的,傻子没有死,他也不愿意送这婶娘去坐牢。于是便摇着头说:“算了吧,黄鳝。得饶人处且饶人。”“烂货”回头看着瘸子,立刻像鸡啄米似地磕起头来。
  “瘸子说了,就按瘸子说的做。反正你害的又不是我的婆娘。不过,你给我记住了!你是我黄鳝的老女人,以后我不想听到你和哪个男人勾勾搭搭的,更不想你再来找瘸子。第二,你把给傻子糖吃的经过说了,把你这样做的想法说了,我就放过你。如果你不说……”黄鳝又刮起了刀口,“你知道,我黄鳝也是三十的人了,我是说话算话的。”“烂货”点着头。
  “瘸子,把你的纸和笔找来!”黄鳝说着,起身取了“烂货”嘴里的毛巾,笑着问道:“傻子的味道好闻吧?”“烂货”叹了口气说:“你妈的,我当这傻女人都当不了,她还有人疼,有人护着。老娘让你们占了便宜,还被你们这样收拾。”“这是你自己找的。”黄鳝说着,把“烂货”一把提起来,解开了捆她的毛巾,然后把纸笔递给她说:“写吧。”“烂货”规规矩矩地写了让傻子吃糖的经过。
  黄鳝收了纸条说:“如果你再纠缠瘸子,再想害傻子,这就是你进牢房的证据。滚!”
  “烂货”真的是“烂货”,她站在屋子里,看看瘸子,看看黄鳝说:“瘸子见证,黄鳝说了我是他的女人……那我就到你门口等你。”说完,扬起脸笑着,看着黄鳝。“随便。”黄鳝说。“烂货”看了看傻子,慢慢走出门去。
  “把这捡好了。放了你老娘一次,谁敢保证她以后不使坏?对这种女人,这就是紧箍咒!你自己捡好了。有事就找我和乌鸦!你两口子也是的……我也找我的女人去了。”黄鳝说完,小眼睛狡猾地一眨,走了。
  15
  闹腾惊吓一场,傻子保住了,傻子肚子里的孩子也保住了,瘸子终于有早点当爹的机会了。但傻子什么时候生娃儿,他说不准。瘸子去问他娘,娘捞起傻子的衣服,摸摸她的肚皮,也说不准,只是叮嘱瘸子要小心伺候。瘸子就真的很小心了,他每天一步不离地跟着傻子,怕有人再害傻子。傻子进出门槛,瘸子搀扶着,怕跌跟斗。傻子的生活也跟着变化了,家里那母鸡生的蛋,瘸子是煮、煎、糖、咸变着花样给傻子吃,傻子好像从不挑食,胃口特别好,给啥吃啥。傻子脸上的肉也多起来,人也更白了。
  “瘸子,你龟儿喂人就跟喂猪一样,这么会喂,傻子被你喂得像根肥儿大胖的老母猪了!”黄鳝有一天蹲在院子的阶檐上,一边嚼着饭一边说。这虽然是一句戏言,倒提醒了瘸子。
  晚上,瘸子睡在床上,一手搂着傻子的头,一手摸着傻子鼓鼓的肚皮,望着房上那白白的亮瓦,心理寻思着。有娃了,开支就多了,靠地里卖点粮和棉花,钱是不够的,为什么不再喂根老母猪?一年三四窝猪崽,运气好,不就把养娃儿的钱挣到了?
  第二天,瘸子翻进那空闲很久的猪圈,把堆放在里面的粪桶、背篼等东西全部拿出来;又找来扫把箢篼,把猪圈里的灰尘全部清除干净;清除完了,又跛着,用瓷盆端来水,往猪圈里泼,把猪圈冲洗得干干净净。这不是在清洁猪圈,好像是在清洁自己的床铺,瘸子把猪圈的每一个角落都扫到了,洗到了;他一次又一次地翻进翻出,很是仔细。
  洗完了猪圈,他又在公路上跩起来,傻子跟在身边,往街上走去,去买点生石灰回来给猪圈消毒。
  乡村公路,被那来来往往的拖拉机压得坑坑洼洼,不好走。瘸子不敢独自在前走把傻子落在后面,他怕傻子摔着。一路上,瘸子都牵着傻子的右手,傻子走快他就走快,傻子走慢他就走慢。实际上,傻子任何时候走路都是一种速度,就像手腕上手表的指针,永远都是那样匀速。遇上坑洼大的地方,或者硬块冒出多的地方,瘸子就牵着傻子绕过,或者抱着傻子的肩膀,让她放慢脚步。
  瘸子喂上了猪,每天的活也就多了,还要捡棉花。
  这年头不知怎么了,雨天特别多,经常绵雨,一下就是一周。这种天气里,棉桃没法自己爆裂吐絮,总是要人把黑了的棉桃摘回家,一个一个把棉絮剥出来,燃上蜂窝煤,把棉絮烘干。不然,棉絮就会变黑,上不了等级,卖的钱可就少多了。除了忙棉花,还要割红苕藤,煮猪食。这母猪可比他瘸子的傻子还能吃,每天一大锅猪食只能喂三顿,得天天弄。傻子、棉花、猪,把瘸子的时间全部抢占了,瘸子再也没时间上茶铺了。
  傻子的肚皮一天比一天鼓得圆,忙地里的活时再也不能让她跟着了,怕摔出问题。可她又离不了人,咋办?这可给了瘸子一个难题。想去想来,只有教会傻子睡懒觉。上午睡到十点,下午睡到四点,这样瘸子就能在傻子睡觉的时间到地头摘棉桃,割红苕藤了。这办法还真行,也许应验了傻人有傻福的俗语,傻子睡觉的规律比健康人强,傻子在瘸子回家前从来没有提前下过一次床。
  每次到了钟点瘸子就回家,把傻子喊醒,给她穿好衣裤,再一手搂着傻子的后肩,一手搂着傻子的屁股,像抱婴儿一样把傻子抱下床。瘸子不能再让傻子自己滑下床了,怕她摔着。
  把傻子抱下床后,瘸子就给她洗脸,然后喂饭。吃完饭,傻子没事做,就屋里屋外跟着瘸子转,瘸子洗碗,她就站在瘸子身边;瘸子喂猪,她也跟着到猪圈边。瘸子剥棉桃,傻子就坐在瘸子身边,把棉桃一个一个从背篼里拿出来递给瘸子。
  最让瘸子幸福的,是煮饭煮猪食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傻子就挨着瘸子坐在烧火板凳上,把柴把递给瘸子,瘸子拿着放进灶膛里,灶膛里的火顿时旺起来,灶膛口跑出的火把瘸子两口子的脸暖得红红的,把两口子的影子印在墙上,就像照的相,那亲热的样子,瘸子都感到脸红。瘸子发现这“相片”后,每顿煮饭煮猪食都要长久地看。每一次看着,都会不由自主地想,现在是两个人的“照片”,再过不久,就是三个人的全家福了。身边坐着傻子,自己的膝盖上抱着孩子,孩子闹着,在瘸子的胸脯舞动着小手……冬天更好,灶膛的火出来,把一家人都烘得暖暖的,就像坐炕。
  此刻,瘸子一边接过傻子的柴把,一边偏脸看着白白嫩嫩的傻子,看着看着他就笑了。傻子也跟着笑,嘴里还咕噜着:“大哥笑了!大哥又笑了!”但是,瘸子从来不敢让傻子单独在灶膛口,怕她弄出火灾来。
  瘸子越来越品味到了幸福的滋味,这种滋味越浓,瘸子也就变得越来越小心仔细了。他把屋里屋外可能绊倒傻子的东西都收藏了起来,他怕这些东西把他的幸福给毁了。
  瘸子就这样忙碌着,幸福着,再也不到茶铺玩了,就像女人坐月子,在屋里待着;就像青蛙冬眠,在地里藏着。
  有一天,瘸子在门口剥面桃,黄鳝背着鱼篼从外面回来,走到瘸子面前时,瘸子说:“有没有事?帮我剥。”黄鳝拍着瘸子的肩膀唱道:“瘸子乖,瘸子好,瘸子不玩不乱跑,瘸子要当爸爸啰,爸爸啰,爸爸啰……”那拍着瘸子的手就像打拍子,声音夸张、温柔,就像唱儿歌,如果他是瘸子的女人,瘸子一定会感到幸福的。
  “滚开哟,你龟儿把我当小孩哄呀!”瘸子一把拉开黄鳝的手,笑着说。“瘸子乖,瘸子好,瘸子喂猪剥棉桃,瘸子要存钱钱啰,钱钱啰,钱钱啰……”黄鳝唱着,笑着,走进瘸子的屋子里,拿出瘸子的盆子,伸手从鱼篼里抓出五六条三指大小的鲫鱼,边放边说:“瘸子哥,这爹不好当啊!这鱼弄给傻子吃吧。”说完,起身往他家走去。
  瘸子笑着,望着黄鳝的背影说:“好的。谢谢了。生了认你做干爹。”“别别别!我这样子,别把娃儿带坏了!找干爹干妈你可以找乌鸦嘴两口子,我说的是真话。”
  黄鳝在人多的时候,是没个正经的,经常是乱唱乱说。但他真心尊敬的人,私下里他是很严肃的,就像此时,他说话的认真让你看不出他是一个“混混”。
  “哟,黄鳝,那么顾瘸子,他是你爹呀?”黄鳝偏着头斜了说话人一眼,说道:“你到这里干什么?忘记了你说的话了?”“老娘走哪里都要你管?老娘到店子上打牌来。你把老娘弄得死去活来,弄得老娘黄皮寡瘦的,不给点鱼让老娘补补?以后老娘怎么让你痛快?”“烂货”说着,已走到了瘸子的阶檐边。
  “你还要补?你要了那么多男人的东西还没补够?”黄鳝说着,一巴掌拍在“烂货”伸向瘸子盆子的手。“这是给傻子吃的,你如果也怀上娃儿了,老子给你天天熬鱼汤喝。”“一个傻子也值得你这么稀罕?老娘哪点比傻子差?你和老娘睡什么?你怎么不和傻子睡?”“烂货”酸溜溜地说。“啪!”瘸子看黄鳝和“烂货”的胡闹,只是笑着,低头拨他的花桃。突然听到“啪”的一声,他抬头一看,“烂货”捂着脸,愤怒地看着黄鳝。
  “你龟儿有没有出息?吃傻子的醋?谁都可以说傻子,就是你不能!给我记住了,你不配说傻子!”黄鳝虚着眼睛,对“烂货”说。“好的,黄鳝,你给老娘记着,总有你后悔的时候。”“烂货”说完,一甩手,转身气冲冲地跑了。
  16
  一天上午,瘸子背着苕藤,刚跛到猪圈外,就听见了母猪亲昵的叫声,还有小猪的叫声,下猪儿了!瘸子心里一阵惊喜,跛得更快了!他放下背篼,走到猪圈边,伸头一看,这不?已经下三根了。瘸子赶紧翻进猪圈,把小猪捡到一边,可那脐带还连着。瘸子又急忙翻出猪圈,快速跛回家里,找剪刀,找擦拭小猪崽身子的布。一走进家里,瘸子就感觉到了不对,一股什么味从卧室里传来。
  出事了?我的妈,可千万别……瘸子的心咚咚地跳起来,手脚有点无力,头有点木,好像站不稳。他靠在门框上,嘴里念着:“不会的,不会的……”过了多久,自己才镇定下来?瘸子不知道。他赶紧跑进屋里,傻子睡在床上,她的腿下有一个孩子,就像圈里刚出的小猪。瘸子一下扑倒床边,这就是自己的孩子?他抖着双手,伸向孩子。孩子很软,瘸子抱在手掌上,就像从刀儿匠手里接过一块肉。刚一抱起来,这孩子就哇的一声哭起来,就像圈里的小猪儿一样叫着;孩子的脐带还没有剪。
  “瘸子!傻子生了?”一个女人的喊声,把瘸子惊醒了。“生了!生了!我当爸了!我当爹了!”瘸子对着孩子喊道。“快把孩子放到床上,快去烧热水!”女人喊道。“诶!”瘸子刚走了两步,突然回过神来,对女人说:“妹子,咋办?我家老母猪生了!”“你说啥?你傻子成老母猪了?”女人一边收拾床铺,一边笑着说,“有你这么糟蹋自己婆娘的?”“不是!我喂的老母猪也在下崽!”瘸子着急地说。“哇!是个儿子!这么大!比我孩子刚生的时候大多了!你龟儿真会带!哦,老母猪也下儿了,你龟儿是双喜临门了!你娃儿重要还是那猪儿重要?”女人问道。瘸子愣着,没有回答。女人也愣了一下,忙又说道:“你看我说的啥!都重要!你快去,别让母猪压着了,傻子这里我来做!”“脐带!脐带!”瘸子喊着。“知道了,快走吧。”
  “诶!”瘸子答应着,赶快找出剪刀和布,往猪圈跛去。
  ……
  “也许是老天真的很顾惜我们两口子吧,我们都是残废。”瘸子看看身边打着鼾声的傻子,一边摸着儿子的脸蛋,想着。“这小脸蛋真软和!幸好没有出意外!我怎么这么大意呢!母猪生崽,我没想到;傻子生娃儿,我也没想到!这男人不好当啊!要是自己晚一点回来,要是自己没在家……”想着,瘸子的身子抖了一下,心又咚咚地跳起来。瘸子用手抹着胸口,嘴里念着:“谢谢老天!真是老天保佑!祖宗保佑啊!我会用大公鸡敬你们的。哦,明天还得谢谢乌鸦嘴,得给她一个红包!幸亏有她跑来,这母子还有圈里的母子才平安。不然……我这瘸子……”
  别人家的孩子晚上会哭会闹,这小子却和他傻子妈一样睡得很安静。就是这样,瘸子也睡不好,他怕自己睡着了,自己或傻子压着孩子。他又忧着圈里的小猪,那母猪会带孩子吗?那母猪会压着小猪吗?想着想着,瘸子就坐了起来,移动身体滑下床来,穿好衣服,按乌鸦的说法裹好孩子,把孩子放到床的另一头。然后才打着电筒,向猪圈跛去。
  圈里正热闹着,老远就听到了母猪愉快的哼哼声,小猪抢奶的尖叫声。瘸子走到圈边,电筒光照着母猪,母猪侧躺着身子,四肢张着。小猪排在母猪的肚皮边,四肢用力蹬着石板,挤着闹着,抢着奶头。这小猪抢奶真好看,衔着这个奶头吮吸两下,马上放了,又去抢那个小猪衔着的奶头,抢不到,就又把嘴放回刚才放弃的奶头上。每一头小猪抢奶,都很紧张,很忙碌,很用力,就像在抢橄榄球。一下就是八个,不多,也不少了;要得发,不离八,够了。瘸子看着猪母子那热闹幸福的样子,笑了。哦,自己的儿子饿了吗?他赶紧回屋。
  走进屋子,来到床边,牵起被盖,捞起傻子的衣服,把孩子放在傻子的奶头边。傻子就那么傻睡着,好像根本没有孩子似的。瘸子捧起傻子的奶,瘪瘪的,用手挤挤奶头,什么都没有。怎么?没有奶?瘸子一看手表,十一点了,咋办?问乌鸦嘴。
  他又打着电筒,跛到乌鸦嘴门前,伸手敲门。“谁呀?”乌鸦嘴的男人问道,“这么晚了,什么事?”瘸子愣了一下说:“兄弟!是我!是大哥!我问妹子一件事!”“什么事?”乌鸦嘴的门开了,乌鸦嘴已经来到了门口。“我傻子没有奶,怎么办?”“怎么办?你傻子没有奶,老娘也没有啊!你龟儿比傻子还傻啊!先烧点开水!放点白糖水给孩子喝!哦!不行!白糖水起火。二娃子!二娃子!”乌鸦嘴对着屋里喊道。猴子在弟兄中排行老二,乌鸦嘴有时喊他“猴子”,有时跟着老人喊他“二娃子”,有时候也喊“孩子他爸”,怎么喊就凭当时的感觉。“什么事?这么惊呼大喊的?”乌鸦嘴的男人披着衣服走了出来。“你快到大队上去,看代销店有没有葡萄糖或者奶粉!”男人有点不情愿。“快去呀!你妈的!这是你家大哥,是我家的呀?”说着推着男人往屋外走。实际上他们两口子是同姓结婚,只是“三代”以外罢了。说到家族关系,乌鸦嘴两口子都该喊瘸子叫大哥。
  “麻烦兄弟了!你看我……”瘸子笑着,笑里有着尴尬和歉意。“没事!都是自己兄弟!他该做的!你帮他的时间也不少!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快点哈!”乌鸦嘴笑着,对打着电筒远去的二娃子喊道,“老娘在床上等你!”“我不是你家大哥?你和我不是一个姓?”瘸子看着远去的电筒,对乌鸦说。“是呀,咋不是?快回去看娃儿吧。有事喊我。”
  瘸子回到屋里,儿子开始闹起来,看来是饿了!瘸子抱起儿子,抖着,嘴里也呜呜着。
  二娃子很快就回来了,有葡萄糖,有奶粉,瘸子接过手,赶紧找碗,找小瓢儿;用刀切开葡萄糖和奶粉口袋,倒在碗里,倒上开水,调匀奶粉。奶粉很烫,瘸子嘟着嘴急促地吹着。吹了一阵,突然想起还没谢二娃子,还没给二娃子钱,等他走到门边,他的门已经被二娃子随手拉上了,二娃子早回家去了。
  明天再去道谢。他把孩子抱在怀里,瓢儿舀了一点奶粉汤,放到儿子嘴边,儿子嘴唇动着,看来是真想吃东西了。瘸子把瓢儿塞进孩子的嘴皮,那汤慢慢浸到孩子嘴里。喂了一点,孩子不要了,嘴偏到一边。吃了点东西,孩子不闹了,瘸子也安心躺下了。什么时候睡着的,有没有睡着,瘸子自己也说不清楚,就这样在迷迷糊糊中,天亮了。
  傻子没有满月,不能出门。可瘸子又有很多活要干,瘸子不在身边,傻子是要到处找他的。还有儿子,瘸子试了几次,把儿子抱到傻子身边,傻子总是用手推开。她真的傻,傻得连儿子都不知道。没法,瘸子摇摇头,自己带吧。可又不能把儿子放在傻子身边,怕伤着儿子。有一个疯子,不是把自己的儿子周身抹上盐,给活活盐死了吗?傻子离不开瘸子,儿子也离不开,地里的活也离不开,瘸子第一次感觉到了麻烦,感觉到了没有主意,感觉到了手脚不够用。
  17
  瘸子的娘来了!
  “妈?我该咋办?没有婆娘想婆娘,没有儿子想儿子,有了他们我却不知道咋办了?”瘸子妈看看瘸子,一边把门口的扫把拿开,一边说:“知道了?我带你们七子妹不一样过吗?这就难了?妈过来,跟你们过。你得养妈了!”
  “好的!这太好了,真是我的妈呢!”“你这个疯子!我不是你的妈,谁是你的妈?”瘸子妈说着,皱纹裹着的脸上看不出笑容,但瘸子听到了妈的笑声。
  瘸子妈走到床边,抱起孩子,哄着说:“我有孙子了!我有孙子了!”瘸子的弟弟妹妹的孩子都是女儿,只有他的是儿子,老年人盼男孩接续香火的观念是骨头里面的,是没法改变的。
  “你的妹妹弟弟他们,我给他们说了,一家给孩子一身穿的,你就不去买了!”“好的!谢谢妈!”
  有妈来了,瘸子可以放心干活了。他把地上的棉壳铲进背篼,背去倒在院坝里,晒干了做柴烧。要煮猪食,柴就显得有点紧张。所有能做柴烧的东西都得留着,不然猪就只有吃生的了。忙完这些,把地扫干净,瘸子又背着背篼去割红苕藤。
  瘸子跛着回来,把背篼放在阶檐上,抱着一抱红苕藤向猪圈走去。还没到猪圈边,就听见小猪崽们叽叽地闹着,声音很凄惨,好像很饿的样子。但瘸子没有听到母猪的叫声。不对劲,瘸子心里紧张起来。前几天,只要有小猪的叫声,你到猪圈边一看,总有母猪的哼哼声,它躺在那里,任随小猪们挤着奶。它的哼哼声很动听,就像母亲哄孩子睡觉的声音。可今天怎么没有呢?瘸子几步跨到猪圈边,老母猪还是没有动静,就像猪圈里只有小猪崽没有老母猪一样。“噜——噜噜噜!”瘸子唤着猪,按亮猪圈房梁上的电灯。
  母猪睡在“流滩”上,而不是“睡滩”上。小猪崽在它的肚皮上挤着叫着,但老母猪一动不动。不对呀,这老母猪很爱干净的,从来不在“流滩”上睡,也不会在“睡滩”上拉屎尿。
  瘸子看着想着,惊慌地翻进猪圈。一摸,老母猪死了,都硬了。怎么会这样?瘸子待在猪圈里,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母猪死了。小猪们还是在母猪的肚皮上挤着叫着,它们不知道猪妈妈已经死了,它们不会想到它们现在的命运。
  “妈!妈!”瘸子在猪圈里大喊起来,声音恐怖慌张。瘸子的妈在屋里听见了,背着瘸子的孩子走到院坝问道:“瘸子,什么事?那么慌张!”“妈!我的老母猪死了!死了!”瘸子说着哭了起来。“怎么会呢?”瘸子妈边说边走到猪圈边。“老母猪生病你都没发现?”“没有啊!昨晚都还好好的!还吃了我一大桶猪食子……怎么就死了,死了呢?这窝小猪咋办呀!咋办呀!”
  “瘸子,你弄了什么给老母猪吃了?”瘸子妈看着猪槽问道。瘸子回身看猪槽,猪槽里红红的,是半猪槽辣椒水。“谁倒的?”瘸子瞪着眼睛看着猪槽,“谁这样毒呀!我欠谁的了?我偷了谁的抢了谁的?为什么要这样害我!”瘸子悲愤地喊着。瘸子妈看着瘸子,慢慢地说:“瘸子,出来吧,不死都死了,出来想想办法。”瘸子翻出猪圈,抽泣着,不断地念着:“谁这么狠呀,我到底得罪了谁呀!我得罪了谁呀!”瘸子妈扶着伤心的瘸子,“瘸子不哭了。这有什么?死了再买一根就是了。”瘸子妈说得很轻松,她心里却很难受,一根成熟的老母猪不容易得到呀。最可惜的就是这窝小猪,还没有动嘴吃饲料,怎么能喂活?这些猪是瘸子的命啊!瘸子就靠它们卖钱来养家呀!
  “怎么啦?”乌鸦嘴听到哭声,从屋里出来。瘸子妈说:“瘸子的老母猪死了。”瘸子妈说话很平静,听不出喜悦悲伤;瘸子妈的脸黑褐色,就像石板,看不出高兴和愁苦。“不可能!又没什么毛病,怎么突然死了呢?”“谁倒了一槽的辣椒水在猪槽里。”瘸子妈静静地说。瘸子只管伤心。“辣椒水?谁倒的?哦,我想起来了!”乌鸦嘴突然喊起来,瘸子妈看着她,瘸子也抬起模糊的眼睛望着她。
  “昨晚九点左右,我上茅房,看见黄鳝的二娘端着一个盆子向你猪圈走去。我以为她是去倒剩饭或潲水给你的猪吃。平时,她家的潲水不是都给你喂猪的吗?”乌鸦嘴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说,“难道是黄鳝的二娘?不会吧,你没有得罪过她呀?你得罪过她吗?”乌鸦嘴望着瘸子,瘸子摇着头。“她是黄鳝的二娘,我怎么会得罪她呢?这该咋办?去找她吗?不对呀,那盆子装不了那么多辣椒水……”瘸子说着望着乌鸦嘴。乌鸦嘴想了想说:“还是找人把死猪烫了吧。回头让黄鳝去问问就知道了。”
  “瘸子,杀肥猪了?”黄鳝双手双脚都是泥,看来刚从田沟里出来。“杀猪?杀你龟儿个头。被人用辣椒水弄死了。”乌鸦嘴一边往坑里放柴,一边说。
  农村里杀猪或者死了猪,没有专门的烫场,就在离房子一百多米远的土坝或者土坡处掏出一个灶膛来,放上一个“大水锅”。在锅的上边挖出一个一米把宽的浅浅的斜槽,铺上塑料布,再把一床烂竹席放在里面,一个简易的烫场就成了。把猪放在烫场上,烫猪人用瓜瓢舀出锅里的开水淋在猪身上,从猪身上流下的水又重新流回锅里,这样能避免浪费开水或者水温过低,更大的妙处是节约了柴。
  “你说什么?辣椒水把猪害死了?谁这么歹毒?”黄鳝站着,惊讶地问道。“谁?还不是你二娘!”瘸子不敢说,他和黄鳝那么好,可乌鸦嘴敢说。
  “什么?我二娘?不可能!”“不可能?老娘昨晚亲自看到她端着一个盆子到瘸子的猪圈边去。”黄鳝不再说话,晃着屁股上的黄鳝篼回去了。
  黄鳝的二爸早死了,就剩下二娘和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被人骗到了内蒙古,儿子在外,五六年没回家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黄鳝二娘就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人。好在黄鳝经常照应,二娘才没有落难。二娘会害瘸子,黄鳝怎么也不敢相信,可乌鸦嘴又说是亲眼看见二娘去了瘸子的猪圈,她去那里干什么?
  黄鳝走到二娘家,二娘正在剥棉桃。“哟,黄鳝,这么早就回来了?”黄鳝二娘看着黄鳝,笑着说。黄鳝看着二娘,他想从二娘的表情里看出一些东西来,可二娘就那样微笑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瘸子的老母猪死了。”黄鳝说。
  “哦,怎么死的?”
  “听说是谁在猪槽里倒了辣椒水……”黄鳝说着,眼睛没有离开二娘,他希望看出不是二娘做的。
  二娘没看黄鳝,也没说话,她默默地剥着棉桃。
  “昨晚九点钟左右,有人看见一个人端着盆子朝瘸子的猪圈走去……”
  “谁看见了?”黄鳝二娘突然问道。
  “二娘,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不是那种人呀?”黄鳝二娘看了看黄鳝,不说话。“二娘,你说呀,你为什么要做这伤天害理的事?”黄鳝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二娘胆怯地看着黄鳝,手抖着。
  18
  “我……我……”黄鳝二娘迟疑了一阵,突然喊道,“还不是因为你呀!”
  “因为我?我喊你去害瘸子了吗?”
  “你什么东西都给那瘸子傻子,你给我了吗?我是你二娘,你小的时候我抱你背你,可我竟然比不上那个和你不相关的傻子。那个瘸子背过你吗?抱过你吗?”黄鳝惊讶地看着二娘,听着二娘的吼叫,他看到了二娘眼角的泪水。
  “二娘,我对你还不好吗?你病了我送你上医院,冬天夏天我给你钱买衣服,我给瘸子了吗?你吃的鱼少了吗?你咋这么糊涂呢?瘸子和傻子,现在拖着娃儿容易吗?你也是苦命人,你咋就专整苦命人呢?”
  “我……那咋办呢?”黄鳝二娘抬起眼睛,祈求地看着黄鳝,“我也没想到要那样做……”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毒的人,你告诉我是谁让你干的。”黄鳝平静地坐着,看着二娘。二娘,头发灰白,上面有灰尘,就像打了霜。脸瘦没有肉,皮肤松弛,上面挤满了细细的皱纹。她是有子女的,她的子女活着,可就跟死了一样,她见不着他们,看不见他们的笑。二娘很少和房子里的人来往,也很少上街。她怕别人问她,问起她的子女。黄鳝知道二娘心里的苦,他也到几个城市去找过,没有找到二娘的儿子。他对二娘再好,也替代不了二娘自己的儿女。
  “是……是……瘸子的婶娘告诉我的。她说,黄鳝对瘸子越来越好了,你这二娘就越来越享不到黄鳝的福了。你白疼黄鳝了。你给他缝补衣裤白做了,你给他洗衣裤也白洗了。她说是瘸子故意从我身边拉走你,故意不让我们娘俩好。要让瘸子不和你那么近乎,就要让瘸子害怕,害怕的办法就是让瘸子知道和你来往就会不得安生,不来往就安宁。我听她一说,觉得她说的有理,觉得她说的也像……”黄鳝二娘偷偷地看了黄鳝一眼,低下头,就像犯错的学生。“所以你就倒辣椒水?”“倒辣椒水,猪死了,还可以吃。如果我听人家的,倒农药,那猪肉就不能吃了。”
  “人家?谁?”
  “就是瘸子的婶娘。”
  “你咋听她的话?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为什么她不去做让你做?”“她说瘸子和你好,瘸子知道是我做的不会怪我。而且他就不会再和你来往了。我有啥法呀?我的孩子一个都没有了,如果你再不管我,我这把骨头咋办?咋办呀……”“二娘,你跟小娃儿一样。你要弄弄小猪儿不行吗?为什么要弄死老母猪?”
  “她不让……”
  “她不让?”
  “她说,要弄就弄死老母猪,好让瘸子一勺一勺去喂小猪的奶粉,累死他,让瘸子看着小猪也一根一根死去,那样才解气。”黄鳝听了哭笑不得,他无可奈何地说:“二娘呀二娘,你怎么成小孩子了!你怎么成了豆渣脑壳了?你嫌瘸子的事情还不多吗?唉!”说完,黄鳝起身走了。
  “黄鳝!黄鳝!你到哪里去?不要去找瘸子婶娘啊,那是我做的!”二娘在背后喊道。
  “我去赔瘸子的猪!”黄鳝说着走着。他要收拾“烂货”不会当着二娘的面,他不能让二娘伤心,这是一个可怜的人。他的娘死后,就是二娘帮他洗洗补补。二娘就是他的娘,他不能伤害她,他也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二娘伤害了瘸子,他只有去弥补。
  黄鳝的老母猪烫出来了,师傅帮着分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密密地摊放在烫床边的晒花笆子上。闻讯的乡亲们赶来买便宜货,听说是辣椒水弄死的,就有人问瘸子是谁干的,瘸子摇摇头说:“不知道,要知道就好了。我那窝小猪咋养啊!”瘸子的叹声里是悲伤。
  听了瘸子的话,乡亲们有骂娘的,有骂缺德的,有骂“千刀万剐”的。有人说,该把这人找出来,不然今天害了瘸子,谁知道他明天又害谁。有人说,你又没有得罪他,他怎么会害你。瘸子两口子会得罪人吗?还不是把猪给他弄死了。谁知道呀,谁说瘸子就不得罪人?他得罪人的时候少吗?瘸子得罪你了?难道是你娃子干的?那人的脸立刻红起来,忙说:“别瞎说,是我干的,我还来吗?”
  “哟,这么闹热?便宜肉?谁家的?我买点!”一个放肆的声音传进人群。有人说道:“瘟猪肉来了!”“你娘的,你骂谁呢?”“烂货”对说话人吼道,那人转过脸不说话了。其他的人只管自己说话,不理睬“烂货”。
  “烂货”走到笆子前看着,看了一会儿,她说:“瘸子,你这瘟猪养了多少年了?还炖得烂吗?”没有人理睬她。她还是看着,眼睛在上面扫着,扫了一会儿说:“听说,老母猪肉是翻病的,老年人和有病的人不能吃。黄鳝妈得的心脏病,本来都好了,不就是吃了队上的老母猪肉,病就发了死了吗?瘸子,你家傻子奶着娃儿,千万别给她吃呀!”
  听着她的话,瘸子心里很不舒服,但他没有说话,由她吧。可有人说话了:“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装模作样!”“哟,老娘惹着你了?老娘是好心不得好报,好心变成驴肝肺了!”“‘烂货’,你家男人做的老母猪生意少吗?”听的人哄的一声笑起来,他们知道这老母猪就是指“烂货”,是说“烂货”在外勾引人挣钱。说话人没有笑,他装着正经地继续说:“你们笑什么?我说的是真话。她男人骑着‘狗儿车’,到处去收瘟猪儿和死老母猪,都卖到城里去了。你们不知道呀?老母猪肉翻病,那城里不知道被你男人害死了多少人。你咋不说你男人?跑到这里来充好人?”“你们信就信,不信算了。我今天倒霉,招惹到你们了。”“烂货”说完气呼呼地跑了。
  后面是呵呵的笑声……
  吃了老母猪肉是不是真的翻病,不知道,但农村确有这说法。也不知道是大家不怕翻病还是不相信会翻病;总之,你一块我一块,就把瘸子的猪肉拿完了。当然,价格也比正常肉的价格便宜了一半。瘸子娘对瘸子说:“他们是想帮你一把吧。谁不知道老母猪肉会翻病?”瘸子突然明白了,他心里涌起一份感激。
  回到家里,瘸子看着手里那些皱着的钞票,眼睛红红的,这能买什么?猪圈里的小猪咋办?能养活吗?如果小猪能养大顺利卖出,赚的钱再买一头母猪,今年或许不赔本,虽然没有赚。如果这些小猪都死了,今年就折大了。瘸子叹着气。瘸子妈说:“别叹气了。尽量弄吧,喂得活就喂,喂不活也没法。”瘸子妈的话里还是听不出高兴和愁苦,仿佛瘸子妈任何时候都是这样。
  19
  “跪下!”瘸子正坐在屋子里苦着脸出神,突然一声喊像霹雳,瘸子惊恐地抬起头。
  黄鳝一掌把“烂货”推在瘸子面前。“跪下!”“烂货”回头看着黄鳝说:“你骗我?你把老娘当成什么人了?你凭什么喊我跪?”“啪!”黄鳝一个响亮的耳光拍在“烂货”的脸上。
  “你敢打我?”“烂货”说着,扑了上去,伸着手抓黄鳝的脸。黄鳝闪身躲过,双手一挽就把“烂货”的手圈在她颈子上,膝盖一抵“烂货”的屁股,“烂货”就跪在了瘸子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他家侄子?她是瘸子婶娘!”瘸子妈走了出来,仍然是不紧不慢地说。“有她这种婶娘吗?那辣椒水就是她怂恿我二娘干的。专门弄死老母猪,让瘸子慢慢地一勺一勺地喂小猪,让瘸子看着小猪一头一头死去。有这样狠毒的婶娘吗?大娘,别怕她。”说完,一脚踏在“烂货”的肩膀上。“烂货”抬头看了看黄鳝,看了看瘸子娘,喊道:“大嫂救我!他是冤枉我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黄鳝的二娘!”“还不承认!”黄鳝脚上一用力,“烂货”就爬在了地上。
  “‘烂货’,你娃真的有种,你竟然挑拨到老子头上来了!你竟然捉弄祸害到我二娘头上了!我二娘和你有仇吗?她大门不出的一个老人,你都要耍弄,你还是人吗?”“我没有!你二娘老糊涂了,经常打胡乱说,你咋信你二娘的话?”“烂货”伏在地上,大声地说。“你是要惹老子弄死你呀?我出门的时候,我二娘还说,不要找瘸子的婶娘,辣椒水是她倒的,不是你做的。我二娘还护着你,你却这样说她?说着,一脚踩到“烂货”的手指上,“烂货”顿时叫起来。
  “‘烂货’,你是知道老子的脾气和手段的,老子弄死你就去抵命,反正老子一个人,什么都不怕。”“大嫂,大嫂,你救我呀!”“大侄子,把脚拿开!跟一个女人斗什么气?”黄鳝把脚提开。“起来吧,这么大个人了,一点没有人的样子。”瘸子妈慢慢地说道。“烂货”看了黄鳝一眼,没有黄鳝发话,她不敢起来。
  “婶娘,起来吧!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没有得罪过你……”“烂货”又看了看黄鳝,黄鳝没有阻止的意思,她站了起来,喊道:“哎哟,我的膝盖都麻了……哪里是我做的?我根本就没有去见过他二娘!”黄鳝把手举起,“烂货”赶紧躲到一边。黄鳝指着“烂货”说:“你不承认是吧?好,老子等一下就去报案,说你下毒害傻子。看在大娘的面上,老子不动手打你,让公安的收拾你!”黄鳝说着就往门外走。
  “黄鳝!你别去!我说还不行吗?”“烂货”拉着黄鳝的手,慢慢地说:“那天我想要两条鱼,你不给我,还给了我一巴掌。我想不通,所以就做了。我知道,你对瘸子好,对你二娘也好,她做了什么你都不会怎样。谁知道,我一说,你二娘就真的去做了。她那么大个人,没有脑壳呀?我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让她吃屎她就吃屎呀?你们相信吗?还不是她的责任。”“烂货”的话由慢到快,最后就像放鞭炮了。
  “算了,算了,黄鳝,让她走,我不想看见她!快走!”瘸子对着“烂货”喊道。“你这婆娘呀好自为之吧,前次害傻子,这次弄死猪,不知道哪天你就把自己给弄死了。滚!”黄鳝说着,一声怒喝,“烂货”一转身,飞快地跑了。
  隔了一天,瘸子和他妈正在剥棉桃,他家的狗突然叫了起来,叫着就往猪圈房那里跑去。接着,听到了猪的叫声。“偷猪的?”瘸子问道。“不是。那是大猪叫,你的全是奶猪儿。”瘸子妈说。狗扑叫得更凶了,有人骂狗,捡着石块打狗。瘸子起身,跛着往猪圈走去。一群人站在猪圈边,抬着一个猪笆子。笆子里的猪大声地叫着。
  黄鳝一转身,看见瘸子站在那里,便拍着手笑着说:“瘸子,不欠你的了。我替二娘把猪给你找回来了。一头刚下了崽的老母猪,听说刚下了两窝崽,这窝是第三窝,这次只下了三个崽,加上你的小猪凑成一窝正合适。”说完,黄鳝转身打发走了送猪来的人。
  瘸子看着在圈里哼叫着舔小猪的母猪,喃喃地说:“你这是做什么呢?我和你又不是外人。那猪死了就死了,又不是你弄的。”
  黄鳝拍着瘸子的肩膀说:“不说那些,好好喂你的猪还有你的儿就是了。”瘸子要给黄鳝钱,黄鳝说:“别来这一套,来这一套,我们就不来往了,你的事我就不再管了。你也不要在意,我这个人你知道,有钱不是赌就是找女人,就算我输了就是了。我输的钱要买多少老母猪了?哦,如果老母猪不带儿,你就把母猪尿抹在小猪身上,它就认崽了。”黄鳝说完,笑着走了。
  这头母猪也怪,竟然把留下的这些“孤儿”带得很好,这出乎瘸子的意外。有了母猪,小猪崽能喂活了,瘸子的心情也高兴起来。
  一天,是周末,瘸子那些侄女们闹着要来看弟弟,他们一到院坝就喊起来闹起来。瘸子的猪问题解决了,心情也轻松了,他抱着孩子坐在阶檐的矮凳上。侄女们围着,嘿嘿地笑着,不断地用手摸着弟弟的脸。把弟弟摸得差不多了,就纷纷拿出她们的母亲给弟弟织的线衣线裤,买的单衣单裤,在小孩身上比着,要给弟弟穿上。瘸子笑着说:“现在不能穿,过几天再穿。”她们听了瘸子的话,就自己看着这些衣服裤子,争着说:“我们给的漂亮!”“我们给的漂亮!”瘸子把孩子放在地上的篮子里,侄女们围成一圈,拍着手说唱起来:“弟弟乖,弟弟好,不打蹦不要闹,弟弟要睡觉觉啰,觉觉啰,觉觉啰。弟弟乖,弟弟好,不要哭不要尿,爸爸也要觉觉啰,觉觉啰,觉觉啰……”唱着,拍着,一遍又一遍。瘸子听着,笑着,知道这是黄鳝教的。瘸子妈安顿好傻子,走出来说道:“哪个教你们的,唱的什么呀……”责备的声音里充满着喜悦。“黄鳝教的。”说着,孩子们到院坝里玩去了。
  黄鳝编的这顺口溜,就成了瘸子带娃儿的摇篮曲。娃儿中午不睡觉,要闹,一闹大房子的人就没法睡午觉。为了阻止娃儿闹,每天中午,瘸子就早早地把娃儿放在竹篮里,放在并列的几根高板凳上,一边用扇子撵着蚊子和墨蚊,一边摇着,轻轻地哼着这歌,那娃儿就睡了,被抱到床上,瘸子也就跟着打盹了。白天睡了,晚上娃儿就闹瞌睡,鼓着眼睛不睡,这倒没什么,最恼人的是半夜。他是否也怕寂寞,到晚上十一二点钟,没人理睬他,他就开始哭闹。这娃子真的是和猪同天的,哭声响亮,闹得整个大房子都不安宁。没法,瘸子只好轻轻用手拍着,嘴对着他哼,这样一哼他就不闹了。哼什么,还是黄鳝编的这些顺口溜。
  瘸子当爸了!虽然中午和半夜要逗娃儿,时间长了,瘸子有点疲倦;但有了妈对傻子和儿子的照顾,瘸子可以放心地干活,一家人的生计不愁,心里反而越来越高兴了,他每天都是笑呵呵的。家里有了孩子,那些顽皮的侄女们就经常来,闹着,吵着,争着要抱弟弟。瘸子家热闹了,整个大房子也热闹了。瘸子感觉到整个大房子突然有了很强的灵气,突然间塞满了欢乐的空气,不笑不行,不乐不行。
  20
  “瘸子,看你每天就跟笑和尚一样,当爸舒服呀?”乌鸦嘴走瘸子门前过时,总要进屋看看娃子,抱在怀里逗一逗。“诶,瘸子,娃叫什么?”“这么长时间了才想起问名字?还没取名字呢。我那‘烂货’婶娘咒我说,瘸子傻子的娃儿好不到哪里去,拜干爹干妈他们也不会给他取名字。我就不信,我就等着人来给我娃儿取名字……”瘸子笑着说,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什么?那‘烂货’敢这样挖苦人?我幺儿这么‘讨厌’,会没有人给她取名字?老娘给她取,明天去羞死那婆娘。取个什么名字呢?”实际上,瘸子早就给儿子取好了名字,是按班辈排行取的。一来,是“烂货”婶娘的挖苦,瘸子很窝气,就想给孩子找个干爹干娘;二来,乌鸦嘴来得合适,正好逗着乌鸦嘴玩。所以,他就顺口说了出来。
  “我的叫狗娃,你的就叫猪娃吧,他和你的猪同天生的。”乌鸦噜着嘴,吹着口哨,逗着娃儿说,“你娃和猪同天生,就有猪福气,将来耍得好,睡得好……诶,瘸子,你别说,你这娃儿还真像小猪儿,胖嘟嘟的。”瘸子呵呵地笑着,“不好,你看我那猪……”“呸呸呸!你个臭嘴,说老娘乌鸦嘴,你个瘸子才是乌鸦嘴!你爸的嘴真臭!是不是,小胖墩?”乌鸦嘴打断了瘸子的话,不让他说下去。
  “在家里喊喊可以,以后读书了长大了这么喊就不行。”瘸子妈在澡盆里搓着娃儿的尿片子说,“娃儿名字贱才好带,家里喊可以的。”“那……取个什么名字呢?唵,你叫什么名字好呀?告诉妈呀!”“好的。以后你就是娃子的妈。反正喊傻子‘妈’,她也不知道答应,我正担忧娃儿没有妈喊。”
  听瘸子一说,乌鸦嘴忽然明白自己说漏嘴了。看着怀里的娃儿,白白胖胖的,很喜欢,将错就错,于是借口说道:“瘸子,你娃真会顺着杆杆爬。好,老娘也就不客气了,这么‘讨人嫌’的娃儿谁不喜欢?小胖墩,以后就喊我妈,可不准加个‘干’字哟。加个‘干’字看老娘怎么收拾你。”乌鸦嘴说着就在瘸子娃儿的脸上做了一个掐的动作。
  “你还真掐呀?”瘸子喊道。“我真掐?逗娃儿你都不知道?还说喊我妈,老娘以后打他一顿,你不是要跳起来?算了算了,这妈我还是不当了。”乌鸦嘴说着,就要把孩子还给瘸子。
  “干什么?别摔着了。好了,好了,说笑的。”
  “老娘知道说笑的,这样一闹大人都笑成小娃儿了。”
  “乌鸦,那天我说娃子生了就叫黄鳝干爹,黄鳝说:‘找乌鸦嘴两口子还差不多。’没想到真成了!”瘸子说着,笑着。
   “好!好!好!以后,瘸子不会带娃子,你这妈就要多操心了。”瘸子妈抬起头,笑着说。瘸子好久没有看见妈笑过了,妈笑着,那脸上的皱纹就像一根根细细的头发挤在一起,布满了脸。
  “一个狗,一个猪……”黄鳝从门外唱着进来了。“黄鳝,你龟儿子在骂谁呢?”乌鸦嘴对着门口喊道。“骂你呀!”“你龟儿找打!”乌鸦嘴说着,伸出一只手就向走过来的黄鳝打去。黄鳝伸手抓着,顺势就在乌鸦嘴的手臂上亲了一口,“好香啊!你天天打我我天天舒服!别动,看伤着娃。一个狗,一个猪,狗来穷,猪来福……”
  “你龟儿乱说,人家说的是‘猪来穷,狗来富’!”乌鸦嘴纠正着说。黄鳝不理睬,伸手捏捏娃娃的脸,继续唱着:“找钱钱,守门户。”“什么?你娃儿说我家狗娃将来只能守门?爬你龟儿的哟!”乌鸦嘴说着,假装生气,往门外推着黄鳝,“走走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好的娃都被你唱差了。”黄鳝嘿嘿地笑着,屁股后的黄鳝篼随着屁股晃着向门外走去。
  “一个狗,一个猪,狗来穷,猪来福。找钱钱,守门户。妈妈笑,爸酒酒。狗娃猪娃都是福……”看着黄鳝晃得欢的鱼篼,瘸子笑着说:“黄鳝好啊,整天都是欢!”“嫌娃儿了?送给我吧。你没听见黄鳝最后说的人话?‘狗娃猪娃都是福’,不要算啰,送给我啰,你爸爸不要你啰,造孽啰……”乌鸦嘴逗着娃,忽然明白了什么,抬起头说:“瘸子,刚才黄鳝不是给娃子取了名了吗?”“什么名?没听说。”“就叫福娃,小名叫福娃。”“好!好好好!这名字好,不大。”瘸子妈高兴地连声说好。“福娃,你有名字啰。我是你的妈啰……”乌鸦嘴又逗了一会儿,把福娃放进篼里,干活去了。
  福娃就这样有了名字,他爹取的名字再也没人提了。
  傻子满月了,她这月子坐得好,使她和瘸子娘也很亲近了。傻子下床后,不是和瘸子一路,就是和瘸子妈一起,瘸子有些事情不便带着傻子时,就可以把傻子丢给妈了。
  福娃小的时候好带,最多是闹瞌睡,再大不了就是感冒拉肚子。起初,瘸子还实实在在地惊吓过一次。
  那时,傻子一直没有奶水,她也不会喂娃儿,福娃就一直吃奶粉。没多久,瘸子发现娃儿拉的是稀屎。拉肚子的厉害,瘸子是知道的,就是大人拉上几天肚子,也会瘦得像死人骨头,这么大的娃儿怎么受得了?瘸子抱着娃儿到乡医院看,那医生开的药喂了孩子,还是拉。他抱着娃儿慌慌张张地找乌鸦嘴,乌鸦嘴笑着说:“真是没当过爹的人。这是正常的,小娃儿还没有到拉‘干屎’的时候。”“有这种说法?我咋没听说过?”瘸子不相信地看着乌鸦嘴。“没有当过爹妈的谁听说过?就是听说了也不在意,谁记得?”瘸子抱着福娃,半信半疑地回家了。
  “妈,福娃吃了药也没用,还是‘拉稀’。”“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们那么多子妹,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妈的意思和乌鸦嘴的一样。
  所以,以后福娃再生病,瘸子就不再慌张和着急了,自己不懂的,就问问乌鸦嘴,问问自己的老娘,然后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娃子小总是听大人摆布的。把他放在篮子里,他就在篮子里;把他放在背上,他就在背上;整天除了睡,就是瞪着黑亮的眼睛看着篮子筐,或者望着黑黑的屋顶;干活的时候,放在地里,他就望着那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还有那飞过的鸟……反正不影响瘸子干活。瘸子以为,就这么轻轻松松的就能把孩子养大。
  瘸子哪里知道养大娃子的辛苦,他看着人家的娃子好像在说说笑笑中就大了。人家娃儿的调皮,他没有看到;娃儿半夜生病,爹妈抱着上医院,他没有看到;娃儿打架,调皮,闯祸,被喊到学校去的难堪样,他没有经历过;娃儿要钱,娃儿耍脾气……瘸子以为养娃儿就像喂猪儿一样,给他吃,他自然就长大了,就能挣钱了。他感觉到自己小的时候就是这样顺顺利利轻轻松松地长大的。
  21
  福娃学走路了,瘸子的麻烦一下就多了起来。他不待在篮子里,也不待在大人的背上,他要到地上跑;不让他下地,他就哭,哭得很凶,哭得很惨,就像谁在用锥子刺他一样。瘸子抱着他,他就像一条蛇一样挣扎,用手抓,用脚蹬,谁抱他谁倒霉。瘸子没法,只好把他放在地上,双手搂着福娃的胳肢窝,弯着腰,顺着娃子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走。福娃在院坝里,从这边走到那边,从那边走到这边,走不上两趟,瘸子就感觉到腰酸手软,比干地里的活还累。可福娃不管这些,他好像走不累,有时半天都不停一下。
  看见一只鸡,他要去弄。瘸子弯腰搂着他,他迈动小腿跑到鸡身边,弯腰伸手去抓,抓不到,就伸腿去踢。把鸡弄跑了,又看见那里有一只猫在晒太阳,他又挣扎着要去弄猫。来到猫面前,他便开始弯腰伸手,可他站不稳,蹲不稳,够不着。瘸子只好尽力弯腰往地面提放着福娃,福娃就像爬在了猫身上。他的小手终于抓着了猫背上的毛,他使劲往上拉着,那样子很想把猫提起来,可是福娃的力气太小了,抓不住猫,他刚刚牵起一点猫皮,那猫皮就从他手里滑掉了。猫倒好,睡着一动不动,任凭这双小手给它抓痒痒。福娃要玩,瘸子也喜欢玩了。在福娃一次又一次提不起猫的时候,瘸子想到了他自己。他等福娃抓着猫毛了,便提起福娃,想把福娃和小猫像猴子捞月亮一样提起。这一次猫被扯痛了,一挣扎,跑了。猫一跑,福娃也迈动小腿跟着追,瘸子就搂着福娃去追小猫。
  每天都是这样,只要福娃不睡觉,瘸子就不得清闲。瘸子有时很困惑,人家的娃儿背在背上就是一天一天地睡,自己的娃怎么会这样?乌鸦嘴两口子带娃儿,瘸子就没有看到他们这么累过。
  有时,福娃追鸡撵猫玩累了,就转身往瘸子身上扑,要瘸子抱他。终于可以坐一下了,瘸子抱着福娃坐在凳子上。坐不了一会,福娃又不安分了,他站在瘸子的两腿间不停地跳;瘸子有点受不了了,就让福娃坐在他的膝盖上,这家伙可不干,他挣扎着往地上滑;瘸子又让福娃站在他的膝盖上,于是这家伙把瘸子的膝盖当板凳,又不停地跳起来,好像他总有使不完的劲,从来就不知道累一样。每当这个时候,瘸子就想,他得的究竟是儿子还是一辆机器?机器都有熄火的时候,怎么他的福娃就不知道停一下呢?
  在儿子正有力地跳着的时候,乌鸦嘴两口子回家了,瘸子就像看到了救星,仰起头说:“乌鸦!快来弄弄你儿子!我受不了这东西了!”乌鸦嘴几步走过去,一把把福娃提在怀里,亲着,挠着痒痒,福娃便哈哈地笑着不停。瘸子趁此机会伸着腰,甩着手,看着福娃在乌鸦嘴两口子手里像小猫小狗一样快乐地打滚,他也笑了。
  乌鸦嘴两口子真会带娃。一抱上手,乌鸦嘴就挠福娃的痒痒,福娃咯咯地笑个不停,就忘记了下地。二娃子——就是乌鸦嘴的男人,一抱上福娃,就用胡子扎娃子的脸蛋,扎得福娃嘿嘿咯咯地笑。扎过了,又把福娃举在空中抛着,抛得瘸子心惊肉跳,摔着了咋办?可听到福娃开心的笑,看着二娃子那喜欢的样子,瘸子又不好开口。抛累了,二娃子就把福娃放在地上,弯腰搂着教他走路。
  “瘸子!把这个拿去,每天抱着也不是办法!”乌鸦嘴从屋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刚洗干净的椅椅儿。这东西是木头做的,专门用来放孩子。孩子在里面可以站,可以跳;如果安上木轮子,还可以当手推车,推着娃子出去玩。今天的摇篮车和学步车就是根据这东西改造的,只是这椅椅儿更笨重,没那么方便。
  “好!好!有这东西就好了。”瘸子看着,笑着。二娃子把福娃放进椅椅儿,乌鸦嘴手里拿着个铃铛,她在福娃面前摇着,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福娃伸着小手,要抓铃铛。乌鸦嘴不给他,他就伸着小手,在椅椅儿里不断地跳着,在空中抓着,跳了一会儿,抓了一阵子,还是拿不到,那小嘴一撇,就要哭了。
  拿到了铃铛,福娃就舞着,在嘴皮下的木板上拍着。玩够了,就放在嘴里,当奶瓶舔着,不哭不闹。
  福娃会走路了,再坐椅椅儿就不干了,他要翻出来。走路,步伐又不稳,经常摔伤。这个阶段,正是热天,瘸子再一次领教了福娃对人的折腾。
  炎热的中午,瘸子很疲倦,很想睡午觉,可福娃偏不睡,他不睡也不让大人睡,好像大人睡多了觉就是不爱他。他拖着瘸子,硬要到屋外去。
  屋外的太阳很大,天气很热,墨蚊也多,去了不行,孩子受不了,瘸子也受不了;不去也不行,福娃要哭闹。
  瘸子没法,只好一手拿着伞,一手捏着蒲扇,跟在福娃屁股后面。一路走,一路不停地给福娃扇扇子,他成了福娃的自动电风扇。走不了多久,就得回家,瘸子怕傻子起床后到处找人。
  可福娃不干,他哭闹起来。实在没法的瘸子抱起福娃,对着那小屁股就是几巴掌。福娃大声地哭着,那喉咙就像高音喇叭,把他凄惨的哭声传遍了每条沟沟湾湾。他的哭声没有唤来救援的力量,反而唤来了瘸子在那小屁股上的又一阵啪啪声,这一阵啪啪声见效了,福娃不哭了,只是撇着小嘴抽泣,乖乖地被瘸子抱着回家去了。这娃子真聪明,知道哭闹会更痛;很多听话的孩子就是这样训练出来的。人要是不知道痛,要是对痛没有畏惧,该多可怕啊!
  瘸子累了,看着床上酣睡的傻子,他有点羡慕,傻子真好,什么都不管,每天只管吃只管喝。每当乌鸦嘴和母亲轮流抱福娃的时候他又想,要是傻子不傻就好了,两口子都是正常人,做什么都有个换手的,有个帮手的,像乌鸦两口子。瘸子想到这些,就明白了乌鸦喜欢他却不嫁给他的真正原因了,以前虽然有这些想法,但没有这些真切的感受。他是一个瘸子,不能挑不能担,又找了一个傻子,这家就更累了。傻子的吃喝拉撒洗和安全,他得一手一脚亲自管,福娃的吃喝拉撒玩他要管,还有圈里的猪……什么都不做,就是这些事已经够人受了,他还要忙地里田里的事情。他不敢得罪人,就是“烂货”两次害他,他也不想让“烂货”受罪,他不能轻易得罪人,因为他求人的时候多,他不知道自己哪些地方求人哪些地方不求人。有时和别人争执了,他也赶紧停下,听别人说,听别人骂。如果自己不是瘸子,自己的事情自己能做;如果自己的婆娘不是傻子……瘸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越来越多,特别是累了的时候,求人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想到了这些,一想到这些,就伤心,就想流泪。流泪有什么用?“福娃大了就好了,你老了毕竟有人给你端屎端尿,现在累点值得。现在累,将来总有个靠。”母亲经常这样安慰瘸子,瘸子也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福娃可以自己到处跑了,他每天就和狗娃,和几个侄女,或者生产队的娃子到处玩。瘸子可以松手了,这个时候瘸子才感觉到了带娃的轻松。
  一天,瘸子正在家里做饭,福娃哭着走进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手抹着眼泪。瘸子坐在灶膛口看着,听着。福娃一直哭,没有停息的意思。
  “福娃,怎么啦?”听到瘸子的声音,福娃哭得更大声了,他彻底敞开了喉咙,就像一个大音量的话筒在瘸子耳边号着。
  瘸子走过去,蹲在福娃身边,伸手抹着福娃的眼睛,哄着福娃:“福娃乖,福娃是男子汉,福娃是英雄,福娃不哭。给爸说,怎么了?”福娃哭了一会儿,抽咽着说:“猫……猫……猫……”“猫什么?别哭了,慢慢说。”福娃抽搐着双肩,鼻子里发着急促的声音,很伤心,很痛苦。
  “猫……猫娃抓……抓我,还骂……骂我,说我妈傻子,说我没人爱。说我穿……穿的衣服,都……都是捡人家的。”
  “你打人家了吗?”
  “他抓我,我用石块打他,他妈就出来打我,还把我推倒了。他妈拧着我的脸,骂我,说我那么凶,将来也要成傻子和瘸子……说我是傻子的儿子,将来说不了婆娘……”
  “走!找他娘去!”乌鸦嘴和狗娃出现在了瘸子家的门口。
  “算了,小娃打架是常事,没什么的。”瘸子说。
  “没那么简单。娘是傻子就该受欺负?走!跟妈去!”乌鸦嘴拉起福娃就走。
  22
  “猫娃,给老娘出来!”猫娃家的门紧紧地关着,乌鸦嘴擂着门板,发着咚咚的声音,就像电影里那急促恐怖的战鼓。屋里没有反应,不知道是猫娃妈不在家,还是躲着不敢出来。“你两娘母给老娘听好了!猪娃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不要以为他妈是傻子就没人撑腰了,你们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你两娘母就没有捡过衣服穿?老娘和狗娃的那些衣服给狗穿了!养出狗来咬我的儿了!你个大人不像大人,娃儿闹架,你大人还出手!”屋子里还是没有反应。
  “算了,乌鸦!又没有打出事来!娃儿以后还要一起耍。一个房子的,还要天天见面的,吵有什么用?”瘸子说着,一边推着乌鸦嘴,一边拉着福娃,嘴里没有停下,“福娃也有不对的!不该拿石块打人的。”乌鸦嘴还不罢休,她一边被瘸子拉着走,一边回头继续骂道:“你们以后再欺负猪娃,看我把房子给你们车一转!”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猫娃妈好像没事似的,就好像那天她真的不在家,没听见乌鸦的骂,每天见到瘸子,见到乌鸦嘴,她还是笑着打招呼,看见人家的笑脸,听到人家热情的招呼,乌鸦嘴也不好虎着脸,瘸子本来就不记仇……这样很好,让大房子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让时间老人在说说笑笑中慢慢地散着步,把每个人的日子安排得宁静而愉悦。
  小娃儿就是小娃儿,没过一天,狗娃、猫娃、猪娃就又在一起耍了。就像小时候的瘸子、乌鸦、猴子,还有猫娃的爸。
  不过,那天福娃哭诉的内容,还是让瘸子有点伤心。他对大房子的人都好,他们有什么事情,瘸子能帮的忙总是去帮。没想到猫娃会那样看福娃,这些不是大人教的,是谁教的?猫娃妈竟然亲自出手伤孩子,福娃屁股上的皮都摔掉了,用的力不小。真正让瘸子伤心的,是他娶了傻子后,别人表面上不说什么,可骨子里是看不起他的,甚至看不起福娃。伤心过后,瘸子又安慰自己:算了,自己又不到他们锅里舀饭吃,我自己过自己的日子烦不着他们。瘸子想明白了,就教福娃不要和人吵架,不要和人打架,遇到别人要吵要打,就跑回家,不理他。
  这件事被黄鳝知道了,黄鳝就编着顺口溜教娃儿们唱。
  一天中午,福娃一进院子就唱开了:“护儿狗护儿婆,咬人的狗儿掉脑壳。娃儿横,老娘泼,老娘老了没活头。”唱完了就问瘸子:“爸,‘护儿狗’‘护儿婆’是什么?”说着走到灶膛边,往灶膛里放柴。
  瘸子在灶台上忙着,没注意:“你说什么?”“‘护儿狗’‘护儿婆’是啥东西?”“谁教你的?”福娃又把顺口溜念了一遍。
  听了顺口溜,瘸子愣在那里,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母狗下了小狗,你走进狗窝,母狗怕你伤小狗,就会咬人,就叫护儿狗,这是骂人的话,你不要去学。”
  “狗儿咬人怎么会掉脑壳?”猪娃把脸放在灶膛口,玩着影子说。“狗咬了人,就会被人打死。你以后不要和人吵架打架。打死人了就要掉脑壳。”
  “那后面的几句话什么意思?”
  “小娃儿从小被爸妈宠坏了,整天打架耍横,长大了就不知道尊敬父母,父母老了就没人养。你想做这种人?”
  “我才不呢。”
  “我就知道我们福娃是乖孩子。你不要唱这顺口溜了。以后黄鳝叔教的东西先给我说,能学的才学,不能学的就不能去唱。”黄鳝的顺口溜,孩子们学了很多。有些是不好的,所以瘸子这样叮嘱福娃。
  以后大房子里再没人欺负福娃,可学校里却有娃子用傻子和瘸子来欺负福娃。最气人的,他们经常在同学面前学瘸子和傻子的样子,而且经常当着福娃的面哄堂大笑。有时福娃惹着同学了,同学就说:“还福娃?瘸子傻子的娃儿还会幸福?哄鬼吧。你爸妈都是赔钱货,将来你说不了婆娘!”说完,看着福娃哼一声,扬着头背着手走进人群中去了。
  福娃记着爸的话,忍着,不和他们吵架,更不和他们打架。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咬着嘴唇,忍着眼泪,或者一个人躲到一边,看着天空,悄悄地哭。瘸子不是不知道这些,他既伤心,又为福娃的懂事感到欣慰。他知道,他的福娃要平安长大,必须得忍,忍是不幸家庭的孩子要练就的一项生存本领。
  就是这样,福娃还是被捉弄了。
  那天,瘸子被通知到学校。他走进学校办公室,福娃站在那里,流着眼泪。看到瘸子走来,那眼泪流得更猛了。老师阴沉着脸,看了瘸子一眼,没喊瘸子坐。瘸子感觉到福娃惹祸了。他看看流泪的福娃,看看阴着脸的老师,尴尬地站着。就好像犯错的是他瘸子,该罚站的也是他瘸子一样。
  “你自己都是残疾,你的孩子怎么不知道尊重残疾人?你这家长是怎么教孩子的?他妈是傻子,你也是傻子?你不会教娃儿?”过了很久,老师才气愤地说出了这番话,这话让瘸子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瘸子红着脸看着福娃,“福娃,咋回事?”
  “有一个老爷爷走学校下面的公路过,六年级的大哥哥让我喊他缺嘴,我就喊了。”
  “人家让你喊你就喊?你长的是豆渣脑壳?”老师怒骂着,“我每天都说,你妈是傻子,你爸是瘸子,你舒服吗?你自己的爸妈都是残废,你还不知道尊重残疾人!”
  瘸子听着老师口中一声声的“残废”“残疾”,心像刀割一样,老师是要把“残”雕刻到福娃心中,要把福娃也雕刻成残疾吗?
  瘸子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红。瘸子忍着,他真想和老师吵一架,他心中的火在冒。
  为什么学生拿他瘸子和傻子取笑福娃的时候,老师不愤怒?老师不喊他来?老师因为其他学生笑福娃喊过他们的家长来吗?为什么他的福娃喊一声“缺嘴”,老师就这么愤怒?凭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喊来的家长只有他瘸子?那些教福娃乱喊的学生怎么就不喊家长?
  想到这些,瘸子心里就是气,但他努力忍着,他不能发火,不能给福娃撑腰,福娃正看着他……福娃乱喊人本身就是错。
  “福娃,你错了吗?”瘸子平静地对福娃说。
  “我错了。”福娃用手背抹着眼泪。
  “错了就给老师认个错。”
  福娃走到老师面前恭恭敬敬地弯腰敬着礼,嘴里说道:“老师,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做了。”
  “等一会儿,全校学生结合,你们两爷子当着全校学生念检讨书,现在你们两爷子一人写一份。不然,就把娃儿弄回去。”
  瘸子听着,脸又红了。他这一辈子也没有这样做过检讨,没想到当了父亲却要这样做了。
  这是为什么?
  孩子犯的错又不是他瘸子犯的?他真的想甩手就走,真想说“你们看着办”,然后调头就走。可是他没有,他得为他的福娃着想,他不能意气用事。
  瘸子看着福娃,努力熄灭着心里的火。他走到老师的办公桌边,用福娃的纸和笔写着:“福娃今天乱喊人,是不对的,我这当爸的没有教育好他,给学校丢脸了。我在这里给老师和同学们道个歉,请你们不要向福娃学习。”写完,瘸子看了看,拿出橡皮擦擦着,他擦掉了“丢脸”两个字,这对福娃的伤害太大,福娃还是孩子。他提笔改成了“添麻烦”。福娃的也写好了,老师拿过去看了看,说:“行!”然后,集合的哨子声在办公室门外响起。
  瘸子父子人矮,学生们跳着,喊着:“看不到人!”
  学校老师端来一根凳子,让福娃站在上面,福娃站了上去,念着检讨书。
  瘸子想站在地上念,可老师也要求他站在凳子上念。瘸子念着,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高板凳,这是小时候被斗争的那些地主和反动分子站的,没想到他父子二人今天也站了。回到家里,瘸子抱着傻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傻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着瘸子哭,她也哇哇地哭。
  后来瘸子才弄明白,那个老人以前经常走他们大房子外面的路上过,修了公路后,他就走学校外而不走那田埂了。这个老人是镇上一个学校的校长,他退休了,他的儿子是管教育的领导。瘸子看出了学生娃和学校对福娃的不够尊重,他明白了,如果他瘸子也是一个当官的,福娃受到捉弄嘲笑,老师也会袒护着福娃,为福娃说话,可他不是,他就是一个只能找一个傻子当老婆的“残废”。
  瘸子感觉到福娃的话少了,但是有什么法呢?他想到了麦地边那石缝里的桑树。瘸子要做的,就是要让福娃成为能在石缝里生存的桑树。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23
  瘸子让福娃喊傻子妈,福娃愣愣地看着,看到傻子掉在帕子上的鼻涕,看着傻子那不断歪扭着的嘴,看着傻子那翻着的白眼,福娃一转身就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瘸子看着,心里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该不该骂福娃,他想骂,他想对福娃说:“傻子再丑,也是你妈。别人嫌弃,你不能嫌弃。”可看着越来越内向的孩子,他又忍住了,孩子是无辜的。傻子这邋遢的样子,还只有瘸子能看得惯,其他谁看得惯?特别是吃饭的时候,谁愿意看见傻子的这个样子?
  生产队里有红白喜事,他们总要请瘸子帮忙,瘸子也会“赶礼”。可一到吃饭的时间,瘸子就舀上一碗饭,从厨师那里舀了菜,拉着傻子到一边去吃。福娃小的时候还好,一家人还能一张桌子吃饭,可福娃懂事之后,他就不和傻子一桌吃饭了。他经常端着饭碗,一个人到屋子外面去吃。瘸子看在眼里,就如同饥饿时嘴里嚼着那谷糠炕的馍馍,很难吞咽,吞着难受,吐出来又饿得难受,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他有时想,幸好福娃的妈是傻子,她不知道这些,如果不是傻子,看到福娃这态度,她该多气?唉,如果福娃妈不是傻子,福娃也就不会这样了。
  一天中午,瘸子正坐在院坝里,一边晒着冬天的太阳,一边喂傻子吃饭,突然传来的喊声,让他丢下碗就跑。“来人啦!有人掉古井里啦——”喊声一声接一声,非常惊慌恐怖,瘸子向猪圈边的古井跑去。另一个方向的路上,一个女人也飞快地跑过来。瘸子弯腰往井里看着,井边还有饭粒,井里冒着水泡。瘸子赶紧脱掉棉袄,一下滑进水里。他的脚触到了井里的人,水里的人抓住了瘸子的双脚。瘸子双手撑着井壁,望着岸上,着急地喊道:“快拉我!这人抓住我的脚了!”瘸子伸出一只手。上面的妇女爬在井沿上,伸出双手,抓住瘸子的手,像提水桶一样使劲往上拉着瘸子。瘸子被拉出了井沿,他紧紧地按着井沿口,双脚使劲往上提着,井里的人露出了头,是一个小孩。瘸子心里一紧,喊道:“快!抓住孩子的头!”爬在井沿的手伸向井里,抓住了瘸子腿上的手。
  “我抓住他了,你快上来呀!”女人喊道,瘸子一下被拖到了井上,随即,一个人一弯腰,把水里的孩子提了上来。水井边已经围满了人。“福娃!”有人惊叫起来!瘸子一听,赶紧抱着福娃,把他翻爬在膝盖上,福娃嘴里哇哇地吐出水来。
  “是不是你把他推下去的?”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说什么?老娘走那里过,看到一个娃子爬在古井上,一下就滑下去了,我马上就喊了起来……”
  “你龟儿子说得好听!你前次害傻子,后来又害瘸子的猪,你会不害瘸子的娃儿?你不让瘸子家破人亡你会安心?”
  “你咋血口喷人?早知道这样,老娘就不喊,让他死了算了!救人还救出罪来了!”
  “你咋那么合适?你刚好路过,福娃就掉水了?早不掉迟不掉,你一来就掉了?天下有这么怪的事?你信吗?”
  “福娃!福娃!福娃!”一串微弱清脆的声音传来,傻子喊着走到井边,一边喊着,一边拨着人群,要往里边挤。
  “傻子!你干什么?你也想掉下去!”“烂货”一把拉过傻子,傻子摔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
  “你这婆娘,那么凶干什么?想摔死她呀!”
  “我是急了!哪想到用了那么大劲!”
  “我们这队上有你这‘烂货’就不得安宁,瘸子一家早晚死在你手里!”
  “懒得跟你这泼妇说!”“烂货”说着转身走了。
  “瘸子!福娃咋样了?”乌鸦嘴停止了和“烂货”的吵架挤进人堆里,蹲在瘸子身边,福娃躺在瘸子怀里,脸色有点白,喘着气。“快!弄回家换衣服呀!你们都是死人?这么冷的天!”
  看的人突然反应过来,一个男人弯腰抱起福娃就往瘸子家跑。瘸子起身,抓起棉袄,在后面跟着。
  乌鸦嘴几下扒光福娃的湿衣服湿裤子,把福娃塞进了被子里。瘸子走进屋里,扑到床前,看着福娃,喊道:“福娃!福娃!”福娃张开了眼睛,看了瘸子一眼,低声说道:“爸,我没事。”“福娃子,福娃子……”傻子念着走进了屋子,站在福娃的床边看着,念着。福娃偏头看了看傻子,他眼里全是泪。
  “瘸子,快去把衣服换了!看感冒!”乌鸦嘴喊道。一看福娃没事了,瘸子才转身走回自己屋子里换衣服去了。
  “好了,大家回去吧,没事了,谢谢了哈!”乌鸦嘴把乡亲们送到门外,乡亲们说道:“有事就打招呼。”“有事就喊一声。”这农村人就是怪,在平时总是显得有矛盾,一针一线都会争,可灾难出现的时候他们就像一家人。
  “阿嚏!”一声响亮的喷嚏传来。“瘸子!感冒了?”乌鸦嘴喊道。“没事!你刚才和‘烂货’吵什么呀?你不帮我救人,还顾着吵架。”瘸子一边坐到福娃的床沿,一边数落着乌鸦嘴。
  “我一看见她就是气,谁知道是不是她故意把福娃推下去,然后又喊救人的?这个婆娘的心毒你又不是不知道。”“唉!你总把人往坏处想。她要害死福娃,喊人做什么?爬在井上的是你还是她?”瘸子看着福娃问乌鸦嘴。
  “谁知道呀!我来的时候,你们已经围成一堆了。‘烂货’的奶子上全是湿泥,应该是她吧。谁知道她是不是用的苦肉计?贼喊捉贼?福娃,心里好受吗?有什么就告诉妈。”
  福娃看着乌鸦嘴笑了笑说:“妈,没事。”“你怎么掉进古井里的?”“我坐在井边吃饭,吃完了就弯腰舀水洗碗,一下就栽下去了。”
  “没人推你?”
  乌鸦嘴看着福娃。福娃摇着头说:“没有人在那里,那里只有我一个人。”
  乌鸦嘴没话说了,瘸子看着她说:“我说你把人往坏处想,你不信!冤枉婶娘了吧?”乌鸦嘴白了瘸子一眼,起身说:“好了,算我错了吧。”说完,看着福娃说:“妈不受欢迎,我走了。有事就喊妈!”说完,乌鸦嘴不看瘸子转身走了。
  “阿嚏!阿嚏!”瘸子不停地打着喷嚏。他赶紧找了根帕子,抱在头上,使劲揉搓着,头上还在滴水,他感觉到了颈窝处的水像蚯蚓一样在滑动。
  太阳早就下山了,屋外已经暗了。
  瘸子提着桶,舀着锅里的猪食,把锅里的热水和进猪食里,然后提着,一步一步跛到猪圈边。老母猪呼呼地叫着,站在猪槽边,嘴伸到了猪圈石上。瘸子拍了它一掌,它乖乖地退了几步,把猪槽让了出来。瘸子提起桶,一下全倒进猪槽里。喂了母猪,他又提着小猪的饲料来到小猪圈边,嘴里“溜——溜溜溜!溜——溜溜溜”地唤着小猪。瘸子他们这里喊“猪”为“溜”,至于为什么这样喊,没有谁去想过。
  傻子听到瘸子唤猪,她也跟着“溜溜,溜溜”地喊着。瘸子往屋里走,她也往屋里走;瘸子往猪圈走,她也往猪圈走。瘸子喊什么,她也跟着说什么。瘸子站在猪圈边,看着站在阶檐下的傻子,他问自己,你知道傻子有痛苦吗?在福娃掉水井时,她的喊声,好像她知道福娃是她的儿子,她也知道着急,可你看她现在的样子,又觉得她是一个没有长大的无忧无虑的孩子,她知道怕知道着急吗?瘸子看着傻子,心里总是涩涩的,不是傻子,福娃不会到外面吃饭,就不会掉进井里;可这能怪傻子吗?傻子有什么错呀?都是他瘸子的错呀!是他瘸子无能,他怎么就无力把这母子捏在一块呢?看来,他得把水井盖了,买一个电动抽水机抽水。谁知道福娃还会不会到井边?谁知道他还会不会落水?谁知道他还有没有被救的福气?你看傻子,她好像没事一样,她才不操心这些事呢。越在艰难的时候,越在要人帮忙的时候,瘸子在焦虑里常常羡慕傻子,羡慕她的无忧无虑。
  24
  “唉哟!唉哟!”瘸子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了痛苦的呻吟声。他努力挣扎着,他感觉到自己像被什么东西捆住了没法动,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他想伸腿,他使劲地伸着,可就是醒不了。那唉哟声好像越来越大,瘸子迷糊中努力挣扎着,他动着手,他伸着腿,他努力地动着身子,终于醒了,他对自己说:“原来是一场梦啊!”瘸子睁眼看着黑黑的屋子,夜静静的。
  唉哟!唉哟!叫声非常清楚,瘸子听得清清楚楚,他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腿,他感觉到了疼,他知道不是在做梦。
  谁?福娃?瘸子喊起来:“福娃!福娃!怎么啦?”那边除了呻吟声,没有反应。瘸子要起身,要穿衣服,要去看福娃,他一动,才感觉浑身痛,没有力气撑起身子。他伸手摸额头,自己的头很烫,糟了,感冒了。
  福娃,福娃怎么样?瘸子双手撑着床板,他要起来,可手上根本没有力气。他要下床,可他起不了身。“福娃!福娃!”瘸子使劲喊着,可福娃没有反应。咋办?瘸子躺在床上,着急着。
  “傻子!傻子!”瘸子伸手推着傻子,傻子不动,自己的手竟然推不动傻子。瘸子伸手掐着傻子,傻子醒了,她咕噜着含糊地说道:“大哥!大哥!”
  “傻子!傻子!快!你不能睡着了!福娃子!快!快!福娃子!”傻子也跟着念着“福娃子”。瘸子的手伸向床边,他摸着了电灯的开关线,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电灯弄亮了。
  “傻子!傻子!快去喊乌鸦嘴,喊乌鸦嘴!”瘸子说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很小。傻子偏头看着瘸子,念着“乌鸦……嘴,乌鸦……嘴”,只是念着,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快!去喊乌鸦嘴!”瘸子说着,用力推着傻子。
  傻子爬起来,穿着单薄的衣衫,滑下床,嘴里念着:“乌鸦嘴,乌鸦嘴,大哥喊乌鸦嘴,大哥喊乌鸦嘴。”她念着,就往门外走,可她停在了门里,在门里念着,板凳被她弄翻了。
  瘸子才想起,傻子出不了门,她没法开门。门外的狗突然叫了起来,对着门叫着。傻子在门边念着:“狗狗!狗狗!大哥喊乌鸦嘴,大哥喊乌鸦嘴!”又是板凳的声音。
  “傻子!傻子!别摔着了!”瘸子喊道,傻子有没有听到,他不知道。他清楚地听着福娃一声一声的呻吟。他要下床,可他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瘸子流出了眼泪,自己单身一人的时候是这样,自己有了婆娘,有了孩子,可病了还是这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瘸子!瘸子!开门!”门外的狗叫着被赶开了,有人在敲门,是乌鸦嘴的声音。
  “乌鸦嘴,大哥!乌鸦嘴,大哥!”傻子在门里念着。“大哥怎么了?傻子!”乌鸦嘴着急地问道。可傻子只管念着她的话,她开不了门。
  “端门吧,猴子!只有端门了!”乌鸦嘴对男人说,“快!还愣着干嘛!你没见人都喊不醒了吗?快点!你看傻子都跑到门边来了!”猴子拿着电筒走回家,找来一根錾子,撬着门的下方,把门柱抬离门墩子,把瘸子家的大门取下一扇,放到一边。乌鸦嘴一下钻进了屋里。傻子喊着:“大哥!大哥!”
  “瘸子,怎么啦?”乌鸦嘴跑进瘸子的屋子里,猴子跟着,傻子也走了进来。
  “怎么?这么烫?猴子,快去喊老师!”乌鸦嘴对男人喊道。
  “这……”
  “这什么?你不看人都瘫着了吗?福娃子呢?”乌鸦嘴说着,转身进福娃的房间,她听到了福娃的呻吟声。
  “快!猴子!福娃说胡话了!”猴子感到了事情的严重,转身就跑。
  猴子走没多久,猫娃的妈也来了。“瘸子咋了?肯定是感冒了。被水一泡,不感冒才怪!快!我这里有酒有纸,先敷上退烧。”两个女人,一个弄瘸子,一个弄福娃,把那“火草纸”倒上酒,贴在瘸子父子俩的额头上和心窝上。
  “妈哟,你龟儿真是傻子呀!这么冷,你穿这么薄!”猫娃的妈喊起来。乌鸦嘴赶紧进屋,从床上拉出傻子的棉袄给傻子穿上,又把裤子给她穿上。
  “乌鸦,你真像瘸子的婆娘,对他家这么熟悉。”猫娃妈开着玩笑。“你皮子痒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不说话做什么呀?当哑巴?”乌鸦嘴没有理睬。他一会看看瘸子,一会看看福娃。那草纸要干了,两个女人一个手里拿纸,一个倒酒,然后又给贴上。
  “你龟儿那次太凶了!真是母老虎!老子要是开门,你不是真的要杀了老娘呀!”猫娃妈贴完瘸子的酒纸,走到外屋对乌鸦嘴说。
  “你也是当妈的,有你那样欺负福娃的?娃儿再不对,自己管自己的,你怎么能出手?”
  “还不是看到福娃子用石头打猫娃,一下急了吗?你看我什么时候下手打过人家的娃儿?”
  门外狗的叫声从远到近地叫起来,这个大房子里的狗叫得更凶了。
  “快点!先看福娃子,他要重一些!”乌鸦嘴说道。医生一边在福娃的腋窝塞着温度计,一边翻看着福娃的脸和眼睛。
  “输液吧。哪里可以挂瓶子?”医生问着。“猴子,看一下哪里能挂?哦,就挂在这罩钩上吧。”乌鸦嘴说。
  猴子照着电筒,医生找着福娃手臂的血管。福娃的手怎么了,找血管这么不好找?医生把福娃的手臂翻看着。
  “你快一点呀!磨磨蹭蹭干什么?”乌鸦嘴看着着急地喊起来。“有啥法呢?不好找血管。别动!乌鸦把他手臂捏着,我看这里有没有。”医生用一根塑料管紧紧地捆住福娃的手臂,终于,医生的针扎进了福娃的手背。
  “福娃怎么样?”瘸子无力地看着屋子里问道,也不知道他问的是谁。
  “瘸子,别乱动,我给你输液!”医生拍着瘸子的手背说,通过拍打寻找着插针的血管。
  “这两爷子怎么啦?是罪没受够呀?血管这么不好找。”医生找着念着。“你看福娃,福娃怎么样了?”瘸子说着,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大,可乌鸦嘴他们谁也没回答他,他的手动作。
  “别动!瘸子!”猴子捏住了瘸子的手腕。“傻子!傻子!”瘸子动着嘴唇喊着,可乌鸦嘴他们还是没有说话。
  “大哥!大哥!”傻子拍打着医生,拍打着猴子。
  “你干什么傻子?这是给大哥看病,看病!”猴子对着傻子吼道。傻子看到了床上的瘸子,她站着,不再喊了。
  “这一瓶输完,就天亮了。你们守着,我先走了哈!明天早晨我来换药!这瘸子也是,一倒床就一家人都倒了,留个傻子有什么用?”医生说着,打着电筒走了,药箱都没背。走到门口,他又回身说:“看着傻子,不要让她把药瓶子打烂了!”
  “猫娃妈,你回去吧,我和猴子看着就行了。”乌鸦嘴笑着对猫娃妈说。
  “哟,你们是亲戚我是外人呀?猴子回去吧,我们两个婆娘在这里守!”猫娃妈说。“算了吧,你还是回去吧,猫娃一个人在家,等一下又发‘梦天’到处找你。”
  乌鸦嘴两口子守着,乌鸦守着福娃,猴子守着瘸子,傻子就站着,守在瘸子的床边,嘴里念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东西。
  “这傻子还有用!比你这猴子有用!”乌鸦嘴怕猴子睡着了,走进瘸子屋对猴子说。
  “不是她起来弄翻了凳子,不是狗叫,你我不会起床,这两爷子不知道会烧成什么样!”猴子看了一下乌鸦嘴说:“也是这两爷子命不该绝。哪晓得今天晚上的狗叫得那么凶,就像有贼一样。这傻子是故意弄翻板凳的?”“谁知道。你看她这样子,哪个知道她是真傻还是假傻?看来瘸子找个傻婆娘还成了他的救星了。”“听瘸子说,她不能穿衣不能下床,她怎么知道这两爷子病了?她怎么下的床?她知道喊医生?真是奇了怪了!这傻子突然就变了人,然后又很快变回去了?”
  瘸子两爷子在床上躺了三天,才有力气下床。这几天里,黄鳝来看过;乌鸦嘴两口子,瘸子妈,都没有离开过。瘸子下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盖了那口水井。
  25
  要封这口井还不行,一个大房子,还有那么多家人要在这里挑水吃,瘸子把井封了,他们到哪里弄水吃?首先就是黄鳝和他二娘,怎么办?可不封井,福娃还会到那里去吗?他还会到水井里舀水吗?谁敢保证他不会再掉下去?
  瘸子不会忘记这年夏天的事情。那天,瘸子睡了一个午觉,就带着傻子往村上的茶铺走去。远远的就看见那竹林边围了一大群人,干什么的?瘸子边走边问自己。那里有一口古井,是淘洗古井?走进了,瘸子听到了吵闹声,听到了哭声和喊声,什么?小孩掉井里了?站着干什么,没捞人?
  瘸子加快了脚步,很快跛到了人群处,他拨开围着的人群,挤了进去。一个女人,拼死拼命要往水井里跳,哭着喊着:“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一个男人抱着她,流着眼泪喊道:“都这么久了,没救了,没救了……”那女人不听男人的,喊着哭着往井里去。
  瘸子问道:“人捞起来了吗?”
  没有人说话。“人在哪里呀?”
  “谁敢下去?这么长时间了。这古井水深,只有等尸体浮起来再说。”一个男人说。
  “什么?如果还有救呢?赶快拿根长绳和手锤来。快呀!把这两口子拖开!我下去!”瘸子喊着,脱着衣裤。瘸子,这里的人都认识,也知道他会水。但是,这口井的水太深了。“瘸子,你不能下去,万一有个什么,你傻子和娃儿谁给你管呀?”有人喊着,拉着瘸子的手臂。
  “拉什么?快点找东西来!救人!”瘸子偏着脑袋,怒视着拉他的人,吼着。
  傻子啥时候钻进了人堆里,看瘸子和拉他的人在拉扯着,以为人家在打瘸子。她哭起来,喊着:“大哥!大哥!”一边扑上去,抓着拉着瘸子的人,骂着:“你妈妈的,你妈妈的!”那人没有放手,仍然拉着瘸子。傻子伸出那只能动的手疯狂地抓着,踢拉着瘸子的人,那人躲着,闪着。傻子一脚踢空,摔了下去,身子向水井滑去。
  “傻子!”瘸子一声惊呼,伸手抓住了傻子。旁边的人赶紧围上来,也抓住了傻子。大家惊出了一身汗,为了救一个死人,差点连活人都弄下去。
  “快!把傻子给我拖开!”瘸子喊道。几个妇女挤上来,抱的抱身子,抬的抬脚,把傻子拖出去了。傻子哭着喊着,骂着踢着,没有人敢放手。
  住在古井边上的人拿来几根绳子结在了一起,瘸子拉过绳子系在腰间,把两个手锤也捆在身上。他往水井里滑着,上面的人提着绳子。
  “我在下面抖动绳子你们就拉,听见了吗?”瘸子往井里沉着,拉着绳子的人紧张地看着井里。瘸子的脚挨着了水,瘸子的胸膛挨着了水。上面的人往上提绳子,瘸子被提了出来。
  “做什么?”瘸子望着上面问道。“瘸子,这娃子可能已经死了,让他自己浮起来吧。”
  “废话!活人都让你们弄成死人了。放!快点!”上面的人又放着绳子。
  瘸子的头淹在了水里。“放快点!”拉绳子的一个人喊道。两个拉绳子的人快速地放着绳子。绳子上没有重力了,只有水泡不断地从井底翻涌上来。可瘸子还没有抖动绳子。
  古井边上的人都屏住气。只有傻子在喊着她的大哥,在地上蹬着,挣扎着。抱着她的妇女不敢放手,他们使劲抓着傻子的肩膀,抱着傻子的腿。傻子平时看着瘦弱不堪,这时候她的力气却很大,两个妇女竟然把她困不住。
  “怎么还不动?拉绳子吗?”拖着绳子的一个男人看着另一个,征询着意见。“再等一会吧。还在冒水泡,应该没事。小时候洗澡,瘸子能在水里闭上半个小时的。应该没问题。”“他这么多年没有在水里泡过了,还行吗?”
  古井边的人听着,孩子的父母愣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没有人知道该拉绳子还是不该拉。
  “拉吧!快拉吧!”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哭着喊起来。“快拉吧!不要把瘸子也淹死了!”喊的是那躺在地上的女人。她喊着,翻着身子,要往井边爬。她的男人蹲在她身边紧紧地抱着她的肩膀。
  “抖绳子了,快拉!”一个人喊道。“往中间提!不要撞在石头上了!”另一个喊着。
  两个男人弯着腰,四只手提着绳子,飞快地小心地往上提着。
  “再来几个人帮忙!快点,出来了!”提绳子的人喊着。几个男人跑了过去,他们蹲在古井口,往古井里伸着手。瘸子怀里抱着一个男孩,孩子的头紧紧贴在瘸子的胸口上,瘸子抱着孩子的腋窝。
  “快!把小娃儿提上去!”瘸子也被提了出来。还没解绳子,瘸子就爬着扑到小孩身边,马上把孩子翻到膝盖上,倒着孩子嘴里的水。
  “儿子!儿子!”孩子的妈喊着扑了上来,孩子的爸也跟着跑了上来,他们喊着,翻着俯在瘸子腿上的孩子。“做什么?”瘸子喊道,挤压着孩子肚子里的水。
  孩子没有动静。瘸子做着人工呼吸。所有的人都愣着,孩子的妈低声哭号着:“儿子,儿子……”孩子的父亲脸色煞白,他茫然地看着瘸子,地上的孩子一动不动。
  “快!让开!医生来了!”有人喊着。医生挤到孩子身边,蹲下身子,他翻看着孩子的眼皮,站了起来说道:“早就死了!没法救了!”
  “埋了吧!”医生说。
  孩子的妈一下扑了上去,抱着孩子,发了疯似地摸着孩子,摸着孩子的头,摸着孩子的脸,摸着孩子的脚。
  “没有死,没有死,没有死……他的手还是热的,他的额头还是热的……”孩子的妈说着,不理睬人。
  “没用了,死了!”医生又弯腰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和手心,冰凉。“大哥!你劝劝嫂子吧。把嫂子劝回去吧。”
  “舅母!舅母!”一个十一二的男孩走到妇女身边,喊着。“你赔我儿子,你赔我儿子!”妇女突然起身抓着男孩,使劲地摇着,喊着。
  “舅母!舅母!”男孩哭着,喊着,她被妇女像荡秋千一样摇着。
  “大嫂!你咋喊虎子赔你儿子!他是虎子呀!”男孩的妈走到妇女面前,拉过虎子,虎子躲在妈的后面。
  “虎子不是和我儿子一路的吗?他们在我家吃了饭就到你家的呀!怎么虎子没事我儿子却死了,你说呀!你说呀!”妇女抓着虎子妈的肩膀,喊道:“你赔我儿子!你赔我儿子!是虎子把我儿子推下古井的!对,就是他推的,不然他怎么没掉下去,我儿子掉下去了?”虎子哭着,喊道:“不是我推的,是他自己掉下去的!”
  “什么?你知道弟弟掉井里了?你怎么不说呢?你喊人了吗?”虎子娘大声问着虎子。
  “我怕,我怕,我跑了!”虎子哭着,望着他的娘说。“你推他下去的!你推他下去的你才害怕!你说呀,是不是你推他下去的!”女人吼着,指着虎子。
  “不是,我没推他!他用竹竿打水喝,够不着,他就说学猴子捞月亮,让我抓着他的腿,我没抓住,他就掉下去了!”“还我儿子!你个杀人犯!”女人扑向虎子,虎子妈护着虎子。女人抓着虎子妈的脸,扯着虎子妈的头发,喊着:“赔我儿子!赔我儿子!”
  “快把她俩拖开!”瘸子喊道。
  26
  虎子舅妈和虎子妈闹着,围观的人在劝着,大家都忘记了瘸子。瘸子看着自己一身的水,他该回家换衣服了。他悄悄站起,走到人群外,从那两个妇女身边拉起傻子。傻子看着瘸子,嘿嘿地笑起来:“大哥来了!大哥来了!”说着,跟着瘸子回家去了。
  虎子家和他舅母家隔得不远,虎子经常和舅母的孩子一起从这家到那家,每一次来往都要经过这口水井。农村里提水用的是竹竿,为了过路人口渴喝水方便,就在竹竿上砍出孔眼,便于过路人提水喝。虎子的弟弟就是用这竹竿提水掉进古井里的。
  虎子的舅妈疯了,她每天都要跑到井边来喊,有一天她也掉进井里淹死了,一直到晚上,虎子的舅舅找人找到这井里才找到虎子舅妈的尸体。
  幸好福娃没有淹死,幸好“烂货”喊了,如果她不喊,就像这虎子不喊一样,福娃哪还有命啊!瘸子以前总觉得“烂货”非常讨厌,现在,瘸子突然觉得这婶娘可敬起来,她是福娃的救命恩人。改天,一定要带着福娃上门拜谢婶娘的救命之恩。
  福娃还小,要保证福娃不再掉井里,除了教福娃不到井边外,还是要把这井给封了好。瘸子去找黄鳝商量,黄鳝没在家。他找猫娃妈商量,猫娃妈一听就跳了起来,惊讶地喊道:“你说得轻松!封了,这一大房子人哪里去挑水?你给每家每户打口井呀?你打吧,把井打好了就封!”“可不封……我怕福娃……”“你不知道自己把自己的娃儿管好呀!我们就没娃儿?我们的没掉下去,你家福娃掉下去了,他跑那里去干啥?喝水家里没有呀!你自己教不好娃儿却来封古井!有这本书卖呀?”说完摇着头,干自己的活去了。
  瘸子听着,心里难受,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不能给人家说福娃不给她妈一桌吃饭,因为怕人家说福娃没孝心。福娃还小,这么小就戴着不孝的“帽子”他将来怎么做人呀?瘸子尴尬地看着忙碌的猫娃妈,慢慢转身走了。
  他去找黄鳝的二娘商量,黄鳝的二娘说:“你找黄鳝说去,我吃的水都是他弄的,是他要古井,我有没有无所谓。”黄鳝同意吗?封了古井哪里找水吃呀?要他瘸子给每家打口井,不可能,这古井越多,不就越不安全吗?可封了古井又去哪里挑水吃?这么大一个房子!瘸子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为什么总是想着要封古井?而且这想法一产生就像蛇一样咬噬着他,被咬噬的痛根本就消除不了。
  他找到乌鸦嘴,话刚出口,乌鸦嘴就呵呵地笑起来:“你个瘸子呀!一会儿你那么聪明,这会儿咋成木头了?你看我们的古井不是封着的吗?”瘸子突然明白了,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笑着说:“我怎么忘记了,封了后可以到你家的水井弄水吃呀。”
  “哎!我说瘸子,你是不是疯了?整个大房子的人到这里挑水,天天从我屋子里过?我这屋子是家还是大公路?”听着乌鸦数落的吼声,瘸子红着脸看着乌鸦嘴,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是你妈个球!老娘的意思是,你可以封古井,把它弄成我们这样的压水井就是了!”瘸子唉了一声,跛着走了。乌鸦嘴她们结婚后就没有挑过水,他们在房子后的山崖边打了一口井,是压水井。乌鸦嘴在后面喊道:“这傻子病也传染呀?你就方脑壳转不了弯?”“转了,转了,转过来了!”瘸子说着笑着回家去了。
  古井的问题一解决,瘸子就想着找时间去感谢“烂货”婶娘的救子之恩。这“烂货”虽然是瘸子的婶娘,年龄也大瘸子几岁,可她就是不显老相。平时她经常走这大房子过,从福娃掉井里后,她就再也没来过。可能是乌鸦嘴的话让她害怕了。
  在一个星期天的傍晚,瘸子提着鸡蛋,喊上福娃去“烂货”家,傻子也跟着。要到“烂货”家门口了,远远地就看见“烂货”在院坝的竹竿上晾衣服。
  傻子边进院坝边喊起来:“烂货……烂货……大哥……烂货!”
  “你娃喊什么?你娃也喊老娘‘烂货’?”傻子喊着走着,刚进“烂货”的院坝,“烂货”就骂着走出来,顺手给了傻子一耳光,推了傻子一掌。傻子退了两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大哥……打我!烂货!烂货!”
  “你还要骂?”“烂货”说着,弯腰在院坝里抓了一根小木条,就向傻子冲过去。
  瘸子一把拉住“烂货”说道:“婶娘,你别跟傻子一般见识。她哪里知道‘烂货’是啥意思?她平时听别人这么喊,也就跟着喊了,她以为这就是你的名字。福娃!把你妈看着。”
  “烂货”站住了,她看着瘸子说:“你龟儿说得有道理。说吧,找老娘什么事?又说是老娘把你娃子推井里的事?”
  “你说啥呢?不是。你是福娃子的救命恩人,我是来感谢你的。”
  “哟呵呵!感谢?不背后骂我就行了!走吧走吧,老娘不想看到你们!你看你傻子那个样子,别把老娘的地盘弄脏了!”“烂货”嘴上说着却没有赶瘸子走的动作。
  福娃站在院坝边,听着,看着,虎着脸不说话。
  “哟!你看福娃那张脸?该不会你也要来骂老娘吧!”
  “福娃!过来谢谢奶奶!如果那天奶奶也像虎子一样,见你落水也不喊,悄悄地走了,你的命早没有了。快过来!”瘸子喊着福娃。
  “来!婶娘!你知道我家也没啥,只有这几个鸡蛋!你就收下吧。”瘸子说着把鸡蛋篮子递到“烂货”胸前。
  “今天的瘸子大方了,难得!平时老娘跟你要‘蛋’你不给,今天老娘不要了你却要给。老娘看不上了!”“烂货”说着“看不上”却伸手接过了鸡蛋,脸上堆着笑。瘸子知道她说的“蛋”的意思,脸红了,这“烂货”咋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你嫌老娘丑?老娘到街上去‘OK’,要老娘的人还多着呢!”
  瘸子的脸一直红着;福娃还是阴着脸,不说话,不笑,看着地下的脚尖。瘸子不知道福娃有没有听懂这些话,也不知道“烂货”的这些话对他有没有伤害。
  “你瘸子还够意思,不像那乌鸦嘴。我自己的孙儿掉水里了,我能不喊吗?老娘的心再毒,也不会看着一个孩子掉水里不喊呀!”
  “就是!谁不知道你这当奶奶的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平时也是挺爱福娃子的。这些……侄儿都知道。婶娘,这段时间做什么去了?我这么长时间都没看到你了。”瘸子坐在“烂货”家门前的凳子上,这是新修不久的草房。墙是新的,房子是新的,石凳子也是新的。
  “不是给你说了吗?街上‘OK’去了,陪人唱唱歌,比陪你几个单身汉来钱。”
  街上新开了一家歌厅,瘸子是知道的,听说,是街上一个包工头老板开的;有了这东西,这农村小街就有了城市的味道。说是唱歌,实际上养着小姐,听说那些村干部乡干部也经常去。这“烂货”也去那里,而且还有人找她,瘸子觉得不可思议。可听“烂货”说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又这么久没看见“烂货”在家里活动,他不得不相信。
  “烂货”和他男人,都喜欢在外面找,各找各的,只是,“烂货”是找钱回家,男人是拿着“烂货”给他的钱到外面找女人。他们从来没有因为这种事吵架,一直相安无事,别人怎么说对他们的夫妻感情都没有伤害。这种两口子真的少见。
  “瘸子,哪天上街来,老娘给你找个‘嫩猫’耍耍,怎么样?”“谢谢婶娘!我还是看着我的傻子好!你这老娘要小心,染上病要收命的。我们走了,谢谢老娘的救命!有事就招呼侄儿一声。”
  说完,瘸子就带着福娃和傻子走上了回家的路,身后传来“烂货”的声音:“老娘找你,你敢来吗?”
  27
  经历了这一场掉井事件,福娃似乎还是没有多大的改变。瘸子在门外的阶檐上放了一张矮桌子,问福娃愿不愿到这张桌上吃饭,福娃不说话,端着饭碗,夹一点菜在碗里,出去了。
  瘸子以为福娃想在家里吃饭,他就把菜一分为二,带着傻子到阶檐上的小桌子上吃饭,让福娃一个人在家里的饭桌上吃。可福娃还是端着饭碗,夹上一点菜到门外去了。
  瘸子哪里能想到,不管他怎样做,福娃都是一个人吃饭,都是孤独。瘸子没法把福娃留在家里吃饭,只能由着他。他唯一放心的是自己封了水井,把提水井变成了压水井,福娃就是出去吃饭,也不担忧他会掉井里了。
  一天下午放学后,福娃在小桌子上做作业。瘸子带着傻子在水井那里洗衣服,清洗衣服的时候弄了一地的水,瘸子和傻子的裤脚和鞋子都是水,特别是那鞋底,被水浸透了,粘着泥。
  瘸子端着衣盆回家,在屋檐下的竹竿上晾晒衣服。傻子一看到在阶檐上做作业的福娃,就念起来:“福娃子,福娃子……”念着她就走上阶檐,走进屋里,然后又走出来。走到瘸子晒衣服的地方,站一会,又走回阶檐上,翻着眼睛,歪扭着嘴,看做作业的福娃,然后又走进屋里。
  “你个傻子!你个臭傻子!你赔我的作业!”瘸子听到怒吼声,回头一看,福娃站着,一手捏着笔,一手提着个本子,在大声地喊着,“你赔我的作业!你赔我的作业!”说着舞着手里的本子,拍打着傻子。
  傻子举起能动的一只手挡着,边挡边喊:“大哥!大哥!”福娃又抓起桌上的书,砸着傻子的头。傻子开始哇哇地叫起来,哭着。
  “福娃,你干什么?她是你妈!”瘸子喊着,走上阶檐,一把把傻子搂在怀里,伸手夺下福娃手里的书。
  福娃流着泪,胸脯随着抽泣起伏着。“福娃,你是干什么呢?你妈惹着你啦?你怎么连你妈都打?你啥时看见我打过你妈,骂过你妈?”瘸子声音不高,傻子歪在他怀里,低声哭泣着:“福娃子打我,福娃子打我……”哭声里满是委屈。
  “他不是我妈!不是我妈!”福娃说着,把笔一摔,一趟跑了。看着跑走的福娃,瘸子一脸茫然。怀里的傻子停止了抽泣,她嘴里念着:“福娃子,福娃子……”瘸子扶起傻子,傻子站稳了,瘸子说:“傻子,你怎么惹着福娃了?他是你的儿子,你知道他是你儿子吗?你怎么就不能像其他妈一样爱他呢?”傻子看着瘸子,歪着嘴,流着口水。瘸子牵起傻子肩膀上的毛巾,揩了傻子的嘴。
  他低头一看,看到了地上的本子,上面踩满了鞋印,水和泥把蓝水写的字弄模糊了。瘸子明白了福娃发火的原因,他抬头看着福娃跑走的方向,福娃没有转来。
  “傻子,这是福娃的作业本你不知道吗?你在上面踩过去踩过来你都不知道?”瘸子拿着弄坏的作业本,在傻子面前抖着。
  傻子以为瘸子要打她,赶紧举手挡着,显出害怕的样子。“福娃跑到哪里去了呢?”瘸子看看外面,把福娃的书收拾好,然后走回屋里,搭伙煮饭。傻子也跟着瘸子进了屋。
  饭煮好了,房顶的亮瓦已经不亮了,可福娃还没有回家。他怎么给他的傻子娘赌气呢?瘸子走到阶檐上,看着黑黑的院子和菜地。瘸子感觉到了屋外的寒气,他打了一个冷噤。 “福娃——福娃——”瘸子喊起来。
  外面一片静,只有每家窗口射出的灯光,没有福娃答应的声音。瘸子走到外面,走到田埂,走到池塘那里,大声地喊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很大,整个野外只有他的声音。可福娃没有答应。
  瘸子一转身,撞着了一个人。“谁?”瘸子问道,还是没有声音。
  瘸子感觉到面前一团浓浓的黑影,他伸手一抓,抓到了傻子细小的手臂。“傻子!这么黑,你跑出来干什么?福娃跑了,你儿子跑了,这么晚都没回家!你待在家里行吗?我给你找儿子,找你的儿子!”瘸子对着黑影里的傻子吼着。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吼过傻子。
  傻子没有出声,瘸子牵着傻子,摸着路慢慢走着。这些路,瘸子从小就走着,没有电筒他也能走,可有傻子,他怕傻子摔着,也怕傻子碰着。傻子今晚好像变能干了,这么黑,竟然跟了出来。
  走回院坝,有了门口射出的灯光,看到家了。瘸子走进屋里,四处看着,福娃的书包还是放在小桌上。瘸子走进福娃的房间,灯没有开,瘸子拉亮了电灯,床上没有人。他走进他和傻子的房间,拉亮了灯,也没有人。
  这么黑,这么冷,这小子跑到哪里去了呢?该不会……瘸子想到这里一惊。他赶紧拿出电筒,往屋外走去。
  傻子也跟着。“傻子,你就在家里!我去找福娃!福娃跑了!”傻子站着听瘸子对她喊着。可瘸子一走,她又跟着走。没法,瘸子只好在前面走着,用电筒光照着后面,让傻子能看到路。
  来到池塘边,他用电筒在水面快速地扫着,水面没有人的影子,他围着池塘小埂走,傻子也跟了上来。
  “你来干什么?你在那里等着!”他对傻子吼道。
  傻子不听,瘸子走一步,傻子就跟一步。
  “你跟我坐在这里!”瘸子抓着傻子的双肩,把傻子推放在地上。然后,赶紧绕着水塘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人落水的迹象。他的电筒光一晃,傻子已经走过了池塘的大路就要走上田埂了。瘸子赶紧回转身,他怕傻子掉进水里。
  水塘里没有人,瘸子心里宽慰了一些。天这么冷,福娃会到哪里去呢?他冷吗?走回屋里,他看着傻子,傻子不但帮不了忙,反而成了拖累。她不听话,如果她听话,一个人待在屋里,瘸子就可以放心地快速地去找福娃。有傻子跟着,你骂她打她都没用。咋办?瘸子望着空空的屋子,他多想福娃突然从房间里走出来,或者在屋里发出声音来,可屋里什么都没有。
  他看看屋子的电灯,红黄红黄的,很暗,这是为了省电,用的低瓦数灯泡。他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堵得慌,感觉到自己的鼻子酸酸的,他感觉到有东西滑过脸颊掉在了衣服上。
  傻子站在屋子里,那鼻涕流着,她低着头,看着屋子的地下,又偏头看看瘸子。她知道她的儿子跑了吗?她知道着急吗?她知道害怕吗?瘸子看着傻子,他的泪水越来越多。他想喊,他想大声地哭,可有什么用呢?这就是自己的命。他遇到的是傻子,吼她,她不会吵架;你打她,她不会还手。你把她弄疼了,她会哭,哭几声就没事了。还是那些正常的两口子好呀,想吵就吵一架,想摔东西就摔。
  瘸子又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助,自己竟然连一个吵架的人都没有,连一个让他发泄愤怒的对象都没有。因为,他的婆娘是傻子,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傻子。瘸子不知道是自己的儿子重要,还是这傻子重要。他突然想到了那个他曾经认为荒唐的问题:“如果你的母亲和老婆同时落水,你先救谁?”瘸子一直认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可今天,他感觉到自己就遇到了这个难题:他究竟该去找儿子还是该照顾这个傻子?他是该责怪傻子还是该责怪福娃?他们都是不懂事的,懂事的只有他瘸子……
  瘸子擤了鼻涕,用手掌揩了眼泪,突然转身,走出了门去。
  28
  瘸子在院子里喊道:“黄鳝,乌鸦,你们帮帮我吧,我求你们啦!”
  黄鳝拉开门,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出来,问道:“瘸子,什么事?”乌鸦嘴也出门来了。
  “福娃子跑了,现在都还没回来。你们帮我找找吧!”
  “什么时候跑的?你怎么不早说?”
  “谁知道他会跑?谁知道他跑了就不回来?”瘸子说着,哭着。
  “没事!瘸子,我们马上去找!猴子!拿电筒,找你儿子去!”
  黄鳝说:“他会往哪些地方跑呢?”
  “猫娃妈,你和你男人找大队上!黄鳝,你和猴子顺着公路往街上找,看他在不在游戏厅!我去山那边瘸子妈那里看看!这么冷的天,他不可能在野外!瘸子把傻子看好!”大房子里的人都出来了,乌鸦嘴分派着人去找福娃可能去的地方。
  房子里的人都出动了。如果这时候有小偷来,一定会发大财的,房子里没有一个有力的人了,瘸子也带着傻子走了。他想到了一个地方,那就是他们从小洗澡的堰塘。
  瘸子拿了一把小电筒给傻子,这是福娃每天晚上“起夜”用的。瘸子把电筒放在傻子的右手里,右手也不够灵活,瘸子就把电筒按在她左手和胸前的缝隙里。
  瘸子在前面走着,傻子在后面跟着。她一路走,一路看着电筒光,那光有时直射天空,脚下一片黑暗,瘸子马上回身把电筒给她弄好。不知道傻子是控制不了电筒,还是好奇在玩电筒光,她走一会停一会,低着头站在路上。瘸子走了很远,她好像没有反应似的在路上站着。
  瘸子站在山顶看着山坡路上玩着电筒光的傻子,一回头快速地走了,顾不了这么多了。找福娃要紧,反正这山坡路上没有坑坑凼凼,让她先待着吧。
  瘸子走到了堰塘边,用电筒在水面照了一圈。他一边走一边喊着,没有声音。冬天的夜真静,静得连风声都没有。他感觉到了颈窝凉凉的,一下,又一下,下雨了。
  福娃!你在哪里?下雨了,你感冒了咋办?瘸子沿着堰塘的埂走着,他照着树根下,照着芦苇里,照着那些芭茅丛里,只要这堰塘里能看到的地方,他都看了。没有。瘸子心里塞满了恐惧,他发现他对福娃一点不了解,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他会“跳水”吗?他不会游泳,这些堰塘都被人承包了,里面养着鱼,他们没有了野外洗澡的机会。如果他跳了水……不可能,不可能。瘸子给了自己的嘴巴一巴掌,骂着臭嘴。
  瘸子看看天,黑黑的,什么都没有,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雨点在电筒光里带着银光出现,带着银光消失。雨越来越密了,他听见了身边菜叶被雨点砸出的声音。瘸子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傻子呢?瘸子往山坡上看去,没有傻子的灯光。她在干什么?还在山的那一边?瘸子赶紧走出堰塘区域,在山坡上费力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想。
  黄鳝找着福娃了吗?乌鸦嘴找到了吗?猫娃爸妈找到了吗?瘸子走到山顶,他往坡下看去,还是没有傻子的电筒光,也没有傻子的声音。她跑回去了?不可能,这傻子从来不会一个人待着,不是跟着瘸子就是跟着瘸子妈,她一会儿不见瘸子或瘸子妈就会到处找。
  瘸子一路走,一路用电筒光照着路两边。突然,他看到了脚下的蓄水池。这个池早干了,只有到下种和管理季节,水库放水来了,这池子里才会有水。他的电筒光照着了一个人,他愣着看了一下,惊恐地喊道:“傻子?”他沿着梯子,几步跛进池子里。傻子的电筒丢在一边,已经摔烂了。傻子歪在池边,眼睛闭着。
  “傻子,傻子,你怎么啦?”瘸子喊着,用手拍打着傻子的脸,傻子没有反应。
  “不可能,不可能……”瘸子一手拿着电筒搂着傻子的颈子,一手掐着傻子的人中。傻子先动了一下,接着咳嗽起来,咳完了,她抬头看着瘸子喊道:“大哥……大哥……”瘸子忽然笑起来,说道:“大哥在,大哥在,我们傻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走,我们回家。”
  说着,瘸子站起来,一手拉着傻子。傻子也站起来,可马上又蹲了下去。瘸子扶着傻子,傻子站起来,可瘸子一松手她马上又缩了下去。
  “咋了傻子?”瘸子感觉到傻子可能受伤了,伤着了哪里?瘸子在傻子的身上四处捏着。捏着伤了的地方,傻子就会疼得歪嘴,就会痛苦地望着瘸子。瘸子知道,是傻子的脚伤了。
  他扶起傻子,弯腰抱起傻子,把傻子扛在肩上,他没法背傻子,只有这样扛着傻子。傻子真的听话,她被担在瘸子的肩上,不动不闹。瘸子照着电筒,跛着。上山容易下山难,突然脚下一滑,瘸子坐在了山路上,傻子滚在了一边,路已经滑了。
  “瘸子,找到了。喊你在家里,你跑出来干啥?”
  “找到了?找到了?”瘸子坐在地上,惊疑地问道,“在哪里找到的?”
  “回家再说吧。傻子呢?”黄鳝把电筒递给瘸子,瘸子用电筒照着傻子,傻子在离瘸子仗把远的地方爬着。
  “傻子的脚摔伤了。”瘸子一边起身一边说。“你自己小心点,路有点滑了。”黄鳝说着,几步走到傻子身边,腰一弓,就把傻子背到了背上。
  “福娃!福娃!”瘸子还没上阶檐就喊了起来。
  福娃抬起头看着门口,瘸子走进门,一把抱住福娃,哇的一声哭出来:“你吓死爸了,我几个池塘都去找了,没有找到。天这么黑,这么冷,你淋雨了吗?”瘸子哭着说着,抚摸着福娃,就好像几十年没见了一样。
  福娃像一只乖顺的小猫,倚在瘸子的身上,让瘸子尽情地摸着。福娃也哭起来,他大声地哭着。乌鸦嘴,猫娃的爹妈,整个房子里找福娃的人,听着这父子的哭,也抹着眼泪。他们理解瘸子的艰辛和害怕,但他们没法体会这种艰辛和害怕对瘸子的折磨。他们知道福娃“造孽”,但没有人能生活在福娃这种“造孽”的凄苦里。他们听着这伤心的哭声,只有跟着流泪。
  “好了!不哭了!我们福娃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瘸子揩干了眼泪,拍着福娃的头。“哦,看一下你妈,她摔伤了。”瘸子说着,走进屋里,黄鳝已经把傻子放到了床上,傻子坐在床上,流着口水,木然地看着满屋子的人。
  瘸子又通身捏着傻子,捏到傻子的痒处,她咯咯地笑,捏到她的痛处,她会痛苦地看着瘸子,咧着嘴。其他的地方,傻子就没有反应。
  “是脚脖子崴了!”瘸子说。
  “哦,没事了,麻烦你们了,这么晚了,你们回去睡吧。”
   房子里的人都回家去了。瘸子捏了一下傻子的脚,然后去关门。乌鸦嘴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递给瘸子说:“这是猴子的泡酒,专弄扭伤的,你给傻子四处擦擦吧。”瘸子接过药酒瓶子。
  乌鸦嘴走到福娃身边,盯着福娃不说话。福娃不敢看乌鸦嘴,低着头,弄着手。
  乌鸦嘴用手指戳了一下福娃的头,严肃地说道:“你好好想想吧,你不小了!你马上就上初中了!你不知道你妈呀?你给你妈赌气!长本事了,敢跑了!你风光了,让整个大房子的人四处找你!你太有面子了!老娘活了几十岁都没有你这面子!你爸又要管你妈,还要到处找你!你看你爸这一身,你看你妈摔的样子!你好好想想吧!你……要是还这么不听话,就别喊我妈!我没有你这种不懂事的儿子!狗娃虽然懒,虽然不踏实,但从来不做你这种让爸妈提心吊胆的事!你还嫌你爸的事情不多!”乌鸦嘴说完,又默默地看了福娃一会儿,转身走了。
  “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喊你你没听到?这么冷的天,你病了怎么办?”瘸子手上给傻子擦着药酒,嘴里说道。
  “我就在生产队保管室的阶檐上!”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呢?我在外面喊那里大听见的……”福娃低着头不说话。
  “好了,回来就好了。去睡觉吧。哦,还没吃饭。我马上热一下,吃了饭再去睡。”福娃一听,知道爸妈也没有吃饭,他自己走到厨房里,搭着火,热饭。
  
  29
  已经八月了,离福娃开校的时间越来越近。福娃除了偶尔和猫娃他们去耍以外,很多时候就和瘸子一起在地里忙。越靠近九月,农村的活就越多,稻谷越来越黄,玉米也黄了,地里的花生也跟着要抠了。地里的棉花要捉虫,要打花芽子,要摘黑棉桃。福娃小的时候,瘸子的日子也是这么过的,可现在福娃能帮手了,瘸子反而感到更忙了。
  今年接近开校,雨水突然多起来,三天两头就有一场雨,好不容易雨停了,可没有太阳,是阴天。
  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太阳天,瘸子对福娃说:“我们今天去把玉米掰了!九十点钟没有露水了我们就去。”
  福娃没有说话,躺在床上。
  “你抓紧时间起床,把饭吃了。”瘸子说着,端着饭碗到屋外的小桌上,喂着傻子的饭。
  喂傻子的饭比小时候喂福娃的饭容易,福娃要到处跑,整个大房子蹿,瘸子得端着饭碗跟福娃撵。福娃吃一口饭又跑了,瘸子就在后面喊着,追着。
  有时,福娃不想吃饭了,瘸子就得施展又哄又骗的功夫,非要福娃吃下瘸子认为合适的饭食为止。长身体的娃子,吃那么少的饭怎么行呢?因此,小时候福娃吃一顿饭要一个多小时,比傻子吃饭麻烦多了。傻子吃饭不跑,总是乖乖地坐在桌边,瘸子舀一勺她就吃一口,如果瘸子有事要耽搁一下,她还能用另一只手自己舀着吃,虽然慢,毕竟自己能吃饭。傻子越来越听话,越来越懂事,就好像一个在长大的孩子。也许是她看到的事情多了,想的事情多了,知道她的瘸子大哥很累很不容易。瘸子喂着傻子的饭想着,想着想着他自己也笑了,笑过后在心里骂自己:“傻子要是会想这些事情就好了!”
  “福娃!还没起来呀!”瘸子喊道,“不快点把玉米收回来,遇上绵雨就全部烂了。傻子,你让开,我把这里收拾一下好堆玉米。”说完,瘸子把碗捡到锅里泡着,等有时间了再去洗。
  农村人一忙起来,抢时间,特别是抢天气的时候,是来不及洗碗的。瘸子把小桌子端到屋里,把阶檐腾出来。
  “快点!福娃!我先去掰,掰了喊你五爸他们帮我们担回来,不然咋弄?”福娃起床了,他走到门口,揉着眼睛,他感觉到了眼睛的难受。雨后的太阳太明了,院坝里反射出的光刺得福娃睁不开眼。
  “快洗脸吃饭。”瘸子扫着阶檐上的泥,直接把他们扫到了院坝里。“我先下地,你快点来!”瘸子在前面走着,傻子在后面跟着。
  傻子就是这点不好,瘸子走一步她都要跟着,不会一个人待在家里。她不熟悉的人,她又不理睬,瘸子没法把她托付给黄鳝二娘照顾。今天带着傻子下地很麻烦,那路很烂,又是坡路,很滑。
  “傻子,你就在家好吗?”瘸子走着说着。傻子在后面叽里咕噜地念着,念出的声音像话不像话像歌不像歌。上坡了,坡上的稀泥不多,上山的人也不多;刚走了几步,瘸子就感到很滑,不抓住路边的东西根本上不去。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瘸子回头一看,傻子摔在坡上,往下滑着,滑进了路边的地沟里。她还没有走上几步路呢就出事了,这个傻子!
  瘸子赶紧蹬着八字脚,慢慢滑下坡,站在沟边,一弯腰提起傻子,“喊你就在家里你要跟着跑,这下好了吧?”说着,带着傻子回屋。
  瘸子找来一把干草,擦着傻子身上的泥,现在不能给她换,她要跟着上山,说不准还要摔跟斗。福娃已经吃过饭,在洗锅里的碗。
  “那么烂的路,怎么挑回来呀?”福娃问道。“就是,路太烂了,你妈还没上山就摔了一跤。你等一下要小心点。”瘸子背着背篼,拿着锄头重新出门了,走到院坝,他回头对屋里说:“福娃,你等一下去奶奶那边,请你五爸他们晚点帮我们担一下,不要忘了。”
  瘸子在坡上走着,挖着泥梯子。每一梯都十来厘米宽,有一米把长。傻子就在离瘸子不远的泥梯上等着。把泥梯挖好,已经快中午了。
  福娃已经一个人在地里掰着玉米。“你没穿胶鞋?”瘸子问道。“没法穿,穿上沾满了泥就走不动。”
  “光脚要生粪疙瘩。”瘸子说归说,他一直就是光脚,傻子也是光脚。这天气没法穿鞋子干活。太阳越大,土里的毒气就越大,生粪疙瘩就会越快,但有啥法?
  傻子在玉米地边的路上,一会站一会蹲,那太阳晒得她的脸通红,汗水在脸上滑着;瘸子和福娃在玉米林里忙碌着。福娃力气小,掰不了多少,就得背着小背篼出来把玉米棒子倒在路边。路边有两挑箩筐,是五爸让福娃先挑来的。福娃倒完玉米包,站着看了蹲在地上的傻子妈一会,然后走进地里去,瘸子又背着玉米包出来。
  “傻子!把玉米包捡到箩篼里!”傻子真的听话,瘸子一喊,他就走到箩篼边,把玉米包捡到瘸子放好的箩篼里。
  太阳越来越大,在玉米林里晒不着太阳,但里面的湿气很重,太阳一烤,那湿气就像蒸汽把整个人包裹起来,比外面晒着太阳还热,汗水大颗大颗地流着。脸上和手臂上被玉米叶划破了皮,汗水浸着这些口子,就像在伤口抹了盐,火辣辣地疼。
  瘸子看着福娃手臂膀子上的血口子,心疼地问道:“受得了吗?要是你妈是好的就好了,你就……”福娃没有说话,他站在地埂上,吹了一下风,偶尔吹来一股风真爽。然后,伸手揩着脸上的汗,又走进了地里。
  他手上有玉米毛,一揩脸,毛就刺进皮肤,更难受,但有啥法呢。不揩,那汗水钻进眼里,既疼又没法看路。这个季节里,农村的红眼病特别多,跟这些工作有关系。福娃不是第一次掰玉米,他能忍受。
  “福娃,会唱歌吗?唱两首?”瘸子隔着玉米行说,福娃没有说话,瘸子从来没有听福娃唱过歌,猫娃狗娃经常在大房子里吼,那声音蛮好听的。
  “能唱吗?唱两句出出气,换口气就不累了。”福娃还是没有说话。
  瘸子就自己唱了起来,唱的是川剧。干活没人说话太闷了,唱着,心里的闷气就从嘴里跑了出来。瘸子很羡慕那些两口子一起干活的,吵架也好,说笑也好,说着闹着,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怪不得抬匠总是要喊“哨子”。
  唱了两段川剧,瘸子又吼起抬匠的哨子来。瘸子他们这里是丘陵,祖辈就是移民杂居,没有民歌,除了舞台上有表演外,这里是没有歌舞的,最多就是从收音机广播里学几首歌。瘸子能唱的就是老歌,什么《南泥湾》,什么《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哦,瘸子还会唱黄梅戏,是《天仙配》,都是收音机里学的。还是黄鳝好,他不会唱这些,可他会自己编,张口就来。
  瘸子就这样唱了这歌唱那歌,听着瘸子的歌福娃一直没有说话,不知道他喜欢还是不喜欢,反正他就那样流着汗,一背篼一背篼往外倒着玉米包。
  路上传来了脚步声和玉米叶扫着物体的簌簌声。
  “五爸,二爸,六爸……”福娃招呼着。瘸子的三个兄弟来了,他们答应着福娃。
  “傻子,认识我吗?我是谁?喊我!”五弟逗着傻子。三个兄弟里面,就是五弟的话最多,身体最好;二弟和六弟都不爱说话。傻子看也不看他们。
  “哟,你龟儿还跩呢!帮你干活,你理都不理!”五弟说着,笑着。六弟说:“哪个不逗你逗傻子。”
  “五弟……五弟……”傻子嘴里突然念起来。
  “你是在喊人还是在念经呀?”
  “他们是谁?你不喊他们,他们不给你们担玉米。”五弟继续逗着傻子。傻子仍然不抬头,她看着地面,手捏着地上的泥。
  “真的不喊?不喊我们走了!”五弟提高了声音。
  “二弟……六弟……”傻子慢慢地含糊地喊着,声音懒洋洋的。
  “说你娃傻,你还真不傻。说不干活你就知道喊人。”几个兄弟和瘸子都呵呵地笑起来。傻子还是低着头玩着,没有说什么。
  “大哥,路那么滑怎么担呀?”五弟收拾着箩篼里的玉米棒子,问道。
  “没事,我把路上的稀泥都铲了,坡路上挖了梯子!”
  “你还真有闲心!你帮人家挖呀?你等路干了来掰不行吗?”五弟一边挽着箩篼绳,一边说。
  “今年的天气不好,天气预报说今年的雨水多,不好选天气。把我的掰了,下午看掰谁的。”瘸子在玉米地里说。
  “我的还嫩,还要等几天。”五弟说。
  “老二和老六的呢?”
  “你别操心,我们自己能弄。”三兄弟挑着玉米棒子,颤着扁担,跑起来。
  “傻子,走了!我们把玉米担回去我们要了!”五弟走在最后,走着逗着傻子。
  “你妈的!你妈妈的!”傻子突然骂起来。“傻子!你骂谁呀!你怎么又乱骂人!”瘸子倒玉米,看着傻子说。傻子看着五弟他们,嘴里继续骂着……
  农村里说,人少好过年,人多好种田。还真是的,你看三个兄弟一来,稀里哗啦就把一亩多宽的玉米给掰了,一人几趟就把玉米给挑回去了。
  30
  玉米棒子撕完了,全挂在屋檐下的房梁上。
  掰玉米前,瘸子就在房子的挑梁上拉上了几根铁丝。每一包玉米留上三两片薄薄的玉米衣,这些玉米衣像绳子一样把三四包或者两包玉米棒子串成一串,玉米棒子便一串一串密密地挤挂在铁丝上。
  金黄的玉米挂上了,就像在头顶拉上了几铁丝的金条,金条发光了,把这廊一柱的阶檐从上到下映得通亮。太阳一出来,就照着屋面,照着屋檐下的玉米,照着墙壁,顿时,瘸子这陈旧的老屋金光闪闪起来,人的眼睛和心都新起来,亮起来。
  晚上,没有月亮。瘸子和福娃坐在阶檐上剥着棉桃,听着收音机里的歌,听完了歌又听相声评书。
  “福娃,隔几天就要上初中了,你自己要努力,读书读出去。你看这农村里,活又脏又累,又挣不了钱。”瘸子把收音机的声音关了,给福娃说着话。
  福娃剥着棉桃,没回答。
  “农村里靠天吃饭。如果打谷子那段时间绵雨,谷子没地方晾晒,还会生秧。你看这些棉桃,几天的雨就烂了,哪能卖上好价钱。听说明年就不准种棉花了,不种棉花拿什么卖钱?这粮食吃还可以,卖不了几个钱。”
  瘸子的手费力地剥着棉桃,嘴里轻言细语地说着。福娃仍然不说话,对于他的不说话瘸子已经习惯了,他只管自己说着,他知道福娃在听在想。
  “你开校报名的费可能只有欠着,等棉花卖了才有给的,你看行吗?”
  “人家同意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一回欠费人家让报名了?”福娃嘟噜了一句。
  瘸子不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瘸子又说:“不一定的。人与人不同,遇上好老师,他会同意的。你读小学时,年龄不够,他们不收;我去找街上的校长,他不是同意让你读小学了吗?而且还给你减了一半的费用。”
  “这种好老师有几个?好老师多我就不会在学校受那么多气了。”
  “没事的,到了初中不会再受气了。初中的老师都是国家培养出来的,不是这些泥土里出来的,他们素质高。”听瘸子这样说,福娃不再说话了。
  忙着忙着,时间很快就到了开学的时候。九月的开头就是绵雨天,昨夜的雨很大,这时却成了毛毛雨。
  瘸子很早就起床做饭,很早就把傻子弄醒,给她穿衣洗漱,早早地吃了饭,一家三口就上路了,要去给福娃报名。
  三个人一人带着一张塑料布,准备在路上雨大了遮雨用。福娃背上还背着一顶斗篷。
  上学走的是公路,公路是黄泥路,没有铺碎石,淤泥很厚,只能光脚走。瘸子把傻子的裤脚挽得很高,用一根细绳绑着。瘸子和福娃双手提着裤脚,在烂泥路上走着。路虽不远,可有傻子跟着,他们走了很长的时间。
  学校的走廊上站满了人,已经站到大门外了。
  “我们等一下吧,人多不好说话。”瘸子对福娃说。一家三口就站到教室背面的屋檐下。
  教室是砖筑瓦盖的,黑瓦黑砖。这些砖是瘸子他们大队上的瓦窑烧的,瘸子和二弟还参加过搬砖搬瓦的劳动呢。
  那时候没有车子,一个乡连一辆拖拉机也没有。社员们的时间都要用在农业学大寨上,修学校这搬砖搬瓦的事情就落到了学生身上,他们用箢篼抬或者挑。每天,那黄泥公路上的学生队伍,就像蚂蚁队伍一样,拖得很长很长。就这样,在这群蚂蚁的帮助下,学校还真的修起来了。
  那个时候读什么书呀,初中读两年,每周都要劳动,很多时候上午读半天书,下午就到学校对面的山那边的花果山干“坡改梯”的活。瘸子望了望学校的对面,看不到花果山,那花果山还在山的那边。现在好了,福娃他们只管读书,不用劳动了。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老师也都是师范校出来的,他们不用像民办教师那样,每天忧着家里的土地而不是教室里的学生。
  屋檐外的毛毛雨就像细碎的毛发,在空中轻轻地飘着。校门口没有人了。
  瘸子一家走进学校,报名的窗口上只有几个人,瘸子带着福娃走了过去。等那几个人走后,瘸子小心地说:“老师,给你商量件事情。”
  收费的老师是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旁边有一个年轻小伙子。瘦个子男人看了瘸子一眼,没说话,又低头清理着报名收的钞票。
  “我家里这几天有点紧,能不能先把娃儿的名给报了,过几天卖了棉花我就把钱补来。”两个老师看着瘸子,看得瘸子不好意思。
  “你们看嘛,我是瘸子,他妈又是傻子。欠不了几天的,我卖了棉花就把钱拿来。你们帮帮忙吧?”
  “帮忙?”瘦个子男人不满地说,“学校要拿钱去买书,乡上还拖着教师的工资。乡上说你们的上交款没交,没钱发教师的工资。你说谁有钱来给你垫付?你傻子瘸子要吃饭,我们就不吃饭?又没有政策说你瘸子傻子的娃儿就可以不交钱。我们帮你的忙,谁又来帮我们的忙?校长说了,钱不交齐就不报名。”说完,瘦个子男人垂下了眼皮不再看瘸子,脸阴沉着。
  “不是普及教育了吗?普及教育必须要让娃子读书的……”
  “普及教育没有说不交钱就可以读书!”瘦个子男人一下火了,“普及教育没有说教师就该不吃饭不领工资。你们顿顿有饭吃,我们没有工资就没法吃饭!有钱就交,没钱就走人,不要在这里废话!”
  “你这老师咋这么不讲理呢?我好好地给你说,你咋发火呢?”瘸子也提高了声音。
  “我发火咋了?”
  “我娃儿读幼儿园和小学都免了费的,你们这里就不是一个政府管?我欠两天都不行吗?……”
  “你别以为是瘸子傻子就什么都该优惠!哪儿给你免费你到哪儿去读!我们这里不交钱就不报名。有本事你找政府去!”
  “我找靳娃子去,他是你们学校的会计!我侄子!”
  “你找谁都没有用!”
  “那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学习去了,半个月后才回来!”
  这话一出,双方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瘸子低沉着声音哀求道:“老师,请你帮帮忙吧!真的,等几天卖了棉花我就把钱补来!”
  “你回去找左右邻居借一下不行吗?我们不可能给你垫付。校长专门说了,不交清钱就不报名!”年轻人说,“不是我们要为难你。你看刚才,那些乡长书记写了条子的我们都没有报。你们回去借钱吧,下午再来。”小伙子声音清脆,很和蔼。
  “走吧,爸,这书不读了。”福娃说完,转身走了。
  “哟,你这娃儿脾气这么大?”瘦个子男人说。
  瘸子走了出去,傻子跟着。窗口上飘出了声音:“自己是瘸子还找一个傻子,没钱交都是自找的!活该!”瘸子顾不上和他们计较这些,他要回去想法,他瘸子的娃儿必须读书。
  瘸子想赶上福娃,可福娃跑得很快。
  一家三口在烂泥里一溜一滑到了家。福娃脚也没洗,一屁股坐在阶檐的凳子上开始剥棉桃,嘴闭得紧紧的,黑着脸。
  “你把脚洗一下吧。”瘸子从屋里端出一大盆水来。
  “傻子!来洗脚!”瘸子把傻子扶着,傻子站在盆子里,瘸子洗着傻子脚上的泥。福娃不说话。
  “快去吧。到古井那里压点水来洗。”福娃还是不说话。
  瘸子给傻子洗完了脚,端着水倒在院坝里,然后跛到古井那里压水。
  “福娃!快点!我把水给你压好了!”福娃还是坐着,剥着棉桃。瘸子只好走回家,看着福娃轻轻说道:“你也不小了。不要遇到事情就赌气,就发脾气!”
  “我发脾气了吗?我发火了吗?我心里不高兴也不行?你不是说他们是好人吗?你面子大,还不是被人骂了一顿!”福娃大声地吼着,眼泪又从眼眶里跑了出来。
  “没事!我们找黄鳝叔或者你干妈借,看他们有没有。书还是要读,不读书咋办?挖泥土是越挖越穷。只有读书。等一会他们收工回来,我就去找他们借一下。”
  “你借我也不读!”
  “不读,你干什么?就一辈子剥棉桃?必须去!”
  “福娃,今天不是报名吗?你报名了吗?”乌鸦嘴扛着锄头回来,笑着问道。
  福娃没有说话。
  “咋了?还哭了。你爸不让去?”乌鸦嘴放下锄头,走到福娃身边,伸手抹着福娃的眼睛。福娃哭出声来,抽噎着肩膀。
  “乖!福娃乖!有事就给妈说!瘸子,咋回事?”瘸子看着乌鸦嘴,慢慢地说:“正说找你呢。我没有钱,前几年存的几块钱,这几年都用在上交款上了。家里只有几块钱,报名要三百多元。我去找报名的老师,希望拖欠几天,卖了棉花就补上,人家不同意,说钱不交清就不报名。福娃子就闹着不读书了。”
  “这些老师有几个是善良的?都是认钱不认人!没事。福娃子,妈给你想法。不哭了!再哭妈就生气了,就不管你了!”
  乌鸦嘴回家和男人商量,男人不同意,他说:“瘸子哪有钱来还?你看今年的棉花能卖几块钱?”
  “那福娃子真的不读书?就让他成黑眼窝?”乌鸦嘴不满地看着猴子。
  “他小学都毕业了还黑眼窝?这几年存一个钱容易吗?你再借给他,我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你真的把他们当一家人?那你跟他们过去!”
  “猴子!你说啥?你要犯横?人都有为难的时候,你敢说你这辈子不求人?我们不帮福娃子谁帮?你还是他干爹!亏你说得出口!就这样定了。把你身上的钱摸出来吧。瘸子卖了棉花就还你——做得这么小家子气。”猴子摸出了身上的几十元钱。
  乌鸦嘴又在门外喊道:“黄鳝!黄鳝!”
  黄鳝走了出来,“啥事?这么大声。”
  “福娃子的学费钱不够,你拿点来!”
  “差多少?”黄鳝摸着屁股上的裤兜。
  “有多少拿多少!”乌鸦嘴伸着手。黄鳝把钱摸了出来,有一百多元。
  “拿一百元来吧。我卖了棉花给你。狗娃也才报了名,家里没有多余的了。”
  “说啥呢?我黄鳝是那种人吗?是福娃读书的,有就还,没有也不问瘸子要,你知道我和瘸子是穿连裆裤的。就当我打牌输了。”
  “你娃还想得开!”乌鸦嘴笑着,拿着钱朝福娃家走去。
  31
  福娃上学去了,瘸子没有了帮手,活显得更多了,更忙了,可瘸子反而更高兴了。活多没什么,慢慢干就是了,只要娃子上学就行。福娃上学是他瘸子人生中最大的事情。
  开学后几天,沟上沟下,湾里湾外,便成了金黄的一片。这金黄铺在沟里,就像金黄色的奶液在沟里躺着,风一吹,就在沟里涌着,翻起金色的波浪。
  如果在一个艳阳的天气里,站上合适的山头,看到的这幅景象是特别壮观的。以前,瘸子捏着锯锯镰,戴着草帽,总要第一个走上山头,趁着这金黄的锦缎被破坏前,把它好好地装在脑子里,这个时候,瘸子的最大愿望就是有一部相机,他很想把这装进相机里,更想有人把它印在书上。这是一幅生命的壮景啊!
  今天,瘸子没有心思想这壮丽的景色了。前几天是阴天,但谷子确实还打不得;昨晚下了点雨,幸好不大。听天气预报说,最近几天是雷阵雨和绵雨天气。瘸子昨天看了一下,他田里的谷子可以收了,今天该不会下雨吧?
  想到这,瘸子抬头看看天,天空飘着蓝黑色的云,在天空飞奔着。老人们说,云朝南灌满田,云朝西披蓑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雨又会下起来。瘸子不敢等,稻谷虽然还有点青,要留几天也可以,但他要抢时间,他要在弟弟们打谷子前把自己的收起来,即使少收一点总比最后霉烂发秧好。
  瘸子带着傻子,向稻田跛去。瘸子家的田不像地,地在山的那一边,田就在大房子外的公路边,不用爬坡上坎。瘸子走到田边,跪在田埂上,把上面的草割了,这些草太深了,抬打谷机和担谷子都不方便。
  吃过午饭,兄弟们抬着打谷机来了,三个兄弟媳妇也拿着锯锯镰来了。傻子就在公路边蹲着,玩自己的事。瘸子的田不宽,三口人,只有一亩二三。这么多人,只割了一个多小时,那谷子就倒在了田里。
  瘸子看看天空,那乌云还在汹涌地奔跑。瘸子在心里祈祷着:“千万别下雨,要下就到晚上下吧。”打谷机响起来,二弟和六弟踩打谷机,五弟力气好,专门担挑子,瘸子拴谷草,三个兄弟媳妇递把子。
  谷把子剩下不多了,最多只能打最后两三担谷子了。这时,公路上来了一群人,有十几二十个,有拿着棍子的,有推着“气滚车”的。大队的干部也在人群里,他们干什么去?瘸子捆着稻草,想着;兄弟们和兄弟媳妇们也一边干活一边看着。那群人往瘸子他们那个大房子走去。五弟担着谷子,颤悠着扁担,在公路上飞跑着,嘴里像抬匠一样喊着“哨子”。
  “大哥,快回来!这伙人是来抢你稻谷的!”五弟在大房子外的池塘边喊起来。
  “什么?抢我的谷子?”瘸子飞快地往田埂扑去。几个兄弟捏着锯锯镰也跑上田埂,在田边拿上扁担和千担飞快地跑着。傻子看见瘸子跑,她也跟着跑。
  瘸子的阶檐边围着一群人,就是刚才路上那伙。有几个人弯着腰,在用手捞稻谷里的谷草。
  “你们干什么!”瘸子一声大喊,走了过去。
  听到喊声,有两个人立刻走了上来,一边一个夹住了瘸子。瘸子的几个兄弟捏着扁担和千担赶了回来,三个兄弟媳妇手里提着刀。夹着瘸子的两个人拉着瘸子赶紧退到了人群前,把瘸子放在他们的身体前做盾牌,对着瘸子这几个拿着家伙的兄弟。正在弄谷子的人听到声音,也立刻转身,提起了手里的棍子,面对着瘸子的兄弟们。
  他们只是看着,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说话,他们怕那手里的扁担和千担,谁先出头,谁先倒霉。
  “你们有种,有能耐欺负一个傻子和瘸子!那么多上交钱没交的,你们不去收,却来欺负这样一个家庭。你们还是人吗?”五弟愤怒地一字一句地说,牙齿咬得嘣嘣响。
  “瘸子,你已经欠了一年半的上交钱了,你也该交了。还有那些公路钱,就是你们几家不交,公路铺碎石的事情就没法做。还有,修水沟水渠的钱你也该交了,这些设施你都享受到了,谁受益谁负担,这是上面的政策,你怎么就不给呢?”村长站在人群后面说。
  “有交的我会不交吗?你们看到的,我瘸子一没耍,二没赌,我只有这样勤劳苦做了。地里圈里就只有这么点收入,你们的上交钱一年比一年高,我怎么交?我种我收,我做什么不请人?你们瞎了眼了?就这么一点谷子,你们看着我打了就来拿了?你们是不想让我活了呀!”瘸子挣扎着喊道。
  五弟提起了扁担,那群人往后退了一步。五弟用扁担指着他们说:“你们几个,老百姓的上交钱有多少进了你们的腰包?你们真正交给国家的有多少?用来修路、修水沟的有多少?你们正正经经办公事的钱能用多少?有多少被你们吃掉了?被你们抱小姐抱掉了?被你们揣进腰包了?村长,你们两爷子在街上歌厅抢一个小姐,谁不知道?这些钱谁给的?你娃有种就当着全大队的人一笔一笔把钱算清楚!一年被你几爷子弄掉十几万?我们村一个人‘抬’多少?”
  “你胡说什么?你有什么证据?给我打!”村长在人堆里恼羞成怒地喊起来。三个兄弟举起了扁担和千担,三个女人也举起了手里的镰刀。
  五弟说道:“你们治安室的人,就他妈的一群强盗!你们就知道大白天来抢人!老子说的这些事是假的吗?你们有本事去收那些脚脚爪爪好的!那些什么都没有的,只有一个烂草棚的,欠你们多少年了?你们咋不去收?除了瘸子,一个人每年四百多元的上交钱,我们几弟兄谁欠过你们一分钱吗?一个村,就差傻子瘸子这点钱吗?你们少进几次馆子,少抱几回小姐,这钱不就来了吗?我把话放在这里,谁要敢拿走我哥一点东西,老子就先要了他的命!老子就不信,是共产党喊你们这样干的!”
  “大哥!大哥!”傻子跑着,走了过去。几个兄弟愣住了,这群人也愣住了。
  傻子跑到瘸子面前,喊着“大哥”。看大哥被反剪着手,被痛苦地扭着。她伸手就抓扭着瘸子的人,抓不着就用脚踢,可人家轻轻一伸手,她就被人家提到了一边。
  傻子哭着骂着:“你妈妈的!你妈妈的!”她突然扑上去,在抓瘸子的一个人手臂上就是一口!
  “哎哟!你妈的还咬人!”那人伸出一只手,抓着傻子的手臂一下就把傻子摔了出去。
  “傻子!”瘸子挣扎着,用脚踢着抓着他的人。“给老子爬!”被瘸子踢痛的两个人用力往前一推,瘸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给我围起来!”突然一声喊,拿着扁担的拿着锄头的,密密麻麻围着了院坝。那群人赶紧往阶檐上退。
  一个老人走到了扁担锄头的前面。老人指着这群人说:“你们不用怕!我们今天不是来打架的!我们是来讲理的!理清了你们走人!理不清就把人给我留下!”老人说着,停了下来,看着那一群人。
  “听说有治安室的人来了。你们是来干什么的?是谁让你们来的?先把这个问题给我说清楚!”有人端了一根板凳递给老人,老人拍了拍手掌坐下。
  “别惹他!”村长在人群里小声地说,“他儿子是部队的军官!”
  “别说那些,村长大人。不是谁惹不惹谁的问题,是我们讲不讲理的问题!先告诉我,谁是治安室的负责人?是谁让你们来的?”没有人出来承担。
  “不说?那好,我等着。”老人掏出烟,慢慢地卷着叶子烟,看也不看那群人,双方就这样僵持着。头上的乌云还是那样奔跑着。
  这时,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他对老人一抱拳说道:“大爷,对不起!是村长喊我们来的,说有人拒交上缴钱,还打人,我们就来了!”
  “哟!村长,谁给你的官?你的能耐这么大,竟然能调动乡治安室的人?你给了他们多少钱?他们给你卖命?谁闹事?谁打人?打了谁?村长你把这个问题说了吧。”老人说着,侧身指着坐在地上的瘸子和傻子说:“你说的是他们吗?傻子打你了?瘸子打你了?说吧。我等着。”
  村长走出来说:“不是说打人了,但我不这样说,治安室没有理由来。是你们队上的人给我说瘸子有钱,是故意不交上交钱,所以我……”
  “谁说的?”村长说出了“烂货”的名字。
  “瘸子!你娃不上钩,你看有人上钩了吧?你要早上了那女人的床,会有今天这回事?治安室的同志们,你们街上的歌厅养小姐合法吗?这村长的话你们听清楚了吗?你们治的什么安?”围着的人群笑起来。
  32
  “嘟——嘟——”外面的公路上有车子叫起来。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都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一声大喝从后面传来。随即,一个年轻人挤进人群,在老人身边耳语了两句。老人站起身说道:“大家往外退,把手里的工具放下,公安局的来了!”扁担和锄头们退到了一边。
  公安们走了进来,站成两排,一排向着群众,一排向着村长他们。
  “我们来了!老人家,没出事吧?”听到问话,老人伸手指了指瘸子和傻子。瘸子和傻子的脸都破皮了,上面浸出的血珠挂在脸上就像红色的露珠。
  老人说:“书记!这就是我乡那个老干部的瘸子儿和傻子媳妇。你看你的手下们,就是他们干的!人家爹死了,不是乡上的干部了,你们就把人家忘了,忘得真快呀!”老人说着气愤地指着村长和治安室的人。
  书记看着他们,眼里冒着怒火。他走过去,拉出治安队长,提手就是一耳光。“你出息了!背着老子来这里闹事!滚!”那群人想跑。
  “慢!既来之则安之!公安的同志和你乡上的书记都来了,没人敢闹事了。我想当着乡长书记的面说点事情,也问你们几个问题。书记也好看看你的百姓是不是野蛮的。”
  “老人家,你有话请讲。”书记礼貌地说。
  “我不是仗着我儿子来的。书记给我们说说,我们一年交国家的钱是多少,交乡上的钱是多少,村上和队上应该是多少?有没有政策规定?”村长躲在人群里,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村长同志,这个问题该你来解释吧?”书记回身看着村长。
  村长走了出来,说着交国家和乡上的钱数,说到队上和村上的钱时村长说:“这没有明确规定,根据实际支出摊销。”“哦!村长,那你给我们说说我们村做了哪些事?用了多少支出?我们算不来帐,书记会算。”村长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书记狠狠地看了村长一眼,转身对扁担锄头们说:“乡亲们,这样吧。对于你们村上的开支,我回去后马上派人来查,一定给大家一个明白账!”老人挥了一下手,止住了书记的话。
  “书记,我们也不为难你。我提个建议,你表个态就行了!”书记点点头。老人说:“我们明白修路修水沟的重要性。你看那路铺了碎石的,车子都能开到家门口,猪贩子到家门口来收猪,饲料人家也包送,省去了不少的麻烦。我们这条路呢?幸好昨天晚上的雨下得小,不然,你们今天的车开不进来,还不知道会闹成啥样。要致富先修路,这道理我们懂!大大小小的水沟都应该修,要放水进田,要把田中的水放干,这些都需要水沟。这些究竟要多少钱,大家心里明白。他们打着修路修水沟水渠的招牌,给我们多摊牌了多少,我们想知道。我们这条路要铺碎石,我想给书记提个请求,让村上把收的钱拿出来,我们村民自己派人来管理,来结算,来监管,你们派个技术人员来就行了。不让村上管,我们信不过他们。书记,一个连瘸子傻子都不放过的人你说他是好人吗?一个能被歌厅小姐喊动的人是好村长吗?”
  听了老人的这席话,书记也懒得去梳理头绪了,只见他头一抬,大声地说道:“好!我同意!”院子里一片啪啪的掌声。
  “还有,我希望这些修建集资款,金额大的能分作几年交,一次性的交没有几家能承受。这两年农村的情况书记是知道的。像瘸子傻子这样的家庭,希望政府能考虑考虑他们的情况。”
  “好的。现在还没有这些政策。但我们一定会向上面反映,只要反映多了,上面就会出政策的。至于集资款你们自己做主,你们可以和包公头商量。乡政府只提供帮助和参考意见,行吗?”
  院坝里又是“好”的喊声和掌声,声音突然响亮起来,原来周边村社来看热闹的人多了。外面的田埂上也是人。
  “好了!大家回去吧!”老人边说边挥着解散的手势。扁担锄头们转身往外面走着。
  书记走到瘸子和傻子身边,弯腰伸手拉起他们,说道:“对不起,我的工作没做好!这是一点钱,你们拿去把脸敷一下。我保证,没有人再敢这样了。”
  瘸子拒绝着书记的钱,书记使劲塞在瘸子手里说:“你拿着吧。你爸是个好干部,也是我的老领导。我们不是外人,有事情就来找我!”瘸子接过了钱,对书记说:“该交的钱我是会交的,只是这钱太多了,我只有这样干活了,但我真的没有法。等我有钱了,我一定把该交的都交上。”
  送走了书记,老人对瘸子弟兄说:“以后大家团结点!谁知道这些当官的是怎么回事!”
  
  别看农村交通不便,可一有点风吹草动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刚一下课,就有学生喊福娃:“傻子儿!”福娃一听,心里很不舒服,他转身盯着喊他的同学。那同学一看,嬉皮笑脸地走过来,一手扶着福娃的肩膀,福娃伸手扯下他的手,他又把手轻轻按在福娃的肩膀上,笑着说:“兄弟,别这样。你知道同学怎么喊我吗?喊我龟儿子。他们为什么这样喊我?因为,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爸是谁。喊就喊吧,有什么?人家不喊我爸就出来了吗?我只是想,将来我不让我的孩子成为龟儿子就行了!你也别这样,人家不喊你就不是傻子的儿了吗?你是傻子的儿总比我好,起码你知道自己的爹妈是谁。”这同学说着,声音低了下来,一股伤心从他的声音里传了出来。
  “认了吧,这是命改变不了。要改只有靠我们自己。你知道吗?你家里出事了。”
  “什么?你说什么?”福娃惊疑地看着同学。
  “上课的时候,我看到两车公安往你们那里开去。你知道我上课就喜欢看窗外,不喜欢听老师啰唆。下课我到街上打听,街上的人说,你们村长带着人去抢你们家的谷子,还有治安室那些流氓。你爸他们和他们打起来了。听说你爸和傻子妈都被打伤了。”
  “你听谁说的?”
  “街上的人都传开了。”
  福娃走到校门口,那些人五六个一群,大声地说着瘸子和傻子的事情:“这些当官的就没一个好东西,一个瘸子一个傻子,那么困难的家庭都不放过!”
  福娃一听,撒腿就跑。“傻子儿!傻子儿!”同学在后面喊着。
  福娃拼命地跑着,他跑进院坝,院坝里静悄悄的,什么人都没有。福娃站住了,喘着气,心里嘀咕着:“是自己听错了?人家说的瘸子傻子不是他家?”
  他看到家里的门开着,阶檐上的谷子堆在那里,青黄青黄的。福娃走进屋,喊起来:“爸!爸!”
  “啥事?几点钟了?你放学了?”瘸子在屋里答应着。
  福娃走进屋,瘸子正在给傻子脸上擦药水。福娃看看瘸子,又看看傻子,喘着气说:“谁……谁打的?老……老子去杀……杀了他!”
  “你说啥?”瘸子惊讶地看着福娃,停住了擦药的手。福娃在厨房里转着,拿起了菜刀。
  “站住!”瘸子大吼一声,声音像打雷,福娃停住了。
  瘸子一步走到福娃身边,拉下了刀。他看着福娃,愤怒地说道:“你长本事了!知道砍人了!我养你就是让你去砍人的吗?”
  “那咋办?为什么他们总是欺负我们?不就是我们家没有一个人吗?”福娃望着瘸子喊道,好像瘸子是他的敌人。“我和你妈不是没事吗?即使有事了,总有人管的,用得着你去砍人吗?你去砍了人,你就不受气了吗?要不受气你就努力读书,读出过人样来!就像靳娃子!你连事情都没闹懂,就要砍人了!”
  瘸子看着福娃,福娃也愤怒地看着瘸子,两双眼睛对视着。看了一会儿,瘸子笑了,他从福娃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男人的气势,福娃长大了,他瘸子家受苦的日子不远了。再苦再累再委屈,瘸子都忍受着,就是希望看到福娃长大的那一天,就是希望看到他瘸子家过得不比人家差的那一天。
  33
  看到福娃喘着气,看到那随着喘气而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脸,瘸子心里的气没有了。他很高兴,他从儿子的发怒里看到了儿子的顾家,看到了儿子对他傻子妈的呵护。他笑着把福娃拉进屋子,坐在床弦说:“我家福娃长大了!长成男人了!爸高兴!治安室那些东西都是二杆子,他们早晚弄出事来,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们为什么要学他们?”
  “他们为什么要来抢我们的谷子?”福娃问道,话里的气还没有消。
  “我们应该交的钱,已经有一年半的没交了。爸也尽力了,你也看到了。爸只有这么大的本事啊!”瘸子叹息着摇着头继续说:“这几年,养猪赚不了钱,饲料价在涨,猪儿价却很低。去年卖的猪儿,到现在都还没拿到钱。我去要了,人家说没有钱,有啥法?”
  瘸子停住了话,这个欠他猪儿钱的人就是本队的,他的钱都花到野婆娘身上去了,很多人的猪儿钱都没拿到,现在他在这一带买不到猪儿了,他的生意少了,就更没有钱还账了。但这些,他不能给福娃讲,他不能让福娃心里充满恨。
  “那我们的猪儿钱就不要了?”
  “不是。人家有钱了肯定就会给。就像我们家,如果有钱,爸不给吗?你知道,爸连牌都戒了,上茶铺都是自己带的开水。这几年大家都不好过,上交钱太高了。我们家今天这事,闹是闹了,应该是好事。连你都知道了,肯定会传很远的。这种事肯定会越来越多,上面肯定会出政策的,不然,农村人怎么活?不造反才怪。不要担心,慢慢熬,总有日子好的一天。”
  “他们怎么知道我家打谷子了?他们早不来迟不来,偏偏我们打谷子他们就来了……”福娃的气消了很多。
  “这……还不是你那个‘奶奶’。中午,她上街,看见我们在割谷子。村长说就是她说我们有钱故意不交的……”
  “我找她去!她为什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害我们,我饶不了她!”
  瘸子伸手摸着福娃的头发,并摇着他自己的头说:“不行呀,娃子!她是你的救命恩人,这恩情是什么都还不了的,那是救命之恩啊。有什么比救命还重要的?她就是那样的人,我们何必和她计较呢?她害了我们这么多次,不是一次都没有成功吗?你大了,她更没法害我们了。记人就记他的好,不记他的仇,不然,你天天都会恨人,恨这个,恨那个,这一辈子还怎么过?你将来的日子肯定比爸的好。好日子是慢慢熬出来的。你这个奶奶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听说她已经染上病了,只是她瞒着那些人。听收音机里说,做那种事,最容易染上一种叫‘艾滋’的病,这种病没法治。这不就是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吗?别着急,只要你平平安安,不学坏,我们的日子就会有好的那一天。现在再苦,我们有干饭吃。你奶奶养我们七子妹的时候,一天三顿是‘瓢儿菜’、红苕汤,不是也挺到现在顿顿有米饭吃了吗?日子只会越过越好的。唉!不说这些了。你给老师请假了吗?”
  福娃摇摇头。
  “多少时间了?”
  福娃一看时间,都快放学了。
  “你的老师不着急吗?”
  “有个同学看着我跑的,他会给老师讲的。”
  “你的书包呢?你的作业呢?”福娃不说话了。
  “赶紧回去!记着给老师认错,不要和老师顶嘴赌气。把作业和书包拿回来。”福娃转身跑了出去,傻子站在门口,福娃没看见,他把傻子撞在了地上。福娃愣神看了一眼,看到瘸子已经在扶傻子了,就一溜烟跑了。
  瘸子扶着傻子说:“你也是!今天是‘犯煞’了,总是摔跟斗。”瘸子拍着傻子的衣裤,摸着傻子的头发。傻子傻,但她知道保护瘸子,每次有人欺负瘸子她都会出来,虽然她的出面没有作用,甚至只会给她带来伤害。瘸子看着想着,心里很高兴。
  福娃走到学校,同学们已经从校门口涌出来。那个同学提着福娃的书包,在门口东张西望,他正在等福娃。
  “傻子娃,你来了?我正准备找人给你带书包。”
  “你给我请假了吗?我去找老师认错。”
  “认什么错?你跑了,我去找老师,你猜老师怎么说?等他跑,跑回去送死。打死了少个麻烦!”
  “老师真这么说?”那同学点点头,接着说:“也许老师说的气话。不过,仔细一想,老师说的也有道理。你跑回去,如果正在打,不是真的送死吗?我找老师,是想拦住你,可老师跑出来时你已经跑远了。”
  福娃还是去找老师认了错,老师又骂了他一通,还是提到了“打死了少麻烦”的话。
  福娃走在路上,心里很难受。为什么老师说他是麻烦?难道就因为他家穷,不能按时交学费?还是因为其他的?他没有在班上捣乱,他没有给老师惹过麻烦呀!难道都是因为自己的爸是瘸子妈是傻子?可能是这样的,要是他的爸妈不是残废,而是一个干部,也许老师就不会这样说了。
  福娃回到家,默默地拿出作业,什么话也没给瘸子说,说了也没用。瘸子知道福娃不高兴,也没有再说话。福娃大了,就让他自己去想吧,想开了就没事了,娃子大了,应该学会去想事情了。有些事情劝也是没有用的。
  
  带人抢瘸子稻谷的村长被撤了,乡上指派副村长代管,到了选举的时候再正式选出新村长。村到乡这条公路,在乡的协调下,分到了相关的村里。瘸子他们村又根据每个队的人数分派到了生产队,生产队自己派代表和包工头协商。每个生产队派出的代表和包工头谈好了价格,谈下来的钱比村上要求收的少了近一半。
  瘸子他们队上组织开会,商量出工出钱的事情。一位老人站起身说:“我想,家里有残疾的,没有劳动力的,少给一点。”
  老人刚一提议,下面就开始议论起来。队长找了一节竹棒拍着墙壁,会场才又安静下来。
  队长说:“有意见举手说,行吗?这样闹也不是办法。”
  有人说:“老人家的提议也行,人家连吃饭都成问题,还怎么让人家交钱?不想让人家活呀!”
  也有人说:“不行呀!这路修好了大家都得走。老人,残废,谁不走?如果是生病了,车子来得快,受益大的还是这些人嘛!”有人附和着这个人的话:“就是!我们队上的残废那么多,如果他们不交,我们一个人要多交多少?大家可以算。这和村上收的标准有什么区别?”
  “你们家有残废就能享受优惠,你们家的老人不能干活挣钱了也该优惠。那过几年我们的老人到了这个年龄,你们难道把钱退给我们?人一辈子谁敢保证没病没灾的?谁敢说自己就不会残废?今天的残废把好处得了,那以后的残废又得什么?”
  “他们不能交,他们的后人能交嘛!”
  举手表决,大家都不举手,因为不得罪这批人就得罪那批人。
  “咋整呀?大家总要给个说法吧?不然,就这样干坐?”队长说着笑着,下面还是只有杂乱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出来表态。
  队长看着瘸子说:“瘸子,你说几句嘛!”
  瘸子就站了起来,大声地说:“我家三个人的我交就是了。”瘸子的表态,决定了全员交钱,钱的问题因为瘸子的发言解决了,瘸子都认给,其他人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谁比瘸子更穷更没法挣钱的?
  队长说:“包工头要找一些帮工的人,给工钱。你们哪些人愿意去?等一下到我这里报个名。我统计后好给人家说。”
  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想出工,因为农闲,他们出去干活,挣的钱比这多,瘸子是没法出去挣钱的,他希望能到公路上去出工抵上交钱。
  瘸子走到队长面前问道:“他要哪些人?有哪些活?我行吗?”
  “行呀!他的机器打碎石,你可以抱石头。还有,他的工人中午不能回家,要找人煮饭,你也可以!就看你自己愿意做什么。”
  “他怎么给工钱?”
  “哟,你还挑三拣四?”队长笑了起来,“要是你傻子是好的就好了,起码能把你这几年的上交钱挣够。这样,我先把名字给你写上,到时候确定。”
  瘸子一听,也高兴起来,他笑着,带着傻子回家了。
  经过抢谷子那一场闹,村上也不催队上,队上也不催瘸子他们了。但瘸子心里想着,一定要挣够钱,起码把该交的交了,交了的人是多数,没有交的很多是赖皮,瘸子不能做这样的人,他不能让人看不起,他要让福娃能昂着头说话。棉花卖了,花生卖了,已经把福娃的书钱还了。今年还有一窝小猪,如果运气好,能把福娃明年的书钱凑够。帮公路,又能把这几年的上交钱挣回来。这样,即使存不了钱,也不会欠很多的帐,这是天大的好事。想到这些,瘸子哼起了他的川剧调子。
  福娃一天一天大了,不能给福娃拖债,不然福娃怎么找婆娘?爸是瘸子,妈是傻子,家里又穷,又背上赖皮的名声,以后还有谁家的姑娘愿意跟着福娃?瘸子坚定了要给公路钱和上交钱的决心,不为别的,就为了福娃。
  34
  没人“逼债”了,瘸子家的压力小了很多。可福娃在学校却不自在了,他的座位被班主任调了,调到了教室的最后排,坐到了教室的那个窝里。福娃个子不高,他前面的同学像一横矮山挡住了他看黑板的视线,他得非常费力地仰起头,目光得费力地穿过那山草似的头发才能看见黑板的上半截那很窄的地方,黑板的下半截就像藏猫猫一样躲着福娃。黑板上方的那个地方,看见也没有用,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文字出现,不知道是老师矮小了,拿粉笔的手伸不到那里,还是老师故意不写到那里,故意不让福娃看见。
  福娃做了一次实验,他用双手按着桌子,把身子撑起来,让屁股离开凳子悬在空中,他终于看清楚了黑板的所有地方,同时也看到了他前面那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像馒头一样的黑头。如果每一节课都这样看黑板,那是多累的事情啊!福娃悬挂了一会身子,不得不坐下了。以前的座位,虽然是靠墙边,却是第二排,除了黑板反光外,看黑板还是很容易的,没有这些密密麻麻的脑袋阻挡他的眼睛。
  班主任为什么把他调到最后排这个窝里?福娃想弄明白,可他不敢去问班主任。他回忆着自己的行为,他没有违反纪律,没有和同桌说话,没有影响其他同学和老师……
  福娃不知道那些长时间坐后排的同学心里是什么感受,但福娃一坐到这里就很不舒服,他感觉到了老师的不重视。这里,他的屁股已经挨着扫把了,他的衣服不断地擦拭着垃圾桶,他觉得自己在班主任那里已经成了被扔在这桶里的垃圾。
  前面那些座位,坐的都是成绩不错的同学。老师为什么突然把自己放到了这最后排的角落?福娃想着,想不明白。是自己成绩下降了?是自己没有完成作业?没有呀,福娃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每天的作业都做得很认真。他记着父亲的话,他也想像靳娃子一样,通过读书走出去。
  “福娃!”教室里响起了一声喊,是老师的声音,但福娃没有听见,他在想老师调换他座位的事情。
  “福娃!站起来!”老师喊着,把书猛地拍在讲桌上。福娃一惊,身子抖了一下。他昂起头,他看到老师盯着他这个方向,是喊我福娃吗?
  “快站起来,喊你呢!”同桌用手臂碰了一下福娃,福娃站了起来,他才发现全班同学都在看着他。
  “我在讲课,你在做什么?你全都懂了吗?你把我刚才讲的内容复述一下。”老师远远地骂着。福娃茫然地看看老师,脸红了,他低下了头。
  “说呀,我刚才讲的什么内容?”老师又追问着。
  “我……我……”福娃嗫嚅着。
  “我调一下你的座位你就不得了啦?上课不看黑板,不听讲了,跟我对着干了?你这脾气,还有哪个人敢当你的老师?”
  福娃听着,他感觉到头木了,老师为什么要这样说他?他只是想不通,他想把事情弄懂,走一会神就是给老师对着干吗?
  “你们一家不是很有威风吗?不交上交钱,还和收上交钱的打架……你们威风了,你们有理了,我倒要看看你家究竟有多横!你回去给你爹妈说呀,让他们带着人来找我呀!哦,你那个傻子妈知道找人还是傻子吗?我看你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人家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那么多人都交了上交,你们家就不交!天下有这种道理吗?”老师在讲台上越骂越气,福娃低着头看着胸前。
  “咚”的一声响,福娃倒了下去,把桌上的书全弄在了地上。他压在同桌的身上,然后滚到了桌下。他什么时候醒来的,不知道。醒来的时候,他正趴在桌上,教室里没有人了,只有那个被喊着“龟儿子”的同学坐在他身边。
  “放学了吗?”同学摇摇头。福娃抬起头,头有点晕,他看着教室里,确实只有同学一个人。
  “别看了,你真的懵了?忘了?这节课是体育。我看你没醒,就在这里等你,怎么样?没事吧?”福娃看看同学,笑了笑,轻轻地说:“没事……谢谢了。”
  “你是得病了,还是经受不住老师的骂?我连挨打都没事。小学的时候,老师把我逮到办公室,关着门,对着我的脸就是左边一耳光右边一耳光。”同学说着,做着扇耳光的样子,那样子很滑稽,福娃被逗笑了。
  “当时,我也像你一样摇晃着,眼里全是金星。但我咬着嘴唇,就是没让自己倒下。我脸上火辣辣地痛,但我没有哭。那老师看我这么抗打,看我咬着嘴唇,一副宁死不怕的样子,他更气了,提起脚就给我两下,我被踢爬在了地上。那老师真黑,他穿的皮鞋很尖,你看我这脚肚子上还有伤疤。”同学说着,提起裤子,一个椭圆的疤像张着的嘴巴一样陷在脚肚子上。
  “我的肉被他踢掉一块。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的血穿过裤子跑了出来。那老师一看,慌了,背起我就往医疗站跑,还给了医药费。我记得,当时那老师不停地问医生,伤着骨头了吗?他怕我爹妈找他算账,就让我回家给我爹妈说是玩耍弄的。他说,医药费他全出,就是不能给爹妈说真话。你说他也是吓糊涂了吧,他知道我没有爸只有妈的。听了那老师的话,我一想,行呀,撒谎对我是好事,回家可以给妈要医药费,把要到的钱存起来,做我想做的事。这样一想我当时就答应了老师。这种老师,就跟家里的狗一样,在我们面前样子很凶,可出了事情又吓得像老鼠一样,夹着尾巴藏到床下去了,怕你揍它。”福娃听到同学对老师的形容,感觉到不舒服,有点尴尬,他可从来没有这样比喻过老师。
  “你不知道,你倒下了,那老师赶紧跑过来,把你扶起来,搂在怀里,把你的脸紧紧贴在她的奶子上。你感觉到了吗?这可是美女搂着你呀。哪天我也倒一次,尝尝美女搂着的味道。”
  “你瞎说啥?我不是才醒过来吗?”
  “也是。她一边掐你的人中,一边掐你的虎口。看你醒了,她把你轻轻放在桌上,又开始讲课了。你不是醒了一次了吗?怎么后来又没动静了呢?”
  福娃摇摇头,轻轻地说:“不知道。我醒了几次?晕了几次?”
  “难道,是你没有醒,是老师说来骗同学们的?”福娃还是摇着头。
  “来喝点水。”同学拧开汽水瓶子,递给福娃,福娃摇摇头,他知道这要钱,自己没有钱买水喝。
  “拿着吧。别假了,这班上,我们能成哥们,谁还把我们放进眼里?看得起我们的只有我们俩自己。拿着!不让你给钱!”
  福娃喝了几口,水下肚,他感觉到好受了些。“你得罪这老师了吗?她怎么平白无故地发这么大的火?”
  福娃看着同学,慢慢地说:“我上课走神了。”
  同学撇着嘴,摇了摇头说:“你骗人!班上走神说话的同学那么多,她怎么没骂?怎么突然调了你的座位,还无事生非地这样骂你?你相信吗?”福娃惊讶地看着同学,他只知道自己走神了,老师发火骂着他,他真没想这么多。
  “你们家真没交上交款?”福娃点点头说:“没钱交。学费都是给人家借的。”
  “怪不得老师在班上骂你们家没交钱,那意思好像说你们家耍横,不要脸。怪了,这与这老师有什么关系?”同学说着,想着。
  福娃对老师在课堂骂的话,记不得了,听了同学的话他感到很害羞,他感到自己的脸到脖颈都是热乎乎的,他觉得天气有点热。过了一会儿,福娃说:“报名的时候,报名的老师说,我们没交上交钱,乡上就没给他们发工资……”
  “不会。没交清钱的又不是你们一家,为什么没骂其他人呢?对了,我想起来了……”同学说到这里停下了,他不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福娃。
  福娃瞪着眼睛看着同学,他很想知道老师为什么这样对待他。他真的想不起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让老师这么生气。最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穿得旧穿得土气,不受欢迎。或者是自己的爸是瘸子,妈是傻子……听了同学的话,他觉得问题不是这么简单,应该有其他的原因。他的脸不再热了,他望着同学的眼睛,福娃感到了自己眼里汩汩地冒着泉水一样的渴望。
  35
  同学看着福娃那样子,笑了。“你真是书呆子,你想想,这美女老师和你们村长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是他儿子的女朋友!”福娃一下明白了。
  放学了,福娃没有和同路的同学一起走公路。他背着书包,往学校旁边的山路走去,那里有一条小路,这条小路绕进学校后面的山弯里,那里可以到家。
  福娃背着书包,一边走着,一边看着路边的地。红苕藤已经老了,叶面有很多的疤痕,就像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的脸,人老了都会这样吗?
  老师为什么要这样?我家真的没钱交。我妈是傻子,我爸是瘸子,可我家除了我的学费,从不欠人家的钱。就是借的学费钱,卖了棉花不就还了吗?
  路边的棉地里,有人在摘棉桃。几天没有下雨了,这是摘棉桃的好天气。虽然一天里,太阳忽明忽暗,忽有忽无,还是有不少经受不了老的棉桃爆裂出了口子,那些白白的口子就像那嫩麻雀的嘴,挺好看的。哦,爸应该在摘棉桃吧。我把这些事情跟爸说吗?算了吧,说了爸又会生气,或者去找老师理论,老师还会找各种理由为难自己。
  这老师咋这么小心眼?我们欠的是国家的钱,又不是他们家里的,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爸打了他们,反而是他们打伤了我爸和妈……那是我妈吗?
  傻子从来没有喊过福娃一声儿子,福娃也从来没有喊过傻子妈,除了瘸子能喊动傻子外,其他人的话,傻子都不听。哦,还有奶奶的话她会听。福娃突然想起了课堂上老师骂她的话:“那个傻子知道找人还是傻子吗?我看你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人家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福娃的脸又红了,老师是当着全班同学说的,当时同学们是怎么看他的,以后同学们会怎么看他?老师为什么要这样说?是不想让他读书吗?他福娃不傻,他的成绩不是还可以吗?老师为什么要这样骂他?自己家交不起钱就是丢人吗?老师以后还会关心自己吗?想到这些,福娃害怕起来。他觉得每节课老师都在鄙视他,他觉得同学们都在背后说他,这时候,他们在路上说他福娃不要脸吗?
  “福娃!咋今天走这边不走公路?你知道我在这里摘棉桃?”福娃听到了爸的声音。他“哦”了一声,走到棉地边。傻子妈蹲在路上,口水流了一地。福娃把书包放在路边的红苕藤上,走到父亲身边,帮着摘棉桃。
  “回去吧。抓紧时间做作业,免得晚上弄得很晚。”瘸子弯着腰,脑袋藏在棉秆丛里,说着话。
  “没有作业。”福娃小声地说。
  “怎么会没有作业?”
  “说没有就没有嘛。”福娃心里不耐烦,话也就不耐烦了。
  “那回家做饭去吧。我再摘一会就回来。”
  “摘吧。早点摘了,免得今晚下雨又把棉花霉烂了。”福娃说。不知道是福娃的话在理,还是瘸子感觉到了福娃心里的不痛快,瘸子不再说话了,只是在棉地里忙碌着。
  回到家,福娃开始剥棉桃,瘸子带着傻子做饭。父子俩一直到晚上十点钟才把棉桃剥完。
  
  “福娃!站起来!”早晨第一节课,美女老师走进教室,把书往桌上一丢,一脸怒气地喊道。
  福娃站了起来。
  “昨晚的作业很多吗?一篇小字都不写?你是成心跟我过不去?”
  “老师,他每一科的作业都没有做。”学习委员站起来说。“什么?你是不想读书了?”
  “老师,你忘记了昨天福娃昏迷了那么久吗?他哪里听到你布置作业了?还有,人生病了怎么作业?”“龟儿子”同学站起来说。
  “坐下去!我在问你吗?”美女老师怒吼道。“还福娃,我看改成‘乞乞’或‘丐丐’算了。父亲是瘸子,妈是傻子,你连作业都不做,天上就给你掉下福来了?我看我的学生中要出一个乞丐,这个乞丐就是你!”听到老师的怒骂,同学们都低着头,不敢看老师,也不敢看福娃,害怕老师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出去!站到门口去!”福娃昂着头,快步走到了门口。老师开始了讲课,福娃像听天书一样听着。他以前不是这样,他一手按着书,一手拿着笔,听着老师的声音,记着笔记。可今天,他觉得老师的话太多了,没有什么意思,他只盼望着下课。他第一次发现四十五分钟好长,可下课的铃声就是不响。
  老师的声音传进耳朵像炸雷,噼里啪啦的听着很烦。他又觉得,老师讲课的声音就是那树林里让人烦躁的蝉子的叫声,叽里呱啦让人难受。为什么要他站在这里?“龟儿子”不是也没交作业吗?从开校到现在,他一次都没交,为什么就不让他站?
  终于,下课的铃声响了。福娃走过讲台边,准备回座位。“哪里去?办公室去!”老师命令道。
  福娃走进了办公室。
  “哟,美女,你怎么也逮人站办公室了?”有老师问道。美女老师没有说话,把书往办公桌上“砰”的一扔,一屁股坐在竹椅上。福娃像小学站办公室一样,站在老师的椅子边。“站远一点!你身上什么味?这么臭!怪不得,有同学说不和你一桌。站远点!看着就烦!”
  福娃站到了办公室的角落处,他抬头看着办公室的天花板,不看老师们。
  “这个娃儿是谁?站办公室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有一个老师说道。福娃听着,没有理睬。
  “是谁?是我们乡的名人之后,你不知道?”美女老师说。“就是那个闹上交款的瘸子傻子的儿子?”
  “不是他是谁?除了这种家庭哪家能养出这样的儿子?”福娃站着听着,仰着头,心里酸酸的,眼里涌着泪,他使劲咬着嘴唇,闭着眼睛,不让泪钻出来。
  “人家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娃儿咋这么不懂事?”那个老师接着说。
  “懂事?昨天我调了他的座位,上课就不听了,给我赌气。今天,每一科的作业都没做。你看他这个样子?好像我骂他还骂错了!真是有其父就有其子,父亲横,娃儿也横!我就不相信这种家庭能养出好娃儿来!”
  “你咋这样说呢?”福娃听到了又一个老师的声音,“他没交作业总有原因,你好好问清楚不就行了?你才教书几年?我这二十多年教的学生,成绩不好的现在在城里混得不错的不少。我庆幸当初没有挖苦讽刺他们……”那老师说着,站起身,捏着书走了,上课的铃声响了。
  以前,福娃走在上厕所的路上,一听到上课铃声,马上就会转身跑回教室,憋着尿上完一节课。现在,他不想了,他听到铃声就觉得很陌生,觉得与他没有关系。他还是仰着头,闭着眼睛,努力闭着,没看为他说话的老师。他不敢看,害怕一张眼皮,泪水就垮下来,他知道他的眼睛已经成了就要决堤的水库。可那不争气的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像蚯蚓在他脸颊爬着。
  “下去!给我写二十篇小字,放学拿来!”福娃站着没动。
   “让你回教室!还站着做什么?让我又被人家训呀?”美女老师喊起来。
  福娃还是站着,让泪水流着。他感激刚才那位老师,他怎么没遇到这样的老师呢?美女老师走过来,推着福娃,福娃站着,就是不动脚,他不想再进那教室。那教室不是他的,是别人的,那里只有那个“龟儿子”同学看得起他,刚才老师不是说了吗?同学们不想跟他一桌,说他身上有臭味,可“龟儿子”同学怎么没说呢?他每天晚上都要洗澡,都要换衣服,怎么有臭味?
  美女老师使劲推着,边推边说:“不走?还想赖人?”福娃被推出了办公室,不,是他走出了办公室,他不在美女老师面前呆了。他走回了教室,但他不想读书了。今天的课是怎么上完的,福娃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36
  放了晚学,“龟儿子”同学拉着福娃说:“算了,看来你这书也没法读了。不读就不读,到我家去。晚上和我一起‘照’黄鳝,挣点钱,等把毕业证混到手了,就出去打工。”福娃什么也没想,他也不知道该想什么,他木了,就像一只流浪狗一样跟着一个喊他的人就走了,他来到了“龟儿子”同学的家。
  天已经黑了,瘸子煮好饭,喂了傻子,福娃还没有到家。瘸子心里着急起来,福娃从来没有这样过,是出事了吗?八点半,九点了,九点半……瘸子再也坐不住了。“傻子,走!找福娃子!”
  路上铺了很多基石,路面坑坑洼洼,不好走。瘸子牵着傻子,从路边的田埂或者草里走。
  修这路,原来说好瘸子去抱石头喂碎石机的,可人家不让瘸子去。说瘸子一家都是负担,如果有点伤什么的,找人在医院护理不说,还要找人给他看傻子,管读书的娃儿。瘸子说煮饭,可人家到村长家吃饭去了,村长老婆煮。他要来铺这些石头,可人家说,抬不动挖不动,速度慢;还有傻子跟着,万一傻子伤了也不好说。
  修路与瘸子无缘了,他就没有机会挣钱了,他想去闹可是他再也不敢去闹了。他知道,闹得越多,人家就越讨厌;得罪了新村长,以后找人家办事,人家找个理由就捏你一把,让你有苦说不出,让你有喷嚏也打不出来。还有,福娃大了,懂事了,得给福娃留一个好的人缘生长空间,他得忍,不能闹了。原来计划把修路钱挣回来,现在一切都没有了,听天由命吧。总有一天,猪价好了,日子会好过的。
  瘸子牵着傻子,照着手电,半个小时就到了学校。学校里亮着灯,有学生在上自习课。福娃在这里自习?瘸子想道。他走到教室边,里面有五六十个人,一个老师坐在讲台上,在批改作业。
  傻子走到教室门口,伸头往教室里望着。教室里的脑袋都抬起来,他们看着这张滑稽可笑恶心的脸笑着。傻子流着口水,围着帕子,嘴在歪扭着。
  “你找谁?”老师走到教室门口,问着傻子,一边伸手挡着傻子。
  “哦,老师!我找我家福娃,他今晚没回家。他在这里学习吗?”老师看看傻子,看看瘸子,摇摇头说:“福娃?你就是他的瘸子爸?”瘸子说:“让老师见笑了。”“你赶紧去找一下他班主任。”这位老师告诉了瘸子那班主任的住处。
  “咚咚咚”,瘸子举着手,轻轻敲了三下门。
  “谁?”亮着灯的屋子里发出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老师,是我!我是福娃的爸。”
  “什么事?我已经睡了。”窗子里面很冷漠地说。
  “我家福娃到现在还没回家,我想问问老师……”
  “别问我,我不知道!放了学福娃就走了!我不可能把孩子给你送回家吧?你自己找去!”窗帘布里的声音很不高兴。瘸子带着傻子站在门外,听了老师的话,他心里紧了。福娃到哪里去了?
  出事了?撞车了?可修着路,回家的路不通车呀。那他到哪里去了?不找到怎么睡得着觉?万一福娃出了事……这可让他怎么活?
  瘸子想着,越想越害怕。他对着那关着的门忧心地说:“老师!麻烦你!请你告诉我,福娃平时和哪些娃子好,你告诉我他们的地址行吗?”
  “那么多同学,我怎么知道他和哪些同学好?你一个瘸子怎么去找?你没找完两家人已经天亮了。带着傻子回去吧,你娃儿那么大了,死不了!”门里的声音就像一堵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在黑夜里猛然撞在瘸子的头上,他愣住了。这老师怎么啦?福娃没回家,她就不着急?她这么不关心学生?“老师,麻烦你!你告诉我吧!我怕娃儿出事!你就告诉我吧,我慢慢去找!”
  “跟你说你没法找!他死不了!你咋那么啰唆?走吧!我睡了!再不走,我喊人了!”楼上的窗口射出了灯光,把瘸子身后的山崖照得阴森森的,像一个个鬼影在那里狰狞地晃动。
  “谁!有事明天说不行吗?人家一个女孩子,你一个男人半夜三更的在那里闹什么?”楼上的灯光吼道!
  瘸子站着,望望楼上的灯光,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他牵着傻子,慢慢往回走。
  “问清楚了吗?”坝子里一个人问道,瘸子知道是刚才在教室里和他说话的那个老师,他手里的烟闪着萤火虫一样的光。
  “没有!”瘸子伤心地说,“这么晚了,跑到哪里去了呢?”“没事,大哥!回去吧。应该是到同学家了,如果出了事,早有人传到学校了。明天他会到学校的。黑灯瞎火的,你带着傻子,找也不是办法。学生分布那么广,你知道他到了哪个同学家?没事的。”老师的声音很亲切,听着很舒服。咋这老师与那老师就这么不同呢?
  瘸子谢过老师,带着傻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边的人家屋里传出电视的声音,声音里是不断的哈哈大笑。什么时候自己家能买上电视?走过这些人家,是一段山路,路上很静,除了电筒光就是黑,黑夜里的静静得让人恐怖……
  一夜没睡着,不知不觉鸡就叫了,瘸子拉亮电灯看了看时间,该起床煮饭了,怎么闹铃没有响呢?他一下坐起,穿着衣服,才突然想起,福娃没有回家。福娃在哪里过的夜?他没事吧?他起床了吗?他在谁家吃的饭?他听了听外面,除了鸡鸣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又看了看时间,还早呢,才四点半,不是六点过,瘸子把分针看着时针了。这是怎么了?瘸子摇摇头,傻子还打着鼾声。傻子好啊!她的儿子一夜不回家,她也不焦不愁,瘸子却一夜没睡好。
  瘸子给傻子揩了流出的口水,换了帕子。然后脱下穿了一半的衣服,又钻进被单里。
  秋天里,时冷时热,下雨的时候冷得像冬天,晒着太阳的时候却像夏天。今夜有点凉,福娃跑到哪里去了,他冷吗?那么多同学,走哪里怎么不说一声?怎么不带个信回来?你要是出了事,让我怎么活呀!
  瘸子睁着眼睛,想着各种可怕的事情,越想就越担忧福娃,越担忧心里就越难受,就好像福娃已经遇到了不幸,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疼,瘸子的眼泪也被揪出来了。
  天亮了,瘸子给傻子洗了脸,给她梳好头,带着傻子上街了。他没有心思煮饭,没有心情去弄猪吃的,不看到福娃,他的心放不下。
  瘸子带着傻子站在校门口,学生们成群地走进学校。有些学生看着傻子,偷偷地发笑,说笑着走进校门了。瘸子没管他们,也没有心思理睬他们。他牵着傻子站在一边,看着走进学校的人,他想从人群里找到福娃。可人走完了,还是没有看到福娃。
  福娃不来上学吗?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他没有打福娃也没有骂他,他怎么不回家?难道他做了什么事不敢回家?瘸子很少骂福娃,更少打他,他长大后,瘸子还没有打过他,他怕什么呢?怎么就不回家呢?被人绑架了?昨晚,瘸子不知道多少遍想到过这个问题,但他想不出他们绑架福娃的理由。
  卖黑砖窑?想到这里,瘸子心里一跳。收音机里不是说有这样的事情吗?把一些半大孩子和残疾人卖到砖窑当苦力……再等等,上课的铃声不是还没有响吗?
  等了多久?不知道。瘸子感觉到他好像又等了一年。他不能再等了,他跛着走进学校,他不知道福娃是哪个班,也不知道福娃是哪间教室,福娃上初中后,除了报名那天他还没有到过学校;哦,到过,昨晚他就到过。他从底楼,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找,他站在窗口往教室里看,傻子也站在窗口往里看,教室里的学生看到傻子,说着笑着。瘸子没心思计较他们的笑,找福娃要紧。
  找到了福娃的教室,班上的学生说:“还没有来,你看嘛,座位都是空的!”
  那福娃回家了吗?说不定他回家了,和瘸子他们错过了,瘸子想着走下楼去,站在坝子里四下看着,教室里已经没有学生进出了。他想回家,可又怕他一走出学校福娃就来了;不回家,他又怕福娃真的回家了……该怎么办?不看到福娃,瘸子的心放不下来,可在哪里能看到福娃?
  37
  瘸子站在坝子里,楼上楼下的窗玻璃上,都有学生的脸贴在上面,他们看着坝子里站着的瘸子和傻子。瘸子浑身不自在,傻子和他成了学生和老师眼里的稀奇怪物,如果不是福娃,他怎么会带傻子来这里让人家看稀奇?他看看傻子,傻子偏着头,流着口水,站在瘸子身边。幸好是傻子,不然被娃子们这样看,她会觉得羞辱,会因为羞辱而发火。如果不是傻子,这些娃子也就不会这样看了。
  瘸子正尴尬正难过着,福娃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同学,他们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跟着一个皮肤白净戴着耳环的妇女。
  “福娃!”瘸子喊道,福娃看着瘸子愣了一下,走到瘸子身边。“爸,你咋了?眼睛这么红肿?”福娃问道。
  “你跑哪里去了?我和你妈找了你一晚上。”瘸子说着,眼睛酸酸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福娃好好的,他高兴,他想哭。
  “你到哪里去了?咋不带个信回来?”瘸子摸摸福娃的头发,又摸摸福娃的衣服,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福娃,就像几十年没见一样。
  “好了,没事了,只要你好好的就好。记着,以后去哪里要说一声。你吃饭了?昨晚哪里睡的?冷吗?”福娃站在瘸子面前,像乖顺的小动物,让瘸子摸着。
  “爸,你回去吧。我没事。”福娃说。
  “你就是这娃子的爸?”那个中年男人问道。“是。”“我正有事找你,我们一起到学校吧。”中年男人说道,一脸不高兴。
  “我没做,为什么让我爸去?”福娃看着中年男人说。
  “找到了老师我们慢慢说。我现在不给你扯皮。”中年男人说着就往前走,瘸子在后面跟着。
  到了办公室稍等了一会,美女老师就来了。看着这一群人她愣住了,福娃和“龟儿子”木着脸,中年男人虎着脸,瘸子和傻子傻呆呆地站着;那个戴着耳环的妇女,上下打量着美女老师,看得美女老师不自在。
  “什么事?来这么多人?”美女老师不敢进门,她站在门口问道。
  “没事谁来找你?”中年男子粗声地说。
  美女老师一听,转身要走。中年男子一步上前,拦住了美女老师。
  “你要干什么?”美女老师惊恐地问道。
  “你们教的好学生!竟然把我的鱼棚给烧了。我抓住了他们,他们还不认账!只有找你们老师来处理了!”
  美女老师听后,恐惧没有了。她走到办公桌边,慢慢坐下,抬头看着福娃和“龟儿子”,厉声问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能安静?能不惹事?说吧,怎么回事?”
  福娃没有说话。“龟儿子”说:“昨晚我和福娃去照黄鳝。我们还在沟上头就看见他的鱼棚起火了,我们以为是谁在烧玉米秆,就没有停步,仍然顺着河沟往下走,他和几个人突然跑来,说是我们烧了他的鱼棚。他在冤枉我们!”
  “冤枉你们?整个沟里除了你们就没有其他人,不是你们是谁?”
  “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点燃的?你怎么知道那沟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路那么多?”“龟儿子”说。
  “怎么回事?你怎么和他裹在一起了?他是好东西?”美女老师对着福娃说,“我看着你们就不顺眼,看着你们就是气!你们除了惹事闯祸还能做什么?”
  “老师!有你这么骂人的吗?你凭什么说我儿子不是好人?”耳环女人一直听着没说话,可一听美女老师这话,她发火了。
  “你是老师,有你这么说学生的吗?我孩子究竟是偷了还是抢了?”“偷没有偷你自己清楚!”美女老师还了一句。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指耳环女人偷人,所以生下了这个娃儿。“你说什么?不说清楚我今天跟你没完!”耳环女人说着,指着美女老师,越说越气。
  “没偷,你娃的爸是谁?”
  “你!”耳环女人说着扑了上去。
  “住手!”中年男人大声喝道,“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打架的!”耳环女人的儿子也赶紧上去拉住耳环伸出的手说道:“妈,你做啥呢?你咋动手呢?有事好好说不行吗?这有什么?我被人家骂‘龟儿子’骂少了吗?这有什么?”
  不知道什么原因,耳环女人的儿子一出面,她的泼妇劲一下没有了。她愤怒地看着美女老师,美女老师却不看她。
  瘸子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相信自己的儿子,福娃从来不做这种缺德事。可人家找来了,谁真谁假总得有个结果。一个鱼棚子管多少钱?值得这样闹吗?这样闹对孩子的影响很不好。
  于是,瘸子小心地说:“这位大哥,你看这样吧,我把鱼棚子给你搭好行吗?大姐,你那里有竹子谷草吧?我会盖草房。”
  “爸,你做什么?我们没有烧,凭什么要给他搭?”福娃喊道。
  瘸子看着福娃,他家没有钱,他不敢说赔钱,没有钱给人家,只能出力给人家弄好,弄好了就没事了。可听了福娃的话,他猛然醒悟,他觉得自己莽撞了,还没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就说出那样的话,不就等于承认鱼棚子是福娃他们烧的吗?这会委屈孩子,会坐实孩子放火的罪名。想到这些,瘸子不再说话了。
  “走吧,走吧,我要上课了!你们这事各说各的,我没法给你们断!你们报警或者找政府,你们看着办。”美女老师说着,拿起书就往外走。
  中年男子回头看看瘸子和傻子,又看看耳环女人。一扭头走了,边走边说:“算了!认倒霉!你们好自为之,总有一天会被丢进去的!”
  耳环女人看着她的儿子说:“没事了!你去读书吧。”耳环的儿子看了看福娃,眨了一下眼睛走了。
  福娃和瘸子走到办公室外。福娃说:“爸,我不想读书了。”“你说啥?”瘸子看着福娃的眼睛说,“你不读书你做啥?家里那点东西能管几个钱?我需要你回家做吗?我们这个家,你不读书怎么有出路?还要给你说多少遍?你是要气死我?气死我你照顾你妈?”
  福娃听着瘸子的话,看着父亲红肿的眼睛,看着站在瘸子身边的傻子妈,他转身往教室走去。
  走到教室门口,福娃喊了报告,美女老师看了福娃一眼,没说“进”也没说“不进”,福娃站在教室门口,全班同学都看着福娃,看得福娃很尴尬,他真想转身下楼去,从此不再进这教室。
  福娃正在矛盾犹豫时,美女老师突然笑了起来:“进来吧。你有出息了。每天都这样做就对了,你考一百分又怎么样?晚上照点黄鳝比做作业强。”
  福娃听着老师的话,走到座位上,坐下的瞬间,他看见了老师的眼睛,那眼光狡猾地从福娃的脸上闪过,眼光里全是冷笑。
  福娃突然明白了,美女老师是在报复他们,他的报复是要让福娃不能安心读书,让福娃放弃读书。如果她真的是关心福娃,今天这鱼棚子的事情,他就会认真问了,可她没有;她也没有把福娃和“龟儿子”交到学校去,让学校帮着教育改过;她就只是挖苦讽刺。原来,美女老师是在用这种办法报复福娃他们一家。
  想到这里,福娃上课不再走神,他专心地听讲。他不能让美女老师的阴谋得逞。大家都瞧不起他家,说好的让他爸到修路的工地帮忙,可人家让关系户去了,找各种理由不让他爸去。爸那样拼命地种地喂猪,就是为了不让人家看不起。可农村里,再怎么勤劳,再怎么辛苦,都没用。二爸、五爸到城里去了,六爸跟着打沼气池和修房子的挣钱去了……
  他不能让爸伤心,他要通过读书走出一条路来,就像靳娃子,考师范,那样家里就不给读书的钱了。
  38
  半期检测结果出来了,福娃考了班上的第十名,全年级第二十九名。半期考试前学校就宣布了一条规定,以半期成绩为依据,组建一个快班,快班住校,周末补课。符合条件而且愿意的同学到班主任处报名。
  福娃走到老师办公室,轻声说道:“老师,我也要住校。”美女老师抬头一看,是福娃,那美丽光滑的脸,立刻沉了下来,那样子是不欢迎福娃住校的。福娃尴尬地看着老师,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好不容易老师说话了:“你就算了吧,你家没有钱。快班不是慈善班,交不起钱,学校不收的。你知道要多少钱吗?”
  福娃看着老师,他感觉到自己的脸热乎乎的,他摇摇头。“我在班上讲的时候你没听?你做什么去了?补课费一学期就要三百五,住校费,生活费,选班费,你自己算吧。算了算了,你走吧。”美女老师的脸一直笼着乌云,她不耐烦地赶着福娃。
  福娃走出了办公室,他的脚很沉,他抬头看看天空,已经是冬天了,乌云蒙着天,整个空间很暗,很闷。
  这是怎么啦?为什么要来报名?自己这么不识趣?这是自找羞辱,活该!福娃痛苦地想着,骂着自己。
  老师怎么啦?三个班,年级前三十名,他们班多了一个,不就是他福娃努力的结果吗?不然,美女老师能当上快班的班主任吗?开校,校长不是在开学典礼上说,哪个班的前三十名学生多,就哪个班的老师教快班吗?福娃为这个班的老师争了面子,可美女老师怎么还是不喜欢他?说话还是那么伤人?
  她对其他同学说话可不是这样的,她笑着,那脸真好看,就像校门口那开着的芙蓉花,就像春天里那柔柔的风,就像清泉池塘里微微的波澜。每一次看见美女老师在教室里和同学说笑,福娃就想,自己要是能和美女老师这样说话,要是能被这风吹着,被这波澜沐浴着,那该多幸福啊,可他知道不能,他知道美女老师不喜欢他。只要美女老师看到福娃和同学一起因为她而笑,她的笑容立刻就在扫视福娃的一瞬间消失了。
  福娃又想起了他以前的发现,美女老师不喜欢福娃成绩好,好像更喜欢福娃成绩差,似乎越差越好,福娃不就是想到了这个问题,才开始重新努力的吗?这种感觉,在福娃的心里越来越强烈。
  他又想起了“龟儿子”同学的话,美女老师是他们村那个倒台村长的未来媳妇,村长的倒台是因为福娃家阻止自己家的粮食被抢,她是在报复福娃。可福娃一直不相信,他不相信老师会这么小气。可不相信有什么用,美女老师总是一有机会就挖苦讽刺福娃,打击着福娃……
  要是爸让他们把粮食抢走,美女老师就不会这样对他了。福娃想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教室门口,突然和一个人撞了一下,福娃鼻子里瞬间涌起一股强烈的酸味,让他很难受,他的眼泪一下就钻了出来。
  “做啥呀?福娃子,你撞得我好痛!”和他相撞的是“龟儿子”同学。福娃看了这同学一眼,捂着鼻子往教室里快速走着。走进教室,福娃一头趴在桌子上,眼泪不断地涌着。
  美女老师的话又在耳边响着:“你读快班也没用的。你交不起钱。你不知道,现在就是读中师和中专都要自己给钱了,不像以前。你家有钱供你读高中和中专中师吗?你那瘸子爸和傻子妈哪里去挣那么多钱?你好意思厚着脸皮去给邻居要钱吗?你们借的钱还了吗?”
  福娃突然抬起头,美女老师怎么对他家的情况这么清楚?算了,就把初中混过吧,自己是没法读高中的,这中专中师也没望了。是呀,瘸子爸能做什么?傻子妈能做什么?他们哪里去挣钱?
  放晚学后,福娃愁眉苦脸地回到家,背着书包就走进自己的房间,书包都没有取就倒在了床上。他很累,很想睡觉,什么都不想做。
  瘸子走到福娃身边,轻声问道:“福娃子,怎么啦?考试没考好吗?”福娃偏头看了看瘸子,摇摇头。
  “那你咋回家就不高兴?”福娃不说话,眼泪流了出来。
  “你哭什么?有什么事你就说,你不小了,你已经是小伙子了,不要只是流眼泪。常言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把眼泪揩了。我们家就是我们两爷子,你妈是傻子,我们两爷子有事都闷着,不说出来,不商量,我们这日子怎么过?我们以后怎么去面对更多的事情?坐起来,有什么事情我们两个男人一起担,没有过不了的坎。”瘸子说着,伸出双手把福娃拉起来坐着,瘸子也坐在床弦,傻子站在屋里看着。
  “听说你们分快慢班了,快班要上晚自习?”瘸子看着福娃,福娃点点头。
  “你报名了吗?”
  “报了,可人家不要。”
  “为什么?”
  “说我们家拿不出钱……”
  瘸子沉默着,过了很久,他才又说:“要很多钱吗?我们借就是了,黄鳝叔、你干妈他们都会借的。”
  “爸,我们不能一辈子都靠借钱过日子。借的钱越多,欠人家的就越多,说话就越伸不直腰杆。人家要骂你就骂你,要挖苦你就挖苦你。不借了,这书我们读不起……”
  瘸子听着福娃的话,惊讶地看着福娃,福娃像大人了。福娃的话让瘸子沉默了,现在的家庭,确实除了借,没有办法。棉花遇上了坏天气,又只有那么宽,卖的钱还了福娃的报名费,给了修路的钱,家里再也拿不出钱了。一家人的油盐酱醋,看人看猪的病,都是借的,等着卖了小猪再还。
  “爸,现在读高中的钱多,读中专中师也是自己给钱了。我没有靳娃子哥哥的运气。现在出去打工不是一样吗?我把初中读完就去打工,那些小学没毕业的去打工不是一样挣钱吗?”福娃说着,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这光瘸子看着高兴。福娃懂事了。
  瘸子没有再说什么,他不想让这光又暗淡起来。“好!你做作业,爸做饭。不读高中,不读中专中师,不进快班,不给人借钱了。但这初中我们得好好读,认真读。”
  福娃梭下床,高高兴兴地做他的作业去了。看着福娃这样子,瘸子又明白了,福娃没有长大,他还是孩子,只有小孩子才会伤心得快高兴得也快。瘸子有一个梦想,就是不管快班慢班,不能让福娃泄了读书的气。说不定,到了福娃读初三的时候,家里的情况就变了。不要有钱了,福娃的成绩却不行了,得留住那个机会,就像打牌,永远不能放弃和牌的机会。
  
  第二天,福娃高高兴兴地上学了,他不进快班了,他以后不用再看美女老师的脸色了,不用再受她的羞辱了,他的心情轻松起来。走在路上,看着天空,福娃觉得天一下亮了许多。他看着坡上那些黄黄的小菊花,在早晨的轻轻淡淡的雾纱里,很美丽,很漂亮。他吹起口哨来,口哨的声音在寂静的早晨,和那偶尔的鸟鸣声应和着。福娃读书从来没有这么轻松愉快过。
  学生们在教室里大声地读着书,楼下传来了吵架的声音,声音穿过学生们读书的声音城墙,尖利地刺着福娃的耳朵。
  “你们就是借着分快慢班弄钱!我娃儿成绩那么好,家里穷你们就排挤他!”这是瘸子的声音。
  教室里读书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你有钱就读,没钱就不读!你自己没本事挣钱养娃儿,你怪谁?这不是慈善机构!”这是美女老师的声音。
  “你们分班是以钱分还是以学生成绩分?有你们这种教书的吗?有你这种老师吗?”
  “哪条法律规定不准这样分?你就跟要钱的一样,别人不给,你还强要!一辈子就想着占便宜!”
  班上的同学不断地回头看福娃,福娃的脸红了,白了,红了……他几步跑出教室,跑到办公室。他看着瘸子,喊道:“爸!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来干什么?有用吗?吵着好听吗?”
  福娃的吼声,把瘸子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咽得瘸子张大着嘴巴看着发怒的福娃。美女老师也不说话了。
  “走吧,爸!不起作用的。只要我努力,在哪个班都能考出好成绩。”瘸子跛着走出了办公室,他继续跛着,甩着双手,一脸怒气地出了学校。
  福娃不再生气,也不再伤心,他想明白了,他不再奢求了。看着父亲走了,他转头对美女老师一笑,高兴地快步往教室走去。
  “就是嘛!自己没钱还想读快班!”福娃在教室外听到了教室里的议论声,他一进教室,这声音就没有了。
  福娃坐在位置上又笑了,说吧,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不当着他的面说,他就当没听见。福娃拿出书默看着,可是看不进去。他眼睛盯着书,脑里却想着事:我就不信,不读高中就挣不了钱,走着瞧!
  从此,学校里的事情,特别是福娃受气的事情,他再也不给瘸子说了,他怕瘸子又到学校闹。
  39
  不给瘸子说学校里的事情,福娃心里安静多了;心里安静了,家里也安静了,瘸子和福娃都找不到话说了,父子俩好像都成了哑巴,都成了傻子。
  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福娃内心的变化也越来越明显。他每天回家,放下书包,不再怎么做作业,只是默默地做着家务。吃晚饭了,他还是一个人端着饭碗,不给瘸子说话,悄悄地走到水井边。
  月亮的夜晚他喜欢,喜欢那冷冷的月夜。月亮从房角上来,从那光秃秃的黑桃树的枝丫间,把长长的筷子伸到福娃的碗里,和福娃一起吃饭。它那清凉的光,很温柔,它把一切的嘈杂都给赶跑,把静谧送给福娃。福娃可以看那朦朦胧胧的菜苗田,用那甜甜的清香做菜,饭很香。他可以看对面那朦胧的黑色的山,看那些竹,它们就是他很好的伙伴,它们就那样静静地陪着福娃,不嘲笑他,不骂他,不逼迫他。
  今天的夜很黑,有了冬的感觉,福娃也喜欢这样的夜晚。
  他坐在井边的洗衣石板上,一边慢慢地嚼着饭,一边望着黑黑的田野,什么也看不见。它们好像就在福娃的四周,为福娃筑起了四壁厚厚的墙,给福娃筑起了一个温暖的摇篮,让福娃静静地无忧无虑地坐在里面,这是福娃的幸福的空间。
  只有田对面竹林里射出的灯光告诉福娃,他在野外。那些灯光很小,就像天空那小小的星星。它们也像星星一样眨着眼,好像在故意逗福娃玩。越冷的夜晚越静,所有的动物和人都逃了,都躲了,猪吃饱了不叫,狗入窝了也不叫,整个大房子没有了吵闹。
  那些正常的男女们都出去打工了,只有到了收种的时候才回来;他们的娃儿也送到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家去了,整个大房子就只有三户人家,黄鳝,黄鳝的婶娘,福娃家。黄鳝和他婶娘都早早地关了门,钻进被窝躲寒气去了。这个屋外的夜晚全是福娃的了,他喜欢这种夜晚,整个夜空只有他一个人,他不需要看老师因为他没完成作业而摆出的脸色,不用听老师那刺人的话,也不用看同学们那同情或者有点憎恶的眼光,不担心有人说他的坏话,不担心会有人看不起他。他可以在这夜色里静静地无忧无虑地想他的心事。
  “福娃!福娃!”瘸子在阶檐上喊起来,福娃沉醉在夜里,没有答应。突然,一道亮光刺得福娃睁不开眼,福娃赶紧用手臂遮着眼睛。
  “你干什么呢?这么冷。我喊你怎么不答应我?”瘸子走到福娃身边,伸手摸着福娃的头,温和地问道:“怎么啦?又遇到不高兴的事了?”福娃没有说话,梭下石板,拿起碗往家里走去。
  “福娃,快过年了,要买点什么吗?”瘸子一边洗碗,一边对着福娃的房间说。福娃躺在床上没有说话。买什么呢?要买的东西很多。他想要一只玩具枪,他从小到大都没玩过;他想要氢气球,看着那冬瓜似的、茄子似的氢气球,福娃就想他什么时候能有就好了;他想要一副军棋,拿到同龄人家里玩,或者他们来家里玩;他想要一副扑克,吃过年饭,几个家伙就坐到桌前玩起来;他想买鞭炮,也想像那些娃子们一样,一路走一路爆,多潇洒呀!但这些不可能,因为,他家要吃饭,是不能用钱买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玩的东西的。他摸着自己的衣服和裤子,他想买一套衣服。除了小时候,姑姑婶娘们买的衣服外,以后的衣裤都是捡人家的,哪里有钱买新衣服?但这些他不能开口要,因为一套衣裤,会占去家里多少收入啊!算了,等将来自己挣了钱再买这些东西吧。福娃没有回答瘸子,瘸子知道福娃不是生气,是不买。
  外面打工的人都回家了,整个大房子又热闹起来。猫娃的爸妈,乌鸦嘴和干爹……狗娃也打工回家了,读书的娃儿们也回家了。早点回家,是因为地里的红苕该收了。
  瘸子带着傻子,也去地里挖红苕。放假了,除了快班的学生要补课,其他的学生都放了。福娃没有了任何学习的拖累,对,读书对福娃是拖累,福娃很早就有了这种看法。他可以放心地帮父亲干活了,或割苕藤,或者抹红苕上的泥。忙着真好,不需要说话,也不觉得无聊,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瘸子尽量不请人了,只要自己能做的,就自己做,他知道福娃不喜欢请人,不喜欢他什么事都去求人。父子俩每天估计着时间干活,在天黑前能把红苕全部背回家就行。别人家的活干一天,他家就干三天,早一天迟一天没有关系,只要不欠人家的就行。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欠人家的越多,说话做事就越不硬气。福娃是讨厌他那个所谓的“奶奶”的,可就因为人家救过福娃的命,他家就一直要忍受着这个“奶奶”。福娃大了,要做一个有志气的男人,瘸子尽量满足着福娃的心理愿望。
  红苕挖完了,坡里的山草割完了,冬天早就到了。年也就到了。
  房子里的人买了干肉,以前是自己做的,因为要出门打工,没法做,用多少买多少,实用。他们还买了香肠,买了鱼,买了红红的公鸡。瘸子家没有买,他们没有钱。
  乌鸦嘴问瘸子家买了吗,瘸子就说早买了。他怕乌鸦嘴他们送年货来,这是福娃不喜欢的。小时候的福娃妈前妈后地喊乌鸦嘴,很自然很亲切。福娃大了,知道乌鸦嘴不是他的妈了,最多就是一个“干妈”,他们不是一家人。加上乌鸦嘴一家一年中很多时间在外,情感上自然疏远了一些。
  福娃和狗娃似乎也不来往了,狗娃有了几个钱,每天都到茶铺去玩。福娃和整个大房子似乎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感,他不和本房子的同龄人或者小孩玩耍,没有事就躲在屋里,不出门。
  中午,香味笼罩着大房子,说话的声音和来往不断的脚步声从院坝里传进瘸子家里。瘸子带着福娃、傻子躲在屋里。院坝里传来了火草纸燃烧的气味,嗅到气味,瘸子和福娃就知道,他们在自己家门口的阶檐上拜祖宗、敬菩萨了。
  黄鳝真是神人,每年三十的中午以前是见不到他人的,中午后,他回来了,离老房子老远就能听见他那鬼哭狼嚎似的顺口溜。他在哪家吃的年饭?没有人知道。他没告诉过瘸子,瘸子也从没问过。
  “福娃子!福娃子!”黄鳝的顺口溜变成了呼喊,就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似的,他的喊声急促而紧张。
  福娃坐在灶口前没有起身,黄鳝已经进了屋子,“拿个盆子来,有点鱼鳅黄鳝,还有几个鲫鱼,够你两爷子弄一会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今天咋回来这么早?”瘸子离开灶头迎了过来。黄鳝看到了瘸子家的洗脸盆,一边往盆里倒鱼篼里的东西,一边说:“我不回来早点,你两爷子有过年的?”
  瘸子不说话了。黄鳝倒完了篼里的水货,吹着口哨走了。走出了房门,瘸子才突然喊道:“黄鳝!一起吃午饭!”
  黄鳝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回家,他唱着他的歌走出了大房子。听不到他的歌声了,傻子才念着“黄鳝”“黄鳝”从她的房间走到厨房里。“傻子,别弄!一会就吃饭了。”瘸子一边招呼着傻子一边回到灶台边忙起来。
  福娃对刚才的一切好像没看到也没听到,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灶膛口,看着灶膛里树根燃得红红的。其实,刚才黄鳝的话,已经像刀一样捅到了他的耳朵里。虽然他知道黄鳝是好意,可这好意同样扎得他痛。
  灶膛里的红真好看,红里面仿佛有着刀尖一样的力量,能把阻挡它的一切摧毁……还有两年,再苦两年,再穷两年,等他福娃出去打工了,他家就不会再穷了。那时,他也要买回红红的公鸡,给钱让爸做腊肉,做香肠,买鱼……那时的福娃一定会像这火一样,把烂树根一样的穷给烧掉。
  “敬菩萨吗,爸?”福娃看着案板上煮好了还没有切开的两只鸡问道,敬菩萨是要用全鸡的。瘸子看着,摇着头笑着说:“不敬,我不信那些。”
  “可你以前都要敬的。”福娃说。
  “今年不敬了,敬神敬天敬祖宗,都是要红鸡公的,我们杀的是老母鸡。不行的。”
  听到爸说红公鸡,福娃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夏天,突然下雨了,他和狗娃猫娃他们一起跑进雨里,一边跑着,一边喊着:“天老爷,下大雨,过年背个红鸡公来敬你!”农村里挣不了钱,但城市里能挣钱。所以,虽然农村的各种费用高,可在外打工的人并不怕,谁也阻止不了他们比捆在泥土里的人富裕。
  福娃家没法摆脱泥土,瘸子和傻子没法出去打工,福娃的打工年龄还不够,瘸子又逼着他读书,至少要把初中读完。老天爷,你等着,我一定会买一只大大的红公鸡来敬你的!福娃切着鸡肉,想着心事。
  今年过年,吃的东西都没有买,就杀了两只母鸡,菜是地里自己种的。福娃知道家里不敢乱花钱,也没有钱花,他年后的书钱还没凑够呢。
  “鱼鳅黄鳝和鲫鱼咋弄?家里没有清油呀。”福娃问道。
  瘸子转头看了看说:“是呀,拿点东西来还麻烦了。放那里吧,晚上再说。我们烧来吃,不用油,蘸点盐就吃了,很好吃的,我们小时候经常烧这些东西吃。”
  吃饭了,福娃没有端着碗出去,他坐在了家里的饭桌上。在福娃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和傻子妈一起吃饭。不是他愿意和傻子妈一起吃饭,他真的想出去吃,可是他害怕出门。
  老母鸡,肉少骨头多,虽然两只,给奶奶留下一个鸡腿——下午要去给奶奶拜年,剩下的肉就不多了。
  瘸子弄了一样红烧,弄了一样凉拌。他翻着碗里的肉,把肉块夹一些放在傻子的碗里,傻子能自己吃东西了,虽然慢。又夹一些肉多的骨头给福娃,他知道福娃喜欢吃那些带肉的骨头,精瘦肉福娃不喜欢。瘸子自己挑着那些鸡背骨头啃着,说是啃,实际就是舔,舔上面的味道。
  一张桌子上,只有瘸子的声音,他说着,笑着,劝傻子吃饭,劝福娃吃肉。是的,他不能把丰盛的肉菜给家人,但是他要把欢乐给家人。
  吃完饭,瘸子舀来米汤,在门口贴对联,让福娃看着,免得贴歪斜了。几道门的对联一贴上,整个阶檐和屋子突然亮堂起来。瘸子今年也买了几幅对联,不贵。瘸子喜欢在门口贴上对联,看着那红红的对联,觉得自己家的年也就快乐了,觉得自己家的日子就有盼头了……只要福娃大了,他家就会不一样了。
  贴完对联,瘸子翻着衣柜,把前几天洗好的衣服找出来,虽然不新,但不烂,也算干净。只是有点皱,没法,家里没有熨斗,如果有熨斗就好了。换好了过年衣服,瘸子要带傻子到外面去走走,到茶铺去看看,已经很长时间没到这些地方去了。
  “福娃,我到奶奶那边去,给奶奶拜年。你去不?不去就去找人耍吧,不要一天到晚闷在家里!”瘸子叮嘱道。福娃没去奶奶那里,他怕奶奶问这问那,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奶奶他们可能问的问题。他也不会出门去耍,他害怕人家问他们吃的什么。等瘸子一走,他就倒在床上,拿着小说躺在床上看着。
  福娃就这样躲在家里过完了年,年一完又该上学了。
  40
  自从福娃到街上去读初中开始,瘸子每天都是早早地起床给福娃做早饭,这已经形成了瘸子鸡鸣似的习惯。
  这天,闹钟又响了,瘸子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看了看表——五点钟,该起床煮饭了,福娃六点半要去上学。每天都是,瘸子五点半煮好饭,五点四十福娃起床,六点钟吃饭,六点半就和同路的孩子一起去上学。这些时间点上的行动,瘸子和福娃都已经形成了习惯,就像电脑程序控制着一样。
  煮好饭,瘸子又习惯性地跛到了猪圈旁。
  猪本来睡得好好的,一听到脚步声,母猪就开始翻身,哼叫着来到猪槽边,一群小猪也跟着叫起来,于是,猪圈里拥挤争吵起来,整个大房子醒了。
  “走开!边边上去!”瘸子一边吆喝着猪,一边从猪圈的裙板上取下猪屎推推,用力把猪屎推进茅坑里。
  母猪并不那么听话,并不真的走开,它站在猪槽前,仰起头,用嘴顶瘸子的推把。那些调皮的小猪,更是围着猪屎推推转。这群母子的捣乱,让瘸子的卫生工作没法进行。
  瘸子从猪圈边拿起一根竹片,在母猪屁股上啪啪就是两下,母猪叫着跑开了。那群小猪也随即跑开,去吊母猪的奶了。母猪已经不愿意喂奶了,挣扎着。但是它不敢再走到流滩上来,怕又挨竹片。狭小的睡滩让母猪没法摆脱小猪的围攻,这群母子就在睡滩上挤着闹着。唉,要是福娃和他妈也这样亲热,他瘸子要少操多少心啊!瘸子叹息一声后赶紧抓起屎推推,加快了推屎的速度。
  把猪屎推干净,又抓起扁担,挑着桶,跛到猪圈旁的水池里,挑上半担水,跛回猪圈。瘸子挑水只挑半担,因为挑一满桶,水会像鱼一样纷纷跳到路上,路很快就滑了,挑第二趟三趟水就更麻烦了。
  瘸子挑着水走得很慢,像一步一步安放着脚,安稳了这一步再移动另一只脚。这样虽慢,跛出的水少。喂猪洗猪圈这些事情,是不能去麻烦弟弟们的,事事都去找弟弟们,自己不会做,弟弟们会烦的。他们可以帮瘸子种、收,但不可能把瘸子的家务活包了,也不可能把瘸子一家养起来,瘸子也不愿意。瘸子就摸索出了挑水的办法。
  现在,弟弟们也加入了民工行列,而且他们打工的地方越来越远,在外打工的时间越来越长,今年过年二弟和五弟两家都没有回家。他们对瘸子的照顾越来越少和越来越难了。瘸子必须自己应对一切。
  福娃也能挑半担水了,可他要赶着上学。福娃曾建议在猪圈边修一个大水缸,他放学后就挑水,一缸水可以用两天,这样就不用瘸子挑水了。这是一个好主意,可是,哪里去拿钱呀!
  瘸子把水挑到猪圈边,先把猪屎推推在粪桶里洗干净。再提起粪桶,把脏水倒在猪圈的流滩上,水哗哗着冲进茅坑,发出咚咚的声响。瘸子又把干净水,沿着刚才的流滩倒下去。这一冲,还不能冲干净。瘸子就提着叉地扫把,翻进猪圈,把整个流滩上的屎扫干净。
  这时候,母猪可能已经忘了痛,又走了过来,小猪也跟着围上来。母猪舔着瘸子的手肘,小猪舔着瘸子的脚肚子,舔得瘸子痒痒的。瘸子一边扫,一边用手拍打着大小猪崽:“滚开!滚开!不爱干净的东西!”骂归骂,看着这些肉滚滚的干干净净的猪,瘸子心里是快乐的。虽然,他们不会让瘸子摆脱贫穷,但总有一天,这些猪会成为宝的。
  猪受到轻拍,就像得到表扬,乖乖地走到一边去了。不一会它们又跑过来,瘸子又拍,也许是瘸子拍的动作太柔了,它们感受到了抚摸的舒服,瘸子越拍,它们就越不离开,缠瘸子的腿脚缠得更紧了,瘸子就像陷进泥潭,不能动弹了。
  于是,瘸子便像打闯祸的孩子似的,手上使力,啪啪几巴掌拍在猪屁股上,猪疼了,纷纷挤到睡滩上。瘸子赶紧走到裙板边,逃命似的翻出了猪圈。
  瘸子又挑上水桶,来到水池边。“瘸子!你家福娃没有去读书吗?”乌鸦嘴两口子在水池边淘红苕。男人双手拉着淘篼系,乌鸦嘴一边用力捅着苕推子,一边头也不抬地说。瘸子一看手表,都快七点钟了。“不知道,我煮好饭就忙猪娃子的事了,还没进屋看过呢。管他呢,那么大了,懂事了。”瘸子说着,把桶用力压进水里,装上半桶用力提起来,放在一边。
  “我家芳芳说福娃不读书了。”芳芳是乌鸦嘴生的二胎,比福娃小两岁,在街上读六年级。
  “什么?我昨晚没听他说过呀?”瘸子愣了一下,又弯腰把另一只桶压进水里,装上半桶,提起来,一边转身,一边说:“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我回去看看。”
  瘸子加快了脚步,那水桶的水像浪潮似的疯狂地飞跃着,又像池里的水遇上了地震簸荡得厉害,路湿了,裤子湿了,瘸子管不了这些,快步走着。
  瘸子把水泼到流滩上,看也不看猪圈有没有干净,就跛着向屋里跑去。边跑边喊:“福娃!福娃!读书去!”
  屋里没有人答应。瘸子走到锅台边,揭开锅盖,里面的饭没有动过,桌上的菜已经凉了。
  “福娃!福娃!”瘸子大声喊着,还是没人答应。瘸子走到福娃的门边,门掩着,没有声音,屋子里黑黑的。
  瘸子推开门,扶着墙拉亮电灯。福娃仰面躺在床上,眼闭着,一脸不悦。“怎么啦?不好?”瘸子说着走过去,伸手摸福娃的头。
  “别碰我!”福娃一声怒吼,伸手把瘸子的手打开!
  瘸子愣在床边,这是怎么啦?瘸子的脸红了,尴尬地站在那里。福娃把手飞快地缩回被子,牵起被子把头遮住,不理瘸子。
  瘸子坐在床边,伸手拉被子,福娃使劲拉着,瘸子也用力。“你拉我被子干什么?你走远点行不行?”福娃在被子里吼道。
  瘸子也火了,他可是第一次发火。“你究竟想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我每天一早就起来给你做饭,忙到中午,我还对不起你了!你长大了,可以凶了!”福娃把身子侧向墙壁,用拉着被子的手捂着耳朵。
  “你给老子起来!有事给老子说!”瘸子一把扯开铺盖。福娃穿着短裤,整个身子露在床上。
  福娃的嘴和眼有点像傻子妈,好在福娃不是傻子。一米六的个子,手臂比瘸子的还粗,身上的肉就像那肥猪的一样结实。福娃的期末考试成绩不算好,虽然瘸子曾想福娃能读大学,可随着年龄的增长,福娃对读书越来越不用力,他有话就闷在心里,不给瘸子说了。四月的天气还有点凉,福娃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他伸手抓铺盖没抓到,瘸子赶紧拉被子给福娃盖上。
  “福娃,我们这个家就这样,你妈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说,可你有事又不给我说,有谁还能帮你呢?得靠我们自己啊!你有什么事不能给爸好好说呢?你只知道发脾气!发脾气能解决问题吗?儿子,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给你妈发过脾气,她再傻也是你妈呀!人家的女人再好都是人家的,我能嫌弃你妈吗?她才是我的女人,她才是你的妈……”瘸子一边隔着铺盖抚摸着福娃,一边念叨着。
  “别念了,我早听烦了!”福娃头也不抬地吼道。停了一会儿,福娃又吼道:“你只会对老师发火!你发了火,老师就来骂我,就来挖苦我!”瘸子听到福娃的句句怒吼,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听到福娃说的骂老师,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愣在床边,手停在铺盖上,小声咕噜了一句:“我还不是为了你读书……”
  “有你这么‘为’的吗?”看来和福娃是没话可说了,瘸子觉得不自在起来,走开也不是,留下也不是,他尴尬地坐在床边。
  “嗡!嗡!呜——”瘸子的狗叫了两声,又呜呜着讨好,是熟人来了。
  “瘸子!福娃读书了吗?”是乌鸦嘴。
  “快起来!你妈来了!”瘸子拍了一下福娃,像得到了赦免令,赶紧起身迎了出来。
  “没有呢!还在床上生气!我一说话就对我发火!”福娃小时候很听这妈的,最怕这妈发火,她一发火就要竹片打人。福娃、狗娃、芳芳都被乌鸦嘴打过。可今天,福娃不管了。听到干妈的话,他还是躺着不动,这不是他的妈,他的妈是傻子。
  乌鸦嘴看了看福娃的背影,对瘸子说:“芳芳说福娃还没有拿到书!”
  “什么?”瘸子瞪着眼睛说,“福娃,怎么回事?你怎么不早给我说?”
  “给你说有用吗?你有钱交吗?没钱交就别逼着我读书!我不想听到老师天天在班上念我没交钱!”福娃坐起来,光着上身,泪眼怒视着瘸子。
  “快遮好,别凉了!”乌鸦嘴说着牵起被子裹在福娃身上,一把把福娃拉在怀里。好久没有人这样抱他了,福娃一下哭出声来,所有的委屈都在哭声里发泄着。
  “我不是让你给老师说,等过一段时间卖了猪就给钱吗?那学校垫一个学生的钱都垫不起吗?”
  “你不是上一学期的钱都还没有给吗?”瘸子一下被噎住了。
  是啊,上期期末先是预收这学期的费用,没隔几天又是补收上学期不够的费用,瘸子确实没有钱交,加上讨厌那美女老师,就没有再去借钱,那补交钱就一直欠着。当时瘸子就想,如果他们真的要赶福娃回来,他就去上访,不是“普九”了吗?没想到他们真的把福娃赶回来了,对,上访!瘸子想着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乌鸦嘴的声音:“福娃是乖孩子,不要怪你爸,你爸也不容易!这年头,哪家都不容易!交生产队,交大队,交乡上,交国家,还有你们读书的这种钱那种钱,你自己算算吧,一年得多少!你看看还有几个人想种田的!种田就是赔本!不种又没钱可挣,拿什么去买粮!我们不去打工有钱吗?可你爸妈又没法打工,你是知道的呀。芳芳的钱不也是刚给吗?妈回来把公路钱交了,把生产队的钱交了,剩下的钱也没有几块了。不过,你的书钱还是有的,要不这样,妈给你钱,你先把钱交了,还是去读书……”
  听到乌鸦嘴的话,瘸子站住了;听完乌鸦嘴的话,他走进了院坝里,被屋外的风一吹,他清醒了。他这是干什么?这不是在堵福娃读书的路吗?他闹得越多,福娃进学校的可能性就越小,福娃越来越需要面子了。
  屋里,福娃从乌鸦嘴怀里坐起来,摇着头。“为什么?”乌鸦嘴偏头看着福娃耷拉着的头问道。福娃还是摇头。乌鸦嘴没法猜透福娃的心思了。
  瘸子站在院坝外的菜地边,抬头看着天空;屋外的天灰蒙蒙的,一股风吹来,隐隐的酸臭味钻进鼻子。那纸厂让天也变了,地也变了,连瘸子的家也经常嗅到十多里远的纸厂飘来的味道了。
  “瘸子,我家里还有几块钱,让福娃先交钱吧。”瘸子摇摇头,他知道福娃不会同意。
  “那咋办?不读书呀?你两爷子咋这么犟?才走多久,咋就这么生分了?”乌鸦嘴站在瘸子身边说。
  “你不了解福娃,这一年把,福娃变了很多。”瘸子说着突然转身,跛着向街上走去,他要去找学校,学校没有理由不给福娃书。那酸臭味又让瘸子糊涂起来了,他又忘记了福娃的需要,按着他的思维做事去了。
  41
  瘸子不是赖皮,他不是不想给钱!可他有啥法呢?他除了找政府,找学校,他还能找谁呢?刚包产到户那几年多好,水稻、小麦都是一千多斤一亩,还有棉花……上交的也少……可现在,粮食产量降了,棉花也不准种了,就种点粮食……那肥料农药钱飞着长,学校里读书娃的钱,上交的各种税呀费的……喂猪不赔本就是万福!瘸子跛着,向街上走去,为了福娃读书,他不得不去找学校。
  记得孩子刚刚进幼儿园的时候,给领导说了一下,孩子的费用就减半了。瘸子从此知道了残疾家庭交学校的钱是可以少交的。孩子进一年级的时候,离七岁只差一个月,可那村小校长就是不收。
  当时,瘸子就坐在校长办公桌对面,校长虎着脸,看着门外。瘸子当着没看见,仍然厚着脸说:
  “我儿子只差一个月就满七岁了,等到下一年就八岁了!”
  “你差一个月?还有差一天的呢!你出去问问看,收了吗?这是规定,学校又不是我办的,你缠着我干啥呢!”校长个子不高,年龄和瘸子差不多。
  “他们家庭与我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你的是娃别人的就是猪儿狗儿?走吧,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政策!”
  “政策不也是人定的吗?就不能改吗?就不能灵活一点吗?别给我摆官架子!”瘸子看着校长,听到校长毫不让步的话,他激动起来,口水溅到了校长的脸上。校长伸手揩了一下脸。
  “你有本事,你把外面的人摆平吧!”校长声音低,但很有力,给人咬牙切齿的感觉。他还是不看瘸子,还是看着门外,门外有人探头往办公室看情况。
  “那你们教师子女凭什么五岁六岁就读书了?我们的非得要七岁?”
  校长回过脸来看着瘸子,有点尴尬,但随即呵呵地笑了几声,嘴里蹦出一句话来:“教师能辅导自己的孩子,你能辅导吗?”
  “能不能辅导关你什么事?哪条法律规定家长能辅导的就能提前入学,不能辅导的就不能?家长都把孩子教好了拿你这校长来做什么?”
  瘸子和校长的声音越来越大,越吵越凶,好像还拍了桌子骂了娘。校长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走了。瘸子一个人被晾在那里,没有了骂和吵的对象,他也只好跛出了办公室!
  瘸子越想越气,他的家庭很特殊,为什么就不能提前读书?何况只差一个月?他往街上走去,去找这校长的领导——大校长。下午,瘸子又去找村小领导,他把一张字条放到了村小校长的面前。
  村小校长拿过字条,看也不看就放在桌子的一边说:“瘸子!你龟儿真的不懂事……”校长说着,看着瘸子,语气就像平时一样。
  “我不懂事,你龟儿才绝!妈的,我们还是同学?”瘸子也笑骂道。
  “上午,那么多人,你逼着我表态。我答应了你,外面的怎么办?你们队上的‘横人’少吗?他们上午就在坝子里等着,你龟儿没看到?”
  “老同学,你是知道的。我那个家庭就那样,娃儿早出来一年,就早一年挣钱,我的负担就早松一年,娃儿的日子也会早一年好上。”
  “唉!都怪你爹太‘正’了!要是当初把你弄到乡广播站,你龟儿会这样?”校长开始讲述往事。
  “就是。我爹当了几十年乡干部,我们七兄妹一个都没弄出去!哪个乡干部的子女没弄出去?”
  “听说乡上有事,要你爹一起去吃饭,你爹一次都没有去……”
  “我爹也太老好了。这么给公家干一辈子,饭没吃几顿,没等到退休就死了!他要是不死,我的日子还要好过一点,他可以给我一点钱。”
  “唉!好干部难找啊!我中午到了一趟街上,给上面的大校长商量了一下,你的娃儿就到街上去读,你每天接送一下。那费用,你可以找他们给你减免一点……”校长把嘴凑近瘸子的耳朵,悄悄地说,“你别对人讲。大校长是看在你爹一身清白正直的份上才同意的。”
  瘸子笑了笑,心里明白,老同学是在耍滑头,是在拒绝他,他找过那大领导,大领导让他来找这校长的,可人家看都不看那大领导写的纸条子。
  瘸子耐着性子,继续说:“老同学,你知道,我家傻子离不开人。我每天接送孩子,傻子也跟着跑不是办法,在你这里,福娃每天和本房子的娃儿一路,我不需要接送,就是接送也近……”
  “我说你不懂事,你还真不懂事。我把你的娃儿收了,你们队上的我都得收,那其他队上的呢?收了差一个月的,那差两个月的呢?你为了娃儿跑点路算什么?等娃儿熟悉了,你就让他跟初中娃儿一路不就行了?老同学,我给你帮了忙,想了法,也请你帮帮我的忙吧。”校长说着,递了一根红梅烟给瘸子。
  “你知道我不抽烟,拿这来暗示我没给你烟?”瘸子看着校长说。
  “你龟儿说啥呢?”
  “你娃还抽红梅烟?真阔!我们连娃儿都养不活,你还能抽红梅烟,真是当官好啊!”瘸子一边用手扇着呛人的烟雾,一边说。
  “瘸子,我还有事,你就到街上去读吧。我给大校长说好了的。或者,你到街上去读半年然后再转回来。”瘸子没招了,软的硬的都用了。看样子,再求他也没用,人家下逐客令了,谁叫他瘸子无权无势呢!那村干部的娃儿不是五岁就读一年级了吗?这个全村的人都知道,谁愿意因为这点事得罪村干部?他们是在打“太极”,村上推他到街上,街上推他到村上。他这校长同学说话挤眉眨眼,他的滑头读书时瘸子就领教过。
  还有一点,谁都明白。娃儿读小学的费用上交的多,而幼儿园的费用上交的少,绝大部分留给了学校本部用。所以,娃儿读书的年龄不仅仅是政策问题,还牵涉到学校的收入问题。瘸子知道这些,很多家长也知道,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何况瘸子不一定能交齐费用,他们怎么又不拒绝他呢?
  瘸子走了,他又找到了街上的大校长,磨去磨来,福娃终于上了街上的小学,读了半年后福娃才转回了村小,那大校长给这学校打了招呼:福娃的学费是有钱了就交,而且要减半。瘸子永远记着大校长的好,校长说,一是他们两口子都是残疾,还有就是敬重瘸子他爹这样一个老实的官。
  现在初中的费更高了,到处都要问农民要钱,哪里那么好弄钱?瘸子更不好弄钱,他只有又找学校,找老师了,希望他们能再给他帮助。
  42
  瘸子走进了初中教师的办公室,福娃的班主任正在改作业;还有几个老师,瘸子不认识。他们一边改作业,一边聊着天,不时传出“哈哈”的笑声。
  班主任抬头一看是瘸子,脸上那灿烂的花立刻变成了一片乌云,她没有招呼瘸子。瘸子跛过去,一屁股就坐在班主任的对面,班主任的脸微微有点红了。她低下头,盯着作业本,画着她的符号,不看瘸子。瘸子看着老师的手,比农村女人的手白净多了,细腻多了,还是读书好。可他家福娃就是不知道读书的好。
  沉默……尴尬……
  瘸子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怕得罪这个新班主任,怕她也给福娃小鞋子穿。他看看班主任画着的符号,看看班主任的手,目光停在了班主任的脸上。一张方圆的脸,有点胖,那卷发像岩上的山草吊在眼睛上方,把脸遮得阴阴的。这张脸很漂亮,要是笑着一定更漂亮。这样漂亮的脸也会骂人,也会挖苦娃儿?瘸子怎么也不敢相信。在他的观念里,美丽总是和善良、仁爱、亲切不分彼此的,一个容貌美丽的女人,她给人的一切都是美丽的,她是十全十美的,不然,女人的容貌怎么会成为征服男人的武器?福娃说这张美丽的脸向他喷射了不少恶毒的东西,这怎么可能?有什么不可能?以前的美女老师不就很毒辣吗?
  瘸子就那样想着看着福娃的班主任,看得班主任有点发毛,班主任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衣领口。
  “你有事就说,那样看着我干啥?”班主任的话很不友好,像冒着烟的枪筒。枪筒让瘸子回过神来,也让瘸子心里有点不舒服起来。
  要是在往日,瘸子进门就受到冷淡,就听到这么不友善的话,他心里的火早就发作了,他不能忍受这种歧视和欺负。但他想起了福娃说他只会骂老师的话,于是他忍着了。别看瘸子对傻子好,不发火,对外,他可是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
  “我家福娃没有来读书,我想问问原因……”瘸子小心地低声地放出了嘴里的第一句话。
  “他不来读书,我怎么知道?你是家长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班主任的话有点像热天在太阳下燃放的鞭炮,很响,很刺耳。瘸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是老师……没有把书……”瘸子选择着说话的词语。“你钱都不交,我怎么发书给他?”班主任抬起头,一下把笔放在桌上,美丽的卷发下那张被怒气涨红的脸,像红红的西红柿,瘸子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脸,那美女老师也没有这么漂亮。但那鼓着的眼睛,却让瘸子想到了那要咬人的狗,瘸子赶紧低下了头。
  “我家里……确实困难,你们是知道的。我让福娃给你说,我家卖了猪儿就给……”
  “你上学期的都没有交齐!你说话还能算话吗?卖了猪儿?你那钱够饲料钱吗?谁不知道养猪赔本?你哄鬼去吧!”班主任的脸更红了,那眼睛更圆了,里面的光更可怕了。
  “你困难?困难的学生多呢!人家都能给,你就不能给?你不是还领着你爹留下的遗属补助吗?这点钱就那么难吗?”班主任像发射炮弹似的进攻着,瘸子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那嘴成了没有一颗子弹的枪口,就那样无力无奈地对着班主任,只有他的脸挂满了惊讶。
  “那补助一个月才五十元……一年的补助分钱不用也不够交你们的……”
  “你就没有其他收入?”
  “还要交生产队的……”
  “你交,别人也得交!别人还没有你这一个月五十元的收入呢!走吧走吧,我忙!”班主任不耐烦地对着瘸子摇着手。看着这动作,瘸子尴尬地张着嘴,他的事情还没有办成呢。
  “老师,福娃要来读书,你帮帮他吧!”
  “我咋帮?我一个月也只有六十七元!因为你们的钱没有交清,学校还把我的工资扣押着!你们福娃来,我就领不了工资!我怎么帮他?要帮,你找其他人吧,我帮不了!走吧,走吧,我没时间给你磨嘴皮!有钱就交,没钱就快走!”
  瘸子听着,没有起身,他怎么能走呢?看瘸子没有要走的意思,班主任立刻站起身要往外走。瘸子急了,一把抓住了班主任的手臂。
  “你要干什么?放手!不放我就喊人了!”瘸子一听,赶紧松了手,班主任转身就走。
  瘸子一步迈过去,挡在了班主任面前:“老师……”
  “你究竟要干什么?”
  “老师,求求你,别再逼福娃了,你让他来读书吧。我的家你是知道的。我卖了猪,把钱给你拿来!”瘸子说着,一下跪了下去,眼泪掉在地上。想着福娃就这么不读书了,瘸子真的没有法,他希望班主任能帮福娃,可班主任要走……
  “这……你这是干什么?不是我在逼,是学校!让开!我要上厕所!”班主任说着,绕开瘸子,走了。
  瘸子跪在地上,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的老师啥时走光的,瘸子不知道。没有一个人愿意帮他。他慢慢站起来,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等了一会儿,班主任没有来。瘸子慢慢走出办公室,站在院坝里四处张望,哪里有班主任的影子。
  瘸子走出学校,他回头看看学校的大门,又看看回家的路,他的傻子还在家呢。可儿子的事情……他该走哪里啊!瘸子在心理喊道。他像一个荒野里迷路的孩子,是那么无助,没有人帮他。他不是想赖啊!一窝猪儿,能赚几个钱?一年两窝,一个人每年交公家就是四百多五百,孩子一年读书的费用也要一千多!还有一家人的油盐酱醋,一家人的生疮害病……他一瘸一傻,孩子才十四岁,到哪里去挣这钱啊!插秧打谷,下种收麦,都是请人,虽然是自己的兄弟,可那伙食总是不能太差的,这些算下来,他瘸子一年有几块钱的收入啊!兄弟们出去打工了,收种都是承包给人家,除掉这些费用还有什么收入?
  借吧,左右邻居哪家的钱他瘸子没借过?去年借人家的还等着卖了猪还呢。瘸子的队上,哪家过得轻松?有劳力的家庭只要不出去打工日子都过得紧紧的,何况是他瘸子!
  “要致富先修路,干部富流油,农民脱衣裤。你养猪,我种土,还填不满干部的牙齿缝。”在茶铺里听到黄鳝这顺口溜,还觉得好玩,觉得好笑,可今天想起,瘸子只想哭。谁给他瘸子一家出路啊!他想起了石缝里的桑树,那树还有瘸子给它一点土,给它一桶水,虽然蔫蔫的,毕竟它还能活。可他瘸子……福娃不读书,将来咋办啊!“龙生龙,凤生凤,农民的儿子该打洞。”黄鳝的顺口溜真的是咒语吗?难道福娃连初中都不能读毕业吗?没有毕业证,怎么出去打工?
  瘸子看看回家的路,又看看学校,他坐在了路边的石头上!他要弄清楚他要走的方向。他就那样疲倦地盯着学校,就像病了一样坐在那里。过了很久,瘸子站起来,他又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哦!大爸!什么事?”瘸子刚走进学校财会室,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站了起来。男子留着稍长的头发,遮着额头。瘦削的脸,眼睛看人有点茫然,是没戴眼镜的近视眼,手杆比他瘸子的还细。
  “靳娃子!没法,又来麻烦你!”瘸子瘫在靳娃子端过来的木椅上,疲惫无力。
  靳娃子把自己的开水杯递给瘸子,“怎么啦?家里出事了?”瘸子喝了口水,摇摇头,“福娃子没拿到书,不来读了。”
  “哦。”
  靳娃子坐回自己的位置听着,等瘸子说下文。
  “我来找你想想法子。”
  “大爸,怎么说呢?”靳娃子看看瘸子,“你们父子的脾气太倔了,太要面子了。我不是早给你说好了吗?你就给福娃说钱是交了的,班主任来对账的时候,我把福娃子的报上就是了。可福娃子在班上怎么说的?”靳娃子说着摇摇头,瘸子看着,心里凉了,靳娃子也不肯帮他的忙了。
  “你当初读书,家里也很困难……你爸也是欠着学校的,你遇到了好老师,可福娃子没你那么好的运气。福娃子不读书,将来又像我,娶个傻子婆娘都难啊!我那家,谁愿意来啊!”瘸子的声音很小,他不知道靳娃子有没有听见。
  43
  靳娃子明白,瘸子这样弱的家庭,如果福娃子没有能力挣钱,只会越走越惨,最后断子绝孙。瘸子虽然安家了,但他没有爹娘成为负担,而福娃呢?瘸子和傻子都将是负担啊!哪个爹娘愿意把女儿嫁入这样的家庭?
  “是啊!我也想帮福娃子。我这边给班主任说福娃子是交了钱的。可福娃子在班上说他没有交,还说他上期的也没有交齐!结果班主任硬说我收了你们的钱没入账!要我补上!要我给她工资!学校的规矩是,班上的费用没有收齐,就扣班主任的工资。这班主任不好惹,是个母老虎!”瘸子听着,他刚才就领教过了,他相信靳娃子说的话。
  “我这边还怎么给你遮掩?按说,学校就是不收福娃子的钱也不会关门!可你家福娃子怎么就那么实,那么要面子呢?校长把我骂了,把班主任也骂了……”
  瘸子看着靳娃子,那是一张无奈的脸。靳娃子不会说谎,他是看着靳娃子长大的,他也是一个像麦子粒一样实在的人。他家也不容易,一个人的工资,除了一家三口,还有父亲和残疾的哥哥;每个农忙靳娃子都要回家干活,种一点地家庭的压力就会小一点。现在为了他瘸子,靳娃子说过“作假”的事,只是瘸子回家没给福娃说,才弄到了今天这样子。
  “大爸!不要再到处去问到处去告了!那天校长拍着桌子骂了我。他说:‘你大爸不是挺有能耐吗?不是会到县上乡上去诉苦吗?他有本事找县上乡上,为什么没有本事让县上乡上替他娃子给学费?为什么还是只有赖着我!’你爹死了,他活着的时候得罪了人,死了还有谁买他的账啊!不要再拿你爹的清正说事了,没有几个当官的喜欢。你能享受到遗属补助,已经不错了。你再闹,只会使事情越来越难办,大家越来越难堪,矛盾越来越大。”
  “怪不得,今天那班主任的火气那么大,好像不把福娃子赶出去就不会罢手……”
  “你去找过班主任了?你又和人家吵了?你这人,一点不对劲就给别人‘上纲上线’的!”
  “没有!她根本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了。”瘸子的心情好了些,说话也有力气了。
  “可福娃子这事……”
  “不要去找乡上,也不要去找学校,办法还是以前那个,瞒天过海,报谎帐就是了,一般教师没有资格来查账的。哪个校长会精细到每个学生缴费的问题上?还不是我说交了就交了,没交就没交。他几爷子少吃几顿饭,少泡两次妞,这费就要解决不少困难家庭的学生费用!可谁有那菩萨心肠?你看村干部,乡干部,有几个不是见天上馆子,见夜唱歌泡小姐的?不然,农村摊销的费哪会那么高?”靳娃子平静地说着,他希望大爸明白这就是世道,希望他不要再添乱。
  “可事情已经穿帮了,还能……”
  “大爸,你虽然上访跑了乡里县里的很多衙门,可你知道什么啊!你只知道‘上纲上线’,你上上下下得罪的人不少,可你的事情解决了多少?看吧,你以后还有小鞋穿的。我把钱给你,你给福娃子,让他带来交给班主任,我把票开给班主任就是了。”
  “那不是成了你给的钱了?”
  靳娃子笑了笑说:“这个你就别管了。回去吧。还有,为了福娃子,你以后不要到处乱找乱跑了,没用的。你弄得动静越大,福娃子就会越自卑,他已经够内向的了。你闹得越凶,好像别人都怕你,结果,你的处境和福娃子的处境都会越来越糟糕,他们可以想各种法子逼福娃子自己不读书的……”
  瘸子揣着钱,走出了学校。一路走,一路想着靳娃子的话。他一农民,哪里知道这么多啊!他以为,只要政府撑腰,福娃读书的问题就能解决,谁知道……什么时候这日子才会轻松起来……他一家从来没有买过新衣服,都是生产队的人不穿了送的。他侧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手腕上的黑布疤都是他自己补的,针眼不匀称,但能保暖。
  他不打牌不喝酒不喝茶,整天地里家里不停地忙着,怎么这日子就这么难呢?早知道这样,他就不结婚了。想到结婚,他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他家福娃将来能娶上婆娘吗?
  他抬手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走到山顶上,他看见了福娃。“福娃,你到哪里去?”福娃抬头看了看瘸子。“爸,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哦!没事!走吧,回家!”瘸子一边说着,一边往家的方向甩着手。“妈呢?”“到奶奶那边去了。”
  “你吃饭了吗?”
  “没有。等你呢。”
  瘸子和福娃回到家,父子俩吃了饭。福娃收拾碗筷;瘸子抹着桌子,边抹边说:“去读书吧。钱我借到了。”
  “算了吧。读来也没用。反正高中中专中师都是自己给钱,我们家没这个能力的。”福娃说。
  “总得要把初中读毕业……出去打工也方便一些……总不会穷一辈子的……”
  福娃又上学了。瘸子带着福娃从石缝的桑树处经过,这是一条小路,去学校更近。瘸子指着石缝里的桑树说:“你看见了吗?在石缝里,树干不能圆着长,它就扁着长,反正要活。你看,它不是长得好好的吗?虽然不如田边地坎的粗壮。如果有一天,有人把这癞疤石打了,它不就能接触泥土,像其它树一样长了吗?我以前认为,它这种长法,风一吹就会断,结果到现在,风也没把它吹断。他的年龄比你的年龄大多了。风没能把一根树吹断,能把你我吹断吗?我们两爷子要学会在石缝里活啊!”
  福娃走了,至于他有没有听懂,瘸子没有去想,他相信,总有一天,福娃会懂的。
  福娃虽然回到了学校,但对读书完全不上心了,瘸子也不再劝了。家庭这样,再怎么说也没有用,因为再动听的话都没法换成钱,没有钱,福娃的心结是打不开的。孩子大了,有些话是骗不了他的,听天由命吧,走一步看一步……很多小学文化甚至没文化的农民出去打工不一样挣钱吗?只要娃子自在就好。
  44
  福娃终于混到了初中毕业,可未满16岁,没办到身份证,他只好待在家里。
  福娃不会打麻将,同龄的孩子读的读书,打的打工,福娃没有了伙伴。看电视吧,可家里穷,没有。到队上的人家去看吧,不行,人家要数落,他们说:“一个小伙子,不读书了也不找点事干。”有活干时,就和瘸子爹下地;没活干时,一帮父亲做完家务,他就躺在床上睡懒觉,瘸子也不喊他。福娃感到了自由自在,就是有点无聊,还是学校好啊!可自己没有那读书的命!福娃睁着眼睛在床上半天半天地想,瞌睡来了就睡,睡醒了就又想,睡和想成了他最主要的事情。
  傻子妈仿佛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好像根本不认识福娃这个儿子。每天,瘸子把饭端到她面前,她那僵直在胸前的左手,就像一个篓子,把饭碗搂住,右手拿小勺。那鼻涕口水总是不断地流,流在身上,或者流到了碗里;瘸子倒是想了办法,在她颈子上围一根长长的毛巾,掉的饭汤和那鼻涕就流在毛巾上。喂她吃饭,她很安宁,可她自己吃饭就不安宁了,像小孩子似的,端着碗到门外去吃。很多时候瘸子跟在她身边,就像大人追着小孩喂饭;看她的鼻涕钻出来了,就牵颈子上的毛巾给她擦掉。有时,瘸子因事不能跟着,那鼻涕就流在了碗里,被傻子和着饭吃进了肚里,有啥法呢。“也只有父亲能有那么好的耐心对她了。”福娃想,“以前的时间都躲在学校里;放假了,一有时间就和同学遍山跑,到处玩……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的妈。看着妈的鼻涕,就觉得恶心,直想吐……爸怎么会找个这样的妈呢?”
  唉,想这些有什么用呢?傻子终究是他的妈,嫌弃是嫌弃不掉的,认命吧。福娃翻了一下身,看到了门缝里的光线,光线弯弯曲曲的,像蛇吊在门上,福娃吓了一跳。知道是光线后,他自己也笑了。没事可干,不能去捉蛇卖吗?这……自己没干过,毒蛇与其它蛇怎么分辨,他没学过,算了吧,万一被蛇咬了……还是等拿到身份证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哦,可以去照黄鳝嘛,那王混混不是靠照黄鳝为生吗?对,这又安全,又是晚上,不受日晒雨淋,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算了,很自由的。好,就这样。福娃想着,兴奋起来,他一骨碌爬下床,穿好衣服,跑到门外喊起来:“爸!爸!”“诶——我在这里——”瘸子在猪圈边长声地答应着,母猪又下崽了,他得守着。
  福娃来到瘸子面前,和爹一样站在猪圈的裙板边,一边听母猪哼哧哼哧着,一边和瘸子说话。“我想晚上去照黄鳝,这东西价格还不错,你帮我编个篓子,做个黄鳝夹子……”瘸子偏头看着福娃,微笑着。福娃也看着瘸子,一脸严肃。
  “好吧,你决定了就做。反正你们几个平时就做过。不过,我给黄鳝叔说一下,你给他一路,也好做个伴。”“我才不跟王混混,这样的人谁愿意……他别把我也带成光棍了……”黄鳝另一个外号就叫“王混混”。
  瘸子偏头看看福娃,还是娃子呢,谁知道福娃会不会成为光棍,这家……瘸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敢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瘸子翻进猪圈,又一个小猪从猪尾巴那里跑了出来。他一手抓着那软软的小猪,一边向猪圈外走;母猪躺着,发出凶狠的叫声,这是对抓走小猪的警告。
  “爸,小心老母猪咬你!”福娃听到母猪的叫声,提醒着瘸子。
  “没事的!习惯了!母猪也爱自己的娃!”
  福娃伸手要接瘸子手里的小猪,瘸子一缩手说:“脏!”瘸子翻出石栏板,用布把猪崽擦干净,放在一个篼里,等母猪下完崽,再全部放回母猪身边。福娃还是第一次看母猪下崽,学到了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作为农民的后代,他将来就得做这些。
  瘸子又站在猪圈边说:“你别瞧不起‘黄鳝’,这家伙能干呢,外面的女人多。你们小时候不是跟着他唱了很多顺口溜吗?他不像样的地方我们不学。他人虽然‘混’,但对人还是不错,爱打抱不平。他脸上的疤,就是因为帮我们房子里捉偷鸡贼摔的。他人也善良,爱帮忙的,哪家有点事,他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他是爱你的,你没感觉到吗?你跟着他,学他的好,别学他的坏就是了。这样有个照应,我和你妈也放心……”福娃点了点头。
  母猪开始起身,看来小猪已经下完了。瘸子翻进猪圈,福娃把小猪一根一根递给瘸子,瘸子接过放到母猪身边,母猪亲热地舔着每一根小猪,呼呼地叫着,为它的子女回到身边而喜悦。瘸子放完小猪,然后把推猪屎下坑的洞封好,怕小猪掉进茅坑。
  父子二人刚走进院坝,黄鳝就回来了。屁股上的篼子沉沉地吊在腰杆上,看来今天抠了不少。
  “黄鳝!给你说件事!”瘸子说道。
  黄鳝转过身,黄鳝眼睛在他黝黑的脸上眯成了一条缝。“要买黄鳝?拿去吃就是了。哦,福娃子在家呢。来来来,瘸子,拿点去弄给福娃子吃。”说着,黄鳝解下篼子,伸手抓了一大把出来。那些黄鳝在王混混的手上扭着,挣扎着。
  王混混一看瘸子的阶檐上有一个盆子,立刻像扔篮球一样,手臂一挥,那把黄鳝砰的一声落进了盆里。然后,他得意地看着瘸子和福娃说:“够了吗?”
  “谁要你的黄鳝啊!我家福娃要跟你一路弄黄鳝,你要照看一下……”黄鳝眨着眼睛,看看瘸子,看看福娃,一脸的惊讶。他这大惊小怪的样子,看得福娃不好意思,福娃低下了头。
  “小伙子,什么不学,学这个!学这能娶婆娘?你这瘸子也是……算了算了!”说完转身就走。
  “黄鳝!”瘸子提高了声音,“给你说的是真话!福娃没有身份证,出去不了。等有了身份证就出去打工。他耍得无聊,先跟你混混吧!你晚上喊他!”
  黄鳝站在他家的阶檐上,一边往桶里倒黄鳝,一边说:“你放心?不怕我教他耍女人?”黄鳝头也不抬,看着咚咚地响着的桶里。桶里的水溅了他一脸,他也不揩,他早已习惯了。
  一股鱼腥味飘进了福娃的鼻子,他立刻用手捂住了嘴和鼻。“捂什么呢?别这么‘假’好不好?你又不是没抠过。哎——瘸子!你不怕福娃也成黄鳝眼,将来找不到婆娘?”
  “你龟儿尽瞎说。他晚上去,白天在家帮我!”“好的。反正抠黄鳝,他技术不熟,抠不了几根。哦,我这里有多余的篼子和夹子,拿去用!”“不,我爸给我编!”“编什么?编花篮呀?不嫌麻烦?拿去用,还是新的!”黄鳝说着,已经把一个新的鱼篼子丢到了福娃的面前,里面的鱼夹子掉了出来。
  福娃看着,不知道该不该拿。
  “拿着吧,王四爸给你就拿着!谢了哈,黄鳝!”
  “一把柴,一点盐,黄鳝烧来很好干,胜过你娃的蛋炒饭。”黄鳝唱着,回过头,看看福娃,调皮地对福娃眨眨眼睛,接着唱道:“黄鳝多黄鳝长,卖了黄鳝买衣裳;手电照,手电晃,几个婆娘贴脸上。”福娃听到最后一句,脸红了。
  福娃找到了事情做,不再无聊了。他白天帮父亲挑担,晚上就出去照黄鳝,除了一天有二三十元的收入,福娃还发现自己特别能吃苦。福娃笑了,瘸子也笑了,一家人的笑声在大房子里特别响亮。笑声里,福娃有了他的梦,要买彩电,要找一个漂亮的老婆。
  45
  狗娃的电话来了,福娃跟着狗娃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瘸子和傻子。紧张忙碌了十几年的瘸子,终于和以前一样,只管自己和傻子,不再操心福娃读书的事了,他顿觉轻松了很多。自己只有这个样子,福娃出去混得好不好,就看他自己的命了。
  农闲了,瘸子又跛着走进茶铺,打打小麻将。他打麻将,傻子就坐在他身边,嘴里念着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内容;有时又笑笑,谁也不知道她笑什么。看见一个熟人来了,她就抬起流着鼻子的脸,笑着念道:“XXX来了!”一直念到那人坐下。
  “傻子,滚到外面去!看着你龟儿就烦!”手气背的那个家伙,看着自己不断地“点炮”给钱,而瘸子的手气又好,就把气撒到了傻子身上。有时,傻子没听见,输钱的人骂他的,傻子只管念她的,各唱各的戏。输钱的就气得更厉害了,对瘸子吼道:“唉!把傻子招呼好行不行?”瘸子只是嘿嘿地笑。谁都知道,傻子的念叨是没法招呼的。
  那输钱的越气,手就越背;越背,他就越气。于是,起身走过去,在傻子的手上就是一拍:“别在这里念了,外边去耍!”傻子感到了疼,又看到打他的人一脸凶相,便呜里哇啦地哭起来,边哭边“你妈妈的”骂着。
  “你龟儿还是个男人,自己手气差,怪傻子!”“跟傻子一般见识,你龟儿还是个男人?黄鳝不在,在的话,你娃又该挨揍了!”那输钱的,被茶铺里的人七嘴八舌地数落着,起身就走了,这桌麻将就散了。所以,瘸子也不常玩麻将,怕傻子又惹人发火。只有遇到那几个不计较的,瘸子才会坐上桌子,玩上半天。
  “瘸子!邮电所喊你!”有一天上午,瘸子刚刚在茶铺坐下,黄鳝就钻进来喊道。“喊我干什么?”瘸子看着麻将问道。“福娃子给你龟儿兑钱了,让你去取!”
  “给黄鳝倒一碗!”瘸子喊道。“才走多久就兑钱了?”有人怀疑地问。“多久?四十多天了。”黄鳝说,瘸子专注在他的牌上,好像没听见似的。“胡了!杠上花!”瘸子嘿嘿地大笑着。傻子在一边也笑着,念道:“杠上花!嘿嘿,杠上花!”
  “我来玩几把!你快上街取钱!”黄鳝走到瘸子身边说。“爬开哟,老子手气正好……”“喊你去取钱你就去嘛!”黄鳝说着,拦腰把瘸子抱在一边,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瘸子,拿走!你的钱!”瘸子站着,接过钱,笑着。
  “瘸子!电话!”门外有人喊道。
  是福娃打的,他告诉瘸子钱就这两天到,收到了打个电话。接完电话,瘸子走进茶铺喊道:“傻子!走了!上街!”“记住带身份证和私章!”黄鳝喊道。
  瘸子走着,身后传来了话。“瘸子真的是好福气!娃儿才走几天就兑钱了。我那猴儿,一年多了,分钱没拿回来过!”瘸子听着,看着他的傻子,笑了。
  “你看,取钱了,瘸子更跩了!”
  “这两口子,走哪里都一步不离,一瘸一傻,还那么黏糊。”
  “你龟儿些眼红呀?傻子傻,瘸子跛,两只蚂蚱装一钵,錾子钻洞挣不脱,比你龟儿些还和睦。”黄鳝念着,眼睛盯着麻将,一张牌出去,他又念道:“不会吵,不会闹,哪像你两口子拳头挥来眼打爆。”
  “念你妈个球,不念人家会说你是哑巴?安心打几盘不行?”和黄鳝同桌的女人昨晚两口子才打了架,她的眼窝还是青的,黄鳝没注意,听见有人骂他,抬起黄鳝眼睛盯着骂他的女人,一看,伸了一下舌头,不说话了。
  瘸子上街,取到钱,存了一部分在银行,揣了一些在身上,就带着傻子,吹着口哨,跛着往回走。
  走到山坡路上,乌鸦嘴正在地里除草。“瘸子,那么跩,你看一根公路都不够你一个人走!”瘸子呵呵地笑着。“你妈的!我儿子寄钱回来,你娃取了不交给我?”乌鸦嘴喊道。“你儿子?你哪天和我睡的觉?”瘸子笑着说道。“你吃老娘的豆腐?福娃子能挣钱了,就不认了?还是福娃乖啊!狗娃子要是那么乖就好了!”乌鸦嘴说着,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呀?狗娃子的钱自己存着呢!他比福娃的工资高!”瘸子不笑了,他靠在山坡边的一块癞疤石上,一边掏着包,一边说话。
  “高有啥用?老娘又见不着他一分!谁知道他狗东西把钱用到哪里了?每次打电话都说没钱。还是你和傻子福气好!”
  “乌鸦嘴!福娃子喊给你的!”瘸子拿着两张蓝色的“100”,手伸向地里的乌鸦嘴。“给我的?”“是!你儿子给的!妈的!没给我睡一觉,寄点钱还想着这干娘干爹的!”瘸子又笑着说。“真的哇假的哟!你骗老娘!”乌鸦嘴停下除草,拄着锄头,一脸喜悦。
  “真的!福娃有这心,不枉你这娘爱他一场。你这娘对我不好,对他还是好的!”瘸子开着玩笑,等乌鸦嘴过来拿钱。“你把傻子丢了,老娘今晚就跟你上床,你敢吗?”乌鸦嘴说着跳出地来。
  “算了吧,还是我傻子好,他不骂我,你龟儿是根母老虎,还是让我兄弟继续受罪吧。”
  乌鸦嘴笑着,接过钱,一看是两百,就拿一张还瘸子,“一百就够了!”“你以为都是给你的?这一百是给他干爹的烟酒钱!”
  瘸子说着走了,乌鸦嘴在后面说:“我等一下去给福娃子打电话,得亲自谢谢他!”“随你便!”
  全生产队,就是瘸子的笑声最多了。福娃走时的忧虑消除了,福娃争气,顾家,每一个月都会兑钱回来。瘸子的日子就这样逐渐轻松起来。上面又来了文件,禁止地方再摊派收费,凡是地方修建需要出钱出力的,必须要社员大会通过,而且残疾和老年人要根据情况少出或不出。那些村干部,生产队干部,一下就规矩多了,他们收不到老百姓的钱了。百姓只需交一点公粮,水利费,农税。这样,一年一个人就是百把元。福娃兑回来的钱瘸子一分没用,都给他存着,要修房子,要娶老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弟弟和弟媳妇们出去打工后,地里都是“懒庄家”——豌豆胡豆或者油菜,山坡地里种了果树,种这些,有收就收,没收就算了,反正现在是靠打工发家,靠土地是没法发家的。只是收种季节,几个弟弟回来,一大家子相互帮着,他们打谷子,瘸子就晒和做饭。一顿饭要三桌人呢,大大小小,吵得像那小猪,不过瘸子喜欢吵闹,热闹才能旺家。瘸子耐心地做饭,做菜。平时就靠他的遗属补助和家里的收入,瘸子和傻子已经过得轻松了,不需要动用福娃的钱。
  “瘸子!打一场!”黄鳝喊道。“你们玩!你们玩那么大!我不来!”黄鳝已经不到瘸子他们玩的茶铺了。这个茶铺是泥土墙,草房顶,地面也是坑坑洼洼,只有瘸子他们这些以娱乐为主的才到这里。想赢钱的,都到前面那个茶铺,那是楼房;那里的麻将打得大,犯的输赢少的都是一百多。“你有钱了,来玩玩嘛!”“算了算了!你们玩!”瘸子说着走进了草房顶的茶铺。
  瘸子就这样,过着他快乐的生活!他心理有着梦,希望他的福娃能找一个能干漂亮的婆娘,这样他这个家就有望了。
  46
  瘸子一早就起床了。
  他拉亮了每间屋子的灯,看着蜷在床上的傻子,他在心里说睡吧。还是傻子好,啥也不焦啥也不愁,福娃能不能说上婆娘,好像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有时瘸子就想,傻子不是他老婆,而是他一个很小还完全不懂事的女儿,他既是妈也是爹,他要费心傻子的事情,更要费心福娃的事情;福娃的事情,傻子作为妈一点忙也帮不上。唉,想这些有什么用?赶快忙吧。
  瘸子找来抹布,从他们睡的房间开始,床头床尾,柜子板凳,门筐墙壁,一直抹到厨房的灶台、饭桌、水缸、泡菜坛、油盐酱醋瓶子,可以说,只要是个东西,瘸子都抹了一遍,就是门口的狗槽,瘸子也用洗洁精洗干净了。这年头好,有了洗洁精,碗筷锅儿再也不油腻腻的了。
  瘸子拿出高粱扫把扫地,也从他和傻子睡觉的房间开始。他扫得很细,只要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扫。扫完第一遍,他走到屋外,把扫把拍干净,又走进屋子扫第二遍。好像把屋子扫得越干净,他想的事情就越能成功。从自己娶傻子的时候就这样弄房间算起,已经是多少次了?每年过年要弄一次,二十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这几年,福娃说婆娘,每一次有人来看,他都是这样弄屋子,他能为福娃做的就是这些。
  瘸子正忙着,傻子在床上喊了起来:“大哥!大哥!”瘸子答应道:“傻子,你在床上睡,我在忙!”傻子还是喊着。瘸子没法,只好走进房间,刚走到门口,瘸子闻到了一股味。什么东西?瘸子抽着鼻翼嗅着,屎尿味,哪里来的?“傻子,你拉屎了?”瘸子喊着,一步走到床边,牵开被子,床单、被子、傻子的裤子和衣服上都是屎尿。
  “你这是怎么啦?今天忘记喊你,你就弄了一床。你真会找机会,早不拉迟不撒的,今天你就在床上拉屎尿了,你真会选日子。”瘸子絮叨着把傻子放在床上,脱着傻子那装着屎尿的裤子。傻子要翻身起来,瘸子喊道:“别动,睡着别动!你是成心不让福娃子说婆娘呀!有你这样当妈的吗?等会儿人家来了,你说怎么办?”傻子听着瘸子的喊声,嘴一撇,哭了起来。
  瘸子端来水,一边翻着傻子的身子,一边给她擦洗,嘴里说道:“你哭什么呀,又没有骂你。傻子乖,不哭了啊。”擦洗干净傻子的身子,瘸子把傻子抱到没有屎尿的床端,给傻子穿着干净的衣裤。不知道真的是瘸子上火声音大了,还是他的动作弄疼了傻子,傻子还是哭着。
  管不了她了,赶快收拾吧,千万别让人家来碰着了。瘸子想着,搂着傻子的腋窝把傻子端到地上站着。然后转身,把傻子糊了屎尿的被子床单裹成一团,放到已经装着傻子裤子的盆里。
  傻子在瘸子的身后哭着,跟着瘸子往门外走。瘸子看着傻子,心里很气,可他忍住了。如果是一个懂事的大孩子这样拉屎撒尿,瘸子一定会在他的屁股上啪啪几下。可她是傻子,你打她骂她,她除了哭,有什么用?与其和她发火,还不如抓紧时间做事情。
  瘸子端着盆子,往猪圈外面的田里走去,他把盆子放得远远的,不能让人家一走进院坝就嗅到臭味。傻子跟着,停止了哭泣。
  “好了,回去吧。”瘸子说着,挥手给傻子做着回家的动作。傻子转身在前面走着,走得很慢。“傻子,走快点!今天是福娃看朋友,家里还那么乱。”瘸子催促着,可傻子还是那样走着,走着走着,她的身子摇晃起来,瘸子一伸手搂住了她。田埂有点窄,傻子一脚踩滑了。
  粘着屎尿的东西瘸子都弄走了,可屋子里还是有一股浓浓的屎尿味。怎么办?瘸子慌了起来。他家的屋子只有三间,一间厨房,一间福娃的屋子,三间屋子就只有他们这间屋子大,这间屋子亮,客人来了,只有在这间屋子住。可臭味这么重这么浓,怎么能除掉呢?家里什么压服气味的东西都没有。这不像锅里的臭肉,还能清除臭味。农村里没有电冰箱,天气热点,割的肉经常臭。这好办,只要肉不变质,就有办法。在煮肉的锅里放几块火炭,火炭这东西农村里很多很方便。或者,到山上挖一大把丝茅草根,洗净,捆成一小把,丢进煮肉的锅里。肉煮好了,捞出锅,什么臭味都没有了。可今天这屋子,用这些东西没有用呀!
  傻子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地转着,看着。她走到门口时,头发被风吹了起来。用电风扇吹?瘸子突然想到了这个办法。他赶紧进屋,把电风扇放在床上,对着屎尿味浓的地方吹着。
  电风扇转着,瘸子又接着做前面没有干完的活。他抹完了家具用品又开始扫地,刚扫了两扫把,就提着扫把走进屋去,抽动鼻翼嗅着,还有气味。怎么这么慢?他看着电风扇,嘴里念道:“求求你了电风扇,我的祖宗,你转快一点,你的风大一点好吗?我求你了。”电风扇已经开到了最大挡,不管瘸子心里怎么着急,它还是那样转着,就像在他身边转着的傻子一样无忧无虑。
  急也没有用,先弄其他的地方吧。瘸子又去扫屋子,扫完了福娃的屋子,他站直腰杆想道,这么长时间了,应该没有气味了吧。想着,他又走进了他和傻子的屋子,站在门口嗅着,气味不浓了,好像没有味道了。他心里一喜,走近床边,可床边的气味还有。
  怎么还有气味呢?我的妈呀,他们千万别这个时候来呀!求求你们了,你们在路上耍一会吧,你们在路上遇到一个熟人吧,你们和熟人多摆一会“龙门阵”吧。瘸子想着,越想越怕,越想越着急。
  没事,外面的狗不是没有叫吗?瘸子安慰着自己。他又去扫地了。
  “砰!”外面的门响了一下,来了?瘸子一惊,赶紧出屋去看。一看,心里就有气了,可这气又没法发。原来,是傻子坐在门槛上,靠着门筐,身子晃动弄响了门。傻子呀傻子,你还嫌不够麻烦吗?你要吓死我呀!瘸子心里想着,走到阶檐上往院坝外看,心里轻松下来,没有人来。
  瘸子就在这一惊一乍中扫完了屋子,那屎尿味被电风扇吹着,瘸子再也没事可干了。没事可干瘸子反而无所适从了,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手都不知道放哪儿好了。今天是怎么啦?瘸子摇摇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又起身把每间屋子都看了一遍,看遍了所有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那围帐,昨天才洗干净的。他走到门边,看着门槛上坐着的傻子,伸手摸着她的头,她的头发也是昨天才洗干净的。有洗发精真好,洗了的头发多柔多滑啊,哪像以前用香皂,洗了跟没洗一样。昨晚还把澡给傻子洗了。傻子哪是自己的婆娘啊,纯粹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瘸子把鼻子凑到傻子身上,嗅了嗅,还好,傻子身上没有屎尿味。
  唉,还别说,瘸子头上有白发了,可傻子没有;瘸子脸角的皱纹密了,额头的皱纹深了,可傻子没有。她究竟多少岁了?瘸子想到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他竟然不知道傻子是多少岁!他们办结婚证的时候,还没有身份证;是乱报的年龄。办身份证时,那年龄就以结婚时的年龄了。傻子的家人应该知道?哦,多少年没见傻子的爹娘和哥嫂了?
  和傻子结婚后的第一个大年初二,瘸子和其他新婚夫妇一样准备着回娘家。
  他把傻子的衣服弄得新新的,牵着傻子,带着礼物,一边问着路向傻子娘家走去。还没到家,就被娘家人给挡回来了,娘家人不同意他们去。这是为什么?是怕他把傻子带过去就丢给他们?还是怕傻子回去了就不走?娘家人没有告诉理由。从此,瘸子再也没带傻子回过娘家,她的娘家人也从来没来看过傻子,就像他们家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似的。瘸子看着傻子,就那样想着。今天傻子的娘该来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们应该来的……
  47
  瘸子又到屋子里嗅了嗅,唉,还有气味,但愿在他们来以前这气味能消除。瘸子走到厨房里,生火烧开水。突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怎么?来了?瘸子赶紧起身往门外走,千万别让他们进屋来,只能让他们在阶檐上坐。
  “瘸子!家里弄好了吗?”乌鸦嘴在外面喊道。瘸子回过神来,跛到屋外,对着乌鸦嘴喊道:“我的妈呀,你吓死我了。你早点出声呀!早弄好了。”
  “什么事?这么害怕?来,把我家的电视抱进去,放个热闹点的节目。”瘸子走过去,伸手接电视机。
  “算了,还是我抱进去,你给老娘摔了还麻烦!放哪里?”瘸子跟着乌鸦嘴走进屋里,“就放你们的房间吧,这屋宽敞,也好坐人。”乌鸦嘴说着走进了瘸子和傻子的房间。
  “什么气味?”乌鸦嘴问道。
  “傻子把屎尿拉在床上了。”瘸子无奈地说,“我担心气味没除掉他们就来了……一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就心惊肉跳……刚才我以为是他们来了。”“那就放福娃的房间吧。小点也没关系,只要能坐下人就行。”说着,乌鸦嘴把电视机放到了福娃房间的柜子上。
  放好电视机,插上电线,调试好天线,选了一个歌舞类节目大声地放着。弄好了电视,乌鸦嘴就四处仔细地看着,伸手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就像劳动委员检查大扫除。
  “不错,瘸子就是会收拾家。你要是个女的,嫁的男人肯定不错。可惜呀,这年头,吃香的是女人!要是没有傻子的屎尿就好了。就让电风扇吹着吧。”乌鸦嘴说着走进了厨房,“烧开水?我去买点菜和烟酒,你看还要买什么?”
  乌鸦嘴本来又要去打工的,可她的女儿要读高三了,她就留在家里管女儿。她留在家里,男人猴子也跟着留在了家里,说是打了十来年的工,累了,厌了。留下来也行,这几年,本乡本土修房造屋的多了;又进行新农村建设,要修路,重建水沟水渠,修建水池……家里能挣钱的门路多了。喂猪种果树种蔬菜,在乡里也盛行起来,运气好,一年弄到的钱比打工挣的还多。像乌鸦嘴两口子这样想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陆续回到了乡里,寂寞了很久的农村又热闹起来。
  乌鸦嘴说着,走到了院子里。瘸子才发现,乌鸦嘴的头发拉得笔直,披在肩上,油光发亮;她穿着一件蓝花白底的衬衫,把那胸脯绷得高高的。这是过年的打扮。
  “看老娘干啥?没见过?老娘漂亮吗?”乌鸦嘴说着,举起双手,转了一个圈。“人都老了,还这么风骚?”瘸子戏谑道。“老娘这身花哨了?好!我回去换换!”“别换了,这样子好看。”瘸子说。乌鸦嘴听了笑了,她哼着歌回家,背着背篼上街去了。
  瘸子又转身进厨房,继续烧开水。
  “瘸子!瘸子!”“来了!妈!”瘸子答应着,把灶口的柴收拾好,起身迎了出去。瘸子妈已经进门了。妈又老了许多,那张铜褐色的脸,好像不会动了,只有两只眼珠发着亮光。瘸子爹死后,瘸子娘就一个人开锅,自己种自己那点地,收多少算多少,从此,瘸子娘的日子就比以前紧了,她那点遗属补助,哪有瘸子爹的工资高啊!
  “妈!我在烧开水!”瘸子把妈让进屋子,一边端板凳一边说。
  “傻子起来了吗?”瘸子娘问。
  “起来了。”
  瘸子娘走进屋子,“怎么啦?咋有臭味?”瘸子娘走到床边看着问道。“拉屎了。”瘸子在厨房里说。“你怎么没喊她呢?”“一忙就忘记了。”“傻子在哪里?”“在这里。”
  瘸子娘走到傻子身边,伸手牵起傻子,伸手抹着傻子的脸,亲热地说:“傻子!跟妈上街,买糖糖去!”傻子像孩子似的站起来,拿起能活动的手揉着眼睛,不说话。
  “哟,这么脏?还没洗脸?瘸子,你咋不把头发给她梳一下?”瘸子娘拉着傻子走进屋子,拿起梳子,给傻子梳着头。傻子像孩子似的站在柜子边,头靠在瘸子娘的肩上。瘸子娘一手滑动着梳子,一手握着傻子的头发,怕把傻子拉痛了。傻子的头发洗过,很滑。
  “瘸子,你给傻子穿的什么裤子?屁股上有个洞你没看见?这不是让人家看笑话吗?你看满身都是灰。”
  “什么?是不是刚才在门槛上刮的?”瘸子说着走进屋,从那黑色陈旧的衣柜里,又拿出一条干净的裤子。
  “来,傻子,站到床上,掌着妈。”瘸子把傻子抱到床上站着,傻子一手扶着瘸子娘的肩膀,瘸子娘耐心地给傻子脱裤子穿裤子。傻子一只脚放进裤管,站好,又把另一只脚放进裤管。穿好裤子,傻子坐在床弦上,瘸子娘拿来鞋子给傻子穿上,傻子像滑梭梭板似的,滑下床来。
  来到门外,瘸子娘端出半盆水喊道:“傻子,来洗脸。”洗完脸,傻子的头发又有点乱了,瘸子娘又找来梳子,“来,傻子,妈再把头发给你梳一下。”做完了这些,瘸子娘说:“瘸子,我把傻子带到我那边去!”说完,牵着傻子就往门外走。
  “妈,你这是干啥?今天福娃的女朋友要来看看!你也要过来的!”瘸子一边放柴进灶膛,一边说。
  “我就不来了。我把傻子给你带着就是了。”说着已经出了门。瘸子撵了出来。
  “妈!不行!福娃子说了,一定要让女的见着他傻子娘!”瘸子娘站住了,转过头说:“看啥?看到这傻子,谁还跟着福娃?你不是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个女娃子来看了?”瘸子娘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她的话就像一尊雕像里放出的录音,看不出是苦还是甜。七十六七的人了,还是整天干着活,总是停不下来,活把娘变成了不会笑不会哭的雕像。
  “不知道……是缘分没到,到了就好了。反正福娃还小,慢慢看,总有人能看上的。”瘸子安慰娘的话一点底气都没有。是啊,看了五六次了,一看见傻子,不是女孩喊着走,就是女孩妈喊着走。这能理解,哪个做爹娘的愿意自己的女儿一进门就伺候一个傻子娘?何况都是独生子女……想到这些,瘸子的心也沉了。
  “你忙吧,傻子跟着我就是了。”瘸子娘转身走了,那细竹竿似的手牵着傻子。瘸子望着娘,望着傻子,在门口呆呆地站着,直到娘和傻子转弯,消失在那大门外。
  乌鸦嘴背着菜回来了,额上脸上淌着汗,把那脸润得红红的,格外妩媚。瘸子拿了一根新帕子,递给乌鸦嘴,“擦擦汗吧!”
  乌鸦嘴抬起头,接过帕子,往脸上擦着,边擦边说:“这天好热!你当初看傻子选到这种天气,现在福娃子也是这种天气,哪个媒婆这么会选日子?”乌鸦嘴的衬衫湿了,衣服贴在胸脯上,那奶头就像两颗葡萄隐隐约约地藏在衣服里。
  瘸子不好意思再看,他转身进了厨房。“水开了!换了水再洗一帕吧。”瘸子喊道。
  “算了,老娘回去把衣服换一下。你的电风扇呢?让老娘吹一下!”乌鸦嘴从床上提起电风扇放到柜子上,挽起头发,让风吹着颈窝。瘸子站在房间的门口看着。
  “这媒婆选这热天还有她的道理,能看出你家里的好坏。这年头如果没有电风扇,这家还像家?傻子还在睡?”
  “没有。我娘带走了。”
  “带走干啥?总得让女家看到吧?躲能躲过吗?”乌鸦嘴又牵起胸前的衣领,让风吹进胸脯;又捞起衣服的下摆,吹着肚皮。她在那里凉快着,却弄得瘸子的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瘸子又悄悄走回了厨房,远远地和乌鸦嘴说着话。
  “我娘说的也有道理。傻子在,福娃的婆娘是看不成的……”
  “女家问起福娃娘呢?”
  “你不是他娘吗?”
  “你龟儿也傻呀?我这娘能代替傻子?”
  “能不能都代替一次吧。有啥法呢?哪里像你家狗娃,一看就中……早知道会给福娃安家带来这么多麻烦,我当初就不结婚了。”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别尽说伤心话,今天是高兴日子!哦!有钱了,还是去买台电视吧,别那么节省!该享受的还是享享,不然将来死了都不闭眼!”乌鸦嘴说着回家去了。
  电视里放着相声和小品,瘸子端着菜筐走进屋子,想边看电视边理菜。一看,不好,把屋子弄脏了难得收拾。于是又端着菜筐走到屋外。
  太阳已经晒过院子一半了,瘸子看看手表,十点过了,外面还没有声音。虽然那屋子的臭味还有,可瘸子已经顾不了这些了,看着他们还没有来,瘸子着急起来。他们该不会不来吧?前几次,虽然没有看成,毕竟人家是来了的。乌鸦嘴也是的,又弄这么多菜,吃不完还不是馊了。
  瘸子一边理菜,一边望着院子外。时间好长啊!瘸子又一次感到了时间的难挨!他当初说婆娘,也是这么揪心。不,他今天的心揪得更痛。一想到福娃可能说不到婆娘,瘸子的心就痛。是他害了福娃,要是他不是瘸子,要是他不娶傻子,福娃也不会二十二岁了还耍不到女朋友。狗娃没有福娃好,可狗娃很快就有了女朋友。自己真不该娶傻子的,要是没有傻子……队上和福娃年纪差不多的,哪个没耍上女朋友?
  瘸子想着,自责着,不时抬头看看房檐上的太阳,太阳白煞煞的,有点亮却一点不红,不是好兆头啊!要是没有他瘸子和傻子……瘸子吓了自己一跳,他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多可怕呀!他惊慌地抬头看看四周,好像自己偷了东西,怕人看见似的。
  48
  “狗娃妈,要是福娃说不到婆娘……该咋办?”
  瘸子一直低头胡思乱想,捏在手里的菜没动。想着想着就自言自语地说出了这句话,说完这话他才看见乌鸦嘴坐在自己的对面,理着菜。她啥时来理菜的瘸子竟然没有注意。
  “你胡思乱想什么?有人把东西给你拿了你都不知道。你都说上了,福娃子会说不上?快去做饭!”乌鸦嘴说话的语气有点重,把她的着急完全泄露了。
  “这么晚了还不来?该来了呀!”乌鸦嘴看着院坝自言自语道。
  “我和福娃不一样。我娶的是傻子,福娃不能啊!我的爹娘不是负担!可我和傻子……”
  “烦不烦呀!尽说不高兴的!做饭去!”乌鸦嘴声音不高,但里面全是火。
  听到乌鸦嘴的呵骂,瘸子闭上了嘴。他慢慢站起身,看了一眼乌鸦嘴的脸,那脸被烦躁笼罩着。瘸子走进了屋里,屋里除了电视,就是做饭切菜的声音。
  厨房里,乌鸦嘴和瘸子都不说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瘸子!瘸子!”外面突然喊了起来。
  “来了!来了!”乌鸦嘴条件反射似的答应着,跑了出去。
  六个男男女女,跟着媒婆走进了院坝。“快进!里面看电视!瘸子,电风扇!”
  一伙人进了福娃的屋子。
  乌鸦嘴端进洗脸水,里面放着六根帕子。“来!天气热,洗帕脸。”
  一个女人站起身,一边接过洗脸盆,一边抬头打量着乌鸦嘴。一个女娃,二十来岁,也抬起头上下看着乌鸦嘴。乌鸦嘴看见她们的样子在心里笑了:还真把老娘当福娃的娘了?乌鸦嘴一想到自己成了福娃的娘,她的脸热了起来。
  那个女娃,拧干帕子,慢慢地擦着脸,眼睛透过帕子的边沿,继续上上下下地偷看乌鸦嘴。一群人洗完了脸,坐在板凳上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屋子。乌鸦嘴端着脸盆出去了。
  “不是说他娘是傻子吗?这女人这么漂亮,是他娘吗?”这是那个女孩子问她妈的声音,声音虽然低,乌鸦嘴却听得很清楚。管他的,自己就装傻吧,装不下去了再说。那说媒的没有答话,她没听见女娃子的话?乌鸦嘴回到屋子,给瘸子打着下手……
  客人们吃过饭,乌鸦嘴招呼着他们看电视,然后走进厨房帮瘸子洗碗,洗了碗,瘸子和乌鸦嘴也坐到了电视前。看着主客都闲了,媒婆开始说话:
  “两边都是我亲戚!我不想骗你们哪一方。这是福娃的干娘!”媒婆指着乌鸦嘴给女娃说,女娃鼓着眼睛,眼珠在乌鸦嘴身上转着,一股失望涌上了女娃的脸。
  “瘸子,你家傻子呢?让他们看看吧!”媒婆说。
  “她到我妈那边去了……”瘸子看着乌鸦嘴,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瘸子!去把傻子喊回来吧。今天不见,明天总是要见的。”听了乌鸦嘴的话,瘸子起身走了。
  乌鸦嘴和屋子里的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闲聊着福娃的情况。乌鸦嘴拿出福娃的相册,从小到大的福娃都在里面。
  “多乖的娃儿啊!”听着妈的夸奖,女娃的脸红了,她拿过相册,想慢慢地看,认真地看,可又不好意思,她翻相册的速度很快,动作有点慌乱。
  乌鸦嘴看着女娃,笑着说:“闺女,慢慢看吧,翻快了看不清楚。”
  “他和你们照了这么多像?你咋就不是他妈呢?他和爸妈一张像都没有?”听着女娃妈的问,乌鸦嘴没有回答,只是笑着起身给客人们添开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瘸子回来了,傻子也跟着进了屋,她的脸红红的,冒着汗。傻子打量着屋里,嘴里咕噜着:“好多人,好多人……”那刚刚擦过的上嘴唇,又挂起了鼻涕。瘸子牵起帕子揩着。
  “福娃爹娘虽然不好,但不是药罐子。所以,一年也用不了几个钱,不会给福娃造成经济负担。这,周围的人都知道。瘸子有遗属补助,又会养牲畜,他和傻子的生活自己挣的钱就够了。福娃寄回的钱都存着。”
  女娃子看着傻子,皱着眉,女娃子的妈也看着傻子,她们好像并没有听乌鸦嘴说话;乌鸦嘴好像没有看到母女的样子,继续说道:
  “傻子只跟着瘸子,其他任何人她都不跟。所以,哪个女娃就是嫁给福娃,也不会让她伺候傻子的……”
  “妈!我们走吧。”女娃摇着她妈放在膝盖上的手说。傻子的鼻涕又流了出来,浆糊似的流到了帕子上。乌鸦嘴明白了,没戏唱了。
  瘸子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漂亮的女孩,独自一个人来到了福娃家,说是福娃的同学,她要福娃的照片。瘸子从乌鸦嘴那里拿来相册给她看,她选了一张福娃的照片,拿在手里看着,看着看着她就笑了起来,那笑真美。然后女孩说:“她不回家了,就在这里等福娃回来。”瘸子听着,高兴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醒了。梦醒了,瘸子躺在床上又想,要是明天来的这个女孩的父母像傻子的父母就好了,把女孩送到他家就走了,然后女孩就待在瘸子家等着和福娃结婚……
  现在,梦真的醒了,那一群人走了……
  瘸子把他们送出门,送到外面的路上,说着“慢走”的客气话。可人家头不也回地走了,走得很快,就像那次傻子的妈他们一样,只是这次走了的还有那个女娃。瘸子站在路口,呆呆地看着这群人消失在弯道处,他多想他们能突然转来啊。瘸子望着那路消失的山顶,他很想那山顶上能重新出现那群人走来的身影。
  真的来了,好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女娃子!瘸子的心跳起来,女娃子真的看中福娃了吗?谢天谢地。瘸子搓着自己的手,等着那女娃子走到身边说:“我不回去了。”那女娃子真的走到了瘸子身边,她笑着说:“大叔,我的钱包掉在你家了。我去拿!”说着,绕过瘸子,快速地往瘸子家跑去。瘸子立刻转身,跟着跛回家去。
  瘸子刚走进屋子,那女孩就跑了出来,手里捏着一个紫蓝色的钱包。瘸子看着那消失的影子,愣在屋里,久久地看着门口。
  “算了,别看了,人家走了。”乌鸦嘴走到瘸子身边,拍了瘸子一下。
  “咋办?怎么一个都说不成?你说咋办呀!干脆我和傻子死了算了。”瘸子痛苦地号道,脸色煞白。
  “你说啥呢?你疯了!”乌鸦嘴对着瘸子喊道,“福娃那么小,你担心什么?只是姻缘没到,姻缘到了你赶都赶不走。算了,别再乱想了。慢慢等吧。”乌鸦嘴看着嚎啕的瘸子,从桌上撕下一段餐巾纸递给瘸子。
  听着瘸子的哭声,傻子走到瘸子身边,望着瘸子喊着“大哥,大哥”。
  乌鸦嘴也揩着自己的眼睛,默默地听着瘸子的抽泣。
  瘸子不哭了,乌鸦嘴又劝慰着说:“好好带傻子!别做傻事,现在的日子好了,你瞎担心什么?”
  乌鸦嘴走了。屋子里就剩下瘸子和傻子,还有地上那一摊瓜子皮……瘸子看着空空的屋子,低声念着:“咋给福娃说呢?咋给福娃说呢?”傻子也念着:“都走了!都走了!”
  这是第几次落空?瘸子想着。前几次,瘸子都没有这么痛苦没有这么难受。福娃已经二十几岁了,按法律都可以结婚了,可他连女朋友都没有。瘸子看着傻子说:“傻子,都是我们拖累了福娃呀!是我们拖累了福娃呀!”
  瘸子真的想到了死,想和傻子一起死。可他又想到了福娃的自尊,这是一个好强懂事的孩子。队上那几个同龄的孩子,他们挣的钱还不够他们自己用,狗娃就没有寄过钱回家。如果他和傻子吃药死了,福娃该咋过?他把工钱寄回家,不就是要他和傻子好好过吗?他和傻子过得好不就是福娃的面子吗?
  想到这里,瘸子的心不再痛了。这么好的娃子,总有人家会看上的。或许人家女娃子看上了,福娃还不一定同意。算了,还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49
  一天,瘸子穿着背心,挨着傻子睡午觉,可他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总是很烦躁。天气太反常了,才进五月,气温就翻过了三十五度,到了七八月份该怎么个热法啊!瘸子想着爬起来,拧开床边柜子上的电风扇,对着床铺吹着。他侧身看看傻子,傻子额上都是汗,那发髻里的水就像石岩上的泉水,到处都在流。瘸子牵起傻子颈上的毛巾,给傻子擦了擦。傻子还真有福气,这么热的天,她竟然睡得这么舒服,瘸子就没这福气,他热得心里发慌,根本睡不着。
  瘸子坐在床弦,胸口对着电风扇,让风抚摸着他的胸口,他就像早晨出门呼吸到了第一口清凉的空气,心里爽了很多。
  瘸子又梭下床,站在柜子前,背对着风扇,风扑在背上,凉气像爬坡似的往颈子上升,又像凉水似的往屁股上流,浑身舒畅。电风扇就是好,比蒲扇的风大多了。
  好的是国家,如果福娃不出去打工,如果国家不允许种果树,如果国家不禁止地方乱收费,他瘸子哪里有钱买电风扇啊。瘸子一直相信,他家的日子会有好起来的一天,哪想到来得这么快!哦,柜子里的存折有几张了?瘸子好久没有翻出来看过了。该看看了,心里已经没有数了。想着瘸子就伸手提起了电风扇,放到哪里呢?他转身看床上,才发现自己把傻子的风都挡完了,傻子的脸上和光光的手臂上都是汗。瘸子把电风扇放在自己睡的位置,对着傻子吹。然后,他回身打开了柜子。
  柜子里放着猪油罐,这么热的天,猪油变味了吗?瘸子端起油,揭开盖子嗅了嗅,没有臭。冬天熬的猪油就是好,在夏天也不会臭。柜子里放着一个筲箕,筲箕里是挂面。他把筲箕放到猪油罐上,露出一个坛子,坛子里是河沙。瘸子把手指钻进沙里,翻出一个塑料袋,拿出里面一个布裹着的钱夹,钱夹的大小长短和存折差不多。“瘸子,你真心细!”瘸子翻着存折,心里夸着自己。把存折放在沙里,不怕火烧;塑料袋能防水,火烧烫化了塑料袋还有布和钱夹子;这存折坏不了。已经十几张了,有六万多了,可以修楼房了。只有修成楼房,福娃才可能说上婆娘。不管怎样,福娃再不能像他瘸子一样找个残疾婆娘了。
  瘸子重新叠好存折,放进钱夹,缠上布,装进塑料袋,拴好,刨开沙子,把存折埋在里面。福娃真是乖儿子,真是他和傻子的福星,打工不到六年,就存了这么多钱了。为了福娃,他瘸子就该好好带着傻子,只要他们不生病,就是福娃的福气。他和傻子的生活,靠地里那点桃子,靠田里的菜籽,靠猪圈……现在已经过得不错了。国家又减免了农税,每年还有粮食补贴,还有退耕还林补助,他瘸子的遗属补助也长到了一百多了……哦,这么热的天,那一窝猪……
  瘸子穿着短裤跛了出去,刚走到门外,就听见了猪圈里大小猪的叫声。中午是喂了它们的,不会饿得这么快吧?
  瘸子来到猪圈边,母猪在圈里来回走着,被一群小猪围着缠着,吊着奶。母猪躲着,总是不躺下,还用嘴拱着靠近的小猪。是太热了!怎么就忘了给它们开电风扇呢?瘸子伸手拧开墙上的电扇开关,吊扇的叶子转起来,越转越快,风裹住了整个猪圈,卷起了一阵阵的猪屎味。
  猪屎味扑进鼻子,瘸子动了动鼻翼,好香啊!要是对街上的人说猪屎香,他们肯定会笑话,肯定会说瘸子是疯子,可瘸子就是喜欢这猪屎味,他闻到的猪屎就是香。
  瘸子伸手取下墙上的水管子,管子是塑料的软带子。他又伸手把闸刀开关合上,带子从远处鼓起来,飞快地鼓到瘸子的手上,一股清澈的水啪的一声冲到猪圈的流滩上。瘸子拿着管子,对着那些猪屎冲着,冲完了猪屎,又冲猪槽。把猪槽里的脏水冲完,又灌上清凉水。天热,小猪要到猪槽里洗澡喝水。
  大小猪都向猪槽挤来,瘸子的水管子冲着它们,水力太大了,它们躲着,叫着,挤着。瘸子把带子对着地板冲,水反射起来,冲着猪的肚皮。猪崽们舒舒服服地淋着,享受着水的快乐。瘸子也快乐着。他偶然用水冲一下猪身,猪感受到了水的力量,叫唤着躲开了……真好玩,就像瘸子他们小时候在堰塘里打水仗一样,瘸子的玩性出来了。
  瘸子冲洗着猪圈,和猪崽们玩着水。突然,他晃了一下,差点跌倒。怎么了?
  晃过后,一切正常。瘸子正准备关电收水管子,突然,又是一晃,比第一次厉害,这一次他看到了墙的晃动……
  不好,地震!瘸子伸手拉下了开关,丢下水管子跳到了阶檐下。整个大房子很静很静。
  “地震啦!快起来!”瘸子对着大房子惊慌地喊起来。没有动静。那些狗没有声音,鸡也没有叫,是自己的感觉错了?不可能!瘸子又喊起来:“地震啦!快跑——”瘸子喊着,跛上阶檐,伸手砸着黄鳝的门,在咚咚的声音里,他喊道:“黄鳝!快起来!地震啦!”黄鳝没有反应!瘸子又跑到乌鸦嘴的门前,咚咚地擂着,“狗娃他娘——快起来——地震啦——”瘸子正声嘶力竭地喊着,身后一股力,把他拖到了院坝里。
  “快走!掉瓦了!”黄鳝拦腰拖着瘸子,喊道。
  “快跑!地震啦——”瘸子和黄鳝一齐喊着,门里的人纷纷跳了出来。房屋剧烈地晃动起来,房上的瓦哗哗地往下滑,掉在地上啪啪响。黄鳝拉着瘸子,晃着倒在地上,他们惊恐地看着溅到面前的瓦。瘸子厨房上的檩子断了,瓦像水一样倒进屋里。
  “傻子——”瘸子突然爬起,一声嚎叫。
  “别去!危险!”黄鳝死死抓着瘸子!
  “放开我!傻子还在床上!”瘸子站起来,使劲挣着。晃动更剧烈了,黄鳝和瘸子都摔在了地上。“不能去!地震还没过!”黄鳝抱着瘸子,喊着。
  “傻子——傻子——”瘸子使劲挣着!黄鳝翻身把瘸子压在身下。“傻子没事!我看着她睡的房顶!没有垮!”乌鸦嘴趴在地上,抬起头喊道。
  过了多久晃才停下?没人知道。十几个人像呆鸡一样立在院子里,院子里像半夜一样静!瘸子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房顶,看着看着,他一下瘫在了地上。
  “瘸子!瘸子!怎么啦!快来人!”黄鳝喊着,乌鸦嘴他们围了上来,掐着瘸子的人中和虎口。
  “傻子!傻子!”瘸子一醒来,就指着自己的房顶。黄鳝他们才惊慌起来:“傻子?”瘸子睡房上的瓦东一团西一团,掉了多少进屋子?傻子有没有被砸着?屋子里没有声音。傻子是知道疼的,她一疼就要哭,可屋子里没有哭声。该不会……
  瘸子挣扎着要站起来,可一用力,他马上又瘫了下去。黄鳝放下瘸子,向瘸子的屋子跑去。
  “小心!瓦砸着你!”乌鸦嘴喊道。
  “啪!”黄鳝刚跑到房檐下,几匹瓦就掉了下来,黄鳝往后一跳,愣在那里!乌鸦嘴他们也走了上去,伸头在屋檐边看着,亮光从瘸子家的门里穿出来,那些瓦就像狗的牙齿,龇牙咧嘴地挂在瓦檩子上!所有的人都立在那里,不敢进去。
  “找根竹竿来!把那些瓦弄掉!”乌鸦嘴喊道。黄鳝转着身子四处看着,乌鸦嘴门前有一根长长的竹竿,平吊在房檐下。可那房檐的瓦,凌乱在瓦椽子上,就像打斗者手里的砖头,谁也不知道它们啥时砸下来。黄鳝看着,愣在那里,不敢过去。
  瘸子费力地站起来,跛着走过去,伸手抹掉竹竿上的吊绳。他拿着竹竿,走到自己的屋檐下,费力地拨弄着房檐上的瓦。
  “我来!”黄鳝抓过瘸子手里的竹竿,小心地弄着房上可能掉下的瓦。黄鳝走进了屋里,屋里发出瓦掉的啪啪声。屋外的人紧张地盯着门口,黄鳝还没有出来,傻子还没有哭声……
  “傻子!”瘸子发出了一声惊号!“傻子……傻子……你咋就那么傻……咋就不知道跑呀……”瘸子无力地哀号着。
  突然,房上的瓦又哗哗地响起来,乌鸦嘴他们赶紧退到了院子中间。
  “快出来!黄鳝!又地震了!”乌鸦嘴的男人对着屋子喊着。
  “哗哗哗!”“啪啪啪!”屋子里只有瓦碎的声音,声音把院子里所有的眼睛都胀得鼓鼓的!傻子没有声音!黄鳝没有声音!瓦的声音也停了!
  50
  “黄鳝!黄鳝!”瘸子对着他的屋门喊道,屋子里没有声音。
  “喊过球!”过了一会儿,瘸子的屋檐下传出了声音,是黄鳝的。大家抬头一看,黄鳝的额头流着血,怀里抱着一个白花花的东西!黄鳝慢慢地走着,走到院子里,弯腰往地上放着傻子。突然,他一下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乌鸦嘴他们蹲在黄鳝身边,忙乱地掐着他的人中。
  “好舒服啊!谁给老子揉的!”黄鳝睁开眼睛,喊着。“你龟儿还有心开玩笑!吓死人了!”
  “快看傻子!”黄鳝一下翻起来,额上的血滴在地上。瘸子把傻子抱在怀里,掐着她的人中。傻子醒了,她像小孩子似的看着四周,嘴里欢喜地喊着:“大哥!大哥!”
  “快!找件衣服给傻子穿上!”乌鸦嘴喊道。
  大家才注意到,傻子光着身子。可抬头一看,乌鸦嘴也只戴着胸罩,两个被娃儿吸干了汁水的奶,像两个瘪瘪的茄子吊在大家的眼前。乌鸦嘴立刻用手捂着胸脯,跑进屋去。十几个人,男的都穿着短裤,只有黄鳝的二娘等几个老妇人穿着整齐的衣裤,三四十岁的女人们,都像服装模特一样露着。看到自己的女人跑进屋子,男人们也跟了进去。
  “喊他们快出来!还有余震!”黄鳝朝那些屋子里喊着。
  瘸子的房子是没有翻修过的老房子,坏得吓人,他不敢进屋去找东西,只得把傻子抱在怀里,把她的胸脯紧紧贴在自己的怀里。
  乌鸦嘴拿着她的衣服来到院坝里,走到傻子身边,蹲着,一边给傻子穿衣服,一边对黄鳝他们喊道:“把狗眼闭上!”
  “闭什么呀?早看到了!”黄鳝看着房顶说。
  “看你娘的个屁!”乌鸦嘴骂道。
  “有什么好稀奇的?又不是没见过!你龟儿那东西,平时看着挺高的,原来是假的!”黄鳝油腔滑调地说着,一瞥眼看到乌鸦嘴的男人正虎着脸盯着他,赶紧收住了话。
  “拿去!把你龟儿那头上的血擦了!”乌鸦嘴的男人丢给黄鳝一根干净毛帕。
  “快到医疗站去包一下。”乌鸦嘴已经给傻子穿好了衣服,回身看着黄鳝说。
  “妈哟!我这和尚也有人心疼哈!好的!”黄鳝说着,穿着短裤光着上身往院坝外走去。
  “不要进屋!还有余震!”瘸子看着朝家里走去的乌鸦嘴喊道。
  “什么是余震?”乌鸦嘴转身看着瘸子问道。
  “八几年的时候,广播里天天放《唐山大地震》,你没听过?”瘸子说着,牵着傻子往外走。乌鸦嘴他们也跟着走到田埂上,找个地方坐成了一排。
  “想起来了!唐山死了很多人!地震那会我已经十四五岁了,听着广播里讲的,挺可怕,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觉,跟着大人在院坝里坐到天亮。”
  大家坐着,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说着那时候躲地震的故事。那时候好像没有地震,但广播里喊晚上不能在家里睡,大家也就不在家里睡,就在竹林里拉个棚子,放上床。没想到,几十年过后,却真的遇上了地震。
  “狗娃他爸,你不问一下你妈?”乌鸦嘴对男人喊道。男人拨着手机,“没有信号。”
  “再打!”乌鸦嘴说,“不知道我娘他们怎么样了?”
  “还是打不通!”
  田边的人越来越多,就像插秧大会赛。“再打!”乌鸦嘴喊道。“给你龟儿说打不通就打不通!”乌鸦嘴的男人不耐烦了。
  “你妈你不关心?给老子!我打!”乌鸦嘴喊道。男人顺手把手机丢给乌鸦嘴,乌鸦嘴拨弄着手机。“通了!妈!”乌鸦嘴激动地喊道,“没事!没事!我们都没事!”乌鸦嘴放下电话,脸笑得像朵开始褪色的花,年龄大了,脸色就不那么光泽了。
  “你不问一下你妹子他们的情况?你问还是我问?”乌鸦嘴笑着问男人,男人的妈在妹子那里。
  “福娃!你们那里地震了吗?”瘸子对着手机喊着,“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没事!你给狗娃说我们都没事!乌鸦!电话!”瘸子把手机递给乌鸦嘴,“狗娃的!”
  那边,乌鸦嘴的男人也和他妹子说着话,那笑声宣扬着灾难后平安的喜悦。打电话就像传染病似的,田埂上都是喊话的声音,是笑的声音。
  “汶川发生的!汶川在哪里?”黄鳝包了头回来,一边往田埂上坐,一边问道。“还是楼房好!大队上那些楼房一点事都没有,他们还在家里看电视!电视里说是汶川发生的,还不知道那里有没有死人……”大家都不知道汶川是什么地方。
  瘸子的妈也过来了,她慢慢走到瘸子和傻子的身边。“妈!你没事吧!”
  “没事!我正在地里扯胡豆,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我还以为我病了,看到堰塘里的水簸起来,我才知道是地震了。我过来看看你们。”瘸子的妈说着,那张褐色的脸,就像盖满了泥土,看不出忧虑和喜悦,她就那么平静地说完了她的经历。
  “黄鳝!你不问一下你那几个婆娘,你不怕她们有事?”瘸子知道儿子平安,看到自己的老娘也平安,心放下了,他和黄鳝开起了玩笑。
  “别乱说!没有的事!地震后,她们的男人都要回来,他们相信了你们的话不把老子吃了才怪。”
  “你龟儿敢做不敢当?诶,黄鳝,你怎么知道她们男人要回来?”乌鸦嘴的男人问道,“你龟儿专门去看她们了?”
  “看她们?她龟儿些还不配。她们都在大队茶铺里打牌,也给她们的男人打了电话,就是没有一个给老子打的。”
  “今天晚上,大家都不要在家里睡!”生产队长在对面的田埂上喊道,“怕晚上来地震!”
  “不到家里睡?到你婆娘床上睡?”有人和队长说起了笑话。
  “今天晚上就不睡!打牌打个通宵!”黄鳝说,“乌鸦,来不来?”“不来!明天要点玉麦,晚上要睡觉。”乌鸦嘴说。“不怕地震?”“在外面搭棚!”“蚊子好多啊!”“多?没有蚊香?”
  “瘸子,你挨着我们搭个棚子吧。”
  “算了!我带着傻子,在菜地里搭个棚就是了。我要看那窝猪!我挨着你们?晚上你两个做那事闹得我睡不着觉。嘿嘿嘿嘿……”瘸子说着,笑起来。
  “是你想和傻子那个,怕我们碍事吧?”乌鸦嘴也笑起来。
  瘸子家的猪圈是泥筑草盖的,经过地震,墙没有裂缝,草也没有散乱,谁说泥墙就不坚固?瘸子就在猪圈前的菜地里搭了个棚子,他要守着他的猪。
  地震给农村带来了一道从来没有过的风景。每一家茶铺外面的树枝上都吊着灯,灯光射出很远;灯下是玩麻将乘凉的,那吵闹声也传得很远;那些蚊虫缠着灯光,它们也有了学麻将的机会。地里,是塑料棚里发出的东一处西一处的灯光;每家都有充电电筒,学生娃把电筒挂在棚里,看着书,等着复学的通知。
  夜深了,瘸子关了灯,搂着傻子睡在棚里,听着棚外青蛙的叫声,想着心事……
  “楼在晃,地在摇,老师‘地滚子’最先跑。地在摇,楼在晃,把学生丢在楼里喊爹娘。一日爹,终身父,把你娃儿骗得好舒服,地震来了各顾各……”一大早,黄鳝就扯着喉咙喊着回来了。
  “黄鳝,你龟儿唱的啥?有你这么糟蹋老师的?”瘸子钻出棚子,伸着懒腰,搭着话。
  “糟蹋?你听学生娃说的就知道了。”
  “就没有好老师了?”
  “有啊!也有老师等学生跑了才下楼的。哦,听说那幼儿园的老师,一边往外抱娃儿一边哭,喊其他老师帮着抱,谁管你啊,自己就先跑了。你说把娃儿交到学校放心吗?”
  “靳娃子怎样?”
  “没事。听说那天他是最后下楼的,如果那天楼倒了,靳娃子就没有了。人在跑,他最后,学生跑完才下楼。靳娃子,是好手,没给老家来丢丑。唉,回家睡觉啰,打了一晚上,钱又输了,觉又没睡成,不划算。”黄鳝打着呵欠。
  “别回屋。余震不知道啥时来,不知道它凶不凶。你到我棚子里睡吧。我把傻子喊起来。”瘸子把傻子弄起来,黄鳝钻进了棚子。
  51
  瘸子家是瓦房,如果不是被地震震垮了,他是不会急着修房子的,他要等钱存够了再说。
  地震后一个月,瘸子带着傻子一直住在棚里,那余震隔三岔五的就来一次,虽然震级不高,总有瓦掉下来。瘸子找了几个盖匠,都不敢上梁盖房,怕人在墙上时,余震不请就悄悄地来了。那就等余震厌烦了,走远了再说吧。好在就瘸子和傻子两个人,一张床,一个炉子就解决了吃和睡的问题。该上茶铺就上茶铺,该吹牛聊天就吹牛聊天,没有修房造屋的纠缠,大棚日子也过得逍遥自在。
  这天,黄鳝从街上一回来就对瘸子说:“听街上的人说,乡上在清理地震毁坏房子的事,名册已经报上去了。你去问过没有,有没有你的?”瘸子挠着额头说:“没有听谁说过……队上和村上也没说过……下午我去问一下……”正说着,队长来了。瘸子立即问道:“球队长,地震房是咋回事?我这房子烂成这样你没看见?”队长不姓“球”,但开玩笑的时候总这样称呼他。
  队长抬头瞧瞧瘸子的房子,愣了一下说:“我没有接到通知……”“没有通知?听说花名都造上去了。”黄鳝接过话说,“该不会有猫腻吧?”
  队长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地震弄坏的房子每村每队都有……不可能只把我们队上漏掉吧?”队长一边说一边往山坡上走,没有停步的意思,好像在躲什么。
  黄鳝看着队长的背影说:“瘸子,你有没有发现,队长的神色不对……”
  “我看出来了,好像做贼见不得人似的,又好像故意在躲我……”
  “那你得亲自到村上去问问,不行就到乡上问。”黄鳝说着,开门进屋去了。
  晚上,瘸子带着傻子走出棚子,端着碗,到院坝里吃饭。黄鳝也端着碗蹲在阶檐边上,他一边嚼着饭,一边问:“瘸子,你去问过了吗?”
  “村上说,听说有这回事,但文件还没有下来……”
  “屁话!他们在烫人!你打电话问问学校的靳娃子,他肯定知道。”瘸子左手夹着筷子,端着碗,右手拿出手机拨通了靳娃子的电话:“听说过,我们学校读了文件的。听说各村都上报了花名,他们没通知你?文件要求村上要每家每户地排查,你咋会不知道?”
  接完电话,瘸子揣好手机,走进棚子,放下碗筷,很快走了出来。“做啥去?”黄鳝问道。
  黄鳝脸上的纱布取掉了,额头上齐着发髻横着一条伤疤,和原先的伤疤一起,在脸上拼成了一个“7”,像把锄头刻在脸上,有点吓人。那是救傻子时掉下的瓦砸的。
  地震时,幸好瘸子的围帐杆结实,那一堆瓦虽然压晕了傻子,毕竟有围帐拉着,减小了砸下的力,不然那堆瓦是要要傻子命的。
  “我问队长去,他几爷子竟然骗人。这是国家的救灾款,又不是他几爷子的。我房子垮成这样,他们竟然没来看过!”傻子看见瘸子走,也端着碗跟着走……
  瘸子没有找到队长,他又往村长家里走去。村长身高一米五五,眼睛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就像在两个台阶上各挂了一个黑乎乎的电筒灯泡一样。村长的房子修在大队部边上,是楼房,两个门面,开着茶铺,楼上是卧室。村长正坐在吊扇下的麻将桌边,悠闲地剔着牙齿,不断地在桌上的纸巾里擦着牙签。
  “哟,瘸子,哪股风把你吹来啦?坐!先喝一会茶,等一下就有人来!你有钱了,打麻将是该上点档次了!”说着起身去抓茶叶,提上水壶,往白色的茶杯里灌水。傻子也一跳一跃地跟着进来。“哟!瘸子,晚上出来耍,还把傻子带上?当保镖?真是好福气……那些男人出来,躲婆娘还要我给他们撒谎,哪有你这么潇洒?”傻子端着碗挨着瘸子坐下。
  瘸子没有笑,也没有理睬村长的玩笑,平常,对村长的玩笑,瘸子总以“呵呵”呼应的。他虎着脸看着村长,村长递上茶碗,他也不接。村长抬起他的高低眼,看了瘸子一眼,也不说话,放下茶碗,坐在那里,仍然剔着他的牙齿。
  瘸子盯着村长,就像一个老师盯着课堂调皮的学生。学生发现老师“盯着”的眼光,会脸红,随即收敛自己的违规动作。可村长把高低眼偏向了电视,不看瘸子,瘸子的盯视没有作用。村长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有滋有味地咬着牙签,身子后仰在竹椅上,双腿笔直地放在麻将桌边的条凳上。
  “我不是来打牌的,我是来问村长一件事的……”瘸子压着心里的不快,平静地说。村长还是不抬头,牙签里挤出几个字:“什么事?”
  “还是下午那事。我那房子烂成那样?你们把我报上去了吗?”
  “这事?不是给你说了吗?我不是具体经办的,你得去问村上的文书,他才知道……”“他住那么远,我怎么问?你打电话帮我问一下吧。”“你自己问吧,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你就是了。”
  村长拿出手机,翻着村文书的手机号,一边翻一边念着号码。瘸子在手机上拨着号,电话通了。
  “我给你说是村长亲自过问亲自定的,你要问就问村长吧!”文书在瘸子的质疑中,不耐烦地说。瘸子大声地说:“村上说,是你在具体负责,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瘸子手机里的声音突然像喇叭声一样大起来,村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边的话。“我给你说是村长亲自过问的,你自己问村长!”那边的电话关了。
  瘸子拿着手机的手停在耳边,他盯着村长。村长还是看着电视,不理睬瘸子,好像没有听见瘸子手机里的声音。
  瘸子心里的熔岩在沸腾,好像马上就要火山喷射。他在努力压制着,他想起了靳娃子的叮嘱:不要有事没事就“无限上纲”,不要有事没事就上告,会把事情弄得没法收场的。
  村长还是不看他。也不问他电话询问的结果,好像他瘸子根本就不在身边一样。瘸子端起茶碗,把茶碗捏得叽叽响,好像地震又要发生了。
  村长听到声音,抬头看瘸子,他看到了瘸子额上蚯蚓似鼓着的青筋,好像看到了瘸子的怒火在那血管里呼呼地穿行,就要喷射出来。茶碗在瘸子的手里抖着,就像地震时在桌面跳跃的样子,碗盖发出噗噗的声音。
  “你要干什么?瘸子!”村长呵道,声音不高,但很慑人。他平静的眼里,射着吓人的光。“这是你撒泼的地方吗?你只要敢乱动,看我怎么收拾你!关你七天禁闭,我看傻子能不能给你送饭!”
  瘸子“咚”的一声把茶杯放在桌上,咬着牙说:“你们太欺负人了!这钱是国家给的,又不是你们的!我房子烂成那样,你们的眼睛没看见?”
  “你那么激动干啥?房子烂了的又不只你一家?”村长平静地说。
  “我两个都是残废,不能挑不能担,不能上房,哪家是我这种情况?”瘸子很激动。
  “那是救灾款,又不是残疾捐款,与你是不是残疾有什么关系?残疾人只有你吗?谁叫你找的残疾?”村长的话不慢不快。
  “我的房子还烂在那里呢!我到现在还没地方住!”
  “房子烂了比你困难的大有人在……你娃儿的工资那么高,你又领着遗属补助,有几个家庭不比你困难?残疾人是人,其他人也是人,国家够照顾你们了,你们还想怎样?残疾人就该被国家养起来?”
  村长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平静里有着一股很强的力量,瘸子感到了自己的无可奈何,感到了自己的弱小。听着村长那冷冷的话,瘸子真想扑上去,抱着咬一口。可他看到身边的傻子,他忍住了,他得为傻子活着,他还没有看到福娃结婚。
  52
  “村长,你说的话都在这里!”门外突然钻出一个声音来。
  村长和瘸子同时抬起头看门外,黄鳝举着手机走了进来。“我在门外给你们录了音。重新听一遍吗?”黄鳝走到瘸子身边,端起茶碗一口喝干了。
  “黄鳝,你要干什么?你那个能吓唬我吗?”村长的高低眼里,乌云浓厚,他怒视着黄鳝。
  “不要那样看着我!瘸子怕你,我不怕!瘸子和你们有什么过节?你们一次又一次地捏他?傻子领不到残疾人补助就算了,他那房子烂成那样,你们还要捏他,是人吗?这是救灾款!不是安居房!没有名额限制!老子到乡上去问了的。”黄鳝的声音也不高,却和他那伤疤一样有威慑。
  他走到茶柜边,拿出茶叶,自己泡了一碗。村长不说话,他还是那么坐着,好像在捉摸黄鳝话的真假。
  黄鳝继续说:“你要知道,我这举报电话一打,不说你,就是乡上几爷子马上就会来,你信不信?”黄鳝翻出电话号码,一边念着,念完了说:“是你们文件上的吧?你这村长不想当了?还要老子给你拉票吗?要不要我到处去给你唱几句?你信不信?明天瘸子就带着傻子背着铺盖到乡上去……”
  村长眨着高低眼看了看黄鳝,他知道这小子的名堂多,却没法弄清他说的真假,又怕黄鳝真的打举报电话,于是对黄鳝和瘸子说:“你们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十来分钟后,村长重新进屋,那高低眼笑了笑说:“瘸子还是那个样子!事情没有闹清楚就开始发火。谁愿意给你解释?你好好说不行吗?”说着,提上水壶,给瘸子的茶碗加了开水,“坐下吧,喝口水,听我给你说。”瘸子气呼呼地坐下了,看着村长。
  “我刚才问了一下乡上负责造表的,他们查了一下,我村第一个名字就是你的。政策是这样的,根据房屋破损的程度,标准是不一样的。你的是最高标准,补助八千元。如果重新修建,修猪圈和沼气池还有一点补助……你看……”
  “看个球!就按最高的弄。福娃要结婚,不修楼房修啥?好了,就这么定了。走了,瘸子!”黄鳝说着,一仰脖子喝干了茶碗里的水。
  “黄鳝!你那手机……”村长在门口喊道。黄鳝一边走一边说:“放心吧,过几天老子连手机都卖给你。”
  黄鳝走在左边,瘸子带着傻子在路的右边。“瘸子!他们是在捏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谁知道呀?欺负我是残疾……”
  “你以前动不动就去告人家,动不动就拿你两口子是残废说事,威胁人……你把村上乡上的人都得罪了,谁愿意帮你?不要以为是残废人家就同情你,就什么照顾都给你……你看到的,谁吃你那一套?他几爷子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都成菩萨了,他们哪里去弄钱花?国家给你照顾你就能发达?就能修楼房?还是要福娃子争气才行!你现在也算有钱了,还到处去要这种照顾那种照顾,嫉妒反感的人多着呢,你没有注意到?谁管你是不是残废?”
  “是吗?呵呵!你龟儿知道的还真多。我也感到这一年把,有几个给我说话阴阳怪气的……”
  “我知道个球!还不是靳娃子说的。举报电话也是他告诉我的,不然我拿什么吓唬高低眼?如果他真的不管你,我们还真的只有打这个电话了!”
  “说不定,他几爷子真的在做手脚,一个队肯定不止一家,怎么都不知道?说不定他们把没有烂房子的也报上了,烫国家的钱给他们发奖金,所以不敢公示名单……”瘸子跛着说。“你管那么多干啥?只要把你的拿到就行了。”黄鳝说。
  这天晚上,瘸子失眠了。
  傻子的鼾声有力地响着,可瘸子睡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就是没法入睡。月光透过塑料棚,变得朦朦胧胧,有点阴森森的。他想着黄鳝的话,想不明白。残疾人就不该有钱?有钱了就不能享受国家的政策?那些办厂的,不是把他们的残疾证收上去烫国家的钱吗?遇到检查的时候,就把他们喊去,在厂里装模作样地干活,等检查的一走,他们就被赶回家了。厂里给往返的车费,还给他们一百元钱,堵住他们的嘴,免得他们告发。有几个厂真正愿意收留残疾人,给残疾人生路的?该不会乡上村里也拿残疾人赚钱吧?文件在他们手里,名册是他们在造……那签名的事,只要会写字的一个人可以签几个人的名呢。他瘸子不是也帮他们写过其他人的签名吗?
  算了,还是黄鳝说得好,只要把自己该得的拿到,管其他的干啥?自己去闹,除了得罪人,还是什么都捞不到……还是靳娃子这些读书人厉害,一个点子就把村长给制住了……这房子咋修?修在哪里呢?老房子那里只有三间屋,而且是“7”字形,修三间楼房是摆不下的。不如把猪圈推了,往自留地里延伸,这里地势不错,也向阳。应该修一楼一底,自己和傻子住楼下,福娃他们住楼上。
  福娃在那边耍女朋友了吗?狗娃说耍了,是个外省的,可每次打电话问时,福娃都是支支吾吾的,总是说:“爸,你就别管这些事。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知道。”唉,福娃从来就没问过他妈的情况呢。
  怎么问呢?一个傻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妈,没有抱过没有奶过福娃……要是自己……想到这,瘸子心里又抖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福娃找女朋友一次又一次不成,瘸子就经常想到这个可怕的问题。他只希望傻子死在他的前面。那根石缝里的桑树,没有瘸子的照顾,它会活到现在吗?不知道,没法做实验。
  唉,要是她不是傻子该多好,什么事总有人商量,像修房子这样大的事情都没人商量。钱够吗?队上几家修的,都在十万以上,看来要欠三四万的账了……
  瘸子就这样想着,啥时睡着的不知道。眼睛睁开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圈里的大小猪早闹起来了。喂完猪,把傻子的早饭喂了,瘸子就带着傻子上街,去找一个修房子的,问问修房的事情。一个电话,包工头来到了茶铺。这个包工头三十多岁,啤酒肚圆圆的,就像一个篮球。他敞着衬衣,衣服就像两片布吊在胳肢窝下面,把那肚皮衬得更高。圆圆的脸,光光的额头,肥肉把眼睛挤得很小。他一边在纸上画着,一边给瘸子算着账。
  “那烟和饭就免了吧。你看我和傻子这个样子……”
  “别别别,谁不知道你瘸子是个有钱的主!”包工头呵呵地笑着,“你也不要太小气了!大家都是这个规矩,又用不了你几个钱……”包工头走了,他并不因为瘸子和傻子是残疾就少收钱。
  瘸子又去问了其他几个包工头,看来他们是串通好了的,说法是一样的,在钱上一点也不让步。瘸子相信了,包公头们不管谁包下活,都是大家一起做的。
  瘸子修房的麻烦还在沙石、水泥、砖的搬运上。家离公路有一百把米,公路到家虽是一条一米左右宽的大路,但沙石的车子是没法开进大房子的。请人搬运,要多少工钱?队上好多家人都是两口子自己搬运的,可他瘸子和傻子……瘸子打电话给福娃,福娃说:“你请人搬,给点工钱就是了……”请谁搬呢?自己的三个兄弟都不在家,总不可能为了搬点沙石,把他们从广州喊回来吧。乌鸦嘴两口子也走了,趁着打工躲余震去了。队里剩下的就是妇女和一些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只有请他们。
  53
  瘸子走进了村上的茶铺,那泥筑草盖的茶铺又挤满了人。
  地震后头两周,没人敢在里面待着。随着余震越来越弱,频率越来越稀疏,大家对地震的恐惧没有了。最初遇到房子晃动,大家挤着往外跑,后来都不跑了,因为以后的余震总是轻微地晃几下,很多人还没有感觉到就过了,就跟没地震一样。
  “辣椒,给你说件事!”瘸子刚坐下就对一个打着麻将的妇女喊道。
  “什么事?说吧。”辣椒蓄着短发,穿着短袖的衬衫,穿着牛仔的短裤,就像一个男人。四方脸,眼睛有点内陷;黝黑的脸和手臂,在电灯下闪着黑亮亮的光。那手臂比男人的还粗,还有力。男人在外打工,她一个人在家种着几亩地的韭菜,还经常去周围的修房工地打小工。
  “过几天,我要搬点沙石,你帮我一下吧。”“你龟儿说得好听!这年头还有白帮的吗?说钱,多少钱一天?少了老娘不干!”她那“不干”二字一出口,茶铺里就呵呵地笑起来。
  “笑个球!老娘说的是搬沙石,你龟儿些想着老娘的好事了……”瘸子也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多少钱一天?”“少了八十元一天,你找不到人做!”
  “瘸子,可以干,这辣椒太便宜了。你龟儿随便到哪儿弄辣椒这样的女人不要百多元?何况是一天……”
  “哎哟!你龟儿真打!下手这么重!”辣椒打着说荤话的人。等他们不闹了,瘸子接着说:“一天搬多少?”“这么热的天能搬多少?不然你和傻子自己搬!”“要能搬,还找你?承包给你,怎么包法?”
  辣椒真行,说着话,麻将还出得很快,桌上发出她拍麻将的啪啪声。辣椒说了一匹砖、一方沙石的价格。瘸子听后惊讶道:“这么贵?要吞人呀!你龟儿看在我和傻子这个样子的份上,就……”
  “就你个球!老娘又不是吃国家饭的!要照顾残废找政府,老娘是挣钱养自己,哪管你龟儿残不残废!你龟儿两口子弄国家那么多钱,不分点给我们?老娘下辈子投胎也变瘸子傻子,也吃国家饭……”
  “你龟儿说的啥话?傻子每年一分钱都没有,我一个月一百多元的遗属补助,其他的分钱没得到。”
  “你们这种家庭既有残疾人补助,又享受农村低保,没有?你哄鬼哟!”
  “给你龟儿说不清,信不信由你,你可以过去问村上!”
  “我去问?管老娘屁事!我又得不到。这也是,你龟儿要不是残废,挣的钱早把楼房修了……”瘸子没有再答话,辣椒也埋头打她的牌,茶馆里又是叽叽喳喳的乱语声。
  瘸子又是几个晚上没睡着觉了,他一笔一笔地算着支出账,得出的结论还是自己搬运沙石火砖,慢一点,每趟少一点,多搬几天就是了。能省一点是一点,少给福娃欠账,欠的账越少越好!
  担,自己是不行的,虽然不是挑水。哦,很多家里不是有手推车吗?现在农村里多是妇女老人,收麦子,搬玉米,都用手推车推了。对,就用这东西。明天就到街上去推一个回来。
  瘸子砍来竹子,编了两个竹筐,一个大,一个小。大的孔眼大,适合推火砖;小的没孔眼,用来推河沙。
  先运来的是河沙,河沙在外留不得,一是有偷沙的,二是怕下雨。六七月里,大雨多,来一场雨,沙就冲到田里,根本捞不起来。
  瘸子把小筐绑在手推车上。他往筐里铲上一层沙,就去抬起车把,试一试轻重。看来,他只能推半筐,就是半筐也有点吃力。
  瘸子推着沙往大房子走,要推上木板搭成的桥走进大房子的大门,需要更大的力气。瘸子试了几次,都没推上去。他站在大门外,用帕子擦着汗,往路上看着,很想有人路过帮他一把,把这一车推上去。可是没有人过来,大房子里除了他和黄鳝,就是黄鳝二娘等几个留家的老人,他们还在山坡上。
  瘸子又试着推,他双腿使劲蹬着地,腰往前倾着。啪,他趴在了车上,手推车侧在了木板下面。还好,只有半筐沙,沙没有倒出来。
  瘸子爬起来,一看,凉鞋已经烂了。脚上有汗,滑的。脚趾头出了血,皮擦破了。这种伤,是经常有的,瘸子没放在心上。他看看天,太阳已在山头,月亮早早地来到了空中。不行,得快一点才行。他找来洋铲,从篼里铲着沙端到院坝里。
  第二趟,瘸子少装了一些沙,在路上很轻松,推上木板桥到大门里也很轻松。第三趟,瘸子试着多装了两铲,路上还不觉得重,可要推上木板就难了。于是,他又找来洋铲,铲了几铲端到院坝里,才把车推了上去。反复几趟,瘸子终于捉摸准了适合自己的重量。他一趟又一趟地推着,傻子一趟又一趟地跟着来回跑,嘴里念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话。
  “瘸子,你咋自己推?没请人?”晚上十点过,黄鳝背着电猫儿回来了。瘸子笑着说:“太贵了!自己慢慢推,没事的。今天晚上收获咋样?”“差不多。还有好多没推?”“还有三分之一吧,再一个把小时就完了。”“哦!”黄鳝走上自己的阶檐,放着工具。
  “黄鳝,给你商量件事。隔两天拉水泥来,在你阶檐上放一下,那东西淋不得雨。”
  “没事。你得弄点塑料布,飘雨的。”黄鳝放好工具,从瘸子手里接过推车,“去做饭。我来推!多煮点,我还没吃,去买两瓶啤酒。”
  “好的。”瘸子跛着,笑着,擦着身上的汗,走进棚子里,燃起了棚子外的炉子。
  ……
  “来!你也喝一瓶!”黄鳝开了一瓶啤酒递给瘸子。
  “算了。你知道我一沾酒就醉,醉了傻子就没人管。你慢慢喝,我吃饭陪你。”
  “屁话!一个人喝没劲!那就喝一小碗。”瘸子不好再推辞。他们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喝着酒。很多时候,瘸子端起酒碗,挨一下嘴皮就放下。他不敢喝酒,怕自己醉了。
  “瘸子!喝点吧。累一阵,喝点好睡觉,解乏的。”黄鳝已经有点醉意了。瘸子应付着,只是抿一小口。
  “瘸子!还真得谢谢你!地震那天你拼死活命地喊我们,砸我们的门!真的,真的……”
  “没什么,不是房子没垮吗?早知道不垮,就不喊你们了。”瘸子说。
  “有钱难买早晓得。也是的,有人就他妈势利!你看房子里那几个老不死的,因房子没垮,就不承认你的救命之恩了。你两口子是残废,家里好点了,有人就眼红了,说话也他妈的酸溜溜,跟着做手脚装怪了。你们还是本家,没说相互帮着,还手往外拐!”瘸子听着,知道黄鳝醉了,也知道黄鳝说的是事实。有啥呢?愿人穷不愿人富的多了,计较没用的。
  第二天早晨起床,瘸子感觉脚有点痛,他一看脚趾头,肿得老高,伤口发炎了。没事的,过一天就好了。瘸子安慰着自己,没管伤口。两天后,脚趾头越来越疼,伤口有脓了,遭了,感染了。
  这样不行,明天要拖火砖来;火砖虽不怕雨淋,但怕人偷,现在的火砖贵。他赶紧到医疗点去消毒上药。医生用针挑破伤口的皮,使劲挤着瘸子的脚趾头,里面的脓像牙膏一样钻出来。
  “这么多脓,你才来?你也是傻子?”医生一边挤着脓,一边说。瘸子双手使劲抱着大腿,牙咬得紧紧的,他还从来没受过这种罪,嘴里像哭号一样喊道:“哎哟哟,你轻点!轻点!”
  傻子看着瘸子像哭的样子,也跟着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打着医生的背和头。
  “你这傻子干什么?你龟儿的力气还不小,打到我身上还有点疼。”医生看着傻子,眼里露着凶光,他想唬住傻子。傻子不管这些,还是打着。医生没法,赶紧躲到了一边。瘸子一把拉过傻子,哄着她说:“你做啥呢?医生不是打我,是在给我医病,我的脚病了。”
  瘸子一边说,一边给傻子指他的脚趾头。傻子安静了,医生又走过来,上药,缠纱布,医生一边弄一边和瘸子说着话。“你做什么弄的?”“修房子推沙。”“你自己推?包给人家不行?”“太贵了,还是自己慢慢弄吧。”
  54
  火砖来了,瘸子用手推车推。一用力,脚指头钻心地痛,但有啥法呢,痛也得做。要是傻子能帮忙就好了。瘸子坐在火砖上,揩着汗,看着傻子,心里升起了对那些能挑能担的夫妻的羡慕。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可傻子不能帮他啊!想着,瘸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一下头,弯腰提起了车把,他咬着牙,忍着痛,艰难地走着。
  黄鳝回来得很早,他知道瘸子今天要推砖。说真的,要不是黄鳝,瘸子有些事情还真的没法做。别人看不起黄鳝,可黄鳝就把瘸子当亲哥一样照顾着。推完砖,已经半夜了。黄鳝在瘸子的棚子里吃了饭,从池塘里提出黄鳝篼,留了几条小鱼和一些泥鳅、黄鳝给瘸子,就骑着摩托车,载上鱼筐上省城去了。
  黄鳝三天就要到省城去一次,去卖他的泥鳅黄鳝。这家伙会挣钱,可他的钱到哪里去了?瘸子想知道,但又不好问。自己也该跟着他去弄黄鳝的,抠黄鳝是瘸子的拿手好戏;鱼鳅黄鳝很来钱。可他出去了,傻子咋办?瘸子又一次感觉到了傻子是负担,她捆住了瘸子,瘸子除了在家,不能出去挣钱。很多事情,是不能带着傻子的。每一次想到这些,瘸子就猛拍一下脑袋,安慰自己说:认命吧,娶了她,就要好好待她。好在福娃争气,能挣钱。这也许就是祖宗的保佑吧。过年时,得好好给他们上上坟了。
  黄鳝走了,第二天水泥车就来了,司机不停地在下沙石的地方按着喇叭,吵醒了正在睡午觉的瘸子,瘸子翻身下床,来到了下车的地方。
  “大爷,睡得那么死?我的喇叭按这么久才出来。”司机跳下车,站在山崖边,躲着太阳。农村里最凉快的地方,就是山崖,如果不是湿气重,怕遭风湿,瘸子还真想把席子拉到山崖下睡觉。
  “拖的什么?你倒在这里不就行了吗?”瘸子一边问,一边牵起车上的篷布。
  “能倒我还喊你?是水泥。”
  “什么?谁叫你今天给我拉水泥的?你没看天气预报吗?今晚有雨,我怎么搬?”瘸子听说是水泥,急了。
  “我怎么知道?你多喊几个人不就行了?你一个人搬,就是搬到天亮也搬不完。”
  “你龟儿这么不会办事。”瘸子责怪道。
  “有啥法呢?水泥厂那边说有水泥拉,我就去了。我还错了?你总不会让我拉回去吧。”司机有点不高兴,说话也不动听了。瘸子看看天空,有太阳。可夏季的天,说变就变,谁知道今天晚上的雨会不会来?
  “这么大的太阳,看样子也不像下雨的。”司机说。“万一下了呢?你一轰油门就跑了,而我呢?水泥坏了,钱又不是你出。”“好了,好了。你快去喊人。我还要去给别人拖火砖,明天人家等着要。”司机催促着瘸子。
  瘸子看着满满一车水泥袋,无奈地向茶铺走去,他只有去找辣椒,因为黄鳝不在家。黄鳝上了省城,不到三天后是不回来的。他狗日的准是去抱小姐了。
  辣椒坐在电风扇下吹着风。“瘸子,来,今天下午干一下。”辣椒喊道,“给瘸子倒一碗!”
  “谢了。不倒。有事。”瘸子说,“辣椒!找几个人帮帮忙。那混账司机把水泥给我拖来了。今晚有雨。”辣椒笑道:“水泥?那么脏!老娘才不干。你找别人去。”
  “能找到人就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求求你了,帮帮忙吧。”瘸子站在辣椒对面,一脸着急。瘸子明显地瘦了,脸包骨高了,眼睛也陷了进去。
  辣椒看着他,继续说:“你龟儿那么多钱,还吝啬那点搬运费?说好了把沙石包给我,你说话不作数。你要自己弄,看把你龟儿弄成啥样了?小心楼房修好了,人却没有了。”
  “你就不要咒人了,帮帮我吧。不运来都运来了,得赶在下雨前搬完。”瘸子看辣椒不愿意,更急了,“你说吧,多少钱一包?”“五元一包!”“什么?辣椒,你讹人呀!”瘸子一听这价格,叫了起来。
  “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算了,又没人强迫你。你那里还要搬那么远。”辣椒的脸虎着,不看瘸子。
  瘸子算了一下,一车水泥,搬运费就要几大百,他有点心疼,舍不得。可不找他们又找谁呢?瘸子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答应也不是。他不停地看辣椒,看茶老板,他希望辣椒能降一点价,希望茶老板能打一下圆场。可茶老板不说话,他坐在桌旁,捏着茶杯,看看辣椒,看看瘸子,微笑着。“舍不得钱,就自己搬嘛。”过了很久,茶老板才吐出一句话。他明显是在帮辣椒,瘸子心里不满,但又不好发作。
  “就是。那么多沙石火砖你都搬了,几包水泥就把你难住了?”辣椒瞟了一眼瘸子,随着她的眼光,门口又进来几个人。茶老板招呼着,他们和辣椒坐在一起,桌子上响起了哗哗的麻将声,没人再理睬瘸子。
  瘸子走出茶铺,回到司机这里。“找到人了吗?”司机问。“没找到!”瘸子的话里带着火气。
  “你干嘛呢?又不是我得罪了你,说话咋那么凶?”“只有你帮我搬,不然你就拉回去。我不要了。”瘸子说。
  “你的人缘这么差?找几个人都找不到?你给工钱不就行了?这年头哪里有白帮忙的?”
  “能找到人还要你说。你不帮就拖走!”瘸子说完,不理司机,往家里走去。
  “瘸子!你咋这么不讲理呢?你又没告诉我,哪天可以拉,哪天不可以拉!”司机在瘸子身后喊道。瘸子不说话,往家里走着。
  司机跑上去,一把拖住瘸子,把瘸子拉了个趔趄。“别赌气了,快点想法吧。”“没法想!钱在我手里!你愿意帮就帮,不愿就拉走。”
  瘸子挣脱司机的手,继续走着。司机愣在那里。
  “你知道你买的水泥是谁的吗?你惹得起这样的人吗?”司机看着瘸子跛着的后背喊道。瘸子走着,不理睬。“唉!咋遇上了这样的主!”司机跺着脚,看了看走远的瘸子,慢慢走回到车子边。
  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留着平头,白嫩的脸;他比福娃还要小几岁。可能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拖回去,这来回的运费谁给?给他倒在这里,可……司机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瘸子推着手推车,跛着来了。司机赶快起身,来到瘸子身边:“大爷,你这是干啥?”“推水泥。不推让你载回去?”瘸子没好气地说。
  “你这样推,推倒猴年马月啊!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从街上喊几个搬运来?”小伙子一脸愁云。
  “多少钱?谁给搬运费?”“200元。”“那我还是慢慢搬吧。”
  “不行。大爷,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一家出一半……”
  小伙子看着瘸子的脸,等着瘸子表态。瘸子愣了一下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好吧。喊他们快一点。小伙子,你还没我娃儿大呢,我不想为难你。可你看我这个样子,队上又找不到人……”
  小伙子笑了,他又拨通了电话。“他们十分钟后到。我知道大爷是好人。我不敢把水泥拖回去,那是一个二杆子开的厂,你哪家不买买他的?刚才他就让我给你倒在这里,到时候有人来收钱的。看到你这个样子,如果被他们收拾了,真的……”小伙子说着打开了车门,拿出两瓶水,一瓶递给瘸子。
  “是包工头联系的。”司机一听,摇着头笑着说:“不是看你是瘸子,我就给你倒在这里,一走了事。一倒,不知道有多少会散袋的,散了你也要给钱,你惹不起那些人。可我不能坏了良心,我舅舅也是残疾呢!他们也不好惹我,我姑父也是吃二杆子饭的,他们惹不起。”两人正说着话,街上的搬运骑着摩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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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共来了十个搬运,他们的摩托车后分别拖着一架手推车。
  他们还在停车,司机已经拿出烟来一支一支挨着发,他一边散烟一边殷勤地说:“谢谢各位!这大爷两口子都是残疾,帮不上忙,就拜托各位了。”
  司机的话还没说完,已经有两个人砰的一声放下车厢板,轻快地攀到了车上。其他人有序地把手推车推到车下,车上的人抓住水泥袋的两个角,就像拖着猪的两只耳朵,稍稍用力一提,水泥袋就乖乖地滑到了推车上。一人一辆推车,他们像蚂蚁搬家一样,在瘸子家外的路上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来到大门口,离进大门的木板桥还有三四米远的距离,搬运们就突然发力,那推车就轻快地飞进了大门里,来到黄鳝的房檐下。随即,两个搬运上前,一人提着水泥袋的两只角,就像提着小猪的四条腿,一袋袋水泥就整整齐齐地叠在了黄鳝的阶檐上。
  四肢有力真好,推车,提甩水泥袋,有力快速,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瘸子的水泥就搬完了。
  瘸子笑着从棚子里提来一桶水,让搬运们洗手洗脸,可搬运们却跑到了池塘边。他们脱下衣服,用力地抖着,然后用衣服拍打着头发和身子,拍打完了,挽起裤子,走到池塘的石梯处,弯腰在池塘里搓着衣服,然后用衣服当帕子简单地擦洗着身子揩着脸。
  “师傅,再清洗一把吧。”瘸子看着走进院坝的搬运师傅,感激地笑着招呼道。
  “算了!大哥,你把钱给我们就行。回家自己洗。”搬运头应着瘸子的话,瘸子从裤兜摸出钱来,搬运头接过钱,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说:“兄弟,不是你喊,哪个来哟!”
  搬运们走了,瘸子掏出钱,数好张数,递给司机,司机抽出一张红红的“100”递给瘸子。瘸子摆着手说:“算了,你收着吧。就这样,我已经少花钱了。小伙子,你看,天不是暗起来了?”司机抬头看看天,天边的棉花云已经成了乌云,正飞快地涌向天空。
  “不行,大爷。我说了的话不能收回来。”司机把一百元钱往瘸子手里塞着,“拿着吧。就算和你打牌,输给你的。搬运听我说了你的情况,他们就不计较工钱的多少了。这是一群干脆耿直的好人。你记得找塑料布把水泥遮一下,淋了雨就废了。”说着,司机已经跳上车,发动了车子……
  看着没有了人的公路,瘸子想到了辣椒,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一摇头让他想起了傻子,他竟然把傻子忘了。瘸子走进棚子里,傻子坐在床上,搓弄着被子,口水把衣服弄湿了;傻子又尿床了……
  瘸子没有责骂,他默默地拿过帕子给傻子揩着,擦洗着傻子的身子,又找出衣服裤子给傻子换,弄完了,瘸子抱着傻子的头说:“傻子真乖,知道大哥忙,不乱跑。我们傻子真乖,真乖……”瘸子念着,竟然抽泣起来。
  听着瘸子的抽噎,傻子念着:“大哥忙,大哥,大哥……”
  
  瘸子把小猪卖了,又把老母猪赶到了乌鸦嘴的猪圈里。于是拆房,安墙脚石,砌墙,上楼板,贴墙砖地板砖,粉刷屋子内外……这样伺候着匠人忙碌了将近一年,房子修好了。
  房子修好了,瘸子也瘦成了猴子,手臂上只剩下了一层皮,那眼窝深深地陷着,看上去有点恐怖。黄鳝回家时提醒瘸子说:“瘸子,你是不是有病?该去查一查。”瘸子笑着说:“没事,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是累的,过一段时间人胖了就没事了。”
  瘸子搬进了新房子。他每天呵呵地笑着,在茶铺里进出,只是不再打牌,信用社贷了两万元的款,欠账的日子得仔细过。福娃说让他不要担心,两年后就能还完,瘸子相信自己的娃儿。但他觉得自己也应该争气,应该帮着儿子,不能把压力全给了孩子;他不乱用钱就是对福娃的最大帮助,只要父子俩一起努力,家就能兴旺。瘸子躺在新屋的床上,想着心事,越想心里越舒服。修好了房子,瘸子才感觉到自己经历了真正的人生大事,自己好像才真正长大了。
  楼房修好一年多了,福娃还没有回来看过,他什么时候回来呢,他能把女朋友带回来吗?他有女朋友了吗?每次打电话说给他介绍女朋友,他都说不要管他的事,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知道。问他是不是在外有女朋友了,他又不明说。问狗娃,狗娃说好像有,可语气却不像以前那样肯定了。
  狗娃的话让瘸子又没法睡安稳觉了,他常常半夜醒来,醒来就想福娃的事,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瘸子背着福娃又让几个女娃的父母来家看了看,人家一看到傻子就摇头。唉!早知道娶个傻子对娃儿这么大的影响,还不如单身当“五保户”好,进敬老院,不煮饭不洗碗,死了还有队上埋。
  瘸子伸手摸了摸傻子,心里念道:傻子,我们都成了福娃的累赘了!福娃啥时才能说到婆娘啊!没有修房子时难,修了房子也难。想到“难”,瘸子突然明白了,说个婆娘难的不是没有钱,而是身体好不好,身体不残疾才是福气,不成为家人的累赘才是福气。
  他如果不瘸,他会娶傻子?可因为他和傻子,福娃难道也要娶个残疾?想到这些,瘸子心里就刀割似的疼,想一次后悔一次,想一次就骂自己一次。每次半夜醒来瘸子就特别难受,可难受有什么用呢?难道真的把傻子……那根桑树多好啊!自己能活就活,不能活就认命,没有牵挂,也不成为其他树成活的负担。
  瘸子对睡不着觉没有多想,总觉得是福娃的事情闹的,还有就是修房子闹的。修房子时,每天睡得晚,起得早,有忙不完的事情。修好了房子,无事可干了,一下从紧张忙碌里闲下来,瘸子不习惯了,一睁开眼睛,就好像手脚没处放,特别不舒服。人要是车子多好,说停就停,说跑就跑,没有这种闹心。
  窗外一片黑,只有那天是蒙蒙的,像一个人将醒没醒的样子。一切都没有醒,只有他瘸子又醒了,又睡不着了。以前多好,半夜起来撒了尿,走回床上就睡着了,一个美梦就天亮了,就像中途从没醒过似的。瘸子睁着眼睛,看着楼板,摸着自己的心窝,心窝好像又疼起来。每一次想到福娃的事情,心窝就要疼。
  公路上,汽车的喇叭声尖叫起来,一声接一声,跟着就有人大声喊起来。对面的房子里也高声答道:“来了!马上就来!”
  喇叭声停了,喊声停了,又是一片静。瘸子翻着身,摸着傻子,还是傻子好啊,只管自己,她从来不会管瘸子,哪怕说一句安慰的话。这静静的夜晚,瘸子多想找个人说说话啊,可傻子不会说。她每天的任务就是像猪儿狗儿一样跟在瘸子后面,咕噜着只有她才懂的话。是猪儿狗儿还好,它们会在人的面前跳来跳去,逗人欢乐,让人看到它们长大可以卖钱的希望。可傻子呢?他给瘸子的是越来越多的痛。
  公路上传来了大喊大叫的说话声,有小猪撕心裂肺的叫声,是卖猪的。这声音真好,真给力,就像黑夜里害怕的孩子突然听到了爸爸妈妈的声音,什么都不怕了。瘸子听着那热闹,把那热闹当茶慢慢地品着,品着瘸子的心窝就不再痛了。
  以前,自己也是半夜里就起来煮猪食,喂小猪,小猪正欢快地吃着,那猪贩子就来了,也是长声长声地按喇叭,大声地呼喊瘸子。瘸子答应着,拖延着时间,等小猪彻底吃饱。然后,一根根小猪在尖叫声中被装进筐抬到路边,又在尖叫声中被甩到车上。这猪真经得起甩,竟然甩不伤。然后是在电筒光下数着一张张红红的百元大钞……汽车欢叫着走了,瘸子就哼着口哨把筐跛回家。第二天就带着傻子,上街割肉,买卤菜、啤酒,请帮忙的人和弟兄姐妹们一起快快活活地吃一顿;等洗了碗筷就进茶铺玩半天的小麻将……什么是幸福?这就是幸福!
  想着这些,瘸子笑了。
  卖猪的乐趣,瘸子早就没有了,瘸子已经把母猪卖了。地震后,又是金融危机,这种城里人的灾难也传到了农村。饲料涨价了,猪儿却不涨价,难道那地震和金融危机对猪儿也有影响?不知道,他瘸子想不明白。
  现在喂猪,就像七八年前种地一样,喂得越多,赔得就越多,瘸子不敢再喂了。瘸子躺在床上,数着公路上猪的叫声,估算着猪的头数,想着这家会折多少钱。
  不喂猪了,瘸子就清闲了,人是清闲了,可收入也没有了。收入没有了,瘸子突然间感觉到生活的压力又来了,感觉到福娃的婚姻更难了。修房欠的几万元,要福娃还;一家人的油盐酱醋、生病买药等也得用福娃的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打牌。他时刻提醒自己,自己不能混账啊!走进茶铺,不管谁邀请打麻将,他都不参与;听着辣椒他们的冷言冷语,他只是呵呵地一笑了之。他要做的,就是留住福娃兑回来的血汗钱。家里没钱,他再跟着滥赌,福娃说婆娘就彻底无望了。
  公路上早安静了,汽车是什么时候开走的,瘸子竟然没听到。没有了公路上的吵闹,整个大房子真静!四五十岁的男男女女们,都把房门一锁,打工去了。出去挣千把元一个月,也比在家里强,何况不止一千把元呢。几个老太婆老头子也被娃儿接走了,到城里子女打工的地方带孙娃子去了。黄鳝白天黑夜在家里待的时间也突然少了,整个大房子好像就只剩下了瘸子和傻子。瘸子是有机会出去的,到镇上的厂里去,那厂子是车螺丝的,专招有工作能力的残疾人,以此获得国家的政策优惠。瘸子虽然瘸,可手上有力,厂里欢迎他去。可他怎么能去呢?不能去,就把身份证和残疾证借给老板,挣那一年一两百元的残疾证租赁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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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子跟着瘸子寸步不离,总不能把傻子也带进厂里吧。跟黄鳝去烧鱼烧黄鳝,瘸子也能干,走路摸黑,瘸子都不怕,卖也不是问题,让黄鳝带进城去就是了,可傻子咋办?
  现在种地方,虽然有吃的,却没有用的。一家三口那点田地收的谷子、麦子、玉米、菜籽全卖成钱,一年能收入多少?
  这一年把,突然天干起来,水渠里又没水来,山坡地里的桃树,没有枯死就算万幸了,哪里还希望它们结出桃子来。
  如今的世道好像也变了,水库里的水也不按季节放了。到了天干时候,百姓问政府要水,可水库包给人养鱼了,政府收了人家的钱,养鱼的人死活不同意放水,水库里的水就放不出来。水库不再是所有老百姓的,而是政府和承包商的。如今的农民,打工挣钱的多了,家里那点田地已经可有可无了,有水没水也不在乎了,这种不在乎挥去了政府放不出水的烦恼。山上的麦子、油菜、豌豆、胡豆,或者玉米、红苕,要么死了,要么气息奄奄到收获的季节;能有一点收获的就是那田了。
  别人不需要水,可瘸子需要。瘸子需要水却没有本事找来水……“哎哟!”瘸子一动身,手臂突然痛了起来,原来傻子睡在了瘸子的手杆上。瘸子侧过身,把傻子的头抬起,轻轻地放在枕头上。
  还是傻子好,有吃没吃都不焦不愁。要是没有地震,要是不修房子,要是福娃有了女朋友,他瘸子还能潇潇洒洒地过日子,家里多多少少还有存款,也会无忧无虑。房子是修了,可屁股后那几万元什么时候能还啊!自己唯一的收入就是遗属补助,就是国家那点退耕还林的补贴。
  虽然福娃说得很轻松,可瘸子的心总是揪着。不修房子,福娃能说上婆娘吗?唉——
  现在没说上,以后会说到的。瘸子安慰着自己,使劲摇了摇头,想把这烦恼摇掉。
  窗外的鸟叫起来,声音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疏有密。这年头,农药少了,那曾经绝迹的麻雀又多起来,每天早晨天边一亮,它们就吵起来,这吵声就像《外婆的澎湖湾》,就像《三月里的小雨》,清凉爽耳。想到这些熟悉的歌曲,瘸子轻声地哼起来。瘸子的哼声和着鸟儿的叫声,引来了一阵凉风,风里有草和竹叶的香味,有阳台上那花的味道,瘸子感到这风很脆,脆得像夏天里那水灵灵的黄瓜。
  该起床了。瘸子走到阳台上,伸了一下懒腰,向对面看去,看得很远,这就是楼房的好处。
  瘸子走下楼,走出院坝,来到田埂上,四处逛着,这已经是瘸子清闲后养成的习惯了。
  整个大房子已经不成房子了。多数人家常年在外打工,门前的院坝和阶檐下的台阶长满了野草,把整个院坝弄得像野草地,再也没有了以前大房子的气派。对大房子最大的伤害就是瘸子的老房子全部垮了,把这个四合院撕裂出了一个直面悬崖的大口子。垮下的瓦和朽木,和着以前的柴草、雨水冲下的墙泥,像一堆乱糟糟的坟墓黑黑的蜷在那里,没有一丝活气;那泥墙要倒未倒,被雨水冲刷得像垮了一层的泥坎,光溜溜的。
  瘸子垮塌的房子里冲出的墙泥摊了半个院坝,把穿过大门的排水沟也填了,这些泥成了野草的摇篮。瘸子的楼房虽然还挨着大房子,可已经独立于大房子外了,有了进出家门的独立的路,他就很少到院坝里来了。所以,老房子院坝里的野草与瘸子的生活没有关系。
  黄鳝虽然住在那里,可他是个不理事的家伙,更不会收拾院坝里的泥和草了,他阶檐边的草已经没过膝盖了;乌鸦嘴的门前也是草……有几次,瘸子看着那些草,看着那些泥,心里都很痛,很愧疚,总觉得对不起大房子的人,是他的房子毁了大房子;一想到这些,他就有了要去把那些草和泥弄走的冲动,可这种冲动很快就消失了,瘸子发现他再也不想动手了,好像没有力气干这些体力活了。
  不常见黄鳝了,不常见乌鸦嘴了,越不常见就好像越想他们了,越想他们就好像越羡慕他们了。还是他们好,脚脚爪爪都是好的,想去做什么就做什么,既挣了钱,又见了世面。可他瘸子呢?傻子把他牢牢地捆在了家里,要把他变成农民的化石,从衣裤到语言、从肉体到思想……他也想进城去开开眼,可他走得了吗?这辈子就算了,等下辈子投胎变个正常人,再到城里去好好地晃荡晃荡,把这一辈子的损失全夺回来。福娃不是在城里吗?幸好他在城里,不然,这个家……
  瘸子想着,来到新修的猪圈旁,这猪圈比他以前的房子还好。猪圈修好后一直空着,不敢养猪,猪价一直低迷;他走到乌鸦嘴的猪圈旁,这几间猪圈虽然是草盖,墙却是砖的,也比他瘸子以前的住房还漂亮。
  这些猪圈把国家的补助领后却没有起作用。有啥法呢?谁让农村不敢养猪了呢!
  “瘸子,看什么?想猪了?”瘸子听到声音,回头一看,是队长,便笑着说:“今天什么风把球队长吹到这破房子来了?”
  “这么漂亮的楼房还破房子?给你说个事,你考虑一下。”队长看着瘸子,“你想养猪吗?”
  “养猪?你是想让我衣服裤子都没有穿的?别别别,你别来害我!”瘸子一边说一边摆手,那拒绝的样子有点滑稽。
  “你龟儿连政策都没了解就拒绝?你听完了再决定行不?”队长两手叉在胯处,看着猪圈,继续慢慢地说:“这么好的猪圈空着,太可惜了。政策来了,养猪的可以搞无息贷款。下半年,国家将动用冷库收猪,肥猪价肯定涨,肥猪价一涨,喂老母猪肯定有钱赚。乡上村上开会宣传了文件……”
  “你几个该不会又来害人吧?看看你们喊种的梨儿、李子、核桃,有收吗?果树害人还不够?又用猪害人?”
  “说啥呢?果树没收,这猪也会没收?你看我不是修了那么宽的猪圈吗?我在摊养小猪,到‘山’那边买回十几斤的小猪,养到七八十斤再卖,赚头很大。今年开始,养一头老母猪,国家有补助。瘸子,我都不怕,你怕啥?好了,政策我算通知到了,你看着办吧。”队长说完,拍拍瘸子的肩膀走了,他边走边说:“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什么都疑神疑鬼的。政府不想农民好还害农民不成?”
  瘸子走回家里,把米淘在电饭煲里,插上了电。
  瘸子的村里,虽然土地上出不了钱,但出去打工能挣钱,所以,土里的缺收阻止不了村里人的越来越富裕。特别是城里挣的钱拿回农村来用,更显得宽裕。所以,煮饭也不用柴了,用电或者煤气。换气很方便,打个电话,商家就送上门来,因为村公路都硬化成了水泥路。娃子读幼儿园也到镇上去了,幼儿园的校车包接送。
  村村通工程,让农村里很多人家都有了电话,出门的人都有了手机。那些旺盛点的家,安上了空调,空调主机就像一个大收音机挂在屋外的墙上。等福娃把账还了,我家也安空调。瘸子想着,扫着门前的院坝。
  院坝不大,就二三十个平方。但门前是一坝田,一眼望去看很远,比大房子的视野开阔。要找点事情做才行,一家人全靠福娃那点汗水钱和那点遗属补助,不是个办法。
  除了养猪,还有什么办法呢?瘸子提着扫把,捏着洋铲掏垃圾,然后跛着到房子后的竹林里,那是他堆垃圾的地方。
  垃圾也不好处理了。以前,这些垃圾都是燃烧后做干粪,埋到了庄稼地里,可今天,不缺粪了,垃圾就没地方消化了,只有堆在那里。这些纸屑、塑料袋真不好看,瘸子弯腰捡着,面上的捡完了,他又用洋铲翻着垃圾堆,把里面裹着的捡出来。
  这些东西咋办?卖还是烧?瘸子想着。这堆垃圾真不好看,来个人都要从这里过。瘸子把捡出的纸屑、塑料袋扫进洋铲,端到院坝里,倒进院坝角落的一个筐里,等多一点再处理。
  不养猪做啥呢?难道捡垃圾?每天带着傻子街头街尾去捡?去街上、学校翻找那一个一个的垃圾桶?这能挣多少钱?瘸子想着笑了,笑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想法。可喂猪,万一……折了咋办?这年头,不安宁。
  那看看再说,如果喂猪的人多,他们不怕,我瘸子就不怕……好,就这样决定。扫完了地,拿定了主意,瘸子走进屋,弄傻子起床吃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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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几天,队长他们几家真的载了小猪回来,一家分养二三十头;村干部们也摊养小猪了。
  瘸子的心动了,难道养猪真的有赚头了?不然,当官的怎么都养猪了?他瘸子养什么呢?喂母猪?像他们一样摊养小猪?队长不是说,喂老母猪国家有补贴吗?喂老母猪是瘸子的拿手好戏。那就喂母猪吧?喂几头呢?自己有猪圈,乌鸦嘴的猪圈也空着,养就多养几头,收入大一点还账也就快一点;他这当爹的把帐还了,福娃就轻松一点,说女朋友就容易一点。
  这些想法像咖啡一样,让瘸子很兴奋,兴奋得睡不着觉。天一明,瘸子就匆匆地敲开了队长家的门,问清楚了贷款的事情。
  钱弄到了,怎样弄猪种呢?要是能买到几头大母猪就好了,虽然本钱大,但见效快。瘸子带着傻子,一路想着走进了茶铺,茶铺里已经很热闹了。他一边喝着开水,一边和人吹牛,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他要买老母猪的事情上。
  一个老头说:“你买老母猪?远在天边近在面前,你只要给钱……”“谁卖?”“辣椒这根老母猪呀!”老头的话一出口,茶铺里便哄笑起来。
  “这根老母猪我买不起,买了要挨黑打。”瘸子说完,也呵呵地笑起来。
  辣椒听到笑声,明白了是在拿她开玩笑,猛一拍麻将桌,转过身,怒骂道:“老不死的东西!回去把你家里那几个大小‘老母猪’拿来卖!老娘犯着你龟儿些了?惹着你龟儿些了?放你妈的屁!”
  老头的脸红了,瘸子的脸也红了,茶铺里一下静了,所有的人都尴尬地看着脸红脖子粗的辣椒。辣椒是开得起玩笑的,今天怎么啦?辣椒的对家在辣椒身后给看到的人眨着眼睛,有人明白了,辣椒的手气不好,心里正为只输钱不和牌发火,瘸子他们的玩笑引燃了这爆竹。
  “你昨天不是说要卖老母猪吗?”红脸老头说。
  “卖不卖关你龟儿屁事!话有你这么说的?人都老了说不来人话!”
  “开几句玩笑,你就……”老头低着头嗫嚅着,那样子就像挨骂的学生,不服气想还嘴又怕惹来更大的麻烦。
  “老娘今天不高兴!不想和你龟儿开玩笑!”“算了算了!快一点,别浪费时间了。”同桌催促道。“催你娘个球!七老八十嫁不出去了?心痒了?”辣椒一边发着火,一边拿着牌。
  “你龟儿就跟疯狗一样,见谁咬谁!”“咬你龟儿咋了?哪个让你龟儿屁话那么多!胡了!清一色的杠上花!满了!”辣椒突然尖叫起来。
  她身后的人纷纷围拢来看,就像辣椒突然捡了金元宝一样。她们玩的是“血战”,不是“推倒胡”。“血战”刚刚从城里来到乡下的时候,没几个人敢玩,觉得那玩法太厉害了,手气差的输得心痛;后来,玩“血战”的人越来越多,觉得“血战”更刺激,于是“血战”便在农村像春天的山草一样铺开了长。
  这一把牌“血战”到最后,帐都转嫁到了被辣椒骂的女人身上,她这一把要给九十元,脸马上黑了下来;她边从裤腰兜里掏钱,边骂道:“被你龟儿臭婆娘骂霉了!”辣椒笑着说:“你龟儿该倒霉,谁叫你嘴臭!你龟儿在屁股那里摸什么?要脱裤子赖人呀?”听到辣椒的话,茶铺里的人又哈哈地笑起来。
  “脱裤子咋啦?你龟儿还敢来么?”那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对骂着。骂声里,辣椒的手气越来越顺,心情也越来越好,她的话也就越来越多了。
  “瘸子,买老娘的给多少钱!”她背对着瘸子喊道。“多少钱,给你龟儿五块钱一晚就够了,你龟儿老都老了,还管钱?”手气臭的女人说道。
  “看你龟儿手气都霉了,还要胡说,输死你龟儿子!你龟儿平时就卖得这么便宜?瘸子,你买了她几次?”瘸子听着,微笑着,不敢答话,他知道,惹上哪个婆娘,自己都是挨骂的份,就让她们对骂去吧,自己看热闹。那女人看着麻将,研究如何出牌,对辣椒的话不理了。
  “瘸子,老娘问你。我那老母猪只下了两窝崽,现在肚里有崽。我要到城里去,去守我男人。你说个价,合适,老娘就卖给你。”辣椒又先和了牌,没事做,就回过头来和瘸子谈生意。
  “你家有几根?”“三根。你要几根?”“我全要!”“哟,瘸子,你真的发了,胃口不小。辣椒也要卖给你了!”惹祸挨骂的老头又开始活跃起来,辣椒手气顺心情舒坦,眼睛瞟了老头一眼,没有发火,依然保持着微笑。
  瘸子笑着,接着老头的话说:“没有钱,全是贷款,今天上午才去搞的。你又乱说了,刚才才被骂又忘了?不长记性?”说完,瘸子又接着辣椒的话说:“价格合适,就三根都要……我也不知道价格。有没有在行的?给我们折中个价?”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说市场猪价的,有说瘸子冒险的,有劝瘸子别买的,有说辣椒这猪卖不掉的,在议论中,瘸子以比往年低的价格买下了辣椒家的三头母猪。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瘸子的贷款出去了,三根母猪到手了。也是瘸子的运气好,刚运来的第三天,没怀崽的两根母猪就开始“叫圈”了,这样三窝小猪就会在不久的将来像春天的花次第开了。
  瘸子算了一下,如果下半年真的肥猪长价,养猪的人多了,他的三窝小猪在本地就能卖个好价。他打电话给街上卖饲料的,预定了猪饲料。现在养猪就这点好,买饲料不仅是包送,而且是先用料,卖猪后再给钱,瘸子不用继续借钱养猪。
  瘸子又带着傻子走进了那久违的桃子地里,里面长满了草。瘸子一边除草,一边挖地,他要种玉米,然后栽红苕,用自己地里的东西喂猪,能降低本钱。好久没有挖地了,刚挖了几锄,瘸子就感觉到累了,身子有点酸,出气有点紧。人不能耍啊,耍久了连力气都没有了。
  瘸子拄着锄头,一边休息一边看着山下的田里。干田里的菜籽,花已经掉完了,一片灰扑扑的,这灰不完全像木柴灰的颜色,而是灰中泛着绿色。
  油菜田是最美最动人的,它的颜色变化是最有气势的。开花了,是一沟的金黄;花谢了,是一沟的灰绿。沟里的灰绿,与两边山坡的草和麦子的颜色形成了绿色的呼应,形成了铺天盖地的气势;又形成了不同绿色的鲜明对比,形成了颜色深浅分明的层层绿浪。
  好久没到田地来看过了。现在的人懒了,油菜田里的草也和油菜一样,开始结籽了。记得十五年前,每家每户的田地都把草除得干干净净,只要有时间就在田地里转。今天,留在家里的人,宁愿在茶铺里混也不愿到地里来了,种了有收就收,没收就算了,反正有男人每月按时寄钱回来。那田里的草再也不是除了,而是喷洒除草剂。
  瘸子看着自己的油菜田,想着心里的打算。收了菜籽,不再种水稻,要种玉米、红苕,三头母猪要吃很多的苕藤和红苕,都去买不划算;全部喂饲料,更不划算。
  挖完了桃子地,瘸子又走到了他的麦地里,麦子也要抽穗了。他挖着空行的土,再过几天就要点玉米了。
  傻子真有耐心,瘸子挖哪一行,她就蹲在那一行对着的路上,低着头,看着路面或者沟里。一蹲就是半天,不动身,不走动,谁有这能耐?瘸子拄着锄头,看着傻子,她比福娃小时候好带。
  那家伙要乱跑,有一次竟然掉进了地边的蓄水池里。池里的竹棒成了福娃的救星,它们像抬轿子一样抬着福娃,福娃在竹棒上无忧无虑地玩着水。瘸子发现的时候吓得脚趴手软,福娃却仰着头嘿嘿地笑。如果那水池里没有竹竿……
  傻子不乱跑,她就那样蹲在地边,瘸子一回头就能看见,不担心。瘸子解开纽扣,脱下外套,塞在傻子的膝盖上,傻子就那样紧紧地抱着蹲着。
  收工时,瘸子特意去看了看那棵桑树,给桑树灌了水,往石缝里塞了泥。他觉得自己一家就像这桑树。
  58
  几个月来,瘸子总是在地里、猪圈里来回忙着,就像学生总是在家里、学校里忙活一样,没有时间上茶铺了。看着母猪肚皮越来越坠,瘸子深陷的眼睛发着光;看着那些刀儿匠买肥猪的价格一天比一天给得高,瘸子心里开着花。猪肉价高,好!瘸子少吃一点肉就行,再高他们都赚不了瘸子的钱。肉价高,猪儿价就会高。
  在这种快乐的期盼中,瘸子的第一窝猪已有二三十斤了,另外两窝猪也闹着来了。地里和田里的玉米已经挂须了;苕藤已经铺行了。在这段短暂的农闲日子里,瘸子每天喂了猪就带着傻子进茶铺打发时间。
  “瘸子,你知道吗?那几个村干部摊的猪遭了!”瘸子一坐下,茶铺里一个早到的老头就打开了嘴巴上的闸门。瘸子不知道“遭”的是什么,他像闲聊一样毫不关心地问道:“遭什么了?”“你娃真的不知道?谨防你娃也遭哟!”瘸子抿着第一口开水,看着说话的老头。
  老头继续说:“他们的猪遭‘蓝耳朵病’了……”“什么是蓝耳朵?没听说过。”瘸子看着说话老头,并不在意他的话,只是无话找话地应酬着。
  “我也不知道,就是瘟猪病,死了很多了。”
  “真的假的?”瘸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没有医?”
  “谁知道这是什么年头。人不得病就算了,一得病就是癌症。这猪也是,一病就没法医。乡上已经发了文件,所有的小猪不准外运。死了的全部烧掉。”
  瘸子半信半疑地说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好久没来照顾我了。你两口子白天黑夜守着那个大房子,你怎么会知道?”茶老板答话了。
  来的人越来越多,喊茶的声音也热闹起来。来者一坐下,张嘴就说“蓝耳朵”,说着他们听到的消息。
  “听说乡上派人来给他们的死猪拍了照,然后看着深埋,被埋的猪有补贴。”
  “埋?骗人哟。你看山那边那个养猪场的,不是多少钱一根卖给那做瘟猪生意的了?你看那边茶铺酒店里的瘟猪肉哪里来的?”瘸子听着,坐不住了,心里开始发慌,他家是三窝小猪啊!一旦遭了,那一万多元的贷款就完了!
  “诶,这边这几家怎么处理的?”有人伸手指指茶铺上边那几家,那几家是村干部。他问话的声音很低,像怕人偷听到似的。
  “怎么处理的?还不是把猪丢在坑里拍了照,半夜又弄出来,卖给瘟猪贩子。贩子都是半夜三更来的,有几个人知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那就不能告诉你了。信也好不信也好,随你便。”
  瘸子站起身,提着茶瓶,悄悄地走了。他来到猪圈边,大小猪睡得很熟,根本不理睬他。他唤着,那母猪只是哼哼两声,并不起来。小猪挤在母猪的肚皮处;也有几只爬到了母猪的背上,就像白猫睡在黑黑的屋脊晒太阳。
  瘸子翻进猪圈,用手一根一根地摸着,没有发烧。摸完了猪,他又带着傻子来到街上,找到畜牧站,买了体温计,问了蓝耳朵病的特点和防治,才带着傻子跛着回家了。
  回家后,瘸子按照猪儿医生的建议,开始了预防工作。中午或者晚上,睡在床上看电视,他最关心的就是新闻和有关农村的节目,特别留心“蓝耳朵”的事情。有一天,他终于看到了,全国各地都流行“蓝耳朵”,到处的猪都死得厉害。
  瘸子每天一有空就守在猪圈边,监视着大小猪崽的情况。看到它们昂着头对着他叫,他就高兴;看到它们爬在猪圈里不动不闹,哪怕是在睡觉,他也会心惊肉跳。
  瘸子再也不上街,不上茶铺,不窜门,不买猪肉吃了,他怕把“蓝耳朵”带回来。想着那几万元的贷款他就怕,想着“蓝耳朵”随时可能上门,他就怕。对瘸子来说,“蓝耳朵”比那地震还可怕。地震把自己震死了就一了百了,不经历担惊受怕的煎熬;没震死,自己捡了一条命,就胡乱地高兴。
  可这“蓝耳朵”……它就像那厉害的余震,你不知道它来不来,不知道它啥时来,最折磨人的就是“不知道”后面藏着的灾难。
  白天,瘸子给猪考体温三次,其他时间就是到地里挑掰熟了的玉米包;半夜里,瘸子也要起来给猪考两次体温;好像考体温就能消灭“蓝耳朵”似的。这样折腾,瘸子一天睡了几个小时?哪有心思管这些,也管不了这些,只要猪不遭就好。
  猪运不出去了,畜牧站不发检疫证,猪贩子不敢运,抓住罚款很凶。这倒没什么,瘸子家的猪还小,还不到卖的时候,到该卖的时候,“蓝耳朵”早该止住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保证这些猪不被“蓝耳朵”找到。
  瘸子白天黑夜地祈祷,人越来越瘦了;傻子却好像越来越胖了。她还是每天守在瘸子的身边,叽里咕噜着她自己的语言,畅游在她一个人的无忧世界。
  这样最好,没人和瘸子说话,但也没人和瘸子吵架。因为“蓝耳朵”弄得两口子莫名其妙地吵架甚至“打仗”的,茶铺里每天都在传说,只是瘸子关了自己的禁闭,听不到而已。瘸子不是不急,不是不气,只是他不拿傻子撒气。
  
  晚上测完最后一次体温,躺在床上的瘸子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的猪死了。队长带着乡上村上的人在猪圈里拍了照,又招呼人把死猪搬到车上,说运到指定地点去焚烧深埋。
  瘸子愣住了,为什么他的猪就要运到指定地点,而那些干部的就可以自己挖坑处理?瘸子本来是要学他们,半夜把死猪刨出来,卖给做瘟猪生意的,这样国家的补助加上卖死猪的钱,他就少亏一点。可他们竟然要拉走……瘸子和他们吵了起来,他愤怒地质问着,他紧紧抓着司机不让他上车,司机和他打了起来……
  瘸子被猛力一推,醒了,醒了后瘸子的心还在咚咚地跳。
  如果真的遇上了,是卖还是埋?瘸子在床上问着自己。他算着一根死猪能卖的钱,算着国家补助的钱,算着埋掉后他要折的钱,究竟卖还是埋?为什么一定要埋呢?不是说高温能杀死病毒,不会传染人吗?那为什么不让人吃呢?卖了不是能减少损失吗?瘸子纠缠在卖还是埋中,拿不定主意。
  想着想着,窗外已经白了,他翻过身躲开窗口,想再睡一会儿。瘸子不想起床,他很累很疲,他很想就这样躺着。
  房间里也亮了。该起床了,该去看看圈里那些东西了,它们可不能出事情。瘸子穿好衣服,跛下楼,向猪圈跛去。他要先看自己的猪圈,这里是第一窝猪,小猪已经有四五十斤一根了。可“蓝耳朵”警报还没有解除,小猪还是运不出去,猪贩子们改做菜生意去了。要是有人买,他现在就想把这些家伙卖了,只有把钱揣在兜里才稳当。
  想着就到了猪圈边。“溜——溜溜溜溜!溜——溜溜溜溜!”瘸子对着猪圈唤着,有几根小猪听到唤声,闹着钻出猪圈门下的洞,来到进食的猪圈里。那母猪也在它的圏里叫着,站起来,走到猪槽前。大小猪都翘着脑袋,叫着闹着,要吃的。
  刚才小猪睡觉的地方,两团黑乎乎的东西瘫在那里,一动不动。瘸子拉亮了电灯,遭了!瘸子一惊,赶紧翻身进去,弯腰一提,猪已经死了,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这样?这病有这么快?瘸子提着瘟猪,站在猪圈里,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群小猪走上来,仰着头围着瘸子提着的两只死猪,嗅着舔着。瘸子一下醒了,赶紧把死猪提出猪圈,提到垮了的老房子处。
  59
  瘸子又急忙向乌鸦嘴的猪圈走去,刚走了两步,瘸子停住了,转身走回屋里,换了衣裤,端着盆子,拿了洗粉和肥皂,快速地跛到池塘边,弯腰洗着他的手臂,洗着他的腿脚,他怕身上的病菌传染了乌鸦嘴圏里的猪。
  走到乌鸦嘴家的猪圈边,瘸子又开始唤小猪:“溜——溜溜溜溜!溜——溜溜溜溜!”这些小猪也有十多二十斤一根了,它们听到瘸子的唤声,叫着围在了圆形猪槽的四周。瘸子看着,数着,两间小猪圈里的猪仔都正常,瘸子悬着的心放下了。
  瘸子走到母猪圈边,仍然像哼歌一样唤着。有一头母猪躺在睡滩上一动不动,只是鼻子里哼了两声。
  怎么啦?该不会……瘸子又恐慌起来,一侧身进了猪圈,几步来到母猪身边,伸手摸着猪的耳朵,猪的胳肢窝,烫手的!真的遭了?瘸子的眼泪在眼里转,这可咋办?他又伸手摸了摸,还是很烫!他拿出衣袋里的体温计,一考母猪的体温,四十呢!
  咋你也挺不住呢?咋你也这么不经病呢?瘸子念着,声音里是哭。小猪死了不要紧,毕竟只是折一点饲料钱。今年不行,只要猪种在,还可以靠明年,可这母猪一死,就是血本无归啊!别人无所谓,对瘸子可是雪上加霜啊!
  不行,赶快找兽医!瘸子一边起身,一边摸出手机:“老师,快点,我的母猪遭了!快一点,快一点!”瘸子在电话里吼着,就像电影里面临灭亡绝境的敌人在呼喊救兵。除了喊,他还有啥法呢?
  瘸子走出猪圈,等着兽医。
  他在猪圈边焦躁地来回走着,怎么还不来?瘸子走到公路边张望,没有人。他又走回猪圈边,母猪还是躺在那里。瘸子又走回公路边,兽医还没来,怎么这么慢?这是什么医生?瘸子焦急地徘徊着,嘴里不停地念着骂着。
  等不到兽医,瘸子又赶紧走回猪圈边,守着他的母猪,好像守着,母猪就不会死去。他不停地看手机,十分钟,十一分钟,十二分钟,他娘的什么医生?怎么还不来?不是自己的猪就不着急?
  “嘟——嘟嘟——”摩托车声叫起来,瘸子赶紧走了出去。
  “怎么才来?我给你打了电话多长时间了?我的猪死了我找你算账!”兽医还没有停好车,瘸子就骂了起来。兽医的脸红了,他没看瘸子,蹲在地上翻找着药箱里的针药。
  瘸子还在骂着。
  “瘸子!你再骂我就走了!你看看才多少时间?十五分钟我就到了。你以为我住在你家门口?随叫就能随到?”
  医生抬头看着瘸子,他的声音不大,却表现出了对瘸子不讲道理的不满。
  听到兽医的话,瘸子才发现自己失态了,他红着脸说:“不好意思,我是着急。你知道我家是死不起猪的……”
  兽医没有答话,他检查了猪病,敲打着针药瓶,给猪打针。那猪的耳朵扇了两下,叫了一声,又不动了。
  “老师,它不会死吧?”瘸子看着翻出猪圈的兽医,担心地问道。
  “谁敢打包票?猪瘟病流行阶段,谁也说不清楚。人要死都没法,何况是猪?尽力而为吧。”
  兽医的话竟然让瘸子烦躁的心平静了下来,是呀,医生都没法,他瘸子有啥法?听天由命吧。
  瘸子走回屋里,赶紧给堂屋里的菩萨上香,他一边磕头,一边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瘸子身边传来了同样的声音,他转头一看,是傻子,傻子跪在他身边,光着身子。
  “你在干什么?怎么不穿衣服?你这是在惹菩萨生气呢,我的祖宗。”瘸子说着,把傻子拉进屋里,给她穿着衣服。
  此刻,瘸子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猪,忘记了傻子,傻子自己爬起来了,幸好她没跑到外面,要是被那些人看见她光着个身子……傻子啊傻子,要是我死在你前面,你咋办啊!
  给傻子穿好衣服,瘸子才想起死了猪,他打了队长的电话。打了电话没多久,乡上、村上的人和队长就来了,他们真够快的。来人看了瘸子的死猪,又看了瘸子那得病的母猪,负责拍照的闪着相机。
  “把死猪丢到那筐里吧。”乡上的干部伸手一指身后,瘸子才看到,这伙人后面有一辆三轮车,车上有几个竹筐,是专门拖死猪的。难道自己的梦是真的?他们真要把这死猪拖去统一处理?
  三轮车师傅走过来,伸手要去提死猪。
  “慢!”瘸子喝道。
  那师傅缩回了手,惊讶地看着瘸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其他干部也看着瘸子。
  “你们拖去干什么?”瘸子看着乡干部问道。“按规定统一焚烧深埋。”队长说。瘸子瞟了一眼队长,微微一笑说:“没必要那么麻烦。我自己在山坡上挖个坑埋了就是了!”
  “那不行!不符合规定。”乡干部说。
  乡干部年龄不大,白白净净的,一看就知道是读书娃出身,是个嫩种。瘸子看着嫩娃笑了笑说:“那这样吧。我提到村长和队长埋猪的坑里行吧?”
  嫩娃愣了一下,脸突然红了,红转眼就消失了。他看了看村长,又看了看队长,平静地对瘸子说:“大爷,不统一处理,是拿不到国家补助的。”
  瘸子笑着说:“没关系!他们拿不到,我没拿到就没关系……”队长低下了头,村长不满地瞟了瘸子一眼,躲到了乡干部后面。
  乡干部看了看身边的人,笑着说:“走吧。”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瘸子惊讶了,嫩娃不嫩,他会察言观色,随机应变,比村干部和队长老练多了。三轮车师傅最后走,他塞了一张条子给瘸子:“我晚上来买!以后,你打我电话!”后面是电话号码。
  “以后?他就断定我的猪还要接着死?这嫩娃,他和村社干部、三轮车师傅是一伙的?打着统一处理的幌子卖瘟猪?或者故意放我一马,让三轮车师傅收去卖?什么?他们横竖都是在卖瘟猪赚钱?狗日的,太狡猾了!那我偏不卖,让你们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行,不卖白不卖,干部都卖得我怎么就卖不得?我不喂猪,是队长要我喂的,是他们害了我瘸子!”瘸子看着离去的车队,心里的浪涛翻滚着。
  瘸子一直很小心,处处防范着,他的猪怎么也成了“蓝耳朵”?他们这里从来没有过这种病啊!瘸子走着想着,他突然明白了,“蓝耳朵”是这些村社干部花钱买回来的。最先遭“蓝耳朵”病的,就是那些村社干部摊养的小猪。但自己没有和他们接触过啊!唉!瘸子使劲拍了一掌自己的大腿,我怎么这么糊涂?那拖饲料的三轮车,不是给他们拖过小猪吗?“蓝耳朵”不就是这样坐车来到瘸子家的吗?
  瘸子打电话问送饲料的是不是帮某人拖过小猪,那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想到是熟人,便爽快地回答“是”。
  “那你以后不要给我送饲料了!”瘸子喊道。
  “为什么?”对方不解地问。
  “你把我的猪都送死了!”瘸子大声吼道,关了手机。他气愤地坐在老房子的阶檐石上,“蓝耳朵”带来的恐惧又涌上了心头。
  怎么都这么没良心?只管自己赚钱!良心?良心值几个钱?他瘸子修房子,哪个包工头少收了一分钱,少抽了一支烟?他的傻子至今还没享受到残疾人该享受的待遇,如果他家傻子是一个官家的女儿,会是这样吗?还讲良心?那些干部不是在卖瘟猪赚钱吗?
  瘸子带着傻子走回屋里,打开了电视。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屋里更闷热。这老天也是,好像是“蓝儿朵”的帮凶,好像还嫌这瘟病不够厉害。已经九月了,瘸子倒想天气快点冷起来,哪怕明天就打霜下雪也行,只要能把这“蓝儿朵”病冻死,再大的雪都行。想到“蓝儿朵”,瘸子又想到了怎么处理死猪的问题。
  卖!瘸子捏了一下手,大家都不讲良心,就他瘸子一个人讲良心有什么用?
  吃过午饭,瘸子把傻子哄上床睡午觉,然后就向“蓝耳朵”母猪跛去。母猪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瘸子翻身进去,伸手一摸,双腿一软,瘫坐在母猪身边。他盯着母猪,手放在母猪的头上,母猪不动,瘸子也不动。
  过了很久,瘸子突然嚎啕起来:“你怎么就走了?你知道我是花了多少钱买你的吗?猪啊猪啊!你倒走了,你让我咋办?你让我怎么给福娃交代啊!”瘸子哭着喊着。猪圈外,傻子也哭着喊着。
  听到傻子的哭声,瘸子抬起头来,傻子又光着身子站在猪圈外。看着傻子连衣裤都不穿的样子,瘸子哭得更厉害了,他就那么哭着,哭到后来,就是抽泣。
  整个大房子都静静的,没有人来劝慰瘸子;也没有人看到傻子的样子,瘸子和傻子都哭着。哭够了,再也没有哭的了,瘸子就站起身,无力地走到猪圈外,拉着光着身子的傻子走回屋里。瘸子给傻子穿好了衣服,就拿着锄头往大房子后的山坡走去,找了块平而土厚的地方,在树旁挖了两个大坑,第一个大坑挖好又填上,第二个坑空着。
  60
  他又拨通了队长的电话,村上乡上的人都来了。他们也给猪拍了照。
  “你早晨的死猪呢?”书生样的乡干部问道。“埋了。你们帮我把这猪抬到山坡上去吧,我一个瘸子弄不动。顺便也看看我埋的那两头猪。”
  瘸子找来绳子,把母猪的四条腿串在一起,又找来一根木杠穿进绳子里,三轮车师傅和队长抬着死猪,慢慢向山上走去。村长、乡干部、瘸子在后面跟着,就像一个送葬队。瘸子看着想着,笑了。他赶紧用手捂着嘴,怕笑声被他们发现。
  到了坑地,乡干部拿出相机,对着被瘸子填埋的坑拍了照。三轮车师傅和队长把母猪抛进敞着的坑里,瘸子慢慢地往里填着土,乡干部变换角度啪啪地按着相机。
  干部队伍走了,瘸子也不填土了,他站在坑边,看着母猪,嘴里念道:早知道喂你是个坑,我就不喂了;你也算死得风光了,乡村社三级干部都来给你送行,哪个人有你这种荣耀?看了一会儿,呆愣了一会儿,瘸子拖着锄头,慢慢跛着,向家里走去,傻子在后面跟着。
  晚上,三轮车师傅来了。
  “你的车呢?”瘸子问道。“开走了。”“没车怎么载?”三轮车师傅笑了笑,平静地说:“把猪拿出来吧。”瘸子从垮了的房子堆中拖出小猪,然后拍了拍手说:“那母猪要到山坡上去抬,你知道我一个人是拿不回来的。”
  瘸子照着电筒,两个人来到了埋猪的地方。师傅跳下坑,刨开猪身上那层薄薄的泥土,使劲提起猪的后腿递给瘸子,瘸子在坑沿上弯腰抓着,一个在坑里抬,一个在坑沿拖,死猪被拖出了坑。师傅弯腰抓着猪的后腿,瘸子抓着猪的耳朵,两人一声轻而有力的喊,死猪就飞到了师傅的肩上。
  两人在电筒光的照耀下来到了山脚,师傅轻声说道:“把电筒关上,去把小猪提出来。”瘸子关了电筒,趁着天空那微弱的光,从院子里提起小猪跟着师傅往公路走去。
  好像约定好了似的,两人一到公路边,三轮车也响着来了,师傅一抬肩膀,把猪抛进了车里;又从瘸子手里抢过小猪甩到车上;然后往瘸子手里塞了纸样的东西,就飞快地转身翻进车里跑了。只有十来秒钟的时间,就完成了一切。
  回到屋里,瘸子拿出钱一看,小猪二十元,母猪一百元。一百二十元,离一头猪的饲料钱都要差一大截呢,一根猪国家又能补偿多少呢!
  福娃啊福娃,你爹咋这么没用呢?本想帮你把账还了,你说女朋友就容易,哪想到我这个没用的瘸子是在给你添灾啊!傻子,我们活着有什么用啊!瘸子坐在电视机前,想着,自责着,然后就是发呆。
  “瘸子,你龟儿真的不叫话!”楼下传来了喊叫声,“瘸子,你给老娘下来!”喊声很熟,有点像“烂货”婶娘的声音,只是声音没有了几年前的尖利和有力。
  瘸子走下楼,果然是“烂货”。很久不见这个婶娘了,她瘦了很多,没有了以前的丰满,皮肤也没有了以前的光泽,罩着她的是一种病态。
  “什么事,婶娘?”瘸子小心地问道。
  “烂货”瞪着眼睛看着瘸子,不说话,看得瘸子浑身不自在。瘸子顺着“烂货”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不会有病吧?你去看过了吗?”“烂货”关切地问道。
  “婶娘,你咒我呀?”瘸子笑着说,他的笑藏在那深陷的眼窝里,那脸那眼眶绷着一层干燥的皮,与电视里看到的骷髅头骨没有区别。
  “才多久不见?你咋瘦成这样了?”“烂货”继续问道。
  “多久?起码有两年多了吧?婶娘,这几年你跑到哪里去了?”
  “哪里去了?你不是不知道,老娘这样的人还能到哪里去?人老了,街上的歌厅不要了,地震后就出门去了,身体有点不舒服就回来了,回来后就一直在家里。要不是你龟儿不叫话,老娘今天还不来见你。想老娘了吗?”
  听了“烂货”一连串的“了”话,瘸子想笑,可他忍住了。忍住了笑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就那样微微地笑着,看着“烂货”。
  “你龟儿的瘟猪咋卖给外人也不卖给我家?”“烂货”直视着瘸子的眼睛。
  “哪里卖了?我埋在山上了。政府的人亲自埋的,还拍了照……”
  “你哄鬼吧,老娘亲自去看了,你填的泥里什么都没有!说吧,卖给谁了?”瘸子不笑了,他尴尬地看着“烂货”,找不到话回答。
  “卖给谁都是卖,你知道我家在做这种生意,为什么不卖给我?你的‘手倒拐’怎么往外拐?我们不是一家人?老娘不是还……有你这样做人的吗?”
  瘸子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你是怕老娘知道了去告你?那么多村社干部的瘟猪都卖了,我们去告过谁?都是弄国家的钱,不弄白不弄,凭啥当官的可以弄,我们就不能弄?我告你做啥?我们是一家人!如果你家的猪能治好,老娘祝福你。如果治不好死了,就卖给老娘!再卖给外人,就是到了阎王那里老娘也饶不了你!”
  瘸子一直没有说话,他就像一个犯错的孩子接受母亲的教训一样听着“烂货”的话。“烂货”说完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停下说:“瘸子,找个时间去看一下,你龟儿比魔鬼还可怕,老娘没有见过你这种瘦法的,瘦得不正常。”
  “烂货”走了好一会,瘸子才回过神来。
  不管瘸子怎样痛苦,怎样不舍,怎样小心地守护医治,他的三窝小猪和老母猪还是在“蓝耳朵”里死完了,死猪都被“烂货”的男人买去了。
  也许死的猪太多了,死猪的时间太长了,从那次山坡拍照后,乡政府的官员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来的只是村长和队长,他们要瘸子埋,瘸子只是嘿嘿地笑,然后只说一句话:“你们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紧跟领导的步伐。”于是,村长和队长每一次来都只是拍照,拍了照就走了。
  就这样,瘸子用他的狡猾,死死抓着狡猾的村干部和队长,和他们一样,既得到了国家对死猪的赔偿补助,又得到了悄悄卖掉死猪的钱。然后加上田地中的玉米,终于还了赊欠的猪饲料。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法摆脱在屁股后面添一笔新债的命运;没法摆脱大病一场的命运。
  本来就很瘦的瘸子,大病之后更瘦了,简直和骷髅没有什么区别。更让人担忧的,是他的精神也萎靡了。他像“烂货”一样不再出门,带着傻子睡了吃,吃了睡。不想吃睡,就看看电视。在这样的日子里,瘸子等来了冬天,阴暗的冬天里,瘸子更加颓废起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和傻子就是福娃的累赘,不如死了好。至于怎么死,他没想好,也懒得去想。
  这天,终于有太阳了。瘸子拿出躺椅撑在楼顶,躺在上面晒太阳。傻子端出板凳挨他坐着。突然,公路上传来了嘻嘻哈哈的打闹声,打闹声好像在朝着街上的方向走去。
  干什么的?有什么事?瘸子立起身往公路望去,那是一大群人,有老有少,说说笑笑,很久没听到这样热闹的声音了。
  那群人消失了,瘸子还在努力听着远去的声音,那些声音朦朦胧胧的,好像在山那边停了下来。瘸子扯了扯自己的耳朵,那些声音在瘸子对耳朵的揪扯中有点清楚了,他听到了小娃儿“要红包”的吵闹,听到了大人们拿烟给小孩“换红包”的戏语声。
  原来有娃儿结婚。瘸子坐回躺椅,弯着腰,双肘在膝盖撑着头。应该去啊!大家都去了,自己也应该去。是哪家呢?去看了再说。瘸子不想起身,可他还是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跛下楼,锁好门,走到了公路上。
  傻子在后面跟着,头发很乱。她一路走,一路念着:“接‘新儿’了,接‘新儿’了……嘿嘿,接‘新儿’了。”瘸子没有理睬傻子的话,只管向着喊闹的方向走去。
  61
  “瘸子,好久没见你了。哟,瘦成这样了?是天天在家弄傻子呀?要省着点弄哟,身体要紧。”“傻子真行,竟然受得了瘸子白天黑夜的弄。”“哟,你看,两口子衣衫不整,头发也乱,是刚从铺盖窝里弄了出来吧?瘸子,人都老了,还那么大的瘾?”说的人,听的人,都嘿嘿地笑起来。
  瘸子没有精神开玩笑,他只是迎合着他们尽力笑笑,至于他们有没有看出他的笑,瘸子没去想。
  好久没有这样热闹了,主人家的楼上楼下都挤满了人。一个队的人,只有红白喜事,大家才有机会聚一聚。来的老年人、孩子和妇女居多;那边坐着的几个青壮男人,都是留在乡里搞修建的。瘸子带着傻子站在院坝外的地里,晒着太阳,太阳晒在身上真舒服。
  鞭炮响了,新娘子到了。楼下拥挤起来,接新娘的,堵着院墙门不放行要红包的……他们说着,笑着,闹着。瘸子看着,愣愣地站着。“这娃子比福娃还小两岁呢,福娃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啊!”瘸子想,“福娃已经25岁了,不小了,他耍到朋友了吗?他怎么总不告诉一声呢?”瘸子看着,想着,心里不断地翻腾着“啥时才能为福娃办婚礼”的话。
  中午的太阳有点热,晒得瘸子晕乎乎的。傻子蹲在他脚边,看着门口那热闹的场面,念叨着:“接‘新儿’,接‘新儿’……”
  这个傻子,她真的知道“接‘新儿’”的含义吗?她知道她的儿子没法娶到老婆吗?你看她哪里有一点焦愁啊!愁的只有他瘸子,都是他瘸子和傻子拖累了福娃啊!
  瘸子正想着心事,一位皮肤黝黑、身子矮小结实的老年男人对瘸子说:“瘸子,你要注意哟,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了?不要房子刚修好,媳妇没见到,‘烧火’没当成,人就……”听到声音,瘸子抬起头对说话人笑了笑,算是招呼了。参加人家娃子的婚礼应该高兴的,应该笑的,可他就是没法高兴,没法笑,他心里苦着,涩着,他的心堵得慌。
  开席了,瘸子走到厨子的锅台边,舀了几样菜到一个碗里,又拿一个大碗盛了饭,带着傻子来到院墙外的路边,找了一个能晒太阳的地方坐下,和傻子一起吃着。他吃一口,又喂傻子一口,喂了傻子一口,他又吃一口。两口子就这样一边晒太阳一边悠闲地吃饭。
  “瘸子,来哟!喝酒!让傻子自己吃,你管她做啥?”院墙门外的那桌人喊道。瘸子答应着,但没有起身,因为他走到哪里,傻子就跟到哪里。傻子到人家的饭桌边,人家即使不说什么,影响别人的食欲却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瘸子,来哟!好久没有一起喝过酒了!”
  “你们吃,我和傻子就在这里,这里晒着太阳舒服!”瘸子答应着。
  “嘟——嘟——”裤子包包里有震动,手机在响。瘸子把碗放在地上,伸手摸着裤兜里的手机,手机一声一声地“嘟”着,好像也无力的样子。
  “喂!听不见,这里很闹,我等一会给你打过来!”瘸子喊着,关掉手机,站起身,把饭碗放到傻子那只平端着的手腕里,把筷子放到她那只能动的手里,说:“你吃饭!我接福娃的电话!”说完,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后跛到坎下的地里。
  瘸子走到离屋子很远的田埂上,掏出手机,拨通了。“喂!福娃啊,你好吗?要回来过年?好!好!什么?女朋友也要来!好!好!太好了!”瘸子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没事!爸高兴,爸高兴!喊车到车站接你们吗?那好!你们自己赶车回来要注意安全!”瘸子揣好手机,伸手擦了擦眼睛,又用指头梳着头发,他把指甲掐进头皮里,使劲地划拉着,有点疼,但很舒服,好久没有这样梳过头了!瘸子又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有点胀,但也舒服。他感到精神好了很多。
  好了,他的福娃终于有女朋友了!他不再焦虑了,他可以放心地睡觉了。瘸子往宴席的地方走着,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太阳太暖和了,好久没有这样的太阳了。
  瘸子走着想着,感觉到自己的脸皮突然舒展开来,没有了紧绷的感觉,他知道自己的脸上有笑容了。
  瘸子走到刚才喊他喝酒的桌子边,弯腰提起一瓶啤酒,开了,给桌上的人倒着酒,和桌上的人说着话。“瘸子,什么电话?刚才还看你愁眉苦脸的,一转眼就喜笑颜开了。什么电话这么好笑?”瘸子笑着,和大家碰了一轮杯,然后说:“你们慢慢吃,我回去有点事。”
  “瘸子!好久没有切磋过了,较量一下?”邻桌那几个爱麻将的妇女招呼着瘸子。瘸子笑着说:“算了,你们玩,我回家有点事。福娃要回来啦!”
  瘸子说完,笑着转身走了。
  “什么事?有事晚上弄不行?你龟儿瘦成这样了还那么大的瘾?”
  “说啥呢?净胡说。”瘸子回头笑着说,并没有停下他的脚步。
  “这么好的天气,玩几把再回去。你那个傻子有啥弄头?”那几个妇女扯着喉咙开着瘸子的玩笑。“傻子没弄头,那我弄你!”“去你妈的!”被瘸子嬉笑的妇女说着,捏着筷子,跳出座位,追打着瘸子。瘸子举手挡着,笑着,走着。“你龟儿出门就被车撞死!”追打瘸子的女人在后面喊道。瘸子回过头,嘿嘿地笑几声,甩着双手,带着傻子回家去了。
  回到家,瘸子看到了竹林里那堆垃圾,停住了脚步,停了一会,他才走回自家的院子里;院子里,瘸子看遍了坝子的每一个角落;打开大门,他又看了看门后,然后就从楼下的每一间屋子看起,把每一个角落都看了一遍,一直看到楼上。
  瘸子来到楼顶,往四处看了一遍;然后站在楼顶向远处望去。远远的一圈山,灰蓝灰蓝的,就像盆子的边沿开满了花。那山多高啊!那山多漂亮啊!
  瘸子从楼梯里拿出扫帚,先把栏杆扫了,栏杆上有泥土,有蛛丝网。又扫楼顶,扫了楼顶,又找来抹布,沾上水,拧干,把楼梯栏杆擦了。楼梯栏杆是铝合金的,映着楼梯和花窗的光,白亮白亮的。擦完了栏杆,又一阶一阶地扫楼梯,扫完了楼梯,就清扫房间。
  瘸子找来一根竹竿,绑上鸡毛掸子,把每间屋子的墙和天花板都扫了一遍,又把楼顶角落的蛛丝弄了。干净了墙壁,又抹家具,家具还是地震后从旧房子里抢出的那些。
  福娃回来结婚吗?要添买哪些家具?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做吧,喜欢什么样式就买什么样式。瘸子抹着柜子,凳子,想着。抹完了家具,瘸子又扛来高凳;他慢慢爬上去,把吊扇也擦得干干净净。才一年多的时间,屋子里就结满了灰尘;一年多了,他竟然没有彻底清扫过一次。如果不是福娃回来,他还不准备清扫,他总觉得很疲倦,总是不想动。
  哦,人家的屋子有壁灯,有顶灯,那灯是彩色的,亮着光,把屋子弄得像电视里那彩色的舞厅,那漂亮吗?福娃他们也要那样弄吗?管他们的,等他们回来了再说。
  弄干净了楼上,又弄楼下,弄完了屋子,又扫坝子。坝子的那个角落里,那个筐里的纸和塑料袋不少了。瘸子弯腰提起筐,把它们倒在了地上。又走进屋里,找来一根蛇皮口袋,把它们塞进口袋,提到了空着的猪圈里,等上街的时候弄去卖。
  所有该扫的地方都扫完了,瘸子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伸手摸摸这里,伸手摸摸那里,比学校里那值周领导检查卫生还仔细。
  瘸子又拿着锄头,往山坡上走去,来到“埋”瘟猪的坑处,把坑重新掏了出来。然后,他走到竹林那里,把垃圾装进密背篼里,背上山,倒进坑里。弄完了垃圾,他又用锄头把垃圾堆处的地皮铲了一层,铲出新的泥土来。弄完了垃圾,瘸子又回家拿来竹笆,把竹林的竹叶捞干净,那竹林里的地面干净得像坝子。
  自己家穷,但是要干净,不能让福娃的女朋友看到瘸子的懒惰。瘸子是不懒的;不知怎么的,这段时间瘸子懒了,懒得什么都不想做。
  第二天,瘸子又把家里的家具抹了一遍,用拖把把屋子所有的地面拖了一遍,把竹林捞了一遍。然后,带着傻子坐在屋子里,看着电视,等着福娃回来。
  62
  “爸,你中午多煮点饭!”福娃又打来了电话。
  “你们在哪?”“我们已经到了县城的火车站。中午能回来。”“好!好!你记着带点菜回来!”瘸子接完电话,又忙碌起来。他又把楼上楼下看了一遍,把不够干净的地方又抹了一遍,把不够整齐的东西重新放了放。然后舀水做饭。
  “嘟——嘟——”瘸子拿出了手机。“什么?你老丈人要来?他不知道我家的情况?那你女朋友知道吗?她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你老丈人?不敢告诉他?什么?要五万?你带了多少回来?那咋办呢?”瘸子喃喃着,忘了关手机,那边不断地“喂”着。
  “福娃,你回来再说吧。注意安全!”瘸子接完电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要那么多钱,哪里去弄啊!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万一看到傻子和他瘸子这个样子,人家……瘸子想着心里害怕起来。
  福娃好不容易有了女朋友,也难得女娃子愿意到家里来,那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飞了,该咋办呢?瘸子想着,自言自语着。
  贷款?修房、买猪的贷款还没有还,能贷到款吗?借?这么大的数,谁愿意借?谁拿得出来?要这么大的数,难道是要……要把她的女娃子逼回去?想到这一点,瘸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这不行,这怎么能行?砸锅卖铁也不能让他把女娃子弄走了。家里的锅能管几块钱呀!
  那咋办呢?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娃子来了又跟着她爸走了?该咋办?该咋办?瘸子在屋里走着,心里越来越烦躁。
  “唉哟——呜——”傻子的哭声惊醒了瘸子,他低头一看,他的皮鞋正踩在蹲在凳子边玩的傻子的脚上。
  “你就知道哭!就知道添乱!”瘸子对着傻子吼道,看着发怒的瘸子,傻子哭得更厉害了。瘸子愣着哭号的傻子,眼泪也钻了出来。她不是傻子该多好呀!不是傻子福娃的婚事就没有这么困难,不是傻子他瘸子就会有人帮着想办法……可她就是傻子啊!
  “傻子,走!”瘸子快步走下楼,锁上门,带着傻子往山那边走去,能帮他想法的只有老母亲了,妈一定有主意。
  母亲坐在院墙外的空地里低着头挽柴,瘸子和傻子走到她身边,她竟然没有发现。
  “妈!”瘸子站在母亲身边喊道。听到声音,母亲抬起头,停住了手。
  “瘸子!你咋啦?咋瘦成这样了?这才几天不见?咋弄成这样了?”母亲那黑褐色的癞疤石一样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的喜怒哀乐,只有那嘴里的声音显出了着急。看到母亲瘸子想哭,可他忍住了。
  “没事,妈!修房子和喂猪,没睡好!慢慢会好的。”
  “傻子!坐吧。”母亲伸手拉过傻子,让傻子坐在她身边的长凳上。瘸子拉了一捆柴当凳子也坐在了母亲身边。
  “妈老了,也不想出门了,好久没去看你们了。咋就瘦成这样子了呢?”母亲伸手摸着瘸子的脸,嘴里念叨着,“咋就瘦成这样了?有病吗?去看过了吗?”
  瘸子拉下母亲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
  “妈!没事!有件事……”瘸子看着母亲,看到母亲那深陷在石洞里的黯淡的眼珠,瘸子收住了话。他不想说了,不想让八十老母再为他操心了。可不说,他又找谁去说呢?
  “啥事?”母亲问道。瘸子嗫嚅着,躲着母亲的眼睛。
  “瘸子,啥事?我是娘啊!说吧。”母亲的脸是日晒雨淋后的山岩,山岩里流出的话,就像温泉里的水,瘸子的眼窝热热的。
  “福娃要回来了……他女朋友也要来……”瘸子吞吞吐吐地说。
  “好啊!你吓死妈了,我还以为你得了什么病。福娃找到朋友了,不操心了,我死了也闭眼了。让傻子过来跟我过吧。”母亲虽然八十多岁了,可牙齿很好,没有脱落,说话很清楚。这是母亲的福还是她的难没有受够?
  看着母亲,听着母亲的话,瘸子感觉不到高兴,反而有一点悲凉。他也是母亲的儿子,还没有为母亲做一点什么,自己就五十多岁了,就老了。自己这身子……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傻子就得拖累妈了。
  “傻子,跟妈过?”母亲用手抹着傻子的头发,傻子不说话。
  “不是这事,妈!”瘸子说,“福娃的老丈人要来,说是要……”瘸子又收住了话。
  “好啊!来了好呀!”母亲搂着傻子,牵着傻子脖子上的毛帕擦着傻子的口水和鼻涕。
  “他来……要……要……五万元……”
  “哦,那么多……”母亲的手停在了膝盖上。“要这么多……”母亲的癞疤石脸上看不出着急,可她喃喃着的这一句话暴露了她的忧愁。
  “到信用社去贷款吧?”母亲说。
  瘸子摇摇头:“修房子的贷款还没还呢。”
  “找人借……这么多,找谁借呢?”母亲看着远处,自言自语着。
  沉默。
  “算了吧。他愿意嫁女就嫁,不愿意就算了。这是福娃的命,是命就认吧。”过了很久,瘸子低着头无奈地说。
  “咋能认呢?我只有一个孙子,难道让他打光棍?也让她找个傻子?不行……给你二弟打电话吧。你们是七兄妹呢。”
  瘸子听懂了母亲的话,他抬头望着母亲,心里一阵惊喜,可随即就说:“他们有了自己的一家人,不再是以前的子妹了。他们会吵架的。”
  “吵架也得打!他们是你的弟弟妹妹,不找他们去找外人?我还在呢。”母亲的声音大起来,“你打!打通了我说。他们脚脚爪爪都是好的,找这点钱难吗?他们哪个没有几个存款?”瘸子迟疑着,拿出手机,拨通了二弟的电话,递给母亲。
  “老二,我给你说。福娃有女朋友了。他老丈人要来,来要五万块钱。你大哥没法,你帮着想想法。你做不了主?做不了也得做!”电话里说的什么,瘸子只能从妈的话里猜。母亲听着电话,好长时间没说话。
  “你是老二,你带个头。把每个月给我的钱,把我死后埋我的钱都先给我。妈以后的事情不让你们管!你给他们带个信,就说妈说的!妈?认我这个妈你们就把福娃的事情处理好。难?难也要做,做不好就不要回来!”母亲放下拿着手机的手,把手机递给瘸子。手机里还在说话,瘸子没有听,轻轻按断了电话,望着母亲说:“算了吧,妈,认命吧。”“没事!我自己的崽我清楚。他们会弄钱的。哦,什么时候来?”“今天中午。”
  “哦,你回去做点准备吧。傻子就丢在我这里,免得人家来看见了,又……”母亲说着,又开始挽柴了。
  是呀,瘸子没法忘记,每一次给福娃说朋友,人家一看见傻子就喊着走了。如果不是傻子,福娃早该说上朋友了。如果福娃的女朋友接受不了傻子,傻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想到这些,瘸子说:“妈,不了。傻子还得要福娃养,总得要见面,要相处。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没有那缘分,今天来了,明天也会走的。认命吧。”
  母亲看着瘸子,不再说话。瘸子又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乌鸦!给你说件事!福娃的女朋友和老丈人要来!你们近,你和他干爹能不能回来一趟?你回来?晚上就回来?他干爹呢?请不了假?那好吧。他们可能中午就要到。我又不会说话。你马上赶车?好吧。我煮好饭等你们。”瘸子起身回家,傻子也起身跟着。
  “傻子,你就在妈这里!”母亲喊道。傻子不理睬,跟着瘸子走了。母亲起身追上去,拉着傻子说:“傻子乖,听话,就在妈这里。妈给你弄好吃的。”傻子又坐回了母亲身边,看着走远的瘸子,她哭着说:“大哥走了,大哥走了。”“大哥做好了饭就来接傻子,傻子乖,傻子听话。”瘸子听到哭声,回身看着傻子,母亲牵着围腰揩着傻子的眼泪,一根一根拉着傻子的头发。
  唉!瘸子长叹一声,摇摇头,转身走了。
  63
  到了中午一点钟,福娃打电话说,他们已经到了垭口。瘸子跛着来到公路上,站在公路边看着垭口,垭口没有人。
  他对着垭口的方向站着,一动不动;就像看电视,眼睛也不眨地盯着。这样盯着很好,这是瘸子给自己想的办法,免得自己无聊,免得自己着急,免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母亲没有留住傻子,瘸子前脚到家她后脚就进了家门。此刻,她就在瘸子身边晃着,她一会儿这里看看,一会儿那里瞧瞧,要不就蹲在地上,看不出她有任何的喜悦或者焦愁。真的,做傻子比瘸子好,起码不用经受痛苦煎熬。瘸子在忐忑不安地盼望,她却像一只小动物一样,自由自在地玩耍。
  不是说到垭口了吗?怎么还没有人影?他们不来了?该不会半路又坐车回去了吧?唉,这么长时间了,福娃怎么就不打个电话呢。瘸子拿出手机,拿出又揣进兜里,揣进又拿出,反复了四五次,还是没有拨通福娃的电话。
  终于,垭口有了三个影子,是他们吗?下坡了,越来越近了,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孩,女孩旁边是福娃,真是他们!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女娃的身后跟着一个比福娃矮一点的男人,是福娃的老丈人?近了,到面前了,瘸子迎了上去,掏出烟递了过去。
  “这是我爸。”福娃给女孩和那男人介绍道。女孩打量着瘸子,没说话;男人“哦”了一声,接过烟,点燃,也没有说话。
  “福娃子,福娃子……”傻子蹲在路边,念着福娃的小名。福娃的脸红了,他没有给女孩和男人介绍傻子。
  “这是雪雪,这是雪雪的爹。”福娃给瘸子说。“好!好!请!”瘸子高兴地应着。福娃他们走在前面,瘸子在后面跟着,傻子念着“福娃子”落在瘸子的后面。
  走进屋子,屋子里走出一个漂亮的女人。
  “来了!辛苦了!快请进!”“妈!你也回来啦!”福娃喊道。“是呀,我儿子今天这么大的事,我这妈能不回来吗?”
  “乌鸦,你回来得真快!”瘸子惊喜地招呼道。
  “是嘛,我也着急呀,我也想早点看看我媳妇呀!”乌鸦微笑着看着女孩,女孩看着乌鸦,羞涩地笑了笑,算是招呼。
  “老哥,辛苦了!快,屋里坐!”乌鸦嘴笑着,亲热地招呼着福娃的老丈人。福娃老丈人看了乌鸦一眼,也笑了笑,走进屋。瘸子打开楼下的一间屋子,帮福娃把包裹放到里面的柜子上。
  雪雪和她父亲,站在楼下的客厅里,四面张望着。乌鸦嘴端出了椅子、板凳,“快坐!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了吧?”
  “不累,不累。”老丈人说完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就坐在了椅子上,打量着乌鸦嘴。
  福娃的老丈人四十二三岁,一米五五左右,圆圆的头,小小的眼睛,脸胖得发亮,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棕色的新皮鞋上沾满了灰尘。
  女孩在他父亲身边站着,看样子有一米六,和福娃差不多高;红红的风衣,衬出修长的身材;圆圆的脸,一双透亮的大眼睛。这么漂亮的娃子!这么矮小的父亲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简直不可思议。
  乌鸦嘴泡着开水,偷瞧着父女俩,飞快地想着。
  把开水递给女娃,乌鸦嘴就像欣赏一件漂亮衣服一样看着雪雪,看得雪雪红了脸,低下了头。乌鸦嘴笑着说:“真漂亮,比妈年轻时漂亮多了。你们坐,我马上炒菜!”
  “福娃子,雪雪。福娃子,雪雪……”傻子站在屋外像小孩唱儿歌一样念着,没有人理睬她,她也没有进屋。
  炒好菜,乌鸦嘴一边往桌上端菜,一边高兴地说:“福娃,你真是好福气。这么漂亮的女娃跟着你,你要争气哟。大哥,吃饭了!”
  “妈,干爹呢?”福娃问道。“没回来,请不了假。”福娃摆着筷子。
  “爸,娘呢?”瘸子愣了一下,老丈人也疑惑地看看福娃,看看瘸子。
  “送奶奶那里去了,奶奶留住了。”在乌鸦嘴接待雪雪父女俩的时候,瘸子把傻子送到了母亲那里。
  大家吃着饭,桌上只有乌鸦嘴的声音。
  看到福娃老丈人疑虑的眼神,乌鸦嘴说:“哦,我是福娃的干妈。他从小就叫我妈,习惯了。”乌鸦嘴很热情,不断地给雪雪和雪雪父亲夹菜,找着动听的话夸着雪雪,说福娃经常在电话里美雪雪,美得她都吃醋了。
  瘸子慢慢地嚼着饭,心里很感激乌鸦嘴,如果不是她回来,瘸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该怎么招呼客人。
  雪雪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笑一下,吃饭吃菜很斯文。雪雪的父亲,吃着饭,不说话,也不笑,对乌鸦嘴夹的菜也不客气,来者不拒。
  吃过饭,瘸子收拾碗筷,乌鸦嘴招呼客人坐到客厅里,一边喝茶看电视,一边闲聊。
  “雪雪,福娃的妈……”雪雪父亲看着雪雪,“你没有给我们讲过,我总得要看看。”雪雪抬头看着福娃,福娃背着手站在墙边,听到老丈人的话,他看着乌鸦嘴,不知道怎么说好。
  乌鸦嘴接过话,高兴地说:“你见过的,就是你们来时跟着的那个傻子。”说完又偏头对瘸子说:“瘸子,去把福娃他妈接回来吧。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这傻婆婆总是要见俏媳妇的。”
  瘸子像得到了监狱放风的指令,赶紧给雪雪爸打了个招呼出去了。他真想躲在外面不回来,他真怕看见福娃的老丈人带着雪雪走了。
  乌鸦嘴陪着雪雪他们,天南海北地吹着。对方不提福娃和雪雪的事,乌鸦嘴也不好提。好在乌鸦嘴生来话多,也不冷场。雪雪,乌鸦嘴是喜欢的;雪雪也喜欢乌鸦嘴,很多话都是雪雪接的,屋子里不时传出这老少女人的哈哈声。福娃和老丈人听着两个女人的话,也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瘸子带着傻子回来了,后面跟着老母亲。走到门口,听到屋子里的笑声,瘸子也笑了,那笑声像温暖的手,在瘸子的心窝抚摸着,慢慢抹去了他的忧虑。
  看到奶奶进屋,福娃赶紧去搀扶,赶紧给奶奶端凳子。乌鸦嘴也起身介绍道:“这是福娃的奶奶,八十多岁了。这个是傻子,是福娃的娘。”傻子在屋里,张望着,看到雪雪和福娃,她又念道:“雪雪,福娃子!雪雪,福娃子!”
  听着傻子的话,瘸子皱起了眉头,心里说道:“傻子,你不说话不行吗?前次你在床上拉屎尿,今天你又要出什么洋相?你是成心让福娃娶不了婆娘呀!难道你真是福娃的灾星?”想归想,瘸子又能把傻子咋样呢?唉,瘸子摇了摇头,听天由命吧。
  看着自己的娘,福娃立在那里,没有招呼傻子,因为招呼了,这妈也不认识他,也不会答应他。
  傻子在屋里到处转着,鼻涕流在僵硬地平端在胸前的左手的帕子上,人瘦,人矮,背有点驼,嘴不时地扭歪着。
  “这么多人,做啥子的哟。”傻子看着,走着,含含糊糊地念着,反复着“做啥子的哟”。
  老丈人的眼睛跟着傻子转,眉头紧锁着。
  看到福娃老丈人的样子,瘸子的母亲说:“大哥,你们早,一路辛苦了。”雪雪的父亲没有答话,他的目光一直在傻子身上,就好像在研究一样东西似的。
  刚才的笑声没有了,雪雪的脸阴了下来,雪雪父亲的脸也阴沉了。
  静!
  瘸子坐在那里,埋着头。福娃还是站在原位置,就像面对众多老师一样,等待着老师的宣判。乌鸦嘴看到雪雪和她爸的表情,也一时找不到话说。
  雪雪低着头;雪雪的父亲也低着头,阴沉的脸在黑色皮夹克的映衬下,更黑了。
  “福娃,路上累不累?”福娃的奶奶问道,“这女娃好漂亮,叫什么名字?”福娃回答着奶奶的问话。
  “雪雪,家里还有哪些人?妈妈好吗?”奶奶又问雪雪。雪雪看看福娃,脸红了,福娃代为回答。
  压抑的问询,憋闷的对话。
  “这样吧,人都到齐了,雪雪和你爸都看到了福娃的家,你们说说你们的看法,不要闷着,闷着难受。”乌鸦嘴笑着说,那笑容有点僵。雪雪看看福娃,看看她爸,没说话。
  “我今天只是来看看,雪雪什么都没有告诉我。”雪雪父亲沉着脸说。“这就是雪雪不对了,不管你是啥想法,都要告诉爸妈呀。是福娃没告诉还是雪雪没告诉?”乌鸦嘴说着,看看福娃,又看看雪雪。
  “是我不让告诉的。告诉了,我爸妈肯定不同意。”雪雪噘着嘴说。“你是真喜欢福娃?你看到了福娃的爸妈了,你还喜欢?”雪雪弄着指甲,没有回答乌鸦嘴的话。
  64
  “我来,是雪雪她妈的意思。不亲眼看一下,怎能放心?看到了,我有几句话想说……”皮夹克停了停,端起玻璃茶杯,吹着上面漂浮着的茶叶,抿了两口,又慢慢地放下,看着地面说:“她妈的意思是,福娃跟雪雪到我们那边,我给他们一套房子,再给他们十万做生意!”
  乌鸦嘴惊讶地看皮夹克,皮夹克阴沉着脸不看乌鸦嘴。乌鸦嘴又看福娃,福娃面无表情地站着。她把目光移到雪雪脸上,雪雪低着头,在膝盖上弄着指头,也不看乌鸦嘴。他们都没有反应,屋子里是可怕的沉默。
  过了一阵,皮夹克才“哦”了一声,继续说:“我是包房子修的,我有两个孩子,小的还小;我养得起雪雪和福娃。他们愿意做生意就做生意,愿意跟我学修房承包也可以,要继续打工也行,我们县城的工厂多,需要的人也多,工资也不低……”
  “如果福娃和雪雪不过去呢?”乌鸦嘴试探着打断了皮夹克的话。
  “如果雪雪和福娃不愿意过去,那就给我五万,我给他妈带回去,算是她妈的抚养费。你们看着办吧。”皮夹克说完伸了一下懒腰,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看着地面。
  没有声音,屋子里就像没人似的。谁都知道,瘸子修了房子后,不说五万元,就是五千元也拿不出。既然要做亲家,就是一家人,瘸子家带上债,雪雪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这样吧,大哥,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两条道,一条都不好走。”乌鸦嘴说,脸也沉着,说话也不看对方,眼皮也盯着地面,看来有些话不得不说了,不得不由她这“中间人”来说了。
  “福娃虽然不是我生的,但我从他出生就带着。他的为人你们知道,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他爸他妈你都看见了。他到了你那边,他爸他娘谁管?如果福娃连他的爹娘都不管,你还要这样的女婿?雪雪要这样的男人?”乌鸦嘴抬起头,严肃地看看福娃,又看看雪雪,他们都躲着乌鸦嘴的目光。
  “第二条道也不好走。福娃修了房子,还欠着账,又拿五万?你忍心看着你的女儿背着债过日子?都是做爹妈的,我相信这不是你的本意。你看到福娃的爹妈这个样子,想自己的女儿离开福娃,这能理解。瘸子和傻子,都是先天的,不是药罐子,平时和我们一样,不会成为福娃和雪雪的负担。傻子也不会让雪雪来管,有瘸子。瘸子每月有遗属补助,瘸子自己还有收入,雪雪嫁给福娃,是不会受罪的。我也看出,两个孩子是真心喜欢,如果我们硬要逼孩子,我觉得……”乌鸦嘴停下话,选择着词语。“我觉得不当合适。这两条道,都是逼雪雪回家的意思。”
  雪雪的父亲听着,双肘仍然放在膝盖上,仍然看着地面,话从地面上冒出来:“是不是药罐子谁知道呀?人一辈子谁说得清楚呀。你看……”
  皮夹克停住了话,抬头看了瘸子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瘸子的脸红了,他知道那目光的意思。瘸子说:“大哥,你不用担心我!我是修房子弄成这样的,我调整一段时间就好了,我的身体比前段时间好多了。”
  “雪雪,你要看清楚,想清楚,不然后悔就晚了。我看我们还是走吧。”皮夹克的话还是像冷风一样从地上冒起来。
  “雪雪,你说句话吧。”乌鸦嘴看着雪雪说。雪雪望望福娃,瞟瞟乌鸦嘴,偏头瞧瞧父亲。低声咕噜着:“我现在不回去。”雪雪父亲的肩膀抖了一下。
  “你真不回去?我们把你养这么大就白养了?这么远,我们想看你一眼多难啊!你怎么这么倔呢!你看看这个家,是什么家?你真愿意在这样的家过?我们那边那么多的好家庭,你不可以选吗?”雪雪的父亲抬起头,看着雪雪,尽力忍受着愤怒。
  雪雪红着脸,不说话。乌鸦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给五万,我给你妈带回去,算是她养你的费用。从此以后就算我们没养过你。”皮夹克说。
  “大哥,这不恰当,雪雪是你的女儿,怎么有点像卖娃儿……”乌鸦嘴说。
  “不卖咋办呢?两个省隔着这么远……不卖也得卖啊!就算是帮人家养的吧,收点抚养费就算雪雪给她母亲的工钱,有什么办法呢?”雪雪父亲又低下了头,声音很慢很沉,是伤心,是无奈。“我明天一早的火车,你们准备一下吧。有床吗?我想睡一觉……”在乌鸦嘴的示意下,福娃领着老丈人到楼上去了。
  “真给那么多吗?雪雪!”乌鸦嘴问道,雪雪的眼泪掉了下来。
  “那你们就得多辛苦几年或者十几年!唉!多可爱的孩子啊!”乌鸦嘴夸着雪雪,叹着气,用餐巾纸擦着雪雪的泪。雪雪就那样默默地流着泪,不说话,她也难啊!
  瘸子的妈听着,看着这一切,癞疤石一样黝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的变化,她的眼睛朝向瘸子说:“瘸子,给老二打电话吧。人家把闺女养这么大不容易……都是做爹妈的人……”瘸子妈的最后一句话,不知道是理解体贴还是说给雪雪爸听的责怪话。雪雪爸不可能睡着觉,他肯定能听到楼下的话。
  “算了吧,妈。就让福娃和雪雪他们回去吧。两边都是家,到那边更好……”
  “打电话吧,瘸子。你说这些没用的,福娃也不会同意的。”乌鸦嘴瞪着福娃说。
  瘸子拨通了电话,他“喂”了一声后没有说话,把手机放在耳边听着,接完电话瘸子说:“到了我的卡上了。明天直接到银行转账行吗?”瘸子问雪雪,雪雪点了点头。
  ……
  第二天,天一亮,雪雪的父亲就起床了。瘸子在做早饭,赶紧过来招呼。皮夹克走到门外说:“决定了吗?”雪雪说:“我就留在这边……”
  皮夹克看了看女儿的肚子,那肚子在细细的腰杆上,微微有点凸了。他摇了摇头说:“好吧。儿大不由娘,那……钱呢?”
  “等一会上街,直接从银行转给你。转完账,我们就送你上车。”雪雪说。
  “大哥,不用这么急,再耍几天,到处看看吧。我们这里变化大了,到处都修成了水泥路。就和城里人一样,出门不脏脚。还有,我们这里有几个湖,很漂亮,全国有名的,我们陪你去看看……”
  “唉!不耍了,不看了,她妈还盼着,还等着我……”
  留不住人就不留吧,留住了说不定还会出事情。走就走吧,只要雪雪留下就行。乌鸦嘴不劝了,招呼着吃饭,吃过饭,乌鸦嘴打电话喊了一辆面包车,雪雪爹坐在副驾驶,乌鸦嘴、雪雪、福娃、瘸子挤在后面,傻子跟着瘸子妈回山那边去了。
  到了银行,又到火车站。买了票,无言地等车,火车到了。
  “走了,闺女……”皮夹克看着雪雪,往火车门口退去。雪雪看着慢慢退着的父亲,突然向父亲跑去,抱着父亲哭起来。
  “娃子,跟我回去吧。我们不爱你吗?你就这么忍心让你妈伤心?你看他妈的样子,你能吃下饭吗?还有福娃的爸有病,那病不轻呢。”雪雪的父亲拉着雪雪的手,抹着雪雪额上的头发。
  雪雪摇着头。
  雪雪的爸突然放下雪雪的手,转身跳到了车上。雪雪站着,对着车门举起手,慢慢地摇着,咬着嘴唇,流着眼泪。
  “想回家时打电话,我和妈到车站接你!”皮夹克在窗口伸出头来,对着雪雪大声地喊道。
  火车动了,雪雪往前跑着,皮夹克在窗口伸着头,看着跑着的雪雪,使劲地挥着手,那影子被火车载走了……
  65
  雪雪把自己关在屋里闷了两天,福娃也待在屋里不出门。每顿吃饭的时刻,瘸子喊他们,福娃总说有吃的。
  到了第三天中午,瘸子又走到福娃的门前敲门叫他们吃饭,福娃开了门,靠着门筐对瘸子说:“爸,我明天和雪雪去登记。看哪天把奶奶他们喊到吃顿饭,我和雪雪就算结婚了……”
  瘸子抬眼看着福娃说:“好吧。爸祝福你。只是爸对不起你……”瘸子说着,伸头看福娃睡的房间,他在找雪雪,他很担心,他很想看到雪雪下楼来吃饭,雪雪好像没有起床。
  “不用那么急,你二爸和姑姑他们总要等到吧……不能让雪雪太委屈了……哦,去问问你妈吧。”瘸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慢慢往楼下走。蹒跚的步子,像一个七十多岁的病老头。
  “妈!你在弄草?”乌鸦嘴正在锄院坝里的草,草上还有霜。“啥事,福娃。雪雪好点了吗?这是一个好女娃,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就像你爸对你傻子妈那样,老娘就放心了。”乌鸦嘴没有抬头,一边锄草,一边说,“你没看见她爸上火车的样子吗?哪个爹娘不疼自己的娃?你前世积了德,这雪雪就死心塌地地跟上了你。要珍惜啊!”
  “妈,今天咋了?你以前不啰唆的。”乌鸦嘴停下锄头,伸直腰杆,笑着。虽然是五十来岁的人了,可常年在城里没晒太阳,生活好,身材保养得丰润饱满而不发胖,皮肤白净,额头没有皱纹。要是福娃的娘不是傻子,是这乌鸦嘴,福娃的婚事就不会这么伤感了。
  “娃子,啥事?”“我和雪雪想去登记。”“这是好事啊!想去就去!”“还有……”“还有什么快说,不要吞吞吐吐的,老娘不喜欢。”“我们想过几天就把婚事办了,请奶奶过来吃顿饭就行了。”
  “什么?这么简单?哦,那妈就不进城了,等喝了喜酒再说。”乌鸦嘴站在院坝里,嘴皮冻得有点红,她搓着手,又用手理理额上的发,那发染成了黄色,衬得脸更加红润。
  “还是看个日子吧。这么大的事情,总要把你二爸他们喊齐才行。还有队上的人……不能让雪雪感到委屈……哦,你们带钱回来了吗?”
  “带了两万。借的二爸他们的钱想还,可……不够。就想先还爸在银行的贷款,修房子贷的款,那利息有点高。所以,我和雪雪商量就不办酒席了,只是喊到你们吃顿饭就是了……”
  “哦——你们不后悔?”
  福娃摇摇头,笑了笑说:“我知道我自己的事情,我也清楚我自己的家底,妈放心吧。”说完转身走了。
  一个懂事的孩子!乌鸦嘴看着福娃的背影,感叹着。这娃子很清楚他身上背着的债,得用十年的时间来还啊。这十年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雪雪揣上孩子了,很快他就要当爹了,养个娃容易吗?以后的路……他真的想清楚了?
  瘸子明显老了,身体太弱了……将来有哪些地方要用钱,福娃想过吗?好在福娃年轻,傻子没病没灾。瘸子身体不好,那是操心操的,福娃结了婚,没有焦愁了,他的身体养养就会好的。想到这里,乌鸦嘴笑了。
  福娃不像狗娃,福娃内向,多忧愁,他会把事情想得很远很重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福娃也是啊!那狗娃,把什么都看得简单,用钱也没计划,二十八九的人了还像小孩,要是他像福娃这么懂事该多好啊。
  乌鸦嘴锄完草,把那些杂草抱到瘸子那成了乱草窝的屋基里,院坝里的泥改天再弄。弄完了草,乌鸦嘴就去找先生给福娃看日子去了。
  晚上,乌鸦嘴到瘸子家吃饭,一进门就喊道:“雪雪!雪雪!”“妈!我在看电视!”雪雪答应着欢快地跑出来,跳到站在她门边的乌鸦嘴面前,双手按着乌鸦的肩膀,伸嘴就是一个吻,“妈真漂亮!”说着,把乌鸦嘴拉进了她的房间,又一屁股坐在床上,看着她的电视,不说话。
  “雪雪!站起来,让妈看看。”乌鸦嘴站在床边,拉着雪雪的双手,雪雪站起来,迎着乌鸦嘴的目光。
  “妈!看什么?”
  “真漂亮!福娃咋这么有眼光,选了这么漂亮的老婆!”“妈!你说什么呢!”雪雪的脸通红,她贴着乌鸦嘴的胸脯,撒着娇。“有多长时间了?”“什么?”乌鸦嘴轻轻拍了拍雪雪的肩膀说:“肚子。尽装傻。”“不知道呢。不知不觉就有了。”“有了好……诶,日子,我找先生给你们看了。还是让福娃通知他二爸、姑姑他们吧?哦,还有你爸妈……你看请我们队上的人吗?还有福娃的外公外婆,他们还没有来过……”乌鸦嘴报账似的说着。
  “我不懂!还是妈决定吧。妈!你比电话上更漂亮!”“电话上你能看到我?”“听的声音,还有狗娃发的你的照片!”这是一只欢快的小鸟。
  乌鸦嘴摸着雪雪的头发,爱怜地说:“留这么长的辫子?梳头方便吗?”“我要剪,福娃不让。”“剪了会是什么样?我家雪雪会不会成丑小鸭?”乌鸦嘴轻轻捏着雪雪的脸蛋。
  “雪雪,吃饭了!”福娃在楼下喊道。瘸子和傻子端着碗在他们的睡房里。“瘸子,一家人怎么不在一桌吃饭?”乌鸦嘴喊道。“不了。你们吃。我和傻子在屋里吃是一样的。”
  福娃的二爸、五爸、六爸,几个姑姑,都回来了。他们一家给了雪雪一个红包。福娃的奶奶也来了,她拿着一个红包说:“奶奶看到你们,很高兴!以后要好好过日子。福娃啊!以后要好好对雪雪,就像你爸待你妈……奶奶就闭眼了!”
  一群长辈,挥舞着锄头,把老房子院坝里的泥除了,把院坝打扫得干干净净,整个院坝又恢复了昔日的活力。宴席就摆在院坝里。
  福娃的外公外婆来了,这么年轻?比奶奶年轻多了,福娃还是第一次见他们。外公外婆的头发黝黑,可能只有六十来岁吧,比瘸子老不了多少。
  瘸子介绍着,雪雪甜甜地喊着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他们答应着,看了看雪雪,就一家人找一张桌子坐下了。没有红包,福娃不计较,可他们没有一个人问起傻子,福娃心里生起了一丝不快:傻子妈是他们的骨肉吗?
  傻子跟着瘸子在人群里钻进钻出,嘴里喊着:“雪雪,福娃子!”对她的爸爸妈妈,哥哥弟弟,就像从来不认识似的。
  队上的人也来了。瘸子站在大路口,手里捏着烟,笑着。“瘸子,这下放心了。不会再到处找儿媳妇了!”“瘸子,小心哟,你这身体够用吗?”听到这些玩笑话,瘸子嘿嘿地笑着,一边收下礼钱,一边请他们就座。
  整个院坝热闹起来,小孩子在桌缝间追撵打闹。先到的人,围着圆桌坐着,有吹牛聊天的,有玩扑克斗地主的,有打麻将的,有争论牌的……他们站起坐下,坐下站起,弄得桌子砰砰响,声音传出很远。
  这个寂静的大房子,很多年没有热闹过了。瘸子看着,乐着,招呼着……傻子跟在后面,念着:“接新儿了!接新儿了!”有人喊道:“傻子,谁接新儿?”傻子不理睬,还是跟着瘸子跑着,念着。
  福娃的姐姐妹妹们围了上来,拿着糖,拿着烟,说着吉祥话,给新郎新娘要红包!
  瘸子有七子妹,除了福娃是一个,其他的都超生了二胎,也都是女娃。她们一上来,就像一群仙女飘进了院坝,就像磁铁把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了。他们喊着,闹着,笑着,福娃和雪雪一边散着红包,一边和她们说闹着。
  这批姐妹走了,队上那些调皮的孩子,也举着糖或烟跑了上来,然后又举着红包喊着叫着跑散了。
  那几个老婆婆,也抱着小孙孙,挤到福娃和雪雪的面前,教着孩子说:“喊大爸,喊大娘,给红包!”有的说:“喊哥哥,喊嫂嫂,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小家伙们还不会说话呢。福娃和雪雪逗着他们。有的小家伙捏着烟不松手,给他红包,他愣愣地看着,伸手扯他手里的烟,他嘴一撇,就哭了。福娃和雪雪嘿嘿地笑着,把红包塞在他们的小手里,婆婆们抱着孩子欢笑着出去了。
  ……
  逗新娘,灌酒,是平辈人的事,长辈和晚辈是不参与的。福娃和雪雪去看酒的时候,没人逗。因为雪雪是外省人,怕习惯不一样,弄得大家尴尬。不管怎样,虽然简单了一点,福娃和雪雪的婚礼总算热热闹闹地进行了。瘸子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总算了了。
  66
  福娃结婚正是农村的闲季,除了家务,没有什么可忙的。儿子回来了,儿媳妇到家了,瘸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虽然那眼睛像他母亲一样深陷,颧骨冒得高高的,但他的精神和心情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做什么都有劲了。每天准时起床,做早饭,儿子媳妇喜欢赖床,饭就热在锅里;他带着傻子吃了饭,洗了碗,就吹着口哨到茶铺去,半天半天地吹牛聊天。
  如果是逢场天,他就屁颠屁颠地跛到街上,把菜买回来。雪雪是外省人,买菜炒菜,他总要先问问福娃,按照雪雪的胃口做饭做菜,他知道一个外省人来到生地方不容易。
  对雪雪,瘸子是一种感激,感激雪雪救了他们一家。他总是把所有的家务活早早做完,让福娃和雪雪想做也找不到做的。瘸子总是想,他们在家,他就当他们的保姆;他们将来有孩子了,出去打工,他就做好他们的后勤部长,让他们放心。那唯一的电视,瘸子也搬进了福娃和雪雪的房间里;有时他想看,很想看,但忍着。他告诉自己:以前没有电视,自己不是照样过吗?只要孩子高兴就行,自己无所谓,人一辈子不就是为老为小吗?或者劝慰自己:没关系,再过一两年,把账还了,就再买一台彩电,不,两台,雪雪房间一台,客厅一台,旧彩电就放在他和傻子的房间。
  福娃和雪雪住的楼上,瘸子和傻子住的楼下,因为小两口有时要那样,不方便。他更怕傻子进他们的房间,翻他们的东西,引起他们的讨厌,他总是管束着傻子,哪怕走一步,他都喊着傻子。
  这天早晨,瘸子刚一开门,一股寒气就扑面而来。他走出门,站在院坝里,舞着手,扭着腰……他要锻炼了,如果真的落下病,就麻烦了。这算不算城里人那种锻炼,不知道,反正电视里的城里人就是这样活动的。
  扭腰活动中,他看到对面的竹林,那些远远近近的麦苗菜苗,还有田埂上的草都白了,白里透出隐隐约约的植物色或者土石色。他走进老房子,老房子那些黑黑的房屋,也变白了,就像盖了层薄纱似的雪。
  这么大的霜?这可是多年少见的。
  瘸子走近池塘,池塘里积了厚厚的冰。他捡起石块,像投篮似的抛过去,哗哗,冰发出了破裂声。瘸子笑了,这可是小时候常玩的游戏。那时,雪一年会下很多场,而白头霜更是两三天就有一次。现在变了,雪花,一年能见一次就不错了,而积雪是几十年没见过了;大白头霜也成了稀罕物。
  可惜的是,这池塘是死水,水很脏,不然又可以吃冰了。小时候,门前这一坝都是水田,冬天里都是冰,冰像玻璃一样把田封得严严的,所以叫玻璃田。现在没有了,都成了干田,栽着油菜、小麦、豌豆胡豆;只有水渠里有水,那里结冰了吗?
  瘸子走到水渠边,田间水渠里的水很浅,冰积得厚,白白亮亮的,就像谁在沟里铺了玻璃。瘸子找个阶梯,走下去,石面有冰,瘸子晃了一下,他赶紧扶着田埂,田埂冰凉凉的,好久没有这种刺骨的感觉了,真爽。
  瘸子用脚擦抹着石梯,冰没有了,瘸子小心地走到水面处,弯腰揭冰。那冰厚,瘸子的指头触到冰,就像头撞着了铁板,使了很大的劲,手也钻不进冰里。电视里放过,北方的河里那冰才厚呢,能过汽车。这盆地丘陵里是一辈也看不到的。有今天这么厚的冰已经是奇迹了。
  瘸子想着,在沟沿搬了块小石子,弯腰敲打着冰,敲出了一块洞,清澈的水从洞里涌了出来。瘸子把手放进洞里,冰水像刀片一样钻进了瘸子的皮肤里,瘸子很喜欢这种感觉。他抓住洞口的边沿,一用力,哗哗的声音像鞭炮一样,从眼前向远处响去,一块窗玻璃大的冰吊在瘸子的手里,瘸子看着,嘿嘿地笑着。他低头咬了一口,嚼着,冰刺得牙齿很疼。这沟里的水很干净,晴天里,清澈得水草的一丝一发都清清楚楚。瘸子又咬了一口,一边嚼着,一边提着冰,小心地走出水渠,往家里走去。
  “福娃雪雪,快起来!”瘸子大声喊道。
  “啥事?”福娃在房间里问道。
  “好大的霜啊!积的冰很厚,你还没见过呢!快起来看!”傻子也喊着:“福娃雪雪起床!福娃雪雪起床!”
  瘸子把冰放在院坝的洗衣石板上,然后进屋,准备做饭。傻子含含糊糊地喊着,往楼上走去。“快把门关上,别让她进来!”这是雪雪的声音。“砰!”这是门被撞上的声音。瘸子听得特别清楚,特别真切。他愣在屋子里,望着那关上的门,深陷的眼睛里是惊讶。
  瘸子几步跛上楼梯,牵着傻子的手,悄悄地走下楼来,他不能让雪雪和福娃感觉到他的不满。傻子一边下楼,一边还念着:“福娃雪雪起床……”
  吃了饭,瘸子又找出了脏衣服,已经几天没洗了。雪雪来后,瘸子两三天就要换一次衣服,傻子的是天天换,内衣内裤都换,他怕雪雪说他和傻子脏。
  瘸子提出开水瓶,倒出热水,把洗衣粉融化。然后抓起脏衣服就要往盆里按,衣服还未沾到水,瘸子的手就停在了空中,他把自己和傻子的衣服放在凳子上,仰头对楼上喊道:“福娃!雪雪!你们昨晚换的衣服呢?拿下来我给你们洗!”
  “好!马上!”福娃回答道。
  “别!我们的衣服不能和着他们的洗!”声音不高,瘸子却听得很清楚。他看着盆子愣了一会儿又说道:“没事的!我先洗你们的,洗了再洗我和你妈的!”
  “好吧。”
  “不行!”
  福娃和雪雪在屋子里争执着,“等一会你去洗,他不会洗!洗坏了咋办?”瘸子望着楼上,呆立着。傻子抓起衣服递到瘸子面前:“大哥,洗衣服!”傻子说了几声,瘸子才回过神来。他接过傻子手里的衣服,抚摸着傻子的头,摇了摇自己的头,坐在矮凳上洗着他和傻子的衣服,洗完了又洗裤子,然后是袜子。
  瘸子把大盆子放在院坝角落,把水管放好,闭合闸刀开关,水呼呼地冲到盆子里。井水就是好,夏天凉,冬天暖,清洗衣服,没有冰水那种刺骨的冷。
  到了九点过,福娃和雪雪才起床。雪雪从自己的房间里拿着洗脸盆和洗脸帕,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下楼来。长发散乱在头部周围,雪白的羽绒服裹到了膝盖,使她的身材更修长,脸更白。瘸子提出水壶,看到这时的雪雪,心里惊讶道:“真美!福娃能娶到这么美的婆娘,是前世修来的福啊!是他瘸子家的福!”想着,就忘了刚才的不快。
  瘸子高兴地喊道:“雪雪,这里有热水。天冷,别冻着了!”雪雪看了一下,点点头,示意瘸子放在一边。吃完了饭,福娃抱出衣服,雪雪喊道:“别洗了,等一下抱到妈家里去,用洗衣机洗。”
  雪雪来后,和乌鸦嘴很亲近,除了在家里看电视,就是到乌鸦嘴家里耍,有时就在乌鸦嘴家里吃饭。他喊乌鸦嘴“妈”喊得很亲热自然,就像她亲妈似的。“这也好,免得娃子孤独。”瘸子常常想,“一个外省女孩,真的不容易。如果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不憋疯了才怪!”乌鸦嘴回来后还没有走,离过年也没有几天了,就等过了年再走。她在家真好,成了雪雪的伴,这样雪雪才能安心留在瘸子家。
  瘸子总是把事情想得很美,很快乐,只有想到傻子时,心里才有隐隐的不快。他一再提醒自己,只有自己身体好,傻子才不会受气,才不会饿着冻着,为了傻子他得高高兴兴地活着。瘸子从屋里找来围巾,给傻子围上,然后跛着往大队的茶铺走去。
  67
  “福娃!福娃!”福娃听到喊声,赶紧从乌鸦嘴屋里出来。喊福娃的是茶铺里玩耍的人,福娃认识,但不知道怎样称呼,他先“哦”了一声才问道:
  “什么事?”
  “快一点!你爸病了!痛得很厉害!”
  “雪雪!雪雪!”福娃边走边朝屋里喊道,乌鸦嘴和雪雪也出来了,看着福娃跑远了,也跟着小跑着往大队上去。
  瘸子蜷在茶铺的凳子上,手按着肚子,脸色苍白。“爸,怎么啦?”福娃弯腰扶着瘸子的肩膀,急急地问道。
  瘸子抬起头,额上的汗像大颗的雨珠。傻子在瘸子身边念道:“大哥病了,大哥病了!”
  “走!快去开药!福娃,背你爸!”乌鸦嘴喊道。
  “算了,等一下……就好的。已经……痛过几次了,忍……一下就没事了……”瘸子一手扶着福娃,吃力地说,“没事!是……胃病……天冷……早晨又……吃了两口……冰……就犯了……”瘸子咬着牙说道。
  “不行!福娃你扶那边,我扶这边!”福娃和乌鸦嘴抬着拖着瘸子,来到了大队医疗站。
  “没事!他这是老毛病了!吃点药就好了。”医生说。
  “老毛病?瘸子以前没有这病啊?”乌鸦嘴惊讶地说。“以前没有,修房子后就有了。你们没发现?”福娃摇着头。“你们每天都在家,没看见你爸痛过?”乌鸦嘴看看福娃,又看看雪雪。
  “没有。他们都是在自己房间吃饭。我们起床后,他们都出去了。我们……”雪雪有点委屈地说。“你们吃饭没在一张桌子上吃?”乌鸦嘴说着又看瘸子,瘸子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垫着额头趴在桌上,不说话。
  瘸子吃了药,在福娃和乌鸦嘴的搀扶下,往家走。“看看傻子,把傻子喊上!”瘸子说。乌鸦嘴回头喊道:“傻子!大哥喊你跑快点!”傻子在后面走着,嘴里念着:“大哥病了,大哥不好!”
  瘸子躺在床上,盖着铺盖。他感觉到冷,乌鸦嘴找来体温计,考了体温,正常。胃疼会喊冷?
  “把……抽屉里……的止痛药……给……给我!”瘸子费力地说着,伸手指着抽屉。吃了药,瘸子继续忍着,不知不觉中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能走路了,乌鸦嘴让福娃陪瘸子到镇医院去看。瘸子不去,他说:“正月忌头,腊月忌尾!眼看就要过年了,哪里过年还要上医院的,过了年再说吧。”瘸子就这样拖着,忍着,只要一痛就吃止痛药。
  过了年,瘸子还是不愿意去医院,他说等正月过了再去。雪雪的肚子也像一个圆圆的皮球,看来也等不了几天了。
  瘸子一天比一天更瘦,那皮贴着骨头,哪里还有一点肉?痛也越来越厉害,止痛药已经不起作用了。可瘸子还是不去住院,太贵了!
  于是,就到乡医院,医生开了治胃病的药,瘸子一边吃药,一边吊盐水。折腾了一周,瘸子的病根本不见好转。
  “不行!得去检查一下!”瘸子的六弟说,六弟也病了,在家养病,没有出去打工。
  到县城医院检查了。瘸子知道的还是胃病,照常吃着止疼药。但福娃和六弟却阴沉着脸,他们看瘸子时偶尔挤出的安慰瘸子的笑容也很勉强。瘸子有没有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福娃和六弟没有问。
  福娃不再要求瘸子上医院了,只是说瘸子想吃什么就告诉他。瘸子痛得再厉害,也不说上医院,他一直忍着,能忍就忍,不能忍的时候,就把铺盖咬在嘴里,把头遮着,不让福娃和雪雪看见。只有福娃和雪雪不在家,瘸子才大声地喊出来,哭出来。
  “瘸子!怎么啦?”黄鳝突然跑进瘸子的屋。瘸子满脸是泪,在床上打着滚。傻子站在床边,哭着,喊着:“大哥哭!大哥哭!”
  “你的药呢?”黄鳝翻着瘸子的枕头,没有;又拉出抽屉,找到了止疼药,要给瘸子吃。瘸子使劲摇着头说:“没用的,吃了也没用!”
  “那咋办?”黄鳝坐在床边,抱着瘸子的上半生,瘸子使劲抓着黄鳝的手,指甲掐进了黄鳝的手背。黄鳝抱着瘸子,咬牙忍着。他看看瘸子,看看瘸子睡的床。这是床垫床,但没有床垫,木板上面垫着棉絮。这样床不高,便于傻子上下。
  “你知道这是什么病吗?”黄鳝问。
  “知道。是癌症,肝腹水。修房子的时候就开始疼了。忙啊,没钱……谁会想到是这病啊!”瘸子的痛感好像没那么强烈了。他慢慢地,低声地说。
  “你没看见我的肚皮胀得很大吗?胀得也痛啊!你还记得你大爷的病吗?他就是死在这上面的。”
  “福娃他们知道吗?”“不知道。我一直都给他们说是胃病。可能他们也知道了,六弟和福娃带我去检查了,他们也说是胃病。但他们的脸色不好看。你看看我的脸色就知道了。这骗得了谁呢?”黄鳝看着瘸子的脸,一张黄鳝颜色的脸。
  “黄鳝!我们兄弟一场,我求你件事!”瘸子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看着黄鳝的脸。黄鳝关切地看着瘸子:“哥!说吧。”“我想到你家去住!我痛的时候可以喊可以叫……”黄鳝点着头。“我是怕传染福娃,传染他们的孩子……”“现在就去吗?”黄鳝问。瘸子点了点头。
  黄鳝走下床,双手伸到瘸子的背下,轻轻一用力,瘸子就被他抱了起来。黄鳝抱着瘸子往门外走去,眼里的泪掉下来,滴在瘸子的爬满蚯蚓的手上。
  “兄弟,你哭了!不用的!”瘸子有气无力地说道。
  黄鳝把瘸子放到他的床上,盖好铺盖,坐在床边。“哥,你咋不早说呢。没钱我们想法呀。我不赌牌,我不嫖,这钱不就有了吗?”瘸子笑着,笑得很恐怖,黄鳝看着,伸手摸着瘸子的脸。
  “大哥!大哥!”傻子跟了进来。瘸子伸出手,“这里,大哥累了,在这里睡觉。”“嘿嘿嘿……大哥累了,大哥睡觉,大哥懒。你个狗东西。”傻子念着,看着瘸子,嘿嘿地笑着,那鼻涕流在嘴唇上。
  “来,大哥给傻子揩鼻子。”傻子走到床边,瘸子想起身,头抬了一下又瘫了下去。黄鳝赶紧牵起帕子,给傻子擦鼻涕。傻子一巴掌打开黄鳝的手,说道:“大哥揩!大哥揩!”瘸子伸出手,傻子不知道弯腰低头。“大哥揩不了了,傻子!”说着,瘸子呜呜地哭起来。
  “傻子!大哥要走了,你跟我走吗?你不跟我走,谁给你饭吃,谁给你揩鼻子啊!”瘸子哭着,说着。黄鳝的眼泪也包不住了。他把瘸子的手放进被子里,看着瘸子说:“大哥应该放心,不是有福娃吗?”瘸子听着,闭着眼,没有反应。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说:“还是跟着我走好啊,跟着我走好啊!靳娃子的哥不是走了?他没有受罪就走了。如果他走在靳娃子后面,他会不受罪吗?傻子没有靳娃子哥的福气好啊!”
  “哥,别这样说!傻子是有福之人,不会受罪的。”瘸子摇摇头。
  “爸——爸——”福娃在外面大声地喊着。黄鳝走了出去,福娃跟着走了进来。“福娃,我想修‘山’,你把‘山’给我修起吧。我不知道还有几天,到时来不及,拖的时间长……”黄鳝喊着福娃,福娃愣在那里。“答应你爸吧。让他走的时候不担忧。”在黄鳝的提醒下,福娃咬着嘴点着头。
  “雪雪呢?”
  “她在医院。爸,她生了,是个儿子!”福娃说,“我回来拿衣服裤子的。”
  “那好,那好,我终于能看到孙子了。你快去吧,照顾好雪雪,不要吵架。就像我对你妈那样。你还记得地边那石缝里的桑树吗?多去看看吧。多在医院住几天吧。走吧,我累了,我想睡一下。”瘸子用很长的时间说完了这些,就静静地闭着眼睛。
  “走吧,我照顾你爸。”黄鳝笑着说,“福娃,当爸了,祝福你!”
  68
  福娃走了,瘸子又睁开眼,看着黄鳝说:“兄弟,好久没听你唱顺口溜了。能唱个吗?”黄鳝摇摇头说:“不唱了。好久就不唱了。”“为什么?我想听呢。”“哥,我唱那些东西,都是说人的,说多了,你的内心也跟着不平,火气就大,爱对人发火;再说,说了有什么用呢?得罪了人……不能当饭吃。有些娃子捡去了,对他们也不好。不唱了,再也不唱了。”
  “唱个吧。我想听听。”黄鳝望着房子,想了想,轻轻念着:“耗儿药,耗儿药,耗儿吃了跑不脱,猫儿吃了钻角角,药不死你,那是假药。快来买哟!包调包换,假一赔十——”瘸子听着,轻轻地笑了,“这不是你编的,这是街上的。你娃还真像卖耗儿药的……”
  瘸子停了停,收敛了笑容说:“兄弟,哥再拜托你一件事……”“说吧。”“不知道街上还能不能买到耗子药……”黄鳝惊讶地看着瘸子。“要真的,不要假的……因为傻子,福娃没法挣钱养家时……雪雪因为傻子要走时……傻子活着只是受罪的时候,给她一点吧……石缝里的桑树,没有泥土,没有水,它会活活干死的。那种死跟我这种死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不早点死,死了少受罪?没人会像我一样待傻子的……”瘸子自言自语地念着,黄鳝惊讶恐怖地看着,听着,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
  三天后雪雪就回来了。福娃要把瘸子抱回家,“爸!回家吧!”瘸子摇着头,手使劲扳着床弦,艰难地慢慢说道:“把你妈照看好。做好饭,舀在碗里,端在你妈的左手上,把筷子拿在她右手,把菜给她夹在碗里,她就能自己吃,我教了她很久了。走吧。不要接触我。照顾好孩子和雪雪。不要吵架。走吧。把那屋消消毒……”
  瘸子在黄鳝家住着,从福娃他们回来后,瘸子就再没有喊过疼。
  福娃要照顾雪雪母子,要照顾瘸子,要照看傻子,每夜都要来回跑几趟,睡的觉很少,他不能再给福娃添乱了。福娃明显地瘦了。他怕福娃累倒了。福娃倒了,这个家咋办?雪雪知道心疼福娃吗?这孩子,这么小就让他经历这么多事情。要是不是传染病就好了,住在家里,福娃也不用每天跑。黄鳝要是在家就好了,怎么能耽误他找钱呢。唉!福娃不是说已经看好了地点,选好了日子,隔两天就修“山”了吗?不能亲自去看了……
  
  早晨,有太阳。福娃一早就起床,他要上街去买菜,今天匠人们要来。买好菜后,还要回来做饭给雪雪和傻子吃。傻子平时和瘸子一起睡的,但现在不行了。为了让她养成独自睡觉的习惯,瘸子让黄鳝把安眠药给了福娃一部分,叮嘱福娃给他妈吃。这样,傻子就能睡到天亮,睡到平时起床的八点过。福娃看了看傻子,睡得好好的。又叮嘱了雪雪,就上街了。
  正在买菜,福娃的手机响了。“福娃!快点来弄你妈!你妈跑大队上来了!”那声音很着急,好像出了什么事。
  福娃背着菜就往回跑,跑到大件路口,喊了一个摩的师傅,直往大队上跑。一个女人,光着上身,在茶铺里钻进钻出,嘴里喊着:“大哥!大哥!”福娃一看,这不是自己的傻子妈吗?
  福娃一下滑到车下,晕了过去。司机赶紧下车,抱着福娃:“小伙子,怎么啦!”听到喊声,茶铺里的人跑了出来,赶紧取下福娃的背篼,掐的掐人中,喊的喊医生。在一团乱中,福娃醒了过来。
  “我的妈呀!你怎么这么丢人啊!你不是穿着衣服睡觉的吗?你真的这么傻啊!我的爸啊!你娶这种妈来做啥呀!我的妈呀!”福娃坐在地上号着。
  “我前辈子丧了什么德啊!我怎么有你这个妈呀?!我吃过你一天奶吗?我穿过你一件衣服吗?我喊你妈时你答应过一句吗?你爱过我一天吗?我的妈呀!你怎么这样傻呀!你怎么这样折腾我呀!我还不如跟着你们一起死了算了,我的妈呀!”听着福娃的嚎啕,围着的女人们掉下了眼泪,男人们的眼睛也红了起来。他们哪里见过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这样嚎啕?他们哪里见过福娃现在承受的这种压力?
  “快去帮着找傻子!”有男人喊着说。“傻子回去了。”有人说。看福娃只是抽泣了,有人劝道:“福娃子,回去吧。回去把衣服给你妈穿上,看生病。回去吧。”福娃抽泣着站起来,晃了几下,好像站不稳。“打电话,喊他六爸来吧。”
  “喂!福娃子!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吧。你爸死了!”福娃的手机掉在地上,嘴里一声长号:“爸——”福娃又晕了过去。六爸来了。他看着福娃,对医生说:“给他输点液吧。”说着摇着头,眼里是泪。他对围观的人说:“请你们去帮一下忙吧。找个人把我妈接过来,只有她能带傻子。”
  ……
  福娃的二爸他们全回来了,姑姑们也回来了。福娃到山上去应酬修“山”的师傅。瘸子死在黄鳝家,就是死在外面的人,按风俗不能回自家的屋。又加上瘸子这病,进屋之后怕传染雪雪和婴儿。于是,瘸子的灵堂就搭在了屋子外的墙边。由树棒支起一个三角形的棚子,棚子上面盖着塑料布。天热了,瘸子躺在冰棺里。
  “‘烂货’来了!”有人喊了一声。福娃家院坝里的人,都抬头望去。“烂货”很瘦,皮包骨头。她突然间矮了许多,丑了很多。
  今天的“烂货”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一条蓝色的牛仔,让她与纯粹的农村人有着明显的不同。“拦住她,不要让她来!她那病更凶!”有人喊道。“拦什么呢?她也是瘸子的婶娘,不让人家来说不过去。”瘸子妈说。看着“烂货”走进了,上院坝了,站在院坝里的人突然闪开,就像见了瘟疫似的。
  “烂货”没有看这些人,她知道她和他们之间的隔阂,知道这些人看不起她,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和这些人见过面了。“烂货”走到瘸子的棺材前,跪下,双手扶着地,给瘸子磕了三个头,然后燃香,抓一大把纸,在棺材边烧着。“这里有专门烧纸的盆子!”有人提醒说。“烂货”好像没有听到。
  “瘸子,你是好人。都说好人有好福,可你怎么就走了呢?你看你,现在连门都进不了。老娘让你给几个钱,让你知道知道真正的女人,你总是舍不得。现在怎么样?楼房修了,命真的没了。你钱没乱用一分,可你连屋都进不了,你成了一个野鬼了。”“烂货”说着,竟然轻轻地抽泣起来。
  外面的人都愣愣地看着,不知道这“烂货”又要干什么,不知道她和瘸子之间到底有过什么。
  “这么多人,只有你是重情重义的,有哪个男人能像你对傻子一样对他的婆娘?老娘忘不了你。只有你知道老娘不是坏得不可救药的人。你虽然不和老娘做那事,可你从来不糟蹋老娘,只有你是把我当人看的。救你的福娃,就是因为老娘知道你是个人,一个真正的人。平时呀,我们两娘母见面就是吵,没有时间说说话。现在好了,你走不动了,只能乖乖地听老娘说了,听老娘念了。你还烦老娘吗?瘸子,你给老娘说一句话呀!”“烂货”突然嚎啕起来。
  听到“烂货”的嚎啕声,院坝里有几个妇女也流出了泪,他们举手擦着眼睛。不知道是被“烂货”的话引出了伤心,还是那眼睛见不得人哭。他们想去搀扶“烂货”安慰她,可有人拦住了他们,轻轻地说:“她那病接触了就可能被传染。”
  69
  哭一阵,又听“烂货”慢慢地说道:“瘸子,老娘真把你当儿子了。别看老娘不正经,可老娘心里真的把你当人。你也稀奇钱,老娘也稀奇钱。你拿钱是想安个家,我拿钱做什么?你的钱没有救到你的命,我的钱也没法救老娘的命。不过,老娘比你值,老娘乐了欢了,你呢?算了,不说这些了,说了你也不明白。老娘以为我要走在你前面,是你来给老娘放哀乐的,哪想到你比老娘跑得快!我的瘸子呀!”最后一声喊,“烂货”又是一阵痛哭。
  “你这一辈子都去疼人了,疼傻子,疼福娃子,可有谁来疼你呢?老娘想疼你,可我是‘烂货’。你的傻子呢?她知道你睡在这里吗?她心里难过吗?瘸子,你走了。真的走了,走了好呀!就让这没心没肺的傻子受罪吧。你怎么娶个傻子呢?你不是让她受罪吗?你不是让福娃子受罪吗?没有人哭你,老娘来哭你了!”“烂货”的说,“烂货”的哭,把所有人的心弄得苦苦的。
  “瘸子,你在哪里?你在天上吗?你看到老娘哭你了吗?等着吧,等老娘来,等我们一起牵着手去投胎,你做一个大官的儿子,我做一个有钱人的女儿,我们都不再受罪。你这辈子受的罪少吗?让老娘给你做婆娘,老娘一定让你享福!你会给老娘幸福吗?瘸子,你走得安心吗?”
  “放你妈的屁!瘸子是你什么人?有你这样哭的吗?”突然一个男人喊起来,这是“烂货”的男人。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没有注意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看,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男人,我病了,他就这样待我,哪里像你对傻子?”“啪!”一巴掌打在“烂货”的脸上;一脚,“烂货”蜷在了地上。
  “干什么?有你这样打人的?”“烂货”的男人被院坝里的男人拉开了。“打吧,老娘病了,不能挣钱了,成累赘了,你打吧。你打得越多,老娘解脱得越快。老娘见瘸子也就越快,老娘让阎王做主,让老娘嫁给瘸子。他对傻子都好,会对我不好吗?”“烂货”流着泪,看着打她的男人,说着,笑着。
  “你疯了,真是疯了!”“烂货”的男人看着,怒吼着。
  “老娘是疯了!老娘能挣钱,拿钱给你找野婆娘的时候,你不说老娘疯了!现在,老娘病了,就要死了,不能找钱让你花了,你每天骂老娘,你每天打老娘,老娘不疯吗?”男人听“烂货”越骂越凶,他又要冲过去。旁边的男人拉住了他。
  “打呀!把老娘打死了,你好早点换新的。老娘不得好死,你也不得好死的。我和瘸子会诅咒你的。”“烂货”不哭了,她慢慢地站起来,弯腰拍着膝盖的泥土,然后对着瘸子的照片笑着说:“瘸子,等着老娘,不要那么快去投胎,等着老娘。”说完转身慢慢地走着,走到她男人的身边,伸手就是两耳光,啪啪地拍在男人的脸上,然后笑着说:“老娘在家等你,想死在家里!老娘把刀给你准备好了!”说完“烂货”笑着走了。坝子里的人愣愣地看着,她的男人摸着火辣辣的脸也惊愕地愣着。
  “快回去,别让她做傻事!”“烂货”的男人跑着追人去了。
  瘸子妈一直牵着傻子,坐在阶檐上。“烂货”闹了,走了,她才对她的子女们说:“福娃已经这样了。你们大嫂又这样,你们是当长辈的,看怎么办吧?”瘸子妈的意思很清楚。
  瘸子的弟弟妹妹没有话说,弟媳妇里有人咕噜起来:“前次一家八千,这次又……大哥的是儿,我们的都是女,我们就该……”瘸子妈那深陷的眼睛对着嘟噜的媳妇,那媳妇不言语了。
  “福娃如果不争气,是烂材,妈不要求你们这些。你们看见了,福娃这段时间遭的是什么罪……你们忍心看着雪雪走吗?忍心看着福娃又单身吗?你们是他的亲人,你们看着办吧。我们队上……你们是看到了的,那两个没有后代的,不都是他们的弟弟像安埋老人一样风风光光地安埋的吗?你们要让人家说闲话?你们就看着办吧。”
  瘸子妈停了一会儿,又说:“你们想想吧。你们的孩子,大哥哪个没给你们带过?你们忙的时候,大哥没有给你们煮饭、晒谷子……”
  “妈!你别说了!我是六子妹中最差劲的!我表个态!大哥的事,我们六子妹摊!”瘸子的五弟大声地说。
  “摊,可以,以后的事就不能再找我们出钱了。都是打工的,都有一家人,谁有多少钱啊!”刚才嘟噜的媳妇低声说。
  “好!就这样定了!二哥,大哥死了,你是老大!有事找大哥,你说吧,一家多少?”瘸子的六弟说。
  瘸子的二弟,摸了摸脑袋说:“一家先拿五千出来吧,完了算账,多退少补。”
  “我给你们跪下了!谢谢叔叔姑姑们了!就算你们借给我的。我会还给你们的!”福娃跪在地上,说着,磕着头。
  “起来吧!磕个球,都是一家人!”瘸子五弟拉起福娃说,“你娃也不容易!我们给你钱是小事,钱用了还可以挣。只是你傻子妈咋办?我们可没法管你这事!”
  婶婶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说去说来,只有一个办法,让福娃的外婆带,他外婆的年龄不大,六十多岁。哪有自己的妈不管自己女儿的?
  把瘸子送上山,吃过了午饭,福娃的外婆、舅舅舅母就要走。福娃走过去拦住他们说:“外婆,舅舅,你们等一下,我有事想请你们帮忙。”外婆看着疲惫的福娃,阴着脸说:“有什么事快点说吧。我们还要回去挖地。”“能等一下吗?等师傅他们走了再说?”“那些不是有你二爸五爸他们吗?”
  外婆说着就要走。福娃赶紧拉着外婆的手臂说:“外婆,你们先坐。坐下我给你们说。”福娃看着外婆,黑头发里有了几根白发,脸上的皱纹被太阳晒成了褐红色。外婆一直阴着脸,好像福娃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似的。
  “只有你能帮我了。我修了房子;和雪雪结婚,又欠了一笔账。我只有出去打工才能还。可妈……她离不开人。你看到了,我奶奶八十多岁了。你的体力还好,你能不能帮我照看几年妈?我把帐还了,就把她接回来……”
  外婆阴着的脸有了惊慌;舅舅和舅母低着头,不看福娃,也不看福娃的外婆。
  “不行!我也要种地来养活我自己。你妈到了你们家,就是你们家的事。我们管不了。”
  傻子还没有吃完饭,端着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嘴里念着:“大哥,大哥……”福娃回头看了看傻子妈;福娃的外婆也看了看傻子,对福娃说:“你看她还认得我们吗?还有其他事吗?”福娃外婆说着站起身,“我们走了!”
  福娃一下跪在地上,哭着喊道:“外婆,求求你了!你帮帮我吧!我不是你的孙儿吗?”外婆回过头,看了看跪着的福娃,嘴唇动着。福娃的舅母悄悄拉了拉外婆的衣服,福娃外婆的话就消失在嘴唇里,转身走了。
  “福娃!起来!这种人用得着求吗?你不知道,当初你妈来的时候,那屁股上是多少伤?不是你狼外婆打的是谁打的?天下竟有这种狼心狗肺的娘!呸!”黄鳝拉起福娃,对着福娃外婆的背影敞开喉咙骂起来:“狗外婆!狼外婆!死了丢在跳跳河!野狗撕,毒蛇爬,蚂蚁骨头来搬家!”外婆他们大步地走着,越走越快,不理睬身后的骂。福娃无力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70
  雪雪还没有满月,要在家奶孩子;傻子妈,又不在家;福娃不但不能出去打工,就是要在本地找个出门的活干都不行。即使雪雪满月了,雪雪也不会把傻子妈带在身边;不是雪雪,就是福娃对他妈也没啥感情,又怎么能要求雪雪带一个与她没有感情的傻子妈呢?傻子只有跟着福娃。
  实际上不是傻子跟着福娃,而是福娃跟着傻子。傻子好像不认识福娃,根本就不让福娃带她。福娃又怕她跑掉,怕她落水,就只能跟着傻子。这样长时间不出去找活干也不是办法,一家四张嘴,得吃得用。难道只有把傻子妈锁在屋里?那别人会怎么看他福娃呢?不锁她,她要乱跑,福娃该咋办?一家四口等着吃穿呢。
  已经连续几个晚上了,福娃一醒来,就想傻子妈的事,怎么想也找不到办法。这么久了,每天晚上总给傻子妈吃安眠药,难道白天也给她吃安眠药?孩子有时夜里闹瞌睡,福娃得起床抱着,在屋子里走着抖着哄着,到孩子睡时,天就亮了。
  福娃做好饭,给雪雪端到床边,等雪雪吃了,福娃就把傻子妈拉起来,给她穿好外套,让她吃饭。然后,就得想方设法跟着傻子妈,防止她跑掉。
  自从瘸子死后,傻子很多时候都在屋子里,自言自语地咕噜半天。福娃想,如果傻子妈就这样待在屋里,不到处乱跑,该多好啊,他就可以放心地去挣钱了。
  一天,福娃实在疲倦极了,给雪雪吃了饭,就趴在桌上睡着了。等他醒来,已经是中午了。福娃揉着眼睛,走到雪雪的房间问道:“雪儿,多少时间了?”“十一点半了。”“什么?你怎么不喊我?”“喊你?我还不是刚醒。”福娃伸了个懒腰,走到傻子的房间。
  “妈!妈!”福娃喊道。喊傻子“妈”很不顺口,因为傻子从来就没答应过。不这样喊,又怎样喊?喊傻子?这是自己的娘啊!别扭也得喊“妈”。
  福娃喊着,找着,屋子里没有人。“雪儿,你看到妈了吗?”“没有。”
  福娃喊着,追出屋去。他找遍了整个大房子,没有人。“你到大队上去看看。”路上有人提醒说。福娃走进茶铺,茶铺里没有人。问大队上的人,都说没看见。
  “是不是赶场去了?今天逢场。”福娃赶紧朝街上跑去。路上已经没有人,街上也没有人,场早散了。福娃每一条街每一条街地找着,找完了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找到。
  “看见有一个人往河那边走的。背有点驼,有一只手盘在胸前,短头发……”福娃又向河边跑去,河边长满了深草,应该不会去。可福娃还是沿着河边找了一遍,没有人。福娃回到街上,喊了一个摩的师傅,载着他往场外的公路跑去。
  来到一个路口,福娃看到一个人站在路上,转着身子,哭着。“停!”福娃跳了下去,大声地喊道:“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傻子看了看福娃,嘴一撇,哭了起来。边哭边喊:“大哥!大哥!”
  “大哥死了!没有了!”福娃喊着,也想哭。傻子听到福娃的吼声,哭得更凶了。
  “诶!你走不走?”摩的师傅喊道。
  “师傅,你有办法把我妈弄回去吗?”“你都没有法,我有什么法?”“你等我一下行吗?我给你算工钱。”师傅不说话了。
  “妈,我们回去吧。”傻子不理睬福娃,她哭着,在公路上转着圈,喊着找她的大哥。福娃伸手去拉她,她坐在地上,只是哭。福娃再拉,她就舞着手打福娃,嘴里骂道:“你妈妈的!你妈妈的!”福娃无可奈何地看着傻子妈。
  “我去给你喊个面包车,把她捆好丢到车上,行吗?小伙子?”福娃点点头。傻子坐在地上,哭着,骂着。
  把傻子弄回家,福娃更加小心地看着,总不让傻子妈逃出他的视线。防得了今天,可防不了明天,傻子又跑了。
  那天夜里,福娃去看母猪,母猪下崽了。虽然不会给小猪接生,但也得学着做。生在农村,这是躲不了的;现在,除了喂猪,福娃根本没有挣钱的机会。
  等小猪出完,福娃才打着电筒回家。洗完澡,福娃走过傻子的门前,傻子的门开着,福娃进去一看,妈又不见了。他想问雪雪,雪雪正搂着孩子打着鼾。
  他轻轻地关上门,打着电筒到处找,自己房子周围没有人,老房子里也没有人。她跑到哪里去了?晚上,黑灯瞎火的,哪里去找?不找,如果……怎么给爸交代?
  福娃往大队的公路上走去,边走边给黄鳝打电话,黄鳝在外面,没在家。给六爸打电话,六爸在修楼房那里算账,离家有三十多里路。
  没有人能帮忙,自己找吧。大队上没有人。福娃回到家,推出五爸的“狗儿车”。福娃好想有自己的摩托啊,可屁股后面的账……
  福娃骑着车,往街上跑去。街上,一个瘦削的身影,在路灯下跳跃着。福娃停好车,走到傻子面前。
  “妈!你咋又跑出来了?”傻子一看有人拦着她,就往旁边闪,福娃又拦上去。傻子没路可走了,就“呀”的一声哭了起来。
  “妈!你哭什么呀?我是你的儿,我是福娃,福娃子!你跟我回家吧。我从小就在你身边长大,你不认识吗?”不知道是伤心,还是着急,福娃的声音像哀求。傻子哭着,她不再喊大哥了,也许她已经把瘸子忘了。
  咋办呢?狗儿车在那里,弄车还是弄人?福娃看着往前走的傻子,为难着。车子丢不得,妈更不能丢,福娃只好又打六爸的电话:“六爸!你快来帮我吧。我妈跑到街上来了。我喊不回去。我推着车子!我咋办嘛?”福娃说着,哭了起来。他不敢熄车,没有电筒,他只能用车灯照着傻子。
  傻子好像遇到了强盗似的,慌张地往前跑着。出了街,上了公路,公路上的车飞快地闪过。
  “妈!不能再走了!有车!”傻子不管这些,还是往前跑着。福娃赶紧把车子停在路边,几步走过去,拦腰抱起傻子往回走。傻子抓着,骂着:“妈妈的!妈妈的!打你!打死你!”福娃忍着脸上的痛,把傻子抱到了街上。
  六爸来了。
  “六爸!”福娃哇的一声哭出来。傻子往街的另一头跑着,在灯光里,像只受到惊吓的小猫。
  “福娃!你跟着你妈!我去找面包车。”福娃哭着,推着车跟着傻子。面包车来了,六爸和师傅一起,把傻子五花大绑后抱到车上。傻子躺在车里,哭着,骂着。
  “师傅,开慢一点,不要把我妈抖伤了。”把傻子弄回家,已经是晚上两点过了。福娃拿了安眠药,碾成粉,在六爸的帮助下,灌进傻子嘴里。傻子睡着了,福娃锁好傻子的门,送六爸回家。
  走到院坝边,福娃喊道:“六爸,我该咋办呀?”六爸看着福娃,摇摇头说:“娃子,听天由命吧,过一天算一天……唉!”
  “要不……让奶奶看着妈吧。她只听奶奶的话。”
  六爸还是摇着头。“你奶奶那么大的年龄了,如果摔着了,一大家子埋怨,你受得了吗?”
  “我天天这样跟着妈?谁去挣钱呀?家里的钱已经用完了。”
  六爸还是摇摇头。
  福娃真的没有法了,他打电话给五爸,五爸是个直爽人。他在电话那边说道:“有球的法!要么弄死她,要么把她锁起来,或者给你外婆送回去……唉!福娃啊,早知道傻子这样害你,当初就不让你爸结婚了!”
  所有老辈子的电话都打了,福娃绝望了。他对雪雪说:“你走吧,你回家去吧。等我妈死了,你没嫁,就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接你……”雪雪鼓着眼睛,看着满脸沮丧的福娃,摇着头。
  “那有什么法呢?你跟着挨饿吗?如果过两年还不了账,除了卖房子还有什么法?那时,连住的都没有啊!”
  雪雪听着,看着福娃,她一脸茫然。
  71
  福娃找妈找累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跟着爸去,他感觉到浑身无力。
  孩子拉屎了,他端着便盆到水渠里去洗。洗着,突然听到了屋子里的哭声,哭声是傻子的。还有打骂声:“我打死你!我打死你!”福娃起身看着。只见雪雪往门外推着傻子,一边推,一边打,一边抓扯着傻子的头发。傻子哇哇地叫着。
  福娃飞跑回去,拦住了雪雪:“怎么啦?你咋跟妈较上劲了?你不知道她是傻子吗?”雪雪喘着气,拉着福娃就往屋里走,边走边说:“你看!你看!这就是你妈干的!”
  床上有一块鹅卵石,在娃娃的脸边,娃娃额头上流着血,舞着小手,蹬着小腿在哭。
  “你说,娃招惹你妈了吗?这是她的孙子呀!”
  “什么事?”黄鳝听到打闹跑了出来,“你两个在干什么?”看到傻子在门外哭,黄鳝又问道:“怎么回事?”
  雪雪满脸通红,一脸愤怒。
  “妈用石子打娃儿!”福娃说。
  黄鳝看着傻子,无可奈何地说:“看来,这傻子与你们是冤家啊!福娃子,还是送你奶奶那里去吧!”“可奶奶……”“过一天算一天吧,车到山前必有路。人还会被尿憋死?只有你奶奶能带她。”
  福娃无可奈何,只有找奶奶,奶奶接走了傻子妈。没有傻子缠着,福娃开始到周围找活干,跟着修沼气池的师傅,跟着修房子的师傅,福娃不会砌墙,就干搬砖、挖泥、和水泥等小工活。家里需要钱,奶奶带着傻子妈,不给奶奶生活费说不过去。
  傻子跟着瘸子妈后,就像跟着瘸子,不再乱跑。每天,瘸子妈下地,她就下地;瘸子妈挽柴,她就帮着抱柴把子。这给了福娃安宁。
  “妈!”一天中午,瘸子妈干完活,带着傻子刚走进院子,二媳妇喊道。
  “什么事?”瘸子妈一边放着锄头,一边问。媳妇穿着一件蓝花白底的衬衣,剪着一头短发。她对着妈,虎着脸说:“你在我家住这么长时间了,你也该到他们两弟兄家里住了!”
  “老二不在家,你娃儿已经工作了,你房子空着,妈住住不行吗?”瘸子妈放好了锄头,站着看着二媳妇,石板样的脸上,只有颜色和皱纹,看不出她的喜怒来。见二媳妇不说话了,瘸子妈说:“是老二的意思吗?妈什么地方让你讨厌了吗?”“不是,都不是。”“那我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我搬?我搬到哪家?你们商量过了吗?”
  “我怎么商量呀?你是妈,你不知道给他们说吗?”
  “那我问问老二吧。大哥死了,他是老大,他总得给我这老不死的一个地方住吧。”
  “不是不让你住,只是傻子凭什么住到我家?晦气!”
  瘸子妈愣住了,她看着二媳妇走进屋里,二媳妇抱着她的铺盖走到阶檐上说:“妈,我给你放在这里了。我要锁门,到我娘家去几天。”二媳妇说着,又进屋,把瘸子妈和傻子穿的用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放在阶檐上。二媳妇锁上门,走了。
  三个儿子,只有老六在家,可老六也是软骨头,是被婆娘管着的人。找谁商量呢?瘸子妈看着在院子里张望的傻子,走过去拉起傻子说:“我们先弄饭吃吧。”
  瘸子妈的厨房在院墙边的一个角落里,是一个水泥瓦搭的棚子。瘸子妈点燃了柴放进灶膛里,那灰白的烟浓浓地从灶膛冒出,笼着了瘸子妈,瘸子妈咳嗽着。火燃了,烟逐渐淡了。傻子坐在板凳上,瘸子妈往锅里舀着水。煮的是稀饭,以前一个人吃的饭,现在要两个人吃了,不得不省着吃,不敢做干饭了。
  吃了午饭,瘸子妈带着傻子往地里走去,点玉米的时间到了。瘸子妈把小麦行间的豌豆扯了,留着行点玉米。麦叶开始黄了,但麦穗还有点青。
  傻子跟在妈的身后,妈扯上一把,拴好,傻子就一手抱着放到路边的背篼里。做了一会儿,瘸子妈站起身,用枯瘦的拳头擂着腰杆。
  “妈累了,妈累了。”傻子喊着。
  瘸子妈听了,看着傻子说:“傻子乖,知道疼人。”扯完了豌豆,瘸子妈背着一小背,往家里走去。傻子腋窝里夹着一把,在前面走着。背了一趟,又背第二趟,就像蚂蚁搬食一样慢慢地搬着。
  “老了,不中用了,妈一次搬不动很多了。”瘸子妈对傻子说。
  晚上,老六两口子回家了。瘸子妈走到他家,老六给妈端了板凳。瘸子妈坐下,看了看自己的六儿,想说什么,嘴唇动了一下又闭着了。她又看看六媳妇,六媳妇不看妈,埋着头吃饭。傻子也跟了进来,站在妈的身边,看看妈,看看正在吃饭的老六他们。老六的娃儿也去打工了,家里就剩下老六两口子。
  “妈,是不是有什么事?”老六看着妈说。
  “我今晚在哪里睡?”
  “你不是在二哥家睡吗?”六媳妇嚼着饭说。
  “我的被子被抱出来了,门也换了锁。”
  “什么?”老六惊讶地说。
  “你二嫂说,我该到你们两弟兄家住了。”
  “不行,你到五哥家住吧。从大到小!”六媳妇说。
  “我养儿时可没有分过从大到小,现在我老了,要你们管了,你们要从大到小了。”
  老六还要说什么,老婆抬头看着他,他只好吞下了正要出口的话。
  老六媳妇吃完饭,拿着碗走了,老六想留在屋里陪妈,老六媳妇喊道:“站着做啥?洗碗喂猪呀!”老六也走了,屋子里只有瘸子妈和傻子,妈抬头看看走出的儿子、媳妇,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她坐着,傻子站在她面前。等他们忙完再商量吧。可这两口子看见妈还在屋里,就一直守在猪圈边,闻着那里的猪屎臭味,也不回屋。老六要回屋去,老婆一把拉住了他。
  洗碗喂猪要这么长的时间吗?瘸子妈又看了看屋外,没有人回来。她站起身,看着傻子,拉着傻子的手,慢慢走出了老六的家。
  隔壁老五家的灯亮着,瘸子妈朝老五家走去。老五和他女儿都在外面打工,只有五媳妇在家。她正在做晚饭。
  “妈,吃饭了吗?”瘸子妈说:“吃了。”“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老五婆娘,眼睛细小,脸色黝黑,穿着一件蓝色的衣服,上面还有野草,她刚从地里回来。她给妈端了板凳,看着傻子说:“傻子坐吗?”傻子挨着瘸子妈,不说话。
  “我今天没地方睡呢。”瘸子妈说。“怎么回事?你不是在二嫂家住得好好的吗?”五媳妇看着瘸子妈疑惑地说。
  “她不让我住了,让我来找你们。”“为什么?”“她说傻子晦气。”
  “你自己都这么大年龄了,你还带着傻子做什么?福娃不是大了吗?他的妈他不养谁养?”“唉!你不是不知道,傻子只有我能带。福娃带着她,哪里去挣钱呀,他那媳妇能养几天呀。”瘸子妈叹着气。
  “你找过六弟了吗?”五媳妇一边做饭一边说。“找过了。他们说从大到小,让我到你这里来。”
  “妈,你真信了呀?他们也是不让傻子去。你在我这里住几天呢?住完了,到他们家,他们让你带着傻子去住吗?我们应该养你的老,可我们没有义务养傻子吧。她有儿子,该她儿子养,没有儿子有政府管。就是住在我家也不是办法。大哥死的时候你就说清楚了,以后的事我们不管了。”
  瘸子妈“哦”了一声。傻子好像站累了,蹲在地上,地上有水,她弄了满衣袖的脏水。
  “傻子!你做什么呀!你的衣服弄得多脏!一点不爱好!看你那鼻屎口水哟,弄了一衣服,谁看得惯!”五媳妇喊道。瘸子妈很忙,每天只能带着傻子,哪有时间不断地给她揩鼻子。
  “那怎么办?我的东西被你二嫂拿出来了,门也被她锁了。我该怎么办?”瘸子妈说。“我怎么知道你该怎么办?我还不是没有法。要商量也要把几家人喊拢才行,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
  72
  瘸子妈没有办法,他走回自己煮饭的地方,拉亮了电灯,四处看着,像对傻子说,又像自言自语地说:“傻子,我们就在这里睡吧。”说着,瘸子妈把柴把铺平,拿来一个晒花笆子放在上面,从老二家的阶檐上抱来床单,铺在笆子上。有蚊子了,蚊子嗡嗡地叫着。瘸子妈找来盘香,点着,放在灶台上。
  天亮了,瘸子妈穿好衣裤滑下笆子,傻子还在打呼噜。床单和柴草粘在了一起,草茎、草叶穿过笆子的孔眼,刺进了床单里。被子的一边掉在地上,沾满了柴灰和泥土。瘸子妈弯腰拔着床单上的草刺,拍着被子上的灰尘。
  应该做早饭了,可傻子没醒,以前都是做好了饭再叫醒傻子,可今天不行了,不把这“床”弄出去,就没法做饭,柴被“床”压着。
  瘸子妈看着傻子,轻轻地喊道:“傻子,起床了!傻子,起床了!”傻子的口水和鼻涕顺着颈子流到了枕头上,瘸子妈捡了片树叶揩着。
  揩完,瘸子妈慢慢站起,走到院坝里四处张望。她的目光停在了羊圈那里。羊圈在院墙的另一边,是麦草盖的棚子,竹棒做的篱笆。棚子里早就没喂羊了,腾一下里面可以住人,反正也活不了几年了,将就一下吧。
  傻子在睡觉,瘸子妈走进羊圈里,把里面的桶和箢篼箩筐拿出来,放在院坝边。找来扫把,把里面的蜘蛛网扫了。又找来锄头,把里面残留的羊粪和鸡屎除掉,把地面铲平。
  怎么睡呢?把笆子铺在地上吗?瘸子妈看着,想着。她的床呢?她没有床了,她睡的是儿子们的床,她自己没有床了。
  “妈,这么早你干嘛呢?”老六走到院坝里,看到母亲在忙着。
  “怎么?你和大嫂就睡在那里?”老六惊讶地看着母亲。瘸子妈没有说话,往外提着脏泥土。
  “妈,你做什么?你喊我一声不行吗?”老六伸手接过母亲手里的箢篼。
  “六儿啊,你今天有空吗?你帮我把这屋子弄一下。在篱笆上给我蒙一张油布,妈老了,做不了了。”瘸子妈说。“你要做什么?”老六问道。“我和傻子总得有个窝吧。我们就住这里。”老六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喊道:“妈!”
  “别说了!六儿,妈知道。妈这么大年龄了,活不了几天了。不要为了妈吵架,这里只要把风挡住,也是能住的。你们的日子长,妈的日子到头了,只要你们不吵架,妈的心里就舒坦。”老六心里酸酸的,可他们三弟兄,哪个不是被婆娘管着的?只有委屈妈了,她要是不带傻子就好了。
  “六儿,你家里有多余的床,给妈一张吧。”六儿没有说话,他把草棚子里的脏土弄完,又把里面的墙壁和篱笆清扫了一遍。然后,走回了自己家里。
  “你做什么?”六媳妇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把这床给妈,那地下那么湿,总不能让妈睡地下吧。”六儿的声音。“你们是几弟兄,为啥要我们给床?要给床也要大家凑钱买呀!我不同意!”屋子里传来了撞击的声音。
  “他是我妈,不是外人!”六儿在屋里吼道,“是你妈,你会这样做吗?一张床比我妈重要吗?真的要这样计较吗?”“反正我不同意!”
  “今天你是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这一次我不会再让着你。你想怎么样随便!以前,你们都对,上沟下沟都夸你们。为什么大哥死了,就剩下妈了,你们一个个就这样了!记住,这是我妈!不让妈进屋,我们已经过分了!”“我又不是不让妈进屋!我们凭什么要养傻子?她有娃,有娘家人。把她弄进来,以后吃穿用的,看病的,我们都得负!”
  “妈不进屋了!她住羊圈了!我妈住羊圈了!你听清楚了吗?她只是给我要一张床!让开!”“你对我凶什么?有本事给你两个哥哥嫂嫂凶去!”
  “吵什么呢?不给就算了。吵着好听吗?”瘸子妈走进了老六的屋子,站在门口看着屋里。“妈!”老六喊了一声,眼泪钻了出来。
  六媳妇看着男人流泪,不说话了,她低下了头。“走吧,我帮你搬!”六媳妇说,说完盯着流泪的老六。“妈,你养这么多儿有什么用呀!连你住的一间屋都没有!”“好了,别说了。抬床吧。”六媳妇说。
  老六和婆娘一起,把床给妈安好,又把柴房的被子给母亲搬进屋里。“六儿,只有你在家,妈只有麻烦你了。”“妈,你说什么?你是我妈。有事你喊一声就行了。”“给你二嫂说一声,就说我的住处安顿好了,让她回来吧。回来后,你们商量一下,把这一个月的粮给我吧。有啥法?我不管傻子谁管呢?”
  二嫂回来了。老六说了称粮给妈的事情,二嫂看着老六,鼓着眼睛说:“称粮可以,以前福娃还小,没让大哥称,现在福娃大了,他妈又跟着吃,他也要称一份。你既然出来领头,就把所有的人都喊拢商量一下吧。”
  晚上,老六把福娃两口子也喊齐了。老六说:“福娃子,奶奶这么大年龄了,都是因为你才带着你妈,弄得奶奶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六儿,我自己一个人住惯了,娘不怪你们。只要你们过得好,娘就高兴了。就不说这些了。傻子也是我媳妇,我不带她谁带她?”瘸子妈说。
  “福娃子,奶奶帮你带妈,奶奶住到你家行吗?”听了六爸的话,福娃不说话,他偏头看着雪雪,雪雪虎着脸也不说话。瘸子妈看在眼里说:“六儿,不说这些事了,我在那里住不是挺好的吗?不麻烦你们了,和你们住在一起不习惯。唉,哪想到瘸子比我先走啊!”
  屋子里沉闷起来。
  “我们商量一下每个月给妈的粮和钱吧。”老六的话刚结束,二嫂就发言了,她说:“只说粮,不说钱,妈每个月有遗属补助,够用了。”
  福娃低着头,看着脚尖。雪雪也不看大家,奶着孩子。“福娃也该称粮。”老五婆娘说。
  “我们不称。我们两娘母又没田地,种那点我们够吃吗?现在我们又没法出去打工!养奶奶,是你们这辈人的事,不是我们孙这一辈的事。”雪雪看着吃奶的孩子说。
  “你说什么?你傻子妈跟着奶奶,不给奶奶吃,总得给你妈吃吧?”二娘生气地说。“我来的时候,你们说好了,傻子妈不让我管的。你们说话不算数!”
  “有你这种当媳妇的吗?”二娘嘟噜着。“你们对老人好吗?说我!”“唉!福娃,雪雪,为了你们,我们每家给出了多少?你还这样说我们?”二娘生气地转过身,背对着大家。
  “算了,不说了。你们愿意称就称吧,不愿意称就算了。”瘸子妈说,“不要为了我吵架伤了和气,让外人看笑话。走,傻子,我们去睡觉了。”瘸子妈起身,拉着傻子往自己的草棚子走去。“你们也回家去睡吧。妈不怪你们!”
  雪雪抱着孩子,起身就往院子外跑。福娃赶紧起身,打着电筒,追雪雪去了。老六看着二嫂五嫂说:“我们有必要为傻子生气计较吗?妈这么大年龄了,她还能活多少年?妈啥时给我们计较过什么?称吧。自己把自己的端出来吧。拿谷子,米容易生虫。”
  二嫂端了一撮箕谷子出来,谷子很陈,有的粘成了小疙瘩,这是哪一年的谷子啊!“妈,倒在哪里?”瘸子妈看着谷子,愣了一下说:“把你们的箩篼借给我一个吧。”“我没有!你喊老六拿吧。”说着把撮箕放在院坝边,转身走了。瘸子妈看着,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也没有说什么。
  73
  瘸子妈知道,媳妇们都嫌弃傻子,没有法,她们要说什么就让她们去说吧。在以后有关粮、钱、住的每一件事情中,福娃的这些婶娘们都要说闲话,瘸子妈听着不理睬,媳妇们给脸色当没看见,给闲话当没听见。傻子也是自己的后人,自己不帮谁来帮?每月的东西,几个娃儿要给就给,不给,瘸子妈也不再要了,她不想让儿子之间起矛盾,让外人看笑话。自己还能动,就自己种,玉米、豌豆、麦子,都种吧,这些都能吃的。于是,瘸子妈除了上街买点必需的东西就总在地里忙,瘸子妈走哪里,傻子都跟着。
  一天晚上,下雨了。瘸子妈住的草棚多年没有翻盖,漏雨了。傻子蜷在床上静静地睡着,瘸子妈拿着盆子接着雨滴,接着这里,那里在滴;接那里,这里又在滴。如果漏雨到天亮,这屋子就成烂泥田了,还怎么住?要接雨,哪有那么多的盆盆罐罐?
  瘸子妈把两个盆子,把锅,把饭碗都用上了。雨滴滴在了罩顶上,瘸子妈拿出小饭盆,放在罩顶上,可那水滴到处都是,接了这里接不了那里。瘸子妈站在板凳上,伸手用饭盒接着。时间长一点,瘸子妈就感觉手臂软了,腰杆也酸疼起来。如果有塑料布拉在罩顶上就好了,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瘸子妈跨下板凳,从篱笆上取下伞,打着电筒走进雨里,她去喊老六,让老六帮帮她。“老六!”瘸子妈站在雨中喊道。
  老六的楼上没有灯,但电视的声音和光从玻璃上透出来,他们在家。“老六!老六!”瘸子妈喊着。老六两口子没有反应,是雨声和电视的声音盖住了老人的喊声。
  瘸子妈走上老六的阶檐,往老六的楼梯上走。突然,老人的脚绊了一下,老人倒在了楼梯上。楼梯上有桶,桶咚咚咚地滚下楼,咚咚咚地滚下院坝。
  “谁!”老六打开门问道。
  “我,老六,是妈!”“什么?妈,啥事?”老六拉亮了电灯,走下楼梯,瘸子妈倒在楼梯上。老六惊慌地喊道:“妈!你怎么啦?”“你楼梯上放的什么呀?”瘸子妈问道。“拌饲料的桶。”“妈,你的头出血了!孩子妈,快来!我妈摔着了!”老六的婆娘跑到楼梯上,两口子扶起妈,把妈抬到楼下的屋子里。
  灯光下,老人的额头起了一个鸡蛋大的疙瘩,一条血痕在鸡蛋上。老人膝盖处的裤子摔烂了,老六挽起母亲的裤管,一个鸭蛋大的疙瘩在膝盖下的脚杆上。“妈,伤着腰杆了吗?”“没事,妈没事,妈不会那么不经摔的。六儿,快找张塑料布,草棚子漏雨,床上也漏,我们没法睡。傻子还在床上,别把她淋病了,她病了还不是妈的事。”
  “妈,你都成这样了,还什么傻子不傻子!”老六媳妇喊道,“来,站起来,看一下腰杆痛不痛。”老六和媳妇扶起瘸子妈,老人站直了腰杆,扭了扭腰说道:“没事。”可老六分明感觉到妈是在忍着痛。
  “孩子妈,快去,把二嫂和五嫂喊来。”老六吩咐道,“妈的伞在那里!快点!”二嫂五嫂都到了,她们看着床上的妈,愣着不说话。老六说:“要把妈弄到医院照一下片,看有没有伤着骨头。”
  二嫂说:“要弄你们弄,妈是在你们家摔着的,应该你们负责。”五嫂听着看着,不说话。“什么?妈在我们家摔着的就该我们负责?”老六的婆娘看着二嫂说。“不是你们负责谁负责?妈在我家住那么几年没摔倒过一次。”“你好意思说,妈要不是被你赶出来,她会摔倒吗?妈是住在棚子里的,哪里是住在我家?黑灯瞎火的,谁知道妈要来我家?”老六的婆娘小声地说。
  “我把妈赶出来?妈在我家住了那么多年,在你们家住过一天吗?妈是大家的,又不是我一家的,凭什么只在我家住?”二嫂沉着脸说。
  “你们做什么?妈死不了,半夜三更的吵什么?六儿,快去把塑料布拉上,傻子淋着雨。你们不去,还是我自己去吧。”“你就知道傻子傻子的,她是你媳妇,我们就不是呀?你每天把她当宝一样,你把我们当什么了?”二嫂数落着。五嫂站在床前,不说话,默默地看着,听着。瘸子妈不想再听她们啰嗦了,她侧身扶着床弦要下床。
  “嘭嘭”的响声从草棚里传来。
  “快!罩顶垮了!快去看看你大嫂!”瘸子妈喊道。
  三个媳妇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动。
  “妈!妈!”傻子的声音穿过哗哗的雨传进了屋子。“快!傻子在喊!”瘸子妈催促着。
  “没有声音,没有傻子的喊声。”二嫂说。“有呀,我明明听到傻子的喊声了,她在喊我。你们快去看看她。”瘸子妈忍着痛说,“让我去吧。她在喊我。”
  “妈,你哪里去呀?那棚子不能住了,你就在这里睡吧。”老六说。“那傻子呢?”老六看着婆娘和两个嫂子,她们都不说话。“六儿,妈还是回草棚子吧。妈不为难你们。漏雨就漏吧,天亮晴了就不漏了。”
  “妈!你有钱,你每个月都有遗属工资,你怎么不喊人把房子重新盖一下?”二嫂鼓着眼睛说道。瘸子妈努力让自己坐起来,她要回草棚子,她不能让雨淋着了傻子。
  “六儿,你别站着了!妈求你了!她们不是娘生的,你也不是吗?你找张塑料布都找不到吗?就算妈借你的。你快去把棚子遮一下!”听着妈的话老六很难受,他拿上电筒出门去了。
  “妈!妈!”傻子突然出现在门口,她头发和衣服上的水像草房的屋檐水一样密密地滴着,滴在地上,地上立即像院坝一样湿了。
  “出去,傻子!你这是干什么?一间屋子全被你弄湿了!”老六的老婆说着,往外推着傻子。
  “妈妈!妈妈!”傻子还要往屋里挤。“出去!”老六的老婆使劲推了傻子一下,傻子突然哭了起来,她站在门口,不断地喊着“妈妈”。
  “你别弄傻子了,我们就回草棚去,不在这屋里呆!”瘸子妈挣扎着站起,三个媳妇伸手要扶她,她伸手把那些手打开。
  瘸子妈扶着屋子里的柜子,移动着脚靠近门边,扶着门筐,扶着墙往外走。瘸子妈忍着痛伸直腰杆,摸着傻子那水洗似的头发说道:“傻子别哭,妈在,妈在,我们就回我们的家去。”傻子喊着妈抽泣着。“妈痛,你当妈的拐杖,走,傻子。”瘸子妈扶着傻子的肩膀,往台阶走去。
  “妈!这么大的雨,你走什么?”老六的婆娘喊道。瘸子妈不听,扶着傻子的肩膀慢慢地走着。
  老六的婆娘赶紧拿了伞跟了出去,伸手扶着妈,伞撑在妈的头上。二嫂和五嫂也打着伞走进雨里,前后拥着瘸子妈,把瘸子妈送回了漏雨的草屋里。
  “六儿,弄好了吗?”“马上就好了!妈,你就在我家住吧,你回来做什么?罩顶湿了,被子还是干的。我把罩顶给你取了,晒干再用。”
  “回来好,在自己的窝里不看人家的眼色。”三个媳妇把瘸子妈扶到床上。“六儿,拿根干帕子给妈,我把傻子的头给擦擦。”老六在篱笆的绳子上抽出一条帕子递给母亲。傻子站在床边,老人双手捂着帕子在傻子的头上搓着。傻子嘿嘿地笑起来。
  “你们走吧,这么晚了,回去睡吧。这下没事了。”瘸子妈说。“妈,有事就喊我,不要到处走。雨天长青苔,摔倒了咋弄?”老六说完,又看了一下草棚子就回屋去了,几个媳妇也走了。
  “傻子,你把那衣服拿过来,那里,那里。”瘸子妈说着,指着篱笆墙上的绳子上搭着的衣服,傻子拉了一件干衣服,又拉了一根裤子,拉着的都是瘸子妈的。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给她换上再说。
  婆媳两躺在床上,草棚外是哗哗的雨声,床顶上的塑料布东一下西一下响着雨滴。
  74
  天亮了,雨停了,瘸子妈醒了,可她下不了床了。
  瘸子妈感觉到膝盖特别僵,好像很大。她伸手摸摸,膝盖的皮肤很木,木得没有一点感觉。她试着弯一下腿,一弯膝盖处就钻心地痛。她忍着痛想坐起来,刚一偏头,额头就痛起来,痛得眼前全是飘着的花。瘸子妈忍着痛坐了起来,腰杆上是割裂似的痛。瘸子妈忍着,给傻子穿了衣服。
  傻子下床了,瘸子妈也想下床。她伸手穿着衣服,在举手的时候,膝盖、头、腰都一起痛起来,眼睛也模糊起来,好像看不清东西。
  瘸子妈躺下了,躺着没有那么痛。她不想老六和媳妇们知道,他们知道了又会把气发到傻子身上。“傻子,就在屋里,外面到处是稀泥,别把衣服弄脏了。”瘸子妈偏头看着傻子说。傻子站在门口,望望外面,又转身进屋,在屋里转一圈,又走到门口。
  瘸子妈呻吟起来,那呻吟像哭。傻子走到床边看着瘸子妈说道:“妈妈,哭!妈妈,哭!”傻子念着,走出了屋子。“傻子,你到哪里去?”瘸子妈喊道。傻子念着,走着。她走到了老六的家里,老六楼下的门开着。傻子念着走进屋去。
  “傻子,出去!你跑来干什么?”傻子抬头看看老六的媳妇,又低下头,鼻涕在人中流着,滴在嘴唇上,就像悬崖上吊着的冰条。“走!看着你就烦!”傻子又在屋里转着,好像在找什么,嘴里念着:“妈妈,哭!”
  “老六,快去看一下你妈!傻子说你妈在哭!”听到婆娘的喊声,老六咚咚地从楼上跑下来,看到老六,傻子又念道:“妈妈,哭!妈妈,哭!”
  老六跑进草棚子,妈的呻吟声清楚地传进他的耳朵里。“妈,哪里痛?”老六弯着腰站在床边,看着呻吟的妈。瘸子妈偏头对着老六说:“六儿,这是怎么啦?我的眼睛睁不开。头很痛。脚杆也是木的。”“什么?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
  “二嫂,五嫂,快点,妈很痛,送妈上医院!”老六在院子里喊起来。二嫂五嫂都来到瘸子妈的草棚里,二嫂伸手一摸老人的额头,说道:“好烫呀!妈在发高烧!”
  “你们家里有多少钱?快带上!我背妈!”老六说。“钱?妈在你家摔着的,应该由你们付!”二嫂说。“我家也没有钱。”五嫂说。
  老六看着两位嫂嫂,又回头看着在床上呻吟的妈,他说道:“你们是我嫂吗?是我嫂吗?”“是不是又怎样?该谁家给钱就谁给!”二嫂咕噜着。“你们两家不给,我也不给!老人的事情是我们三家分摊!”老六的婆娘说。老六看着自己的婆娘,突然觉得她是那样的陌生。
  老六突然冷冷地说道:“我妈就在这里,你们看着办!妈是我们三弟兄的,不是你们的。可钱在你们手里,你们看着办。不要以为我们家的男人都是软骨头!如果妈有三长两短,或者妈瘫痪了,看二哥和五哥回来会不会饶了你们!你们看着办!我先背妈走!”
  “来,妈!我背你到山那边去,我们到那边找车到医院。”老六他们是随着妈从老房子搬出来的,搬到这隔了一座山的湾里。这里以前没有公路,进出都要从山上过,到老房子那边上公路。现在,刚刚顺着山脚开了一条公路,公路还没有铺基石和碎石,一下雨,淤泥就要陷过脚背。
  “六儿,不去了。妈躺两天就没事了。”
  “妈,你不快点好起来,傻子谁来管?”说到傻子,瘸子妈不再坚持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好吧,上医院。”
  老六脱了鞋,挽起裤管,走到床边,把妈扶坐在床弦,弯腰蹲身背起妈,走出门去。瘸子妈的伤被扯着,更痛了。“妈,你忍着点,到了车上就好了。”老六听到妈的痛苦呻吟,一边走一边安慰着妈。
  “傻子!你跟着我们做啥?我们去医院!”二嫂在后面吆喝道。傻子不管,她跟着,喊着“妈妈”,她挤着二嫂和五嫂,要往前找瘸子妈。二嫂一把把傻子拉住,喊道:“回去!路这么烂!你还嫌麻烦不够!”傻子看了二嫂一眼,骂道:“妈妈的,你妈妈的!”骂着又往前走!二嫂一用力,傻子摔在了院墙门口,哇哇地哭起来。
  “六儿,背我回去,没人看傻子,等路好了,再带着傻子一起去医院。”瘸子妈在老六背上说。
  “妈,不行!不能拖了!别管傻子了!”傻子在地上哭着,爬起来,又往前走。二嫂从院墙边抽了一根竹片,在傻子的屁股上拍起来:“我让你撵路!我让你撵路!”傻子喊着,哭着,站着,不知道躲闪!
  “你打她做什么?我和你大哥从没打过她,你打她做什么?”“就是你们没打!早点打,她也不会走一步都撵路。”二嫂说着,捏着竹片对傻子吼道:“回去!是不是不回去!”那竹片在傻子脸前晃着。傻子哭着,那本来细小得像小娃儿一样的脸更红了,眼泪在脸上流着,和着那鼻涕,把个脸弄得很恶心。
  二嫂丢下竹片,骂着往前走,傻子又跟了出来。“放下我,六儿,放下我!”瘸子妈捶着老六的肩膀,“把我背回去!”
  “不,妈!等大嫂跟着,到老房子,让福娃子看着,我们到医院检查了很快就回来!”“她不会跟福娃的,让我回去,你把医生请到家里来就是了。”“妈!谁知道你伤着哪里了?不照片怎么知道?如果瘫痪了,谁照顾傻子?你就别添乱了。”老六喊着,在烂泥路上费力地走着。
  
  福娃没法弄傻子妈,傻子闹着找妈妈,车开动了,傻子在后面跟着。福娃没法,也只好在后面跟着,傻子走哪里,他就走哪里。傻子竟然找到了街上的医院,可瘸子妈被老六他们送去的是镇医院。
  瘸子妈没伤着骨头,医生开了止痛祛瘀消肿的药,妈就喊着要回家。老六让妈住院,可妈怎么也不同意,她放不下傻子,怕花钱。
  妈不能下床,只有老六给妈煮饭。傻子哪里也不去,瘸子妈在床上躺着,傻子就在床边走来走去,或者在门口望望,或者蹲在床边,弄地上的泥块。
  天晴了,太阳射进了草棚子。外面的路干了吗?能下地了吗?瘸子妈躺在床上想着,该点玉米了,不种,以后吃什么呢?每个月领那点钱哪里够用?
  瘸子妈偏头看着地上玩的傻子,多像一个孩子啊,不忧不愁,吃好穿坏都不说不闹。唉,如果我两腿一伸,她跟着谁呢?这几个弟媳妇,哪一个愿带她?他们吃饭的时候,只要傻子走上门,他们不是骂就是马上关了门,就好像厌恶一个上门的乞丐。
  为了不让傻子招惹她们,每天一到傍晚,瘸子妈就早早地把傻子喊回草棚,对傻子说:“傻子乖,在这里等着!妈给你煮饭吃。”听了妈的话,傻子果然就不出去。
  做的都是稀饭,你看他们几弟兄每月称的那点谷子,哪能吃干饭?以前收的玉米麦子都磨成粉,做粥吃。福娃只有五六十元一天,什么都要买,雪雪耍着,娃儿小又多病,让他拿,他上哪儿去拿?
  唉!要是不是傻子就好了。每天晚上,怕傻子在床上撒尿,瘸子妈掌握了吃稀饭后傻子的撒尿规律,估计时间一到,就喊傻子起床“解手”。傻子也乖,只要一喊就起床,她尿床的时间很少。瘸子死后,傻子的生活没以前好了,即使福娃买点肉回来,还是比不上瘸子时候的生活,她尿尿的次数就比以前多了。
  有啥法呢?瘸子妈每月只有那么一点钱,那几弟兄只给粮不给钱,能有饭吃就不错了,哪里还敢买肉?
  自己在一天就管傻子一天,哪天自己不在了,傻子能弄到饭吃吗?瘸子妈多想有人能带好傻子啊!可她能要求谁呢?哪家愿意平白无故地来照管傻子?瘸子妈看着傻子,心里念道:“傻子,妈还能照顾你几天?妈死了你咋办?唉,过一天算一天吧。我还能动我就带你一天。我不能动了,就看你的造化了……”
  躺了近一个星期,瘸子妈可以下地干活了,婆媳俩又开始地里屋里来回奔波了。
  75
  老五嫁女,请了乡厨。瘸子妈走到乡厨忙碌的地方,给做乡厨的人打着招呼。
  “来,大娘,你看这肥肠里的油很干净,我们给你扯下来,你拿去熬油!”瘸子妈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说:“算了,等一下他们又要说了。”“说什么呀!”帮忙的一个妇女说。
  这妇女一米四多一点,穿着红色的衣服,一把头发捆在身后,就像马尾巴在背上晃荡着。胖胖的脸,眼睛透亮,一看就是一个精明的女人。
  “等她们自己拿去熬吧。”瘸子妈说。
  “他们熬?他们自己知道买‘板油’,他们才不会要你这个。”胖女人说。“你不要,我们还不是撕下来丢了。还有,那几只鸡的鸡油,我们也替你熬成油。行吗?”瘸子妈站着,看着那肥肠盆子里白花花的油。
  “他们给你买猪油吗?”厨师问道。厨师身高一米五五,脸黑黄,很瘦。“买什么猪油呀!就是称点谷子都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了。唉,带着个傻子,都埋怨我。我不带谁带?难道把她弄去丢了不成?”
  “那……我们等一下给你熬成油,是干净的,不脏,丢了也可惜。”厨师一边弄着鸡毛,一边说。“算了吧,熬了我也没东西装!”“有那种小瓷盆吗?”瘸子妈摇摇头说:“除了饭碗就是装烫的小盆子。”“哦,太小了。你媳妇他们有,找一个吧。”胖女人接话说。
  “算了,他们要骂!”“谁敢骂呀!他们那些盆子多了还不是空着!用了你洗干净还他们就是了。我去给你拿!”胖女人说着,放下手里的东西,几步走进老六二嫂的厨房,拿来一个能装一瓢开水的不锈钢盆子。
  “师傅,你把锅里的水舀了,我把这油给大娘熬了。”
  “等一下。你们赶快把鸡剖了,把鸡油拿来和着熬!”瘸子妈站着锅台边看着师傅们忙碌,和这些帮忙的人说着话。傻子走了过来。厨师看着傻子喊道:“傻子!想你瘸子大哥吗?”傻子只管在板凳桌子间走来走去,不回答。
  “她早忘了,想不起了。”瘸子妈说。“走远点,傻子!烫着你!”胖女人喊道。傻子不理睬,还是照样在桌子间,在锅台边走过去走过来。“大娘,你把傻子喊走。我们把油熬好了喊你!”厨师一边往外舀着锅里的水,一边说。“走!傻子!”瘸子妈带着傻子走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太阳红亮但不热,就像一个红红的灯笼飘在天上。那光,就像灶膛口的微火,晒得人脸上热乎乎的,手臂也暖和起来。房子上的霜已经化了,老五的亲戚们开始来了。为了不让傻子去老五家里,瘸子妈带着傻子到院墙外边的地里挽柴。太阳照着院墙,照着院墙外边的地,院墙红亮亮的,好像也在笑。
  “妈!你拿过我的盆子吗?我的盆子少了一个!你拿了也要给我说一声嘛!”二嫂走到瘸子妈身边说。“哦,你看是不是他们厨师拿了。”“我问了,说是你拿的,你拿来装油的。这种盆子才多少钱一个?你自己买一个不行吗?你那些钱留着做什么?”瘸子妈挽着手里的柴,不说话。
  “妈,你今天挽什么柴?那么多客人,看到了人家会……你过去坐坐不行?”“就在这里,傻子要跟着跑,人家看着不好!”“我忙去了。妈,记得买个新盆子还我!”二嫂说完,转身走了。
  傻子蹲在地上,低头捡着地里的泥块,嘴里不断说着一些人的名字:“狗日的Ⅹ娃子来了。”她认识的人还不少,只要她认识的,一从路上走进院坝里,傻子就会念着人家的名字。也有人耳尖听到了的,就对着傻子微微一笑。
  “大娘,油熬好了!你看放在哪里?”胖女人走出院墙大门喊着瘸子妈。瘸子妈走到厨师的锅台边,看到锅台边的案板上放着那个不锈钢盆子,里面装了满满一钵油,那油刚出锅,还冒着油烟,黄亮黄亮的。等油冷了硬了,就是白白的,上面起的埂就像波浪。
  “大娘,你看放在哪里,我帮你端过去,这里水多。这盆够你们两娘母吃一个月了。”胖女人一边忙碌一边说。“要吃半年多呢!”瘸子妈看着说。
  “这点油吃这么久?”胖女人惊讶地说。“没有油,每次就少用点,有那意思就行了。”“哦!”胖女人和厨师一起发出了声音。胖女人拿起干帕子围着油盆的边沿,小心地把油盆子端到一个洗菜盆里,然后端着油小心地走进草棚里。
  “妈,你把傻子带开!你看傻子那样子……客人都来了。”瘸子妈听到了老五媳妇的喊声,转身找着傻子喊着傻子,傻子走了出来。
  “走,回家去。”婆媳俩离开了院子。
  “你们说她两娘母住的哪里?就是院墙边那个草棚子。竹棒绑的篱笆,围着一层塑料布。好像房子是漏雨的,地面很湿。房子那么矮,还拉着一张‘油布’……”胖女人给帮厨的人说着她的发现。“唉,养儿养女有什么意思?每个儿子都是楼房,老妈子却住这样的地方。我们走了那么多地方,真是少见。”厨师说。
  “你看那婆媳俩,篱笆上拴根绳子,衣服全部挂在上面,那就是衣柜;水瓶没有一个,清油味精都没有。他们炒菜害怕只有一点盐哟。”“唉,以前听说这几弟兄很对的,他们大哥死,他们大哥的娃儿结婚,他们都给了不少钱。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说的还不是傻子。瘸子妈把傻子养着,几个媳妇就不干了,也不管了。”
  瘸子妈走回屋里,拿出锅盖,把上面的水揩了,把油盖上,怕有东西去糟蹋。盖上锅盖,瘸子妈往外走,走了两步又转回。她弯腰拿起锑锅盖看了看,觉得太轻了,容易被鸡鸭狗的弄翻,糟蹋。瘸子妈走到煮饭的棚子里,把炒菜锅上的铁锅盖拿来。这锅盖,鸡鸭狗的要弄开很难。瘸子妈盖好油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转身回去,走到油盆子边看着。屋里没有桌子柜子,油盆子就放在篱笆边的地上,怕傻子去弄,怕烫着了傻子。
  瘸子妈拿开锅盖,弯腰端着油,小心地把它放到床底下,靠着院墙的墙基,又把锅盖盖上,看看没有问题了,才走出草棚子,带着傻子去挽她的柴。他们不需要她帮忙,她带着傻子过去,反而让人讨厌。
  “开饭了!”一个男人站在院墙大门口大声地喊道,就像唱歌。院子里热闹起来,大人小孩,在饭桌上说着,闹着,玩着。抢饮料的,劝酒的……
  吃过饭,本队的人纷纷走了,瘸子妈还是带着傻子在院墙外挽柴。
  “他们好像没有喊他们老娘和傻子吃饭。”胖女人一边夹着菜,一边说。“什么?他们连他们老娘都忘了?”厨师惊讶地说,“胖妹,你给他们娘母俩弄点软和的端出去!他们肯定是嫌傻子邋遢!”
  “再邋遢也得吃饭呀!”胖女人说,她端着挑选好的菜向瘸子妈走去。“大姐,你看你,真不好意思。我说等客人走了,我自己去煮的,你看你……”
  “煮?你孙女结婚,你应该去坐上方的!”“唉!他们不是嫌弃我,不是不养我,是因为我带着傻子,他们不让我带傻子。”瘸子妈接过饭菜和筷子说,“你们想得太周到了。”
  地里,瘸子妈端着碗,夹着碗里的菜,放到饭碗边,用筷子喂到傻子的嘴里,傻子吃一口,瘸子妈也吃一口。吃完饭从院墙门走过的人,都一边走一边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
  76
  院坝里,只有远到的客人们坐在太阳下玩着麻将或者纸牌,本队的人都回家了,他们要去茶铺玩。厨师他们洗完了碗,在准备晚上的菜。
  “砰!”一声巨响惊动了院子内外的人,他们惊慌地四处看着,一片灰尘从院墙处像云一样涌起。瘸子妈煮饭地方的院墙倒了,水泥瓦盖的棚子塌了。在瘸子妈的厨房边耍牌的人呆立着,张大着惊恐的眼睛。
  烟尘散了。
  “妈妈!”“妈妈!”傻子不很清楚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糟了!傻子妈遭了!”胖女人惊呼着往院墙倒塌的地方跑去。老六老五两弟兄正在院子里看人打牌,听到巨响,看着烟尘,也只是觉得倒了院墙,倒了就倒了,重新修就是了,都没在意。听到胖女人的喊声,才猛然醒悟,同时奔向妈挽柴的地方。
  瘸子妈被压在墙下,只有手指在外面,头和背上都是院墙的火砖。“妈!”老五老六一声惊呼,扑了上去,搬着压在老人身上的砖。院墙的水泥重,火砖是粘在一起的,徒手搬不动。
  “找钢钎!快呀!”老五惊慌地喊着,不知道他喊的是谁。老六跑回家里,拿来钢钎,瘸子妈被众人刨了出来。
  瘸子妈的鼻子、嘴里都是血,老人的手杆、脚杆、腰椎都断了。“妈!妈!快送医院,打120!”老五慌张地喊着。
  “没用了!人已经死了。老人的瞳孔已经放大了。”一个中年客人翻看着老人的眼睛,站起身说。“不!不!妈!你醒醒!你醒醒!”老五嚎啕着。老六跪在妈的身边,泪水滴在妈的身上。
  “奶奶——”福娃到茶铺去借麻将,走在半路接到雪雪的电话,说奶奶被压死了,他不相信,飞跑着回来。看到挤着的人堆,他的心咚咚地跳起来。福娃挤进人群,一声呐喊就倒在了奶奶身边。旁边看的人赶紧把福娃抬到一边,把他的头放在膝盖上,掐着他的人中。“奶奶!奶奶!”福娃躺在抱着他的人的腿上,无力地喊着。
  傻子站在瘸子妈的身边,哭着喊着:“妈妈!妈妈!”
  “都是你!都是你这傻子!你个丧门星!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死了大哥,又害死了妈,我杀了你!”老五的婆娘扑向傻子,双手卡着傻子的脖颈,嘴里哭喊着:“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傻子咳嗽着,张着嘴。
  “快,拉开,要出人命!”有人惊呼道。惊愕中的人突然反应过来,有人抱住老五婆娘的腰,有人用力地掰着老五婆娘的手!他们边掰边着急地喊道:“你住手!你这是干什么!”老五的婆娘放了傻子,一下瘫在地上,无力地哭号着:“都是这傻子闯的祸,她是丧门星!丧门星!”
  “掐吧,掐死了好,掐死了好!”福娃躺在那里,无力地念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着。傻子站在那里,茫然地四处看着,哭着,喊着:“妈妈!妈妈!”没有人答应和理睬。她喊着“妈妈”走进睡觉的地方,然后又走出来,没有找到她的妈妈。她往院墙外的大路走去,那是她经常和妈妈去赶场、去地里的路……
  “快把她拉回来,跑掉了又要麻烦!”胖女人喊道。老六的二嫂,跑着追上了傻子,拉着傻子说:“傻子,快回去,妈妈在家里等你!”
  福娃的奶奶就这样走了……
  奶奶走了,傻子又回到了福娃家。福娃又不能出门干活了,这倒没什么。福娃有一个想法,奶奶、爸爸和傻子相处久了,傻子不就相信他们了吗?也许和傻子妈待久了,她就认得福娃,就会每天跟着福娃不乱跑了。那样,福娃就可以把傻子妈带到干活的地方,干完活又带回家。
  可麻烦的是,傻子不跟福娃在一起,也不跟雪雪在一起,稍不注意,傻子就跑了,福娃只得到处去找。白天找,晚上找。有几次,福娃试着把傻子妈关在屋子里。傻子站在窗边,哇哇地哭,哭半天,哭一天,哭得到处的人都知道了……福娃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一天上午,福娃正在到处找傻子,接到了黄鳝的电话:“福娃子,找到你妈了吗?”“没有。”“你到街后的河里去找找吧。”
  黄鳝的话很平静,说完他挂断了电话。福娃骑着狗儿车,赶到街上,跑到街后的河边,顺着河流找着。水里,草里,没有。福娃来到了一片杂树丛边,树丛里露出一双鞋子,福娃吓了一跳,往后退着。
  “死人?”他又往前走,看到了脚,“这是黄鳝说的……”福娃不敢相信,他跑过去,拨开树丛,傻子平躺在里面,眼睛紧紧地闭着。
  “妈!”福娃抱起傻子的头,傻子没有反应。福娃伸手摸傻子的手,冰凉;伸手探傻子的鼻子,手背没有感觉到呼吸的气。
  “六爸,我妈死了。”福娃打通了六爸的电话。电话那边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听到声音:“怎么死的?死在哪里?”“街背后的河边。不知道怎么死的。”“你报警了吗?”听到提醒,福娃才醒悟过来……
  警车呼啸着,把整个街吵得很恐慌。街上和附近的人都跑到河边看热闹。警车停下了,警察向河边的树丛走来。黄鳝戴着手铐走在前面。
  福娃惊讶地站起来:“黄鳝叔,你……这……”黄鳝笑着,看着福娃:“我没有孩子,我也像乌鸦嘴一样把你当儿子看。你妈是吃了过量安眠药死的。我给她吃的。她昨晚又跑到街上来了,你不是让我到街上来找,你到其他地方找吗?”黄鳝看着福娃,微笑着,一句一句慢慢地说着。
  “你说的证据在哪里?”警察问。“在那里。”黄鳝伸手一指,安眠药瓶子找到了。警察们拍着像,很快取完了证,便催着黄鳝走。
  黄鳝突然吼道:“走个球!我自己投案了还慌什么?我和我侄子说几句话不行吗?我还会跑吗?”
  “叔,你杀我妈干啥?她只是个傻子啊!”黄鳝笑着说:“你知道吗?你爸在我家住那么久,他给我说了什么吗?让我好好照顾你,怕雪儿走!你爸希望你妈跟着他,只有跟着他你妈才不会受罪。你找妈找累了,找伤了。你一家因为傻子,根本不能挣钱。我怎么帮你?”福娃张着嘴听着,黄鳝很镇定,一点不害怕,一点不后悔。
  “叔,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命。你这样做值得吗?你不是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吗?你咋也这么傻?你不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你怎么这样做……”福娃感到了痛,感到了茫然,感到了恐怖,“我们就这样生活吗?为了我生活,就要杀我的妈吗?你杀的是我妈呀!”
  黄鳝笑着,轻轻地说道:“我不傻。我是报你爸的恩。九岁的时候洗澡,不是你爸救,我早死了。地震的时候,不是你爸,我们又有了死的机会。我不杀你妈,我还是得死。我得了和你爸同样的病。你看看我的脸色就知道了。这样解脱了我,解脱了你妈……好好生活吧,好好待雪儿,就像你爸待你妈一样……”
  “叔,我干妈不是说,没法了就找她回来带我娘吗?你为什么要……”黄鳝回头笑了笑,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念着他的顺口溜:“你天真,你想活,半夜找娘谁在哭?不出门,不出窝,两个口袋空壳壳,你和你娘谁能活?”
  黄鳝上了警车,他在警车里也大声地念着:“我心多,我心狠,药死你娘,从此天堂她不受罪。乞丐不乞丐,活罪天天带。她哭你难堪,我问你咋办?”
  警察走了,黄鳝走了,傻子被装进袋里抬走了,所有看热闹的人都走了,田埂上只剩下流着眼泪的福娃。
  77
  福娃流着泪,一个号一个号地拨打着手机,哭着给二爸、五爸、干妈,还有姑姑们,一一讲述着傻子妈死的事情。每一个电话那边,都是长久的沉默,然后都对福娃说:“等我们回来……”
  打完电话,福娃茫然地看着空旷的河边,然后,默默地往回走。
  “小伙子——你的狗儿车!”福娃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他,他转头四面看去,没有人。
  “看什么?拿着,你连车都不要了?人死不能复生,不要难过了。”福娃茫然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接着呀!这是你的狗儿车!”来人又说道。
  福娃伸手接过车推着,无精打采地往回家的路上走着。
  走到房子外,福娃突然听到了吵闹声。
  “快!福娃子回来了!”
  “福娃!你妈活了,她没有死!”
  “妈妈!”“妈妈!”
  “大哥!”“大哥!”
  福娃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随即看到了地上坐着的人——他的傻子妈。福娃把车一放,奔了过去,蹲在地上,抱着傻子妈的肩膀,哭着喊道:“妈——妈——”
  福娃哭着,傻子喊着“妈妈”,喊着“大哥”。看着这情形,围着的人都红了眼睛。雪雪抱着孩子,站在福娃身边,她的眼泪也大颗大颗地滴着。
  哭了一阵,福娃看着傻子妈,他笑了,福娃笑着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黄鳝叔有救了!黄鳝叔有救了!”
  福娃又拿出了手机,给二爸、五爸、六爸、干妈和姑姑们报告着傻子复活的消息,电话那边还是一阵沉默,然后还是那句话:“等我们回来……”
  看着福娃笑了,围着的人群也轻松起来,各种感叹和议论又热闹起来:
  “真是天意啊!”
  “傻子人傻,可是好人!天不亡好人呢。”
  “安眠药不是毒鼠强,可能死人,也可能死不了人。”
  “那年,我外婆被弄到医院去睡了一天一夜也没有醒过来。到了第二天下午六点过,医生用听诊器刮我外婆的脚心,我外婆竟然醒了。当时,我们都以为我外婆是真的死了。后来才知道,我舅舅怕我外婆乱跑,给她吃了安眠药,弄得醒不过来了,只得送医院。傻子吃了安眠药一时半会没醒过来,被警车一抖,就醒过来了。”
  “黄鳝也是好人。没有用农药喂傻子,而是用安眠药。傻子就像睡了一个长夜觉……”
  “他也是傻子!不管怎样不能杀人呀!把自己也给弄进去了!”
  “应该找政府了。傻子的残疾人补贴应该享受了!瘸子死了,那遗属补助没有了,傻子该得的应该得到了。谁领头,写一个条子,我们大家伙连名签字!”
  “我来吧。大家伙一起帮福娃子一把吧。众人拾柴火焰高,没有过不去的坎!”队长说。
  第二天,福娃的二爸、五爸、六爸、干妈和姑姑们都到了。他们站在福娃家门口的坝子里,看着屋里屋外走着的傻子,听着她嘴里的“妈妈”和“大哥”,都红了眼睛,都长久地沉默着,他们想起了妈,想起了大哥。
  福娃从屋里端出凳子,请长辈们坐。雪雪拿出碗,给长辈们倒着开水。
  长辈们坐在院坝里,看着眼圈发青,眼眶深陷的福娃,看着苦着脸的雪雪,听着她背上孩子的哭闹声,都久久地沉默着。他们都看到了福娃的苦,看到了福娃的无奈,也看到了福娃所处的绝境。
  福娃讲述了他这次寻找傻子妈的过程,讲述了他在河边树丛中看到的傻子妈的样子,讲述了警察带着黄鳝到河边的情形,讲述了黄鳝说的话,黄鳝唱的顺口溜,讲着讲着,福娃哭了起来:
  “都是我没用,都是我害了黄鳝叔,我害了黄鳝叔!”哭了一会,福娃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说:“还好,妈活着。黄鳝叔不会死了,不会死了。”说到“不会死”,福娃的泪脸笑了。看着福娃的笑,长辈们的心都痛了起来。他们没有想到,瘸子大哥的死,会把福娃逼到这样的路上,他们更没有想到黄鳝为了福娃竟然亲手杀人。黄鳝是谁?他和福娃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而他们都是福娃的血缘亲人啊!如果他们早点想到,早点向福娃伸出援助之手,怎么会弄出今天的事来?
  “福娃,我和你干爹商量了,也和狗娃兄妹商量了,我回来带傻子吧,谁让你喊了我那么多年的妈呢。”乌鸦嘴看了看福娃,又看着雪雪说,“我舍不得雪娃子呢。”雪雪听到乌鸦嘴的话,脸红了,她听懂了干妈的话,在座的所有人都听懂了那“舍不得”的含义。福娃的“爸”们和姑们,听到乌鸦嘴的话,也都惊讶地抬起了头,看着乌鸦嘴。
  “别这样看着我。我也老了,不想在外劳累了。只要……我两腿一伸的时候,福娃能跪一跪,能哭两声,我这妈就值了。”乌鸦嘴说完,长长地“唉”了一声。
  “福娃,我们也商量好了。我们无法帮你带妈,妈是你的。我们能帮你的,只有给点钱。我们几兄妹,一家每月给你三百元吧。一直到你妈死。我们不能动了,你那些挣钱的姐妹们接着给。”福娃的二爸说。福娃依次看着他的“爸”们和姑姑们,他们都点着头。
  “钱虽然没你打工的工资多,但是,也够你一家的生活了。你就带着你妈,等妈不再乱跑了,你就喂点猪,把那地里的果树管理一下,养娃儿应该没问题。”福娃的五爸说。
  “这样更好,福娃的压力就更小了。我带着傻子,福娃可以出去打工了。雪雪可以安心带娃儿了……”
  “喂!”雪雪的电话打断了乌鸦嘴的话。“爸,我干妈和二爸他们都回来了。傻子妈好了!只是黄鳝叔还没有回来!钱?哦……我给福娃说吧。嗯,我知道了,我们会去的。”雪雪接完电话说:
  “我爸打了十万元在我卡上。他让我们去看黄鳝叔,把黄鳝叔送去医院。”
  “我当初就说嘛,哪有爹娘不疼娃的?我们福娃真是福娃呢。这么多亲人帮你们,还有什么山不能翻?还有什么河不能渡?去吧,我看着你傻子妈。”听了雪雪的话,乌鸦嘴的担忧和伤感已经没有了。“我看这样,雪雪,你给你爸说说吧。等处理好了黄鳝的事情,你们过去做生意,我在家守着傻子。你们每年回来看几次你傻子妈,每月把你傻子妈的生活费打回来就行了。”
  “如果能那样就太好了。生活费,福娃暂时不打,就我们每家的三百元吧。多少都是那么多了,不够就你当妈的垫。”福娃五爸总是爽直,快人快语。
  “你几弟兄的耳朵……我是知道的,做得了主吗?”乌鸦嘴开始说起了笑。
  “一个月打牌,手气背,不只输这点,手气好不只赢这点,一个月三百元,能做啥?听说黄鳝为了福娃杀了傻子,我当时就懵了,他二娘也懵了。”福娃二爸也笑着说。
  “黄鳝即使罪名成立,也是杀人未遂。还有,他那病……应该能保外就医。”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打断了福娃二爸的话,大家转头一看,是队长。“我这里弄了一个保黄鳝的村民签名录,你们带上吧,或许有用。傻子的残疾人补贴,我负责给办。还有,给福娃和黄鳝申请一个低保吧,这只是我的想法,能不能成不敢肯定。”
  “谢谢队长!”福娃伸手去接队长手里的签名单。
  “什么队长?叔叔!”队长说。
  “就是队长,出了名的‘球队长’。”福娃五爸说。
  “叔叔也行,‘球叔叔’。”乌鸦嘴说。
  院坝里的笑声向空中飘去。
  “傻子呢?咋把这东西忘记了?”乌鸦嘴说着,起身喊着傻子。
  “妈妈!”“大哥!”傻子蹲在院坝边,嘴里不停地喊着。
  第二天,一辆面包车载着福娃一家,载着福娃的“爸”们和姑姑们飞跑在去县城的高速公路上,他们去看黄鳝。
  2011年5月14日—2011年6月16日草稿
  2011年6月18日修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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