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后来，由于马桥农场严重缺乏水资源，为了争夺水，两个连队还闹起了矛盾，并且引发了集体械斗，还打死打伤了人。为了缓和局势，上级领导部门计划分流，意思就是说，要把一些人调离此地，我们家就在此列。不久，我们家和十几户人家被调到了五家渠工程团，父亲被调去挖老龙河。母亲本来也是职工，由于目前没有任何工作可做，使领导部门很伤脑筋。于是就派工作组挨家挨户登门拜访，巧舌如簧地劝说要求我母亲退出职工队伍。这种做法无非也是一种无奈之举，也是为了减轻单位的负担。许多妇女都跑到我们家里来议论纷纷，叽叽喳喳，均愤愤不平！但是，最终的结局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都被逐个劝退了。从此以后，家里的经历负担就落到了父亲一个人的肩膀上。
　　母亲本来就是一个农村妇女，老实贤惠，勤劳能干。一旦闲了下来，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在她的潜意识里，压根就没有在家里吃闲饭的性格。除了在家里洗衣做饭，相夫教子，闲暇时，就和几个阿姨结伴去拾荒，去捡庄稼。
　　附近居住着莲奶奶，她年近七十，自古以来，这样的年龄可谓是古来稀。莲奶奶身材矮小，瘦的皮包骨。除了满脸的褶子和满口没有一颗牙齿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毛病，那就是一激动容易引发颤抖症，尤其是提起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时，哆嗦得更加难以控制！
　　王大胡子叔叔五十多岁，体格健壮，黑乎乎的脸庞，恶眉恶眼，满脸胡须支炸着，活脱脱一个“猛张飞”。他的嘴巴很大，有人说，他大笑起来就像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想要吃人似的，还有人说他的外号应该改为王大嘴更为确切些。然而，王大胡子的人缘非常好，谁家里有困难就去找他，他都会立即跑过去帮忙，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但他命运多舛，很早以前就死了媳妇，至今孤身一人，过着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逍遥日子。他是个乐天派，整天无忧无虑，嘻嘻哈哈，一副没心没肺的模式。他见到了莲奶奶就故意逗乐：“他莲奶奶，恁在吃饭哩呀？”他无话找话说，两只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莲奶奶，俺提前恭喜你啦，听说你那个宝贵的儿子可能要提前释放出来了，这下你可高兴了吧。”
　　“真的呀！恁不会是在诓俺吧？”莲奶奶不由一阵惊喜，顿时来了精神，浑身开始筛糠，“他大兄弟，你，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当真不诓人？”她那两条弯弯的罗圈腿也开始上下抖动起来，扁裆棉裤要不是系得紧，很可能又像上次那样从腰间滑落下来。那次可是在大众广庭之下，干瘪瘪的屁股顿时爆了光，多丢人现眼啊！
　　莲奶奶手里的饭碗也随之不停地抖动起来，她盯着王大胡子，好像看出了其中的端倪，撇嘴吼道：“咦——你这个王八龟孙，俺咋就这么倒霉哩，昨夜黑里梦见了一条黑狗撵着俺‘庄庄庄’瞎叫唤！一大清早就碰见了你，原来就是你这个王八龟孙货啊！王大胡子，俺知道了，恁这个爹多娘少的货，谁不知道你整天莫句实话，满嘴里尽放狐臭屁！”
　　“看看看看，莲奶奶，俺这可是一片好心啊，好心好意跑过来给你报个喜讯，咋就成了狐臭屁？不信拉倒，算俺啥都莫说，妥啦妥啦，好心当成了驴肝肺，真是的。”王大胡子两手一摊，一副气哼哼的样子，好像挺冤屈似的。
　　“啊呀！他大兄弟，难道是真的呀？！”莲奶奶又一阵子激动，手里的饭碗也被抖擞到了地上，碗摔碎了，野菜糊糊溅了一地。
　　“哈哈哈……”王大胡子的目的达到了，嘿嘿坏笑着溜之大吉……
　　莲奶奶只生育了一个儿子，大号郭大刚，小名“刚蛋”。由于老伴去世的早，莲奶奶只能独自一个人承担，一把屎一把尿把“刚蛋”拉扯大。可想而知，在那个困苦的年代，可把莲奶奶拖累得不轻。然而，“刚蛋”的生命力却极其顽强，不但长大成了人，还生得体格健壮，虎背熊腰。但他的脾气相当暴躁，一句话不对路就吹胡子瞪眼，撸袖子轮拳头和别人动粗！那次在马桥农场和邻居单位抢水时发生了集体械斗事件，他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轮起铁锹一通胡劈乱砍，顿时把一个汉子劈趴下了。后来，那个人也算是一个短命鬼，在乱棍之下竟然一命呜呼！这就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新闻和一桩刑事案件！
　　郭大刚被关押起来，不久被判了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有人说这算是轻判的，打死了人，没有被拉去枪毙已经算是阿弥陀佛了。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道理谁都懂，判了个缓期两年执行已经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也有人说郭大刚真够倒霉的，当时人山人海，双方纠缠在一起，你一棍子我一铁锹相互拼命厮打着，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头来只能枪打出头鸟，就拿郭大刚开了刀！至此，他似乎挺冤枉的，成了一个替罪羊。
　　从此后，却苦了自己苦命的老娘和唯一的女儿——莲。
　　莲瘦的皮包骨，弱不禁风，就像一根豆芽菜。不难想象，那也是贫困生活的产物。再加上她那个心狠歹毒的亲娘自从郭大刚被判刑之后，就一气之下跑了。具体跑到哪里去了，至今音讯皆无。
　　莲只能和奶奶相依为命。莲长得一副苦命相，刀削脸，脸色蜡黄，单眼皮；还不爱讲卫生，蓬头垢面，衣服裤子补丁落补丁，邋里邋遢。更让人恶心的是她拖着青鼻涕，头上的虱子依稀可见……
　　在我们班里，她的长相算是比较丑的，按照河南话说：不气净，讨人嫌，不招人待见！
　　莲是我的同班同学，而且还是同桌。她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一副乖乖女之模式；瞧着她那双孤零无助的眼神，时而也使人闹心，惹人怜悯。但是，后来才识破了她的真面目。其实，每个人都有两面性，她也不例外，她的本质和脾气随了她父亲，相当暴躁。同学之间发生矛盾与争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个顽皮的男同学推搡着她，并且辱骂她的爸爸是劳改犯……
　　同学们看笑话不嫌事大，均嚷嚷着起哄！她恼羞成怒，眼珠子一瞪，顺手操起身边那条木板凳就朝着男同学的脑袋劈了过去！要不是谢老师手疾眼快阻挡，后果不堪设想！
　　同学们看得真切，顿时都惊呆了！看来，还是应了那句老话：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
　　莲奶奶没有读过一天的书，和我母亲一样一字不识，属于“睁眼瞎”。但莲奶奶很聪明，能说会道，特别会讲故事。我是班主席，有责任和义务负责管理全班同学的学习成绩和动态。谢老师时常对我私下交代，班主席最主要的责任就是要起到传、帮、带的作用。
　　日落黄昏之后，我常被莲强拉硬拽到她家里去帮助她复习功课和纠正错题。作业写完了，莲奶奶为了奖励我，就给我们讲故事。她摇头晃脑、哆哆嗦嗦讲着：
　　“很早很早以前啊，有个小男孩可懂事了。隔壁住着一个无依无靠的老奶奶，她孤苦伶仃，无人照顾，缺吃少穿的、很可怜啊。小男孩心底善良，抽空就去帮助她打扫屋子，还偷偷送馍馍给她吃。一天，老奶奶对小男孩悄悄说，七月初四那天情况不妙，天神可能要发怒了，要发大水把全村人都淹死！”
　　听到此处，莲不由惊恐万状，有意无意地往我身边靠拢。我怕她身上的虱子传给我，就往一边躲闪。宝奶奶继续讲：“那个老奶奶对小男孩说，这可是天机，千万可不能泄露出去啊！包括任何人、连你的父母亲都不能告诉，知道不？说了你就会七窍流血死掉！”
　　莲一把抓住我的手：“这可咋办啊，那个小男孩肯定不会说的，他不会说吧？”她盯着我自言自语，好像很激动，“不能说，千万不能说啊，说了可就没命啦呀！”
　　我扫了她一眼，不屑一顾道：“奶奶讲得只是一个故事，你紧张什么？又不是真的！莲，你真可笑，不说，难道连爸爸妈妈都不管不问了吗？淹死了爸爸妈妈，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我要是那个小男孩，我就去告诉我爸妈。”我推开她的手，不免有些愤不平。
　　莲奶奶呵呵笑道：“都是瞎编乱造的故事，何必当真呢，哈哈哈……”莲奶奶开怀大笑着，“不过，从这一点来看，觉得俺民还是个大孝子哩。不难得出结论，俺民比俺莲的心眼要多些。”莲奶奶抚摸着我的头发，显然是在夸奖我。莲小嘴一撅不高兴了，脸扭到一边不理不睬。莲奶奶又急忙打圆场，“俺莲说得也莫错，那可是老天爷的旨意，天机不可泄露，说出去谁都活不成啊！”
　　“——啊呀，原来是这样呀！”我也有些胆怯了。
　　莲奶奶继续讲：“那个小男孩很聪明，没有泄露天机，对谁都没有提起此事。但是，却编造了一个谎言，提前一天硬推着父母亲到邻村去探望他的爷爷奶奶去了。七月初四的那一天，天空果真变了脸，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随之降临！那雨好大好大哟，哗、哗……就像瓢泼的一样！”莲奶奶张牙舞爪，两只昏花的小绿豆眼闪烁着寒光；她张着黑洞洞的嘴巴，两只干瘪的老手在空中挥舞着。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仿佛看见了一个传说中那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此时此刻，莲又惊诧胆怯地靠紧了我，并且死死抓紧了我的胳膊，这次我没有躲闪。
　　莲奶奶继续讲着：“不久，上游的水库决了个大口子，洪水就跟猛兽一样冲了下来，顿时就把整个村庄淹没了。”
　　“那个小男孩呢？他淹死了吗？”莲的思绪仿佛致身其境，不免替古人担忧起来。
　　莲奶奶得意极了，得到了我们这两个小听众的认可，仿佛有了些许成就感：“别着急嘛，听我慢慢讲。那个小男孩按照老奶奶事前安排的办法，坐在一个大木盆里顺水漂流。”莲奶奶脑袋不由自主地摇摆着，眼神一片茫然，“就那样漂啊，漂啊……”她那双混沌的眼神凝望着远方，仿佛永无止境。
　　“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吗？那个木盆会不会翻呀？”莲的想象力很丰富，依然为那个小男孩的命运担忧。
　　“肯定没事，莲，你还没有听出来吗？故事的含义就是让人多做好事，多积德行善。奶奶，是不是这个意思？”我盯着莲奶奶。
　　“怪不得俺民能当上班主席哩，脑袋瓜子就是灵光些。莲，你呀，咋说你哩，恐怕连俺民的一半都比不上啊。”
　　莲又生气了，小嘴巴撅得老高老高……