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城报到
作品名称:西出豫东 作者:老杨笔耕 发布时间:2023-11-24 15:23:53 字数:5283
李广明不丁不八地站在天高的校园大门口,眼瞅着“天成高中”四个大字,感觉像做梦一样,但又是如此的真实。
他拉了拉衣角,顺便蹭掉手心的汗水。刚才一通忙活,先是和父亲到新生报名处递交了录取通知书,报过名;接着在一个负责接待的高年级同学带领下,找到了自己的宿舍,把铺盖卷和行李搬了进去。进屋以后,父亲才从票夹子里拿出这个月的粮票,都给了他,另外还有二十块钱。看没别的事情了,父子二人又急匆匆离开宿舍区,出了校门,去拜访他们在县城的一个远房亲戚。
这个亲戚是李广明姥娘家一个出了五服的远房爷们,大名叫赵文魁,和他娘平辈,算是他堂舅。因在家排行老大,村里人都叫他大魁。
赵文魁原来是临河公社赵沙窝初中的物理老师,因为课教的好,被选拔进了天高。李广明的父亲也是老师,在镇上的初中教语文。两所初中虽然同属一个公社,但是离的比较远,两个人之间几乎没什么来往。赵文魁调到县城的事情,李广明的父亲自然也就不知道,还是这次李广明要进天高上学了,家里人打听出来的。老家的人无论到哪办事,都希望能找个亲戚熟人照应一下,所以这次父子二人趁开学报到之际专门去拜访他。
天高的大门朝南,对着一条宽阔的南北路。大路两边,各有几条胡同和大路交叉,胡同里一拉溜是一排排的起脊房,这里就是天高老师的家属院。资格比较老,能分上公房的天高老师都住在这些胡同里。
父亲带着他,一边走一边打听物理老师赵大魁的家住哪里。因为附近住的都是老师和老师家属,所以一问就问出来了,就在大路左边离校门最近的胡同里,临路第三家。
父亲推着自行车,李广明跟在后面,拐进了胡同。父亲一只手扶着自行车,另一只手去晃门搭调。门不大,双扇,感觉很轻,估计木质不怎么好。门搭调和门相撞的声音很脆,轻轻一碰就咣当咣当响。不大会,里面有开插销的声音,父亲下意识的往后让了让。
门开了,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又瘦又小。人瘦皱纹多,看起来有些显老,但是头发却很黑,感觉和脸上爬满的皱纹来自不同的人。一身农村老婆的打扮,但又比一般农村老婆干净得多。
父亲来前打听过,这个远房亲戚和自家一样,也是一工一农家庭。赵文魁是国家公办教师,而他老婆则是农村户口,去年才刚办了“农转非”,吃上了商品粮(也就是抽走了地,见月给点粮票)。一个农村妇女,年龄大了,又没文化,政府根本安排不了工作。没有了地,别人下地干活的时候,剩她一个在村里瞎晃悠,连个说话的也没有,闲得发慌,就搬来县城了。
谁知到了县城,日子更不好打发。左邻右舍,上班的上班,上课的上课,谁也没闲功夫搭理她,只能整天窝在家里干转圈。家里屁大点地方,根本支叉不开手脚。她经常抱怨这个“农转非”,听起来好听,压根不实惠,还没在农村活得出溜。
父亲根据以前听说过的情况,判断眼前这个妇女可能就是那个“农转非”的亲戚了,就大胆的问了句:“这是文魁兄弟家吧,你是弟妹?”
“是嘞,恁是……”
“我是恁赵大姐家,临河李楼嘞。”然后回头对儿子说,“叫妗子。”
李广明怯生地喊了声:“妗子。”
这个妇女愣了愣神,想了一下,就猜着问:“恁是李楼嘞李大哥吧?”
“是嘞!是嘞!”父亲为肯定某个事情,说话总是习惯性的重复一下。
“这两天开学,是来送孩子上学的吧?赶快进来,小。”她前半句是对着李广明的父亲说的,后半句对着李广明,而且很亲热的摸了摸他的胳膊。随后把门开大了些,把他们往院里让。
父亲一看院里地方不大,索性把自行车扎在院外的胡同里,靠着门旁边的院墙。随后从车把上摘下一个提兜,里面有几斤新摘的绿豆。李广明上前接住了,等父亲锁了车,跟着进了院门。
这时,从屋里走出来个中年男人,四十郎当岁,方面大耳,很富态,明显比那个妗子显着年轻。广明想,这个肯定就是传说中的那个舅舅了。不由的慨叹,还是县城生活条件好啊,不用风吹日晒,连男人都养得白白嫩嫩的!
不过这个舅舅有点谢顶,头发稀疏,几绺有限的头发虽然很努力地扩张着地盘,甚至蜷曲着想覆盖裸露的头皮,结果也只是徒劳。李广明心想,聪明的脑袋不长毛,看来一点不假。这个舅舅物理课讲的那么好,不会不费脑子,估计都是用脑过度造成的。
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他的嘴巴很大,上下嘴唇肥厚,向前微突。按农村的说法,薄嘴皮是受穷的命,嘴唇厚,吃块肉,文魁舅应该是个有福人。
“哥来了,屋里坐吧。”出来的人显然已经从妗子那里得了信,出门侧了下身子,让出条道。
“是文魁兄弟吧,给你添麻烦了。”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走,李广明跟在父亲后面也进了屋。屋子不大,总共也就两间房,三十来平米的样子,分里外间。外间是客厅,光线不好,大中午头也感觉很暗。
舅舅大大咧咧地指了指旁边的一把藤椅给父亲说:“哥随便坐吧。”随后自己也一屁股摔进了身后的藤椅里。他那一堆可够沉的,把藤椅压得吱呀一声。李广明顺手把自己提的绿豆递给了旁边的妗子:“这是俺娘让我给俺舅带的绿豆。自家地里种的,新摘的。”
“小,这么远来了,还带啥东西啊,怪不方便的。我们在县城也能买得着。”妗子有点过意不去。
“俺娘说市面上陈绿豆多,新绿豆熬汤才好喝。”
妗子还要推搡,文魁舅发话了:“这个是广明吧?听说是免试进来的。学习不错,不瓤!”
“是的,舅。”
广明赶紧把绿豆塞到妗子手里,扭过头看着舅舅,听他训话。
最近李广明在老家到处听到的都是表扬和赞誉,毕竟一个临河公社三个初中才免试一个天高,大家自然是发自内心的羡慕。但那是在乡下,在县城的堂舅这里,他每年见到的好苗子太多了,没什么好稀罕的。
“高中三年很重要。初中底子好,不代表高中一定能学好,还是不能放松。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有的学生平时学习中不溜,最后一努劲,爬上去了;有的平时拔尖,最后一泄劲,就秃噜下来了。”文魁舅一开口说话就不一样,有高度。
“这是恁舅给你打预防针呢!任何时候学习都不能骄傲自满!恁舅教物理响全县,听恁舅的话,好好学。”父亲告诫我。
“这几年咱天高兵强马壮,地区和县里都大力支持。只要你好好努力,考大学基本上问题不大。你俩老表都考上大学了,一个在北京,一个在西安。”
李广明知道舅舅这是在说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呢。这个事情在老家大家都知道。尤其是走亲戚的时候,家长都拿他这两个孩子做样子,教育和激励自己的孩子。
当时农村考上大学的实在是太少了。如果哪个村出个大学生,一个公社都能轰动。只是这个舅舅当时已经搬到县城了,所以影响没那么广泛。但在亲戚里一传十,十传百,还是有口皆碑的。
李广明的父亲少不了又顺着舅舅的话茬,对他的两个儿子大大表达了一番羡慕。尽管舅舅好像已经对别人的赞誉习以为常了,但好听的话永远不嫌多,刚开始有点生疏的气氛慢慢融化了一些。
两个人都是教师,又在同一个公社教学多年,聊起来自然有很多共同话题。尤其是大家都臭老九这么多年了,心里憋屈的很。现在国家重视教育,尊重教师了,还专门设立的教师节,提起来不禁感慨万分。当然,工作和生活中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少不了再发发牢骚。比如以前社会上看不起老师,是政治运动扩大化。现在经济改革,很多人发家致富了,又从经济上看不起老师了。说什么“十等人,当教员,山珍海味认不全”,反倒比臭老九还不如了。他们越谈越起劲。
这些教育口的事情,妗子好像也听不懂,插不上话,不知什么时候,进了里间。李广明杵在那里,像电线杆子一样,有点无聊。
他知道父亲是个清高的人,不善言谈。没想到今天为了他,超常发挥,和这个舅舅套近乎寒暄了这么久。舅舅显然是个更清高的人。他有天高物理老师的身份夹持,加上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所以言谈举止中的优越感挡都挡不住。
其实李广明在旁边也是瞎听,一般大人说话,孩子感兴趣的不多。他只是出于礼貌,很认真的看着舅舅,做聆听状。过了一会,突然发现舅舅话头稀了,而且不经意的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李广明心想,总算快聊完了,该说吃饭的事了吧?好歹也是来走亲戚的,又到吃饭点了,怎么还不提让吃饭那一嘴呢?
这个情况,李广明的父亲也注意到了。他猜着人家肯定是没准备饭,该起身告辞了。于是赶紧撑着扶手站了起来,说:“兄弟,今天刚开学,你也忙,打扰你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我也该走了。今天这就算是认门了。孩子上学离家远,今后在县城有什么事情,还要不少麻烦你啊!”
文魁舅一听这,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啥走,该吃饭了!让恁弟妹随便弄点饭。没好的还没孬的嘛?怎么也得吃罢饭再走。”
妗子闻声从里屋出来了:“这都能走了?大老远跑来,不吃饭说啥也不能走啊!恁几个先在这说话,我出去一趟,一会就回来。”说着门后摘下个提兜就要出门。
“你在煤火上先炒俩菜再去买馍呗!”文魁舅知道自家馍筐子里没馍了。因为自打俩孩子都到外地上学以后,老两口吃馍有限,都是现吃现买。
“我还得去买点菜。”
“咋了,煤火上不能炒?”
“夜里你关煤火关的太狠,火死了……”
文魁舅不说话了,显得有点尴尬。因为煤火关死了,就得到邻居家借引火。等把煤球引着,火上来了,再炒菜做饭,就到猴年马月了。
两个人的对话,父亲和李广明都听得真真的。父亲赶紧为他们打圆场:“兄弟,弟妹,真的不用了!我们来前已经吃过了。今天孩子刚到学校报到,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我也得赶紧回家,天也不早了,还有五十里路呢!老家那边是土路,走晚了,天太黑,路上不好骑。”说着就往外走。
文魁妗子赶紧说:“门口都有卖馍卖饭的,现成的,不会耽误事。”
“真不用了。这次就是来认下门。以后孩子在县里也算有个依靠了,恁姐也就放心了!”父亲说着已经出了屋门,李广明紧紧跟上。
“你看看这事弄勒!第一回来,连饭都没管!”文魁舅觉得很不好意思。
“以后孩子有空就来家吃饭哈。”他一边说着,一边也跟着出了屋门。
“别送了,又不是外人,越送越远。”父亲说着已经和李广明出了院门。父亲开了自行车的锁,拎起来掉了个,头冲着大路,推起车和舅舅妗子告辞。
文魁舅、妗子都送出了院门。文魁舅在院门口止了步。妗子一直送到胡同和大路的交叉口,看他们上了大路才回去。
李广明跟在父亲后面,有点不高兴。父亲骑上自行车,他搭腿坐上,一直往南骑。等离开家属院远了点,父亲说:“前面十字路口有个大商场,它对面有好几个小饭馆,我们在那吃点饭吧。吃完,你回学校,我就直接向东顺大路回家了。”
李广明知道,父亲提出到十字路口吃饭,是想离天高的家属院远一点,免得让舅舅妗子看见难堪。
这是李广明第一次接触县城的亲戚,对他们的待客之道,有点不习惯。在老家,一般能进门的都是客。尤其是还掂着东西,又赶上了饭点,甭管孬好都是要管饭的。有时候怕客人不吃饭就走,甚至偷偷把客人的自行车钥匙藏起来,等吃过饭再给他。他觉得县城的亲戚没乡下热情,所以就对父亲说:“以后要是没啥事,我就不去俺舅家了。”
父亲知道广明饿晕了,所以才一肚子意见。年轻人肠胃消化快,饿的也快。就赶紧劝他:“你是怪恁舅没管饭吧?县城比不得农村。老家麦囤里有粮食,地里都是菜,灶火里有柴火,馍筐子里的馍都是现成的。县城都是买着吃,吃一口,买一口。我们来,人家事先也不知道,没准备也不稀罕。”
父亲心想,广明一直在农村长大,这还是第一次进城,对农村和县城的差别,一时半会也理解不了,以后在县城呆久了,慢慢就懂了。
“你文魁舅在县城也不容易。听说他老家村上的人只要一到县城,都找他,跟经线子一样,没断过,连吃带住,还要帮忙办事。这些人不是本家就是邻居,沾亲带故的,哪个伺候不好都不行。就这,还免不了得罪人,有人卖他的孬,喊他‘老鳖一’。说大魁现在混抖了,肿了,跟以前不一样了,到他家去,别说吃饭了,连口水都喝不上,以后要饭都隔着他家的门。”
父亲打了几下车铃,超过了几个走路的行人,接着往下说:“还有张口来借钱的,临走随手顺东西的。最后你文魁舅实在是伺候不起了,索性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去的,干脆也不伺候了,结果招来更多闲话。”
李广明还真不知道中间会有这么多弯拐。听了父亲这番话,开始慢慢有点理解文魁舅的难处了。
父亲在十字路口的一个小饭馆门前停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已经过了吃饭点,门口的几张桌子都空着,没什么人吃饭。父亲就近扎了自行车,也没上锁,张嘴给出来的伙计要了两碗菠菜鸡蛋汤,又从自行车大杠下面的兜里掏出两个馍。馍虽然硬了,但是泡到汤里,马上就能变软。父亲知道广明最喜欢喝菠菜鸡蛋汤。秋天的菠菜又是时令菜,做出来的汤又新鲜又好喝。
吃完饭以后,父子二人在十字路口分手。李广明的父亲从来没对他的学习担心过,所以临走前只是叮嘱他:“要注意身体!吃饱,吃好,别省。那些粮票先用着,过些日子我再给你送粮食过来。”说完,蹬了几下脚蹬,就跨上自行车走了。
李广明顺来路向北回天高,父亲则沿路向东回老家。李广明走十分钟,就能到校门,可是父亲却要骑车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到家。
父亲的自行车,是两年前买的半旧的“二八”双喜。买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前瓦掉,后瓦磨了。有时候链子还夹裤腿。车闸也不太灵,刹车的时候,不但要抓手刹,脚还要伸出去帮忙踩轮子,增加摩擦力。好在车架子是加重的,很皮实,载一个人跑远路一点问题都没有。
为了送自己上学,父亲今天已经带着他骑了五十多里地,现在又要骑回去,这一来一回就是一百多里地。父亲也五十多岁了,两鬓早已花白,想到这里,李广明突然鼻子一酸,两个眼框顿时湿热难耐,赶紧长舒了一口气,向学校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